小伙子，你得想开点，你之所以这么悲伤，是应为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你肯定以为，上帝对你太不公正。你真的错了。世上是没有最不幸的人的，世上有的是更不幸的人。我常年累月坐在这座桥上乞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可是，我还是能从从我身边经过的人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什么是更不幸。比如我了解到，某个局有个不到四十的年青人，老婆患了绝症到省府医院治疗，他去服侍老婆，却不料自己心肌梗塞发作，先老婆而去。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啊。可当我听说另一个悲剧时，又觉得这种不幸还是能够承受的。是什么不幸呢？也是车祸。一辆面包车在高速上被一辆大卡车撞扁了，车上的七人通通毙命。是什么样的七个人呢？一对年轻的夫妻，一个六岁的小孩，年轻男子的双亲和年轻女子的双亲。这是怎样的悲剧？！所以说，你的和你相处了三年的女朋友爱上了别人，在这些不幸面前还算不算不幸呢？值得你绝望到这样的地步吗？活着才是最幸福的，因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这命啊，也是一纸薄命。
一
我呢，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父母充分发挥了人类繁殖的功能，一起生养了9个小孩。我是倒数第二个，男孩子里的最后一个。我听我妈说，还磕掉了几个，如果都在的话，天哪，我想想都害怕。孩子多，家贫，老爹就重男轻女，男孩子可以到学堂读书，女孩子只能在家放、牛砍、柴洗衣服。但是男孩子读书也有个条件，要会读，谁读不上去，就回家。我大哥初中毕业，去参了军；二哥运气差，当时生产队缺劳力，做了放牛娃，只读了半年书；三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做了泥工。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七岁那年，母亲带我去学校，老师叫我数数，我一口气从一数到了一百，老师非常满意，然后他问我几岁，我忘了母亲的交代，没说八岁，而是很自豪的说七岁。
“那不行，还没到年龄。”那老师说。“明年再来。”
就这样，我被退了。现在想来，人哪，真的有命。如果当时我说八岁，我就可以提前一年读书，我要提前一年读书，那就会是另一种命运，哪还会有这样的下场呢？哎。
当时我说七岁，并不是出于童年无忌，而是出于虚荣。七岁呀，就能从一数到一百！我需要的是这样的感慨。有例为证，从小有很多长辈问我读几年级，我特喜欢下半年，为什么？因为下半年是一个学年的新学期，相对年龄来讲，会显得高一年级。比如，9岁那年，如果是上半年，我读的是一年级，可若是下半年，读的就是二年级。我的长辈就会这么夸我，哇，真不错，9岁就读二年级了。我便会有一种飘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十几年后我真正飘向空中的感觉可不一样。所以，虚荣心是致命的。莫泊桑小说《项链》里的女主人就是给虚荣心害了。
小学我读的很顺利，一级没留，但是初中三年就比较坎坷，先后读了三所学校，最后考上的还是三类高中——阳江中学。但不管怎样，毕竟考上了，老爹说的，只要是考上了，砸锅卖铁都要读。
阳江中学离我家很远，要先走5里的山路，到一个名叫王坞的村庄等车。一条马路穿过那个村庄。那是一条沙石路，两旁的路树长得高高大大，叶子上停满了灰尘。大卡车通过，扬起一路灰尘，灰蒙蒙的，要过好久，才可以重新看清对面的房屋，水田，和水田尽头的小山丘。马路水沟边的田埂豆的叶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房屋顶上的瓦片也积了厚厚的灰尘。
从我们乡里发车去县城的班车只有一辆，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总是爆满。开车的师傅常常和我们玩躲猫猫的游戏，有时候，他在村西停车，有时候，又在村东停车。哪里候车的人少，他就在哪停车。我的运气总是欠佳，于是，总是跟随着一大伙人去追赶班车，两手拎着东西，沉沉的，跑起来特别累。往往是，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子停车的地方，车子已经启动。我们在车子扬起的灰尘中绝望的叫骂。这种感受，小伙子，你们这一代人是感受不到了。你们等车，等十几分钟就没了耐性，更别说等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们有时候一等就是等三四个小时啊。由不得现在的年轻人没了耐性，因为，培养耐性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到了县城，我还要转车，再坐二十多分钟的车才可以到阳江中学。阳江中学是一个三类高中，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高中部只有六个班，每个年级两个班。由于学校就在乡镇上，所以那些在街上混的年轻人经常到我们学校来捣乱。我们常常受到骚扰。记得有个傍晚，我一个人在通向校门口的小路上逛，小路两边的木芙蓉长得非常旺盛，我正陶醉在这清新的空气中，从外面走来了一个小年轻，向我借三斤饭票，我愣愣的说不认识，那人火了，厉声道，你拿不拿？！我才反应过来，赶忙从口袋里掏饭票。他拿了饭票，还叫你把衣服往上掀，看看你腰上系的皮带，好在我当时穷，系的是布皮带，听他们说，如果是牛皮带，那就要“借”去系几天。
说到读书，我那班上真没几个愿意读的。可有些人还打着读书的旗号到外面租房子住。而我只有羡慕的份。我和另七个同学住在一间小小的寝室里，拥挤而又嘈杂。寝室门口有一条浅浅的水沟，半夜醒来，同学们不愿去厕所，往往就着墙柱把尿拉在水沟里，一到半上午，这儿就骚味冲天。寝室里的气味也很丰富。有汗味，有堆在床底下几天不洗的臭袜子的臭味，还有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的酸腌菜发霉后的味道……我们天天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久而久之，竟然适应了。我睡的是上铺。我把父亲特地请木工师傅为我打造的木箱子放在床铺外沿，既可以防止从床上滚下去，又可以当书桌写字。不会滚下去？你说不会滚下去，是吧。可就是有人滚下去了啊。是有挡板。但到了冬天，垫上一层厚厚的棉絮，挡板就不起什么作用了。有一个晚上，我们寝室所有人被“咚”的一声响惊醒了，是一个睡上铺的同学连被子一起掉下了床，奇怪的是，他竟然仍熟睡不醒。
寝室里的人都不太喜欢读书。或者，喜欢读书的人都到外面租房子住了。所以，每到周末，大伙儿都出去玩，寝室里常常就剩我一个人。到了晚上，同学们去逛街看录像，我就叫他们把我锁在寝室，以便安心的看书。为什么？怕那些混混呗。这阳江街四大金刚八大罗汉，经常光顾我们寝室。我们被他们敲怕了。
二
虽然读的是三类高中，但我还是想考大学。不管是什么大学，只要考上一个就可以。这就是我当时的目标。这就是我为什么躲在寝室里用功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穷。我没钱。跟这些同学出去，要花钱。我一个月回去一趟，如果学校不交什么钱，连同车费一起，我向父母要20几块钱。这20几块钱除了用来购买生活用品，剩下的就是买菜。够？哎呀，小兄弟，当然不够。我每次回家都要从家里带一罐菜来。是那些不易坏的菜，比如湿腌菜炒咸豆腐泡，活着腌菜干炒腊肉。家里有些好吃的，母亲总想办法留着用来给我做菜。为了防止它们变质，母亲或腌或晒。所以，一罐菜我常常能吃上一个星期。可就是这样，20几块钱全拿来买菜，也不够对付一个月。还得想办法。不能抢不能偷，能想什么办法呢？只有节约。我买一份菜分两餐吃。中午打一份菜来分成两半，中午吃一半，晚上吃另一半。小伙子，我跟你说过，我是个爱面子的人。为了不让同学们知道，中午一放学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食堂，买好饭菜又迅速跑回寝室，趁寝室无人之际把菜分一半到菜罐里。所以晚边，我吃的就是中午分出来的冷菜。夏天倒没什么，到了冬天，冷冰冰的，吃进胃里很不舒服。我的胃就这样吃坏了。到现在我不能吃一点冷饮之类的东西，吃一点就胃痛或者拉肚子。这到底是遭了什么报应呢？
说到偷菜，我们不是没有偷过。记得冬天的某个夜晚，我们到寝室下面那些菜地里去转悠。我们拔了当地老百姓的萝卜白菜到一个同学的亲戚家里去打平伙。我忘了我们当时吃的是年糕还是面条，只记得大家吃的非常开心，吃的汗流浃背，吃的热火朝天。
我还搞过勤工俭学。到附近火车路上去捡废弃的螺丝螺帽，到阳江村里去找废铁钉废铁块。有一次，我们把一家搁在门口的废铁锅弄到了废品回收站，可就在我们正准备过称的时候，东家跑来了，我们丢下铁锅没魂儿地跑。那个恐惧呀，久久忘不了。搞得前后一个星期都恍恍惚惚的，总以为那东家会找到学校来。
我之所以能吃这份苦，目的就是为了考个大学。那我为什么这么坚定考大学的目标呢？当然是种田太苦了。那时候的农民不比现在。现在的农民，可以出去打工，可以出去办厂，年底回来风风光光。他们所取得的成就，可能连你们上班的都赶不上。是吧？我没说错吧？只要在外面闯上十年八年的，一般都颇有出息。家里洋房子建了，小车子开回来，很有老板的气派。你们工作十年有这成就吗？什么？买一套房子都困难？哎，可悲。所以，我常常想，我那时候要是没有飞出去，到中学当一个老师，会不会也和你现在想的一样呢？一辈子为一套房子奔忙。
那时候的农民只能种田种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稻种两季，一到“双抢”，一边忙着把第一季的稻子收割回家，一边立即着手把秋季的秧苗插好。前后忙一个多月，累的人骂娘都没用。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啊。我一个书生家，身子孱弱，可“双抢”件件都是重活，什么挑谷子啊，挑水秧啊，扛禾斛啊等等等等，没有一件不累得我咬牙。我爸爸？我老爹老了。他生我时就已40岁，向来身子骨不太好，我读高中时他几近60，重力活基本上都做不动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决定回家不读书时，他想都不想就同意的原因。可我做得越苦就越想跳出农门。所以，就是一个月回家一次，我也主动去找一些事做，比如去山上砍柴，比如挑尿桶，比如将猪粪挑到菜园里或田地里去。每次做这些事的时候，村里一些善良的长辈们见了，总会善意的问我，“山子啊，是读书舒服还是做这些事舒服呢？”。我总是笑笑。他们常常劝勉我，鼓励我，“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我很感谢他们。如今，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去世了，但是他们对我的好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记得有一次，我看家里的两个尿桶里的尿比较满了，就想着要把尿桶挑到菜园里去。由于那几天一直天晴，菜园地里很干燥，按老爹的要求，尿里要掺些水，才能将尿浇到菜地里，否则，菜会被尿烧死。尿本就多，再添一些水，就更多，我挑着近乎满满的两桶尿往菜园地走去。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已近黄昏，树林里传来归巢的鸟儿的欢叫声，也有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从山那边传来。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挑着尿桶经过一片竹林，尿桶碰上竹子的时候，尿从尿桶里溅出来。我便用手将尿桶抓住，尽量不让尿桶摇晃。过了竹林，就是一片菜园地。为了防止鸡鸭猪狗到菜地里搞破坏，村里人都用竹篱笆把菜园围住，只留一个菜园门进出。父亲在我家菜园地进门的地方用木桩钉了一排，好比是进家门的门槛。我挑着尿痛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耗尽了力气，偏有这么一个门槛，而最为苦恼的是这儿的路很窄，无法把尿桶平放在地上休，我只能鼓起劲跨过去。我把前面那个尿桶尽量抬高，我以为已经抬到足够的高度了，以为前面一个尿桶已经过了门槛了，可是没有，尿桶的底部还是碰到了门槛，尿桶里的尿溅了出来，喷到了我的脸上，还有几滴钻进了我张开着呼吸的嘴里。
接下来的事你可以想象了。尿桶被我打翻在地，我的双脚都被尿淋湿了。我哇哇直吐。那一股尿骚味好像一条毒蛇钻进了我的心我的肺，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回到家我什么也没有说，悄悄地把裤子鞋子换了，然后就刷牙。我拼命地刷牙，刷了很久很久。我一边刷牙一边默默地流泪。我不知道我当时哭什么。现在想来，哭的应该是命吧。哭的是这苦命。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根本不算什么。那是什么苦命？苦命在那个时候还未露端倪。上帝设下的迷局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局。如果可以交换，如果可以，让我不要有现在的命运，我愿意有十次，不，我愿意有百次这样的际遇。不就是几滴尿进了嘴里吗，不就是有股尿骚味钻进了心里吗。那有什么？刷刷牙就好了。说不定，次数多了，还适应了。就像我们适应了寝室门口的尿骚味一样。很可能会适应。因为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我飞出去的当儿，以为一切都完了。从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当我知道双腿被截肢了，以为再也没有必要活下去，可是，我并没有死，这不，整整三十年都过去了。所以我说你啊，也不要那么绝望。那没什么。很快你也会适应。时间会磨平一切伤口。
三
我说到哪里了？对，我考大学的目标坚定。谁要是和我一样吃尽了做农活的苦，谁也会目标坚定。我忍受这样那样的苦，潜心学习，就是要跳出农门，一定要跳出农门！然而，接下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恋爱？啊，恋爱。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美好的词汇。谁都会在高中恋爱。对吧。你也在高中恋爱过。你的妻子就是你高中的恋人吗？哦，不是。不是才真正符合真理。高中的恋人如果真做了妻子，那是一种罪孽。很少有人娶高中的恋人做妻子的。可是，谁都会在高中恋爱。我也会。但那个时候还没有。没有女同学看得起我。没有女同学欣赏我。我也没有资本恋爱。我有的是自卑。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才20几块，一份菜要分成两餐吃，我有资本恋爱吗？我只能暗恋。我不能恋爱，就只有暗恋。每个人都有暗恋的权利。任何一种权利都可以被剥夺，但暗恋的权利谁都剥夺不了。
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我要说的事是江阳中学的校长在大会上直接告诉我们，到江阳中学学习，最主要的是学一技之长，考大学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我忘记了当时是在什么情况下，他说这话的。那是一次集会，至于是集什么会，我忘了。我也不关心。我好像坐在自己带来的凳子上低着头看书，或许是看累了，抬了下头，就听见校长说这句话。我当时不相信，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邻座的同学，同学肯定的点头，那看我的眼神告诉我，你还看的什么书啊。我一下子蒙了，仿佛五雷轰顶，就像一个犯人听到了自己被判死刑的宣判一样绝望。这怎么可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这话都从校长嘴里说出来了！而且，连续几年没有一人考上大学也是铁一般的明证！我的精神支柱彻底垮了。我该怎么办？我一直活在希望中，在用心地努力地学习。现在，如果，读书不是为了考大学，做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几天，又到了回家的时间，恰好学校要交校服费，20几块的校服费，外加20块的生活费，我向父母要45块钱。没想到，这45块钱让父母傻了眼。现在想想，这45块钱让父母操了多少心啊。别说自家有，他们连借都不知道到谁那里去借。父母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老爹到三哥那里借了50块钱，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三嫂和三哥吵架的事。我心寒极了，感觉自己就是个罪人，让父母焦虑，让三哥头痛，最为主要的是，这样换回不了什么。不读书的念头就这样在我头脑中产生了。我和父母撒了个谎，说校服定不定无所谓，让父母把50块钱还给了三哥，我只拿了20块钱回学校。回到学校，同学们都说我变了，可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我没有向任何人吐露我的心声。机会来了，有一节语文课，那个让我反感的语文老师成了我发泄的对象，内向本分的我竟然在语文课上和那个老师吵了起来，而且吵得非常凶，语文老师都被我气坏了，扬言不让我上他的课，我心想，这正好，反正我什么课都不想上了。后来，语文老师的女朋友，我们的英语老师，特地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语文老师也收回了他的话。可是我再也不听他的课了。没过几天，我就决定回家，既然在这里没了希望，两年后回家和现在回家没啥差别。现在回家，至少可以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也不会有负罪感。
回家的那天，下着大雨。是三四月的天气。已经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从寝室的窗户往外可以看见田地里积满了水。我把自己的所有东西收拾好，装进那个父亲特意为我读书打造的木头箱子，边打点边流泪。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知道，这么一做，我就真的彻底离开学校了。我将成为彻彻底底的一个农民，要和我父亲一样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我将被定格为农民。这虽不是我所要的，但已不由我。我不想等到高三结束再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那样予父母予我都太残忍。
我没有和班主任打招呼，因为我怕班主任劝我回头，因为我是一个很容易被说服的人，我不想因为他而改变我的主意，但我还是叫了一个我最要好的同学送我上车。我从阳江上了去县城的车，而后到县城车站买了去二姐家的车票。我不敢直接回家，想让嫁在临乡的二姐送我回家，那样和父母直接交涉的时候，姐姐可以帮忙劝说劝说。离发车的时间还挺久的，我拿仅剩的一点钱到书摊上买了一本亦舒写的《婚外之恋》。我一下子接受了书中对生命的意义的认识。生命是幻觉。不是吗？对于我来说，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仿佛是一种命定的安排，要在这个时刻把这种思想传输给我。那书摊上的小书不下几十种，可我偏偏选中了这本。原本是为了消遣，却不料偏偏影响了我对人生的看法。现在看来，那简直是一种预兆。上帝把你编织在某个网结上，任我们怎么折腾也改变不了结果。
我坐上了回家的班车。车上没几个人，空空荡荡的。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窗玻璃比较模糊，但是仍能看见外面狂下的大雨。车子从车站开出，就像是钻进了雨林，外面迷迷茫茫。车子又像是诺亚方舟飘荡在迷迷茫茫的大海上，只知道往前行驶，不知前方是何方。车子的刮雨器不停地转动，我看见雨水从玻璃上往下流，即刻又被刮雨器刮去。班车驶在公路上。是那种沙石路。凹凸不平。说起这路，小伙子，近几年的变化还真大啊。谁能想现在的路会有这么好呢？到处都是柏油路、水泥路，连一些去乡镇的路都是柏油路了。可人们还是嫌路不好。说路不够宽，不够直。说没有高速公路。小伙子，啥叫高速公路？我还真没听说过。
车子驶过一些村庄，偶尔上一个人或下几个人。都在咒骂这鬼天气。路边的稻田积了很多水，有些地方的田埂都被水淹没了，有些路段的公路都被水淹没了，班车驶过去，我听见哗的声音，然后透过玻璃看见溅起的水花。
坐在车子里，我头脑很混乱。沮丧、绝望、害怕，什么样的心情都有。我接受了亦舒“生命是幻觉”的人生观，可又不甘于重走父亲走过的路，不甘于这命运的安排。稀里糊涂，就这么到了站。
我在二姐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由姐夫送我回家。这个每次回来都感到格外亲切格外温馨的家，此时却显得无比简陋，土墙木窗青瓦成了贫穷的象征。母亲不在家，父亲躺在他房间里的木椅上抽烟。看见我，父亲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胆战心惊地告诉父亲我不想读书了，然后就等着挨训或者挨他的凿栗，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一点也不诧异，就像早有人打电话通知了他似的（那年代可没有电话，更别说手机），只说了一句，“不读书也好，我年纪大了，你回来正好可以帮我”。我轻松地走出了他的房间。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面对母亲的。我也忘了母亲听我说放弃学业的时候的表情。我就这么在家呆了下来。没有事做，我到山上挖了一颗刺柏种在了我家门口一颗青铜树边上。这是对我辍学务农的纪念。我把原来买的有关养殖业的书拿出来浏览，计划着去承包一个水库，计划养鱼养鸡养鸭养鹅。
四
可到了第七天，母亲把我叫到身边，叫我返校。她说她不在意我是否能考上学校，她在意的是我不能中途辍学。“你只要用心读就可以了，万一考得上呢？”母亲说，“实在考不上，你尽了力，我们也不怪你。”我忘了我是怎么争辩的，我忘了我是否进行了争辩，我也忘了父亲在这个时候说了什么话或者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总之，我屈服了。我说过，我是一个很容易被说服的人。我把养殖业的书放回了原处，把带回来的东西重又放进那个木箱子。这一回，母亲一直把我送到了学校。
我重新回到课堂，同学们一点也不诧异，好像都料到了我会重返校园似的。班主任更是平淡，只说了句“能回来就好”。就连那个送我回去的同学也不感到惊讶。我就这么重新回到了大家中间。
我再也没什么思想包袱了。我就一个信念。跟往常一样用心、刻苦地学习，却不再关心结果。我深刻地领悟到母亲的话：尽力就好。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
转眼高一结束，到了高二，分文理科，我因为化学老师格外对我好地缘故，选择了理科，却不料，化学老师竟然换了。语文老师也换了。英语老师、物理老师都换了。
所以，小伙子，一切都是命啊。以后的学习证明我其实并不适合学理科，我的物理、化学学得很不得法，数学也非常勉强。偏偏我要遇到一个格外关心我的化学老师，因为她的关心，因为想以后继续受到她的关心，我选择了理科。数理化都学不好，咋适合学理呢？这不是命是什么？所谓命，并不只是迷信的说法，而是说人生际遇无法预料。从前往后看，似乎都有着偶然性，可是若从后往前看，无论遭遇什么，对某个人来说，不都是必然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在学习之余，我会和喜爱足球的同学踢几脚球。在周末，在秋收的时候，去同学家帮忙割稻子。我也曾在同学二十岁生日的日子，走七八里路去蹭一餐好饭好菜吃。还曾骑自行车走30里路到同学家，仅仅是为了陪他回家拿换洗的衣服。
印象最深的当然是扑火那一次。学校附近的一座山林着了火。不知谁说了句去打火吧，就有七八个同学往校门外冲。我也跟上了。我们跑了大约15分钟的路程。快到山林的时候，我和那个叫我去割稻子的同学冲在了最前面。我们走在田埂上的时候，我往后看了一眼，发现其他人竟然远远落在了我们后面。我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顾着冲上山，折一棵松树桠枝，对山火猛扑猛打。我感到了火近在身前的那种温度，听见了树枝桠燃烧时发出的吱吱的声音。当我打累了，停下来休息时，才发现周边没有一个人。远远地，我听见从前面不远的地方传来很多人说话的嘈杂声。我知道是村民们赶来一起打火了。
过了大概一星期的样子，那个村给我们学校送来了锦旗，紧接着有记者来采访那个同学，之后，那个同学被评为省优秀青年，最后还被推荐到一所中专学习。我始终没有忿忿不平，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当时我参与的情况。我不知自己是过于愚木还是过于镇定，或许，我一开始压根儿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如果（我跪在这人来人往的大桥的人行道上，常常如是想），如果我当时能意识到这里的利益关系，勇敢地站出来去争取，我会不会一同被评为省优秀青年？会不会一同被推荐去中专学习？如果那样，我的命数不就被改变了吗？
反正等这个同学去读中专的时候，我们已进入了高三紧张的学习生活。
进到高三，我的物理、化学还是提不上去。除了教材，除了学校发的一点资料，我手头没有任何参考书。我没有钱买，也不知道到哪里买，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得已向当时正读小师范的初中同学求救。他给我汇来了一本化学参考书。但是，这本资料书并没能改变什么。每次统考，我依然排在班级第五名。有一次统考，我又是第五名，班主任到班上来宣布，说学校和县一中取得了联系，对比他们高三学生的成绩，我们班排在前两名的同学很有希望。我虽然不在这希望之列，可这消息同样振奋了我，我因此有了奋斗目标——考进班级前两名。为此，我进行了周密的计划。我每个月每一周每一天都去反思学习计划有没有实现，学习任务有没有完成，差距有没有缩短，如何进一步查漏补缺。我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那股动力究竟源自哪里？怎么就有信心去争取？去拼搏？我记得每个晚自习之后，我都留在教室学习到12点。回寝室的时候，由于不敢吵醒守门的老人，便颤颤惊惊地攀爬铁门进寝室。铁门由于没有固定，靠一把大锁互相连着，当我爬上铁门，从顶部跨过的时候，铁门的摇晃总是让我心惊肉跳，而铁锁敲击铁门柱子发出的清脆的叮叮当当声似乎能穿越时空，至今还响在我耳畔，久久不散。
在这段冲刺的日子里，我把每个可利用的时段都利用上了。我甚至把吃饭可能浪费的时间都计算上了。比如中午放学，我总要学习10分钟，然后才拿着碗冲去食堂，而那个时候食堂打饭的窗口正好离开最后一个排队打饭的人。这样，我一到食堂即可打饭，即可吃饭。可是，虽然我这么努力的去争取，事与愿违，每次考试我都感觉自己进步了，名次却总没能提升。但我没有气馁，我告诫自己是他们也在进步，所以，要追上他们，自己得更努力才行。
但有一件事让我气馁，我的排名上不去便得不到班主任的重视。你无法想象，当时我在乎班主任对我的看法或关心到了什么程度，应该是近乎病态的。我无法忍受班主任对我的漠视。可班主任就是无情地漠视我。记得有一次晚自习，班主任从外面进来，他走到第一名的身边弯腰看了看，然后又走到第二名的身边低头和他说了几句话，接着便走向我。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或者看看我正在学什么，心情竟然无比激动，心脏跳动也快了好多。可班主任走进我，好像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经过，然后从后门出了教室。我感觉我的心在痛。那种嫉妒就像是虫蚁在撕咬我的心，我不断地发誓，告诫自己要加油。现在看来，当时的我是多么脆弱啊。由此，也可以看出老师对学生的态度对一个学生的影响多大啊。小伙子，你是老师吗？哦，不是。如果是，你千万要注意，不要漠视学生。要关爱每一个学生，让每个孩子触摸到希望。只要是学生，他都希望得到老师的关注。我这辈子原本是可以当老师的，原本想让我的每一个学生都得到我的爱。可事与愿违，我竟然悲催到这种地步……
母亲在我高考复习最后冲刺的阶段到学校来看了我一次，给我背了一袋米和十几个鸡蛋。母亲只是嘱咐我要多吃饭。说不能再瘦了。她没有问我的学习情况。她必然是从我的身材看出了我的努力，她必然是感觉到不能再为学习和她的儿子说些什么，虽然她多想知道儿子的学习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考的日子终于来了。我们全体同学到县里一个招待所住下来。老师们个个交待我们不要太兴奋，说真的睡不着记得“数绵羊”，可我们当中还是有很多人久久不能睡去。我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担心什么，可就是睡不着。我不停地“数绵羊”，有时候差点就睡着了，不知怎的，又猛地清醒过来，不得不又重新“数绵羊”。后来，也许是太疲倦了，也许是兴奋消退了，在反而不以为会睡着的时候进入了梦乡。
考试期间我绝对做到了轻装上阵，考一门甩一门。我不和任何人交谈考试的情况。每考一场出来，都可以看见考场外面焦急等候的家长们。我知道里面没有一个人是为我而等候的。我的父母这个时候正忙着“双抢”，或许他们都不清楚这两天是什么日子。
考完之后，我没有那种彻底解放的感觉，我没有把书撕成一页一页从楼上往下抛，也没有尖叫，摔凳子。我只是和几个玩得好点的同学打了声招呼就径直回家，一点也没有生死离别的感觉。
五
这个属于我个人意义上的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悄然开始了。
“双抢”过后我知道了自己的分数：484分。而我填报的最低志愿——地级师专的录取分数线是487分。相差了3分。就一道选择题或一道填空题所引起的差距。
面对这差距，我惟有沉默。父亲却不断地叹息。在很多次半夜醒来，我都能听见父亲沉重的叹息。这叹息就像是一块无形的铁片贴在我的心脏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我不为自己将来的命运难受，而是为没能实现父亲的愿望羞愧难当。我隐隐感觉到有一只手在随意拿捏着我的命运。谁说天道酬勤呢？难道我的付出还不够吗？
有好几个早晨，我一大早起来，坐在二年前自己种的刺柏面前，看见刺柏的每一丛枝桠都长出了新绿的叶子，看见每一片绿叶都被露水打湿了，我总是会想起栽种刺柏时那看似决绝其实又非常矛盾的心情，对比现在3分差距带来的痛苦和遗憾，想：上帝实在太忽略我了。
有几次夜里做梦，梦见的都是同一情境：忽然有一个陌生人跑来告诉我，说我把分数线和分数搞错了，我考了487分，而分数线是484分。我惊喜万分。急匆匆跑去告诉父亲，却掉进了村口的大水塘。我惊醒过来，父亲沉重的叹息又响在耳畔，不由得从床上坐起来，想：上帝实在是太亏欠我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上帝仅仅显露了我命数的冰山一角。
我又把养殖的书拿出来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两年了，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可谁料想，从事养殖竟然成了我终身不能实现的梦想呢！八月底的一个晚上，叔叔和二哥来找父亲，商量让我复读的事。这三分的差距让他们认为复读大有希望，“说不定还能考上一个很好的学校呢”，他们都这么说。实难想象，父亲竟然心动了。之后，二哥去找二姐夫，二姐夫找他的大哥，他大哥到矿里找到一个熟人做担保，把我介绍到矿里的高中，进了高三理科补习班。
这可是县里最好的高中啊，这可是县里最有名的补习班啊，年年都有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我竟然能够到这样的地方来学习。我听说这里的资料是全县最齐全也是最权威的，听说这里的老师是县里最有声望也是最有教书经验的。我虽然住在一个挤了40多人的大寝室里，虽然坐在有80多名学生的大教室的最后一排，虽然吃不惯食堂用大大地铁盒蒸出来的一大块硬硬的米饭，可我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我重新点燃了希望。尤其让我振奋的是，我的高考分数是补习班里最高的。
可是，小伙子，你知道命运又和我开了一个什么玩笑吗？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我在补习班里呆了几天吗？前后不满三天！第三天的上午，上完一节课，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个人忽然问我高考的分数。
“不可能？这么高的分数，你怎么还呆在这里？”他说。
“怎么啦？”
“降分了。师专分数线降了。你肯定能上线。没想到你还呆在这里？告诉你，你上了线不去读，第二年会取消高考的资格的！”
“什么？！取消高考资格？”
我赶忙再问其他人。他们都确认了这件事——确认分数降了，顺带还确认“上了线不读第二年会被取消考试资格”这件事。
我突然无比愤怒，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所谓“造化弄人”，难道这就是“造化”？
我坐上了从矿里去县里的班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往外看不断往后倒退的路树，想起了那年退学回家坐在车上的情景。曾几何时，能上师专，是我多么希望能实现的梦想。为这不能实现，我一回回梦里自责，醒来也自责。为这不能实现，父亲一回回梦里叹气，醒来也叹气。如今，当我重新建立起新的希望，有了更高的追求，这梦想却不期而至。
我不知道车子怎么就到了站，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到了县教育局的高考办，里面的办事人员肯定地告诉我被录取了，师专分数降到了481分，这样，我的高考分数反过来比分数线多了3分。
“这么高的分数还不上？一定上，一定上。回去等通知书，啊？”
我突然觉得好笑，就笑出了声。
“是值得高兴。十年寒窗，多不容易啊。”办事人员又说。
我止住笑，对办事人员说了声谢谢，走出办公室，下了楼，走到教育局外面的大马路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我看见对面有个小店，小店门口装了一个遮雨棚。我立即往小店冲去。在我冲上马路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同时感到自己像在梦境里一样，身体无比轻盈，飞向了空中……
小伙子，我靠在这大桥的人行道边的扶手坐着乞讨的几年里，每次你路过都会丢一个硬币到我的盆子里，有时候，你还会整十整十的给我，我很感谢。我常思量着，你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我就想，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想，总有一天我会从你的神情里看出一些事，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就能帮上你了。为此，每次你走过我身边，我都仔细观察你的神情。你的神情，有时是欢愉的，有时是阴郁的，就像你头顶的天空，有时阴天，有时乌云密布，有时晴空万里。我的心情便被你左右着。小伙子，可能你不知道，在你心情舒畅的时候，你微笑着丢硬币给我，我这一天便无比开心，不管这一天有多少人歧视我，有多少人漠视我，有多少人经过我身边指指点点。在你阴郁着脸丢硬币到我的盒子里，我这一天便提心吊胆，总没有好心情，不管这一天有多少人关爱我，有多少人同情我，有多少人经过我身边驻足停留。
所以，今天我才能感觉你出了大事，才能强行把你留下来，才能让你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才能让你静下来听我唠唠叨叨的讲我的故事。
小伙子，任何事，只要发生了，你就得接受，就得面对。我们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事实不是用来改变的，事实是用来接受的。你看我，不管我怎么抱怨，不管我怎么设想当初的每个可能改变的细节，不管我怎么捶足顿胸，事实还是事实。失去的双腿不可能再回来。我只有接受。我泪流满面之后，我歇斯底里之后，能做的事情还是扶着被锯子据去小腿之后留下来的疤痕，默默接受这个事实。这就是命数。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数。或许，我们每个人该学习的，就是如何接受自己的命数。你说呢？
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这命啊，也是一纸薄命。
一
我呢，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父母充分发挥了人类繁殖的功能，一起生养了9个小孩。我是倒数第二个，男孩子里的最后一个。我听我妈说，还磕掉了几个，如果都在的话，天哪，我想想都害怕。孩子多，家贫，老爹就重男轻女，男孩子可以到学堂读书，女孩子只能在家放、牛砍、柴洗衣服。但是男孩子读书也有个条件，要会读，谁读不上去，就回家。我大哥初中毕业，去参了军；二哥运气差，当时生产队缺劳力，做了放牛娃，只读了半年书；三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做了泥工。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七岁那年，母亲带我去学校，老师叫我数数，我一口气从一数到了一百，老师非常满意，然后他问我几岁，我忘了母亲的交代，没说八岁，而是很自豪的说七岁。
“那不行，还没到年龄。”那老师说。“明年再来。”
就这样，我被退了。现在想来，人哪，真的有命。如果当时我说八岁，我就可以提前一年读书，我要提前一年读书，那就会是另一种命运，哪还会有这样的下场呢？哎。
当时我说七岁，并不是出于童年无忌，而是出于虚荣。七岁呀，就能从一数到一百！我需要的是这样的感慨。有例为证，从小有很多长辈问我读几年级，我特喜欢下半年，为什么？因为下半年是一个学年的新学期，相对年龄来讲，会显得高一年级。比如，9岁那年，如果是上半年，我读的是一年级，可若是下半年，读的就是二年级。我的长辈就会这么夸我，哇，真不错，9岁就读二年级了。我便会有一种飘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十几年后我真正飘向空中的感觉可不一样。所以，虚荣心是致命的。莫泊桑小说《项链》里的女主人就是给虚荣心害了。
小学我读的很顺利，一级没留，但是初中三年就比较坎坷，先后读了三所学校，最后考上的还是三类高中——阳江中学。但不管怎样，毕竟考上了，老爹说的，只要是考上了，砸锅卖铁都要读。
阳江中学离我家很远，要先走5里的山路，到一个名叫王坞的村庄等车。一条马路穿过那个村庄。那是一条沙石路，两旁的路树长得高高大大，叶子上停满了灰尘。大卡车通过，扬起一路灰尘，灰蒙蒙的，要过好久，才可以重新看清对面的房屋，水田，和水田尽头的小山丘。马路水沟边的田埂豆的叶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房屋顶上的瓦片也积了厚厚的灰尘。
从我们乡里发车去县城的班车只有一辆，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总是爆满。开车的师傅常常和我们玩躲猫猫的游戏，有时候，他在村西停车，有时候，又在村东停车。哪里候车的人少，他就在哪停车。我的运气总是欠佳，于是，总是跟随着一大伙人去追赶班车，两手拎着东西，沉沉的，跑起来特别累。往往是，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子停车的地方，车子已经启动。我们在车子扬起的灰尘中绝望的叫骂。这种感受，小伙子，你们这一代人是感受不到了。你们等车，等十几分钟就没了耐性，更别说等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们有时候一等就是等三四个小时啊。由不得现在的年轻人没了耐性，因为，培养耐性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到了县城，我还要转车，再坐二十多分钟的车才可以到阳江中学。阳江中学是一个三类高中，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高中部只有六个班，每个年级两个班。由于学校就在乡镇上，所以那些在街上混的年轻人经常到我们学校来捣乱。我们常常受到骚扰。记得有个傍晚，我一个人在通向校门口的小路上逛，小路两边的木芙蓉长得非常旺盛，我正陶醉在这清新的空气中，从外面走来了一个小年轻，向我借三斤饭票，我愣愣的说不认识，那人火了，厉声道，你拿不拿？！我才反应过来，赶忙从口袋里掏饭票。他拿了饭票，还叫你把衣服往上掀，看看你腰上系的皮带，好在我当时穷，系的是布皮带，听他们说，如果是牛皮带，那就要“借”去系几天。
说到读书，我那班上真没几个愿意读的。可有些人还打着读书的旗号到外面租房子住。而我只有羡慕的份。我和另七个同学住在一间小小的寝室里，拥挤而又嘈杂。寝室门口有一条浅浅的水沟，半夜醒来，同学们不愿去厕所，往往就着墙柱把尿拉在水沟里，一到半上午，这儿就骚味冲天。寝室里的气味也很丰富。有汗味，有堆在床底下几天不洗的臭袜子的臭味，还有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的酸腌菜发霉后的味道……我们天天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久而久之，竟然适应了。我睡的是上铺。我把父亲特地请木工师傅为我打造的木箱子放在床铺外沿，既可以防止从床上滚下去，又可以当书桌写字。不会滚下去？你说不会滚下去，是吧。可就是有人滚下去了啊。是有挡板。但到了冬天，垫上一层厚厚的棉絮，挡板就不起什么作用了。有一个晚上，我们寝室所有人被“咚”的一声响惊醒了，是一个睡上铺的同学连被子一起掉下了床，奇怪的是，他竟然仍熟睡不醒。
寝室里的人都不太喜欢读书。或者，喜欢读书的人都到外面租房子住了。所以，每到周末，大伙儿都出去玩，寝室里常常就剩我一个人。到了晚上，同学们去逛街看录像，我就叫他们把我锁在寝室，以便安心的看书。为什么？怕那些混混呗。这阳江街四大金刚八大罗汉，经常光顾我们寝室。我们被他们敲怕了。
二
虽然读的是三类高中，但我还是想考大学。不管是什么大学，只要考上一个就可以。这就是我当时的目标。这就是我为什么躲在寝室里用功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穷。我没钱。跟这些同学出去，要花钱。我一个月回去一趟，如果学校不交什么钱，连同车费一起，我向父母要20几块钱。这20几块钱除了用来购买生活用品，剩下的就是买菜。够？哎呀，小兄弟，当然不够。我每次回家都要从家里带一罐菜来。是那些不易坏的菜，比如湿腌菜炒咸豆腐泡，活着腌菜干炒腊肉。家里有些好吃的，母亲总想办法留着用来给我做菜。为了防止它们变质，母亲或腌或晒。所以，一罐菜我常常能吃上一个星期。可就是这样，20几块钱全拿来买菜，也不够对付一个月。还得想办法。不能抢不能偷，能想什么办法呢？只有节约。我买一份菜分两餐吃。中午打一份菜来分成两半，中午吃一半，晚上吃另一半。小伙子，我跟你说过，我是个爱面子的人。为了不让同学们知道，中午一放学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食堂，买好饭菜又迅速跑回寝室，趁寝室无人之际把菜分一半到菜罐里。所以晚边，我吃的就是中午分出来的冷菜。夏天倒没什么，到了冬天，冷冰冰的，吃进胃里很不舒服。我的胃就这样吃坏了。到现在我不能吃一点冷饮之类的东西，吃一点就胃痛或者拉肚子。这到底是遭了什么报应呢？
说到偷菜，我们不是没有偷过。记得冬天的某个夜晚，我们到寝室下面那些菜地里去转悠。我们拔了当地老百姓的萝卜白菜到一个同学的亲戚家里去打平伙。我忘了我们当时吃的是年糕还是面条，只记得大家吃的非常开心，吃的汗流浃背，吃的热火朝天。
我还搞过勤工俭学。到附近火车路上去捡废弃的螺丝螺帽，到阳江村里去找废铁钉废铁块。有一次，我们把一家搁在门口的废铁锅弄到了废品回收站，可就在我们正准备过称的时候，东家跑来了，我们丢下铁锅没魂儿地跑。那个恐惧呀，久久忘不了。搞得前后一个星期都恍恍惚惚的，总以为那东家会找到学校来。
我之所以能吃这份苦，目的就是为了考个大学。那我为什么这么坚定考大学的目标呢？当然是种田太苦了。那时候的农民不比现在。现在的农民，可以出去打工，可以出去办厂，年底回来风风光光。他们所取得的成就，可能连你们上班的都赶不上。是吧？我没说错吧？只要在外面闯上十年八年的，一般都颇有出息。家里洋房子建了，小车子开回来，很有老板的气派。你们工作十年有这成就吗？什么？买一套房子都困难？哎，可悲。所以，我常常想，我那时候要是没有飞出去，到中学当一个老师，会不会也和你现在想的一样呢？一辈子为一套房子奔忙。
那时候的农民只能种田种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稻种两季，一到“双抢”，一边忙着把第一季的稻子收割回家，一边立即着手把秋季的秧苗插好。前后忙一个多月，累的人骂娘都没用。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啊。我一个书生家，身子孱弱，可“双抢”件件都是重活，什么挑谷子啊，挑水秧啊，扛禾斛啊等等等等，没有一件不累得我咬牙。我爸爸？我老爹老了。他生我时就已40岁，向来身子骨不太好，我读高中时他几近60，重力活基本上都做不动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决定回家不读书时，他想都不想就同意的原因。可我做得越苦就越想跳出农门。所以，就是一个月回家一次，我也主动去找一些事做，比如去山上砍柴，比如挑尿桶，比如将猪粪挑到菜园里或田地里去。每次做这些事的时候，村里一些善良的长辈们见了，总会善意的问我，“山子啊，是读书舒服还是做这些事舒服呢？”。我总是笑笑。他们常常劝勉我，鼓励我，“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我很感谢他们。如今，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去世了，但是他们对我的好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记得有一次，我看家里的两个尿桶里的尿比较满了，就想着要把尿桶挑到菜园里去。由于那几天一直天晴，菜园地里很干燥，按老爹的要求，尿里要掺些水，才能将尿浇到菜地里，否则，菜会被尿烧死。尿本就多，再添一些水，就更多，我挑着近乎满满的两桶尿往菜园地走去。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已近黄昏，树林里传来归巢的鸟儿的欢叫声，也有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从山那边传来。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挑着尿桶经过一片竹林，尿桶碰上竹子的时候，尿从尿桶里溅出来。我便用手将尿桶抓住，尽量不让尿桶摇晃。过了竹林，就是一片菜园地。为了防止鸡鸭猪狗到菜地里搞破坏，村里人都用竹篱笆把菜园围住，只留一个菜园门进出。父亲在我家菜园地进门的地方用木桩钉了一排，好比是进家门的门槛。我挑着尿痛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耗尽了力气，偏有这么一个门槛，而最为苦恼的是这儿的路很窄，无法把尿桶平放在地上休，我只能鼓起劲跨过去。我把前面那个尿桶尽量抬高，我以为已经抬到足够的高度了，以为前面一个尿桶已经过了门槛了，可是没有，尿桶的底部还是碰到了门槛，尿桶里的尿溅了出来，喷到了我的脸上，还有几滴钻进了我张开着呼吸的嘴里。
接下来的事你可以想象了。尿桶被我打翻在地，我的双脚都被尿淋湿了。我哇哇直吐。那一股尿骚味好像一条毒蛇钻进了我的心我的肺，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回到家我什么也没有说，悄悄地把裤子鞋子换了，然后就刷牙。我拼命地刷牙，刷了很久很久。我一边刷牙一边默默地流泪。我不知道我当时哭什么。现在想来，哭的应该是命吧。哭的是这苦命。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根本不算什么。那是什么苦命？苦命在那个时候还未露端倪。上帝设下的迷局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局。如果可以交换，如果可以，让我不要有现在的命运，我愿意有十次，不，我愿意有百次这样的际遇。不就是几滴尿进了嘴里吗，不就是有股尿骚味钻进了心里吗。那有什么？刷刷牙就好了。说不定，次数多了，还适应了。就像我们适应了寝室门口的尿骚味一样。很可能会适应。因为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我飞出去的当儿，以为一切都完了。从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当我知道双腿被截肢了，以为再也没有必要活下去，可是，我并没有死，这不，整整三十年都过去了。所以我说你啊，也不要那么绝望。那没什么。很快你也会适应。时间会磨平一切伤口。
三
我说到哪里了？对，我考大学的目标坚定。谁要是和我一样吃尽了做农活的苦，谁也会目标坚定。我忍受这样那样的苦，潜心学习，就是要跳出农门，一定要跳出农门！然而，接下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恋爱？啊，恋爱。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美好的词汇。谁都会在高中恋爱。对吧。你也在高中恋爱过。你的妻子就是你高中的恋人吗？哦，不是。不是才真正符合真理。高中的恋人如果真做了妻子，那是一种罪孽。很少有人娶高中的恋人做妻子的。可是，谁都会在高中恋爱。我也会。但那个时候还没有。没有女同学看得起我。没有女同学欣赏我。我也没有资本恋爱。我有的是自卑。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才20几块，一份菜要分成两餐吃，我有资本恋爱吗？我只能暗恋。我不能恋爱，就只有暗恋。每个人都有暗恋的权利。任何一种权利都可以被剥夺，但暗恋的权利谁都剥夺不了。
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我要说的事是江阳中学的校长在大会上直接告诉我们，到江阳中学学习，最主要的是学一技之长，考大学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我忘记了当时是在什么情况下，他说这话的。那是一次集会，至于是集什么会，我忘了。我也不关心。我好像坐在自己带来的凳子上低着头看书，或许是看累了，抬了下头，就听见校长说这句话。我当时不相信，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邻座的同学，同学肯定的点头，那看我的眼神告诉我，你还看的什么书啊。我一下子蒙了，仿佛五雷轰顶，就像一个犯人听到了自己被判死刑的宣判一样绝望。这怎么可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这话都从校长嘴里说出来了！而且，连续几年没有一人考上大学也是铁一般的明证！我的精神支柱彻底垮了。我该怎么办？我一直活在希望中，在用心地努力地学习。现在，如果，读书不是为了考大学，做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几天，又到了回家的时间，恰好学校要交校服费，20几块的校服费，外加20块的生活费，我向父母要45块钱。没想到，这45块钱让父母傻了眼。现在想想，这45块钱让父母操了多少心啊。别说自家有，他们连借都不知道到谁那里去借。父母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老爹到三哥那里借了50块钱，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三嫂和三哥吵架的事。我心寒极了，感觉自己就是个罪人，让父母焦虑，让三哥头痛，最为主要的是，这样换回不了什么。不读书的念头就这样在我头脑中产生了。我和父母撒了个谎，说校服定不定无所谓，让父母把50块钱还给了三哥，我只拿了20块钱回学校。回到学校，同学们都说我变了，可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我没有向任何人吐露我的心声。机会来了，有一节语文课，那个让我反感的语文老师成了我发泄的对象，内向本分的我竟然在语文课上和那个老师吵了起来，而且吵得非常凶，语文老师都被我气坏了，扬言不让我上他的课，我心想，这正好，反正我什么课都不想上了。后来，语文老师的女朋友，我们的英语老师，特地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语文老师也收回了他的话。可是我再也不听他的课了。没过几天，我就决定回家，既然在这里没了希望，两年后回家和现在回家没啥差别。现在回家，至少可以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也不会有负罪感。
回家的那天，下着大雨。是三四月的天气。已经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从寝室的窗户往外可以看见田地里积满了水。我把自己的所有东西收拾好，装进那个父亲特意为我读书打造的木头箱子，边打点边流泪。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知道，这么一做，我就真的彻底离开学校了。我将成为彻彻底底的一个农民，要和我父亲一样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我将被定格为农民。这虽不是我所要的，但已不由我。我不想等到高三结束再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那样予父母予我都太残忍。
我没有和班主任打招呼，因为我怕班主任劝我回头，因为我是一个很容易被说服的人，我不想因为他而改变我的主意，但我还是叫了一个我最要好的同学送我上车。我从阳江上了去县城的车，而后到县城车站买了去二姐家的车票。我不敢直接回家，想让嫁在临乡的二姐送我回家，那样和父母直接交涉的时候，姐姐可以帮忙劝说劝说。离发车的时间还挺久的，我拿仅剩的一点钱到书摊上买了一本亦舒写的《婚外之恋》。我一下子接受了书中对生命的意义的认识。生命是幻觉。不是吗？对于我来说，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仿佛是一种命定的安排，要在这个时刻把这种思想传输给我。那书摊上的小书不下几十种，可我偏偏选中了这本。原本是为了消遣，却不料偏偏影响了我对人生的看法。现在看来，那简直是一种预兆。上帝把你编织在某个网结上，任我们怎么折腾也改变不了结果。
我坐上了回家的班车。车上没几个人，空空荡荡的。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窗玻璃比较模糊，但是仍能看见外面狂下的大雨。车子从车站开出，就像是钻进了雨林，外面迷迷茫茫。车子又像是诺亚方舟飘荡在迷迷茫茫的大海上，只知道往前行驶，不知前方是何方。车子的刮雨器不停地转动，我看见雨水从玻璃上往下流，即刻又被刮雨器刮去。班车驶在公路上。是那种沙石路。凹凸不平。说起这路，小伙子，近几年的变化还真大啊。谁能想现在的路会有这么好呢？到处都是柏油路、水泥路，连一些去乡镇的路都是柏油路了。可人们还是嫌路不好。说路不够宽，不够直。说没有高速公路。小伙子，啥叫高速公路？我还真没听说过。
车子驶过一些村庄，偶尔上一个人或下几个人。都在咒骂这鬼天气。路边的稻田积了很多水，有些地方的田埂都被水淹没了，有些路段的公路都被水淹没了，班车驶过去，我听见哗的声音，然后透过玻璃看见溅起的水花。
坐在车子里，我头脑很混乱。沮丧、绝望、害怕，什么样的心情都有。我接受了亦舒“生命是幻觉”的人生观，可又不甘于重走父亲走过的路，不甘于这命运的安排。稀里糊涂，就这么到了站。
我在二姐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由姐夫送我回家。这个每次回来都感到格外亲切格外温馨的家，此时却显得无比简陋，土墙木窗青瓦成了贫穷的象征。母亲不在家，父亲躺在他房间里的木椅上抽烟。看见我，父亲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胆战心惊地告诉父亲我不想读书了，然后就等着挨训或者挨他的凿栗，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一点也不诧异，就像早有人打电话通知了他似的（那年代可没有电话，更别说手机），只说了一句，“不读书也好，我年纪大了，你回来正好可以帮我”。我轻松地走出了他的房间。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面对母亲的。我也忘了母亲听我说放弃学业的时候的表情。我就这么在家呆了下来。没有事做，我到山上挖了一颗刺柏种在了我家门口一颗青铜树边上。这是对我辍学务农的纪念。我把原来买的有关养殖业的书拿出来浏览，计划着去承包一个水库，计划养鱼养鸡养鸭养鹅。
四
可到了第七天，母亲把我叫到身边，叫我返校。她说她不在意我是否能考上学校，她在意的是我不能中途辍学。“你只要用心读就可以了，万一考得上呢？”母亲说，“实在考不上，你尽了力，我们也不怪你。”我忘了我是怎么争辩的，我忘了我是否进行了争辩，我也忘了父亲在这个时候说了什么话或者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总之，我屈服了。我说过，我是一个很容易被说服的人。我把养殖业的书放回了原处，把带回来的东西重又放进那个木箱子。这一回，母亲一直把我送到了学校。
我重新回到课堂，同学们一点也不诧异，好像都料到了我会重返校园似的。班主任更是平淡，只说了句“能回来就好”。就连那个送我回去的同学也不感到惊讶。我就这么重新回到了大家中间。
我再也没什么思想包袱了。我就一个信念。跟往常一样用心、刻苦地学习，却不再关心结果。我深刻地领悟到母亲的话：尽力就好。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
转眼高一结束，到了高二，分文理科，我因为化学老师格外对我好地缘故，选择了理科，却不料，化学老师竟然换了。语文老师也换了。英语老师、物理老师都换了。
所以，小伙子，一切都是命啊。以后的学习证明我其实并不适合学理科，我的物理、化学学得很不得法，数学也非常勉强。偏偏我要遇到一个格外关心我的化学老师，因为她的关心，因为想以后继续受到她的关心，我选择了理科。数理化都学不好，咋适合学理呢？这不是命是什么？所谓命，并不只是迷信的说法，而是说人生际遇无法预料。从前往后看，似乎都有着偶然性，可是若从后往前看，无论遭遇什么，对某个人来说，不都是必然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在学习之余，我会和喜爱足球的同学踢几脚球。在周末，在秋收的时候，去同学家帮忙割稻子。我也曾在同学二十岁生日的日子，走七八里路去蹭一餐好饭好菜吃。还曾骑自行车走30里路到同学家，仅仅是为了陪他回家拿换洗的衣服。
印象最深的当然是扑火那一次。学校附近的一座山林着了火。不知谁说了句去打火吧，就有七八个同学往校门外冲。我也跟上了。我们跑了大约15分钟的路程。快到山林的时候，我和那个叫我去割稻子的同学冲在了最前面。我们走在田埂上的时候，我往后看了一眼，发现其他人竟然远远落在了我们后面。我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顾着冲上山，折一棵松树桠枝，对山火猛扑猛打。我感到了火近在身前的那种温度，听见了树枝桠燃烧时发出的吱吱的声音。当我打累了，停下来休息时，才发现周边没有一个人。远远地，我听见从前面不远的地方传来很多人说话的嘈杂声。我知道是村民们赶来一起打火了。
过了大概一星期的样子，那个村给我们学校送来了锦旗，紧接着有记者来采访那个同学，之后，那个同学被评为省优秀青年，最后还被推荐到一所中专学习。我始终没有忿忿不平，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当时我参与的情况。我不知自己是过于愚木还是过于镇定，或许，我一开始压根儿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如果（我跪在这人来人往的大桥的人行道上，常常如是想），如果我当时能意识到这里的利益关系，勇敢地站出来去争取，我会不会一同被评为省优秀青年？会不会一同被推荐去中专学习？如果那样，我的命数不就被改变了吗？
反正等这个同学去读中专的时候，我们已进入了高三紧张的学习生活。
进到高三，我的物理、化学还是提不上去。除了教材，除了学校发的一点资料，我手头没有任何参考书。我没有钱买，也不知道到哪里买，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得已向当时正读小师范的初中同学求救。他给我汇来了一本化学参考书。但是，这本资料书并没能改变什么。每次统考，我依然排在班级第五名。有一次统考，我又是第五名，班主任到班上来宣布，说学校和县一中取得了联系，对比他们高三学生的成绩，我们班排在前两名的同学很有希望。我虽然不在这希望之列，可这消息同样振奋了我，我因此有了奋斗目标——考进班级前两名。为此，我进行了周密的计划。我每个月每一周每一天都去反思学习计划有没有实现，学习任务有没有完成，差距有没有缩短，如何进一步查漏补缺。我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那股动力究竟源自哪里？怎么就有信心去争取？去拼搏？我记得每个晚自习之后，我都留在教室学习到12点。回寝室的时候，由于不敢吵醒守门的老人，便颤颤惊惊地攀爬铁门进寝室。铁门由于没有固定，靠一把大锁互相连着，当我爬上铁门，从顶部跨过的时候，铁门的摇晃总是让我心惊肉跳，而铁锁敲击铁门柱子发出的清脆的叮叮当当声似乎能穿越时空，至今还响在我耳畔，久久不散。
在这段冲刺的日子里，我把每个可利用的时段都利用上了。我甚至把吃饭可能浪费的时间都计算上了。比如中午放学，我总要学习10分钟，然后才拿着碗冲去食堂，而那个时候食堂打饭的窗口正好离开最后一个排队打饭的人。这样，我一到食堂即可打饭，即可吃饭。可是，虽然我这么努力的去争取，事与愿违，每次考试我都感觉自己进步了，名次却总没能提升。但我没有气馁，我告诫自己是他们也在进步，所以，要追上他们，自己得更努力才行。
但有一件事让我气馁，我的排名上不去便得不到班主任的重视。你无法想象，当时我在乎班主任对我的看法或关心到了什么程度，应该是近乎病态的。我无法忍受班主任对我的漠视。可班主任就是无情地漠视我。记得有一次晚自习，班主任从外面进来，他走到第一名的身边弯腰看了看，然后又走到第二名的身边低头和他说了几句话，接着便走向我。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或者看看我正在学什么，心情竟然无比激动，心脏跳动也快了好多。可班主任走进我，好像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经过，然后从后门出了教室。我感觉我的心在痛。那种嫉妒就像是虫蚁在撕咬我的心，我不断地发誓，告诫自己要加油。现在看来，当时的我是多么脆弱啊。由此，也可以看出老师对学生的态度对一个学生的影响多大啊。小伙子，你是老师吗？哦，不是。如果是，你千万要注意，不要漠视学生。要关爱每一个学生，让每个孩子触摸到希望。只要是学生，他都希望得到老师的关注。我这辈子原本是可以当老师的，原本想让我的每一个学生都得到我的爱。可事与愿违，我竟然悲催到这种地步……
母亲在我高考复习最后冲刺的阶段到学校来看了我一次，给我背了一袋米和十几个鸡蛋。母亲只是嘱咐我要多吃饭。说不能再瘦了。她没有问我的学习情况。她必然是从我的身材看出了我的努力，她必然是感觉到不能再为学习和她的儿子说些什么，虽然她多想知道儿子的学习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考的日子终于来了。我们全体同学到县里一个招待所住下来。老师们个个交待我们不要太兴奋，说真的睡不着记得“数绵羊”，可我们当中还是有很多人久久不能睡去。我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担心什么，可就是睡不着。我不停地“数绵羊”，有时候差点就睡着了，不知怎的，又猛地清醒过来，不得不又重新“数绵羊”。后来，也许是太疲倦了，也许是兴奋消退了，在反而不以为会睡着的时候进入了梦乡。
考试期间我绝对做到了轻装上阵，考一门甩一门。我不和任何人交谈考试的情况。每考一场出来，都可以看见考场外面焦急等候的家长们。我知道里面没有一个人是为我而等候的。我的父母这个时候正忙着“双抢”，或许他们都不清楚这两天是什么日子。
考完之后，我没有那种彻底解放的感觉，我没有把书撕成一页一页从楼上往下抛，也没有尖叫，摔凳子。我只是和几个玩得好点的同学打了声招呼就径直回家，一点也没有生死离别的感觉。
五
这个属于我个人意义上的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悄然开始了。
“双抢”过后我知道了自己的分数：484分。而我填报的最低志愿——地级师专的录取分数线是487分。相差了3分。就一道选择题或一道填空题所引起的差距。
面对这差距，我惟有沉默。父亲却不断地叹息。在很多次半夜醒来，我都能听见父亲沉重的叹息。这叹息就像是一块无形的铁片贴在我的心脏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我不为自己将来的命运难受，而是为没能实现父亲的愿望羞愧难当。我隐隐感觉到有一只手在随意拿捏着我的命运。谁说天道酬勤呢？难道我的付出还不够吗？
有好几个早晨，我一大早起来，坐在二年前自己种的刺柏面前，看见刺柏的每一丛枝桠都长出了新绿的叶子，看见每一片绿叶都被露水打湿了，我总是会想起栽种刺柏时那看似决绝其实又非常矛盾的心情，对比现在3分差距带来的痛苦和遗憾，想：上帝实在太忽略我了。
有几次夜里做梦，梦见的都是同一情境：忽然有一个陌生人跑来告诉我，说我把分数线和分数搞错了，我考了487分，而分数线是484分。我惊喜万分。急匆匆跑去告诉父亲，却掉进了村口的大水塘。我惊醒过来，父亲沉重的叹息又响在耳畔，不由得从床上坐起来，想：上帝实在是太亏欠我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上帝仅仅显露了我命数的冰山一角。
我又把养殖的书拿出来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两年了，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可谁料想，从事养殖竟然成了我终身不能实现的梦想呢！八月底的一个晚上，叔叔和二哥来找父亲，商量让我复读的事。这三分的差距让他们认为复读大有希望，“说不定还能考上一个很好的学校呢”，他们都这么说。实难想象，父亲竟然心动了。之后，二哥去找二姐夫，二姐夫找他的大哥，他大哥到矿里找到一个熟人做担保，把我介绍到矿里的高中，进了高三理科补习班。
这可是县里最好的高中啊，这可是县里最有名的补习班啊，年年都有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我竟然能够到这样的地方来学习。我听说这里的资料是全县最齐全也是最权威的，听说这里的老师是县里最有声望也是最有教书经验的。我虽然住在一个挤了40多人的大寝室里，虽然坐在有80多名学生的大教室的最后一排，虽然吃不惯食堂用大大地铁盒蒸出来的一大块硬硬的米饭，可我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我重新点燃了希望。尤其让我振奋的是，我的高考分数是补习班里最高的。
可是，小伙子，你知道命运又和我开了一个什么玩笑吗？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我在补习班里呆了几天吗？前后不满三天！第三天的上午，上完一节课，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个人忽然问我高考的分数。
“不可能？这么高的分数，你怎么还呆在这里？”他说。
“怎么啦？”
“降分了。师专分数线降了。你肯定能上线。没想到你还呆在这里？告诉你，你上了线不去读，第二年会取消高考的资格的！”
“什么？！取消高考资格？”
我赶忙再问其他人。他们都确认了这件事——确认分数降了，顺带还确认“上了线不读第二年会被取消考试资格”这件事。
我突然无比愤怒，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所谓“造化弄人”，难道这就是“造化”？
我坐上了从矿里去县里的班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往外看不断往后倒退的路树，想起了那年退学回家坐在车上的情景。曾几何时，能上师专，是我多么希望能实现的梦想。为这不能实现，我一回回梦里自责，醒来也自责。为这不能实现，父亲一回回梦里叹气，醒来也叹气。如今，当我重新建立起新的希望，有了更高的追求，这梦想却不期而至。
我不知道车子怎么就到了站，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到了县教育局的高考办，里面的办事人员肯定地告诉我被录取了，师专分数降到了481分，这样，我的高考分数反过来比分数线多了3分。
“这么高的分数还不上？一定上，一定上。回去等通知书，啊？”
我突然觉得好笑，就笑出了声。
“是值得高兴。十年寒窗，多不容易啊。”办事人员又说。
我止住笑，对办事人员说了声谢谢，走出办公室，下了楼，走到教育局外面的大马路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我看见对面有个小店，小店门口装了一个遮雨棚。我立即往小店冲去。在我冲上马路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同时感到自己像在梦境里一样，身体无比轻盈，飞向了空中……
小伙子，我靠在这大桥的人行道边的扶手坐着乞讨的几年里，每次你路过都会丢一个硬币到我的盆子里，有时候，你还会整十整十的给我，我很感谢。我常思量着，你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我就想，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想，总有一天我会从你的神情里看出一些事，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就能帮上你了。为此，每次你走过我身边，我都仔细观察你的神情。你的神情，有时是欢愉的，有时是阴郁的，就像你头顶的天空，有时阴天，有时乌云密布，有时晴空万里。我的心情便被你左右着。小伙子，可能你不知道，在你心情舒畅的时候，你微笑着丢硬币给我，我这一天便无比开心，不管这一天有多少人歧视我，有多少人漠视我，有多少人经过我身边指指点点。在你阴郁着脸丢硬币到我的盒子里，我这一天便提心吊胆，总没有好心情，不管这一天有多少人关爱我，有多少人同情我，有多少人经过我身边驻足停留。
所以，今天我才能感觉你出了大事，才能强行把你留下来，才能让你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才能让你静下来听我唠唠叨叨的讲我的故事。
小伙子，任何事，只要发生了，你就得接受，就得面对。我们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事实不是用来改变的，事实是用来接受的。你看我，不管我怎么抱怨，不管我怎么设想当初的每个可能改变的细节，不管我怎么捶足顿胸，事实还是事实。失去的双腿不可能再回来。我只有接受。我泪流满面之后，我歇斯底里之后，能做的事情还是扶着被锯子据去小腿之后留下来的疤痕，默默接受这个事实。这就是命数。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数。或许，我们每个人该学习的，就是如何接受自己的命数。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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