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漆着大红色的城门外,仰望着青灰色的城墙。我终于来到了这座城,梦里神往的地方,他们叫它京城。
回望我走过的路,以及那千里之外的故乡。几个月里,颇多艰辛颇多酸苦。
我住过破旧的庙宇,睡过古老的长街,在高原差点窒息,在荒漠差点丧命。每每当我遭遇到这些苦难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一个人,那段时间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我深深的记得分别的时候她在老家的村头对我说的话:英子哥,这路上千山万水,总有迷路的时候,如果你迷路了,把手放在胸口上听听你的心,让她决定你下一步迈出的方向。
也记得当时我笑着敲了她的头,这些话谁告诉你的。然后我拉她入怀,紧紧地拥着她,抚摸她的长发。
木兰,不要担心我,你才让我担心,这几个月没有我在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英子哥,这个香囊,里面我放了木兰花瓣,你要放在身上,有它在你的身边,我也离你不远。
我把它放在胸口,最接近心的地方,我可以随时感到你在这里。
我在村口望着乡村的茅草房、绿色的田地,感触脚下的泥土,抚摸着村口的老树,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一切于我都是不舍的。对于未知的还从没发生过我身上的事情,既激动又心怀畏惧。
出发前一位族里的长者曾告诫我:远行前你可以心怀畏惧,可是一旦你踏上了离去的那条路,你就只能忘掉你的恐惧,坚决地朝前走,不停地走下去,直到你到达远行的终点。
木兰,我走了,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会骑着白马去娶你。我和她挥手告别,她的长发迎着风飘动,我看到了她的泪水滑下,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这是我最不愿见到的场景,我曾构想过很多分别时候的场景,在我的构想中我不希望她伤心的送我离开,她笑着与我挥别,然后笑着等我,是我最希望见到的。
我进过城,可我支付不了高昂的旅店费用,我几乎身无分文,而距离考试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月,不能一直睡在大街上。我走向城郊,打算在那里搭一个小树屋,作一个安身之地。
我找了一些落木,建造一个只能容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树屋。黄昏的时候,我幸运的抓了只兔子,用随身携带的小铁锅炖了汤。
美美的吃完后,我躺在床上,取出胸口的香囊,嗅了嗅木兰花香。她就在我的身旁,她一直都在,甜甜的睡去,做了个香香的梦。梦里她就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我们坐在房前的草地上,我读书,她在我的身边铺满了木兰花,我拿走她手里的一片花瓣轻轻的插在她的耳边,然后我们的笑声响彻在梦里边。
这一个月里,我又温习了一遍书,那天进考场的时候,我满怀自信的同每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点头微笑。拿到试卷的时候,我望着殿堂里“纪律严明”四个大字无声的笑了。
“论选贤与治国”,除了“孝道”这是我最擅长的论题。我拿起笔,行云流水的书写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的文章从选贤与治国是一个递进的承前启后的关系着手。在选贤这一方面,一个有才能的人,只要能造福于国家造福于人民,无论相貌丑陋,年龄老迈,还是浑身长满脓包,手残脚残,都可以委以重任,就放手让他做。
我对选贤的看法,并不是因为我的丑。可我真的很丑,而我将因为自己丑陋的面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发榜那天,很多书生围在榜前,我还没挤进去,“状元”后的“蒲公英”就赫然出现我的眼前。虽然我知道自己一定会高中,可是中了状元还是令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我定了定神,慢慢地挤进去,轻揉双眼,没错,是我,是我,我中状元了。
我听到周围有人说,蒲公英,这么奇怪的名字,状元郎怎会起这样的名字,然后我对他笑了笑走开了。
在我的老家蒲家庄,人民习惯给他们的孩子起一个含一种植物的名字,我,木兰,还有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大丁,我们的名字里都含有一种植物,听老人说,植物与土地最近,与土地接近的人能活得长久。
我回到树屋,坐在桌前,拿出香囊,贴在脸上,静静的嗅着木兰花香。科举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考中状元的人都会在发榜三天后的时候在皇上的御书房受到皇帝单独的召见,那个时候,皇上会问状元郎治国治民的见解与想法。我幸福的遥望门外的风光,满怀期待的等着天子的召见。
然而我所期待的并不是我所希望的,那个皇帝对我失望,我同样对他失望。
三天后的上午,百官下朝后的御书房里,坐着这个国家最威严最有权力的人,我听到从御书房走出的内监总管传来的“皇上召见状元郎”后,谨慎地走进去,毕恭毕敬地在行礼线外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听到“平身”之后,我小心的站起来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京城,第一次来到天子居住的地方,第一次见到皇上,第一次与天子近距离的接触,太多的第一次,惊喜与紧张,我心怀惶恐的等待皇上下一次的问话。
主审官很推崇你的文章,欣赏你的治国方略,他来见朕的时候带来了你的应试文章,推荐你的文章给朕,看了之后,也是极钦佩你的见解,你没有任何的仕途生活,竟也懂得很多官场上的人也想不到的治国治民的方略。
谢皇上称赞。我小心翼翼的回应。
你走近,坐在我的旁边,我要和你谈谈,关于国家关于人民。
正当我对坐在我面前的这个皇帝心怀感激的向前走的时候,一声梦魇般的咆哮让我彻底地虚脱无力的跪在地上。
“站住,站住…”我看到皇上走下龙椅,指着我的手已经颤抖,而他已近乎发狂,“来人啊!轰他出去,轰他出去!”
当时,我的内心被不解的困惑占据,来不及惊恐,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疑问,只是疑问,没有想为什么。
直到几个侍卫托起我,我才下意识的扫视房里其他的人,希望从他们的脸上找到可以解答我的“为什么”的答案。书房里还有个内监总管,在我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我感到了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奈,他不忍与我对视,之后的刹那,他不住的摇头。
我被扔到御书房门外的时候,隐约听到身后的房间里那个令我失望的人一声声的嘶喊,“谁让他做了状元?”、“谁让他进入朕的宫殿?”、“这样的人也带近朕的身旁”…
他们用马车载着我送出了紫禁城,抛在紫金城门。
当我爬起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的身边太安静,又太喧闹,我只能看到周围的人嘴角在动,但我听不到他们究竟说的什么。
我看到,风不停的吹,那些人,那些房子,就连我脚下石头铺成的路也弯曲了,变形了,变得陌生,变得可怕,这是什么世界,这不是我所熟知的世界,这是我讨厌的世界。
突然在某个地方发出一声巨响,当声浪传到我的身旁的时候,我看到所有的人的嘴角立即扭曲,一个个围上来,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他们嘲笑我,有人开始抓我,打我,咬我…
我惊慌失措,蹒跚逃跑。我跌跌撞撞,推推搡搡,跑出了京城,甩开房门,倒在床上。
“蒲书生,蒲书生,醒醒,醒醒…”我从床上爬起来,感到全身酸痛,连裹着的被子一起掉在地上,然后我看到内监总管伸手拉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人,你是来加封我的吗?是不是?是不是?”
“蒲书生,你先起来,先起来嘛!你起来我再和你说。”我坐在床上,却看到他怜悯的看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昨天经历的种种似乎不是梦,我猜的没错。
“你们到外面等我,我有些话要和他单独说,你们出去!”在所有的士兵出去后,他关上了房门,“哎,蒲书生,你的状元郎身份被剥夺了,你什么也不是了。”
“难道是因为我的面貌,他是因为这个才把我废的?”真可笑,读过我的文章,夸赞我的选才措施,“无论相貌丑陋,年龄老迈,还是浑身长满脓包,手残脚残,都可以委以重任,就放手让他做”,他看到这里的时候,怎么没有感到恶心,当真正见到我的时候却还是因为我的丑陋废除了我,皇上怎么是这种人!
“嗯,这是一百两银子,回家去吧!”他拾起昨晚被我打落到地面上的纸笔,轻轻的放在桌子上,“我听你一直喊着一个名字,我想那一定是你心爱的人吧!回去与她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别再接触官场,别再来京城。”
我慢慢地抬起头目送他离去,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我清晰的听到他说,皇帝昏庸,选贤岂能如选妃一样,看看朝堂上,看似美的人,其实比谁都丑陋。
我走出房间,整个天空都是灰色的,我看不到希望,这个国家的主人令我彻底的失望,这个国家还存在希望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除了腐败还腐败,当官的欺善怕恶,欺下瞒上,皇上,这个我本以为贤明的君主,却只想看到这个国家最美的一面,可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骨子里不知遭虫蚁蚕食了多少,又不知道还剩下多少?
我无望的走向我的树屋,身体轻飘飘的,像被掏空了,曾经我的心里被太多的功名利禄、太多的君臣占据,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虚幻。
进屋的时候我被门槛绊住,跌进屋内,香囊从胸口滚落,我抓起香囊,吃力的爬起来,沉沉的坐在床上,死死的盯着香囊,木兰为我做的装有木兰花瓣的香囊。
还有木兰,我最爱的女子,她还等我回去,等我回去娶她。
当晚我就收拾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一刻也不想停留,那个让我失意的京城,我必须忘记它,如此黑暗的地方。
有了内监总管给我的一百两银子,我在沿途一个镇子买了一匹马,来时走了三个月的路,回去的时候只用了十天。
当小乡村来到我视线所及的地方,我莫名的兴奋,可又有些害怕。我远远的看到我的房前那座小土灶的旁边,有人在烧火,是木兰!我向她狂奔而去,我已忍不住一刻不见她的时光。在我看到她的身旁有别的男子的时候,我勒紧缰绳,驻足观望,是大丁。然后我想到了木兰的母亲曾经与我的对话。
那日的天空也是灰色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她来到我住的地方,与我谈了很久很久。
你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你不要来找她,我也不许她再来找你。
为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你的肤色是黑色的,你的容貌是丑陋的,而我的女儿有着白色的肌肤,美丽的容貌,你们不配。
您怎么也这样看,您怎么和他们一样世俗!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也很幸福。
爱,爱情,爱情无法消除饥饿,爱情抵不了质疑,挡不住嘲笑。你想让她和你在一起,过那种生活,你忍心吗?
不,虽然我的父母早已不在,虽然我现在贫寒如水,但我会考取功名,我会给她富裕的生活,受别人的尊敬,而不是嘲笑。
之后,我记得,我跑出去,没再听她说话。
我看着木兰,又看看大丁,也许时间会让她忘记我,也许他能给她幸福。我相信的,时间是一切美好存在的杀手,会让一切都消散在记忆中。
然后我什么也没想,快马往回走,我想消失,淡出木兰的世界,就像我在她的世界里从没有出现。
当我经过乡村不远处的小镇时,一声声钟响如世外之音打破了我的沉默,我想到了遁入空门。
我跳下马,放它自由,就像让我自由一样。我独自跟着钟声寻去,最后,我在山腰发现了伽蓝寺,见到了寺庙主持。
主持,我想出家,请为我剃度。
施主,凡是有因有缘,为何?
佛门不是渡苦难之人吗?我生无所望,佛门不留,我只有去死!
后来,我在大厅里跟着主持做了一个敲木鱼的小和尚为前来上香求佛的人祈福祷告。我也有了自己的法号:忘尘。
我每日都在那里,念经敲木鱼。很多老村里的人见到我在这里,都会露出惊讶的神情,可我从来读不到怜悯。那些人,因为我的脸,经常嘲笑我,以前自是没有多少过往。
直到有一天,大丁的到来。
“英子哥,你真在这里。”我抬起头望着眼前那个人。
“大丁,你来干什么?”我淡淡的问。
“英子哥,你知道吗?木兰一直在等你,你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消失了,还在这里做了和尚,你知道木兰会有多伤心吗?”大丁拉我出去,在墙角处对我说。
“大丁,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我还要念经!”我推开大丁转身往回走。
“站住,你在这里倒是逍遥自在,木兰怎么办?”大丁喊住我。
“时间会改变一切,她很快会忘了我,”我回头看着大丁,“木兰还有你,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木兰,我在这里正成全了你们。”
我们对视,沉默。
“大丁,我有些东西,麻烦你帮我还给木兰。”
那是木兰给我的笔与砚,看到它们只会增加我的不舍,动摇我的决心,我怕破坏木兰安静的生活。
后来,木兰托大丁送来了一封信:
你不想回来,肯定有你的理由,我不想追问,也不去见你。
我不知道你在京城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母亲曾经跟你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如此,让你不肯回来,回来与我团聚。
我只想让你知道,这辈子我认定你了,别想把我推给别人。在你走了之后,母亲催我嫁人,我不答应就搬到了你的房里,从那时起,我就是你的人,我早把自己当作你的妻子。
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希望你也不要。
快点回来!我还在等你!
我没有回去,我始终相信,时间是记忆磨盘的推手,会让所有的往事化为乌有,时间是药剂,会治疗所有的伤痕。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我每天做着简单而重复的事情,敲木鱼、念经祈祷。不问别的,也不想知道。而这十年里,还是有些人不想让我活得清净,一直或多或少的在我的耳边说些我不约听到的。
木兰的生活,我隐约猜得出:她始终一个人。可我仍然装作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回去,我该怎么见她,怎样开启新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似乎无法再等,我要见她!那也是十年间听到的最大的噩耗。
我一如既往,在大厅里敲木鱼,为香客们祈福祷告。
“听说木兰生了很重的病,快要死了,都是因为这个和尚。”
我心里一颤,仍继续念经低头敲木鱼。
“也不知他有什么好,一个漂亮姑娘竟看上这个又黑又丑的男人…”
那之后的几天,我经常念着念着就停下,敲着敲着就错了节奏。我发现我无法忘记木兰,她一直都在我心里某个地方,只是我一直压制着,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关进一个连我也找不到的角落,可是最终还是我亲手打开那道门,放她出来!
“木兰!木兰!木兰!…”
我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方丈和同禅房的和尚忘事站在我的床边。
我坐起来,然后听到方丈说,忘尘,你又喊着她的名字,听忘事说,十年里,你几乎每天都喊着她的名字醒来,我想你可以还俗了,佛门不再适合你。
在方丈为我举行了还俗仪式后,我回到我的禅房望着禅房里的残灯出神,这许多日子里只有一盏残灯陪着我,如今就连它也要离开我。
离开的时候,忘事把它拿给我,作为最后的纪念,看到它也许能记得他。我笑了笑,与他相拥。
别了,倾塌的山门,我时常驻足凝望的风光。走出山门,我不再是佛门弟子。浮图塔,别了,即使断了一层又一层,那仍是我瞭望远方的地方。其实,我从没做过真正的佛门弟子,我在寺中,却在始终关心远方的人。
我摸着胸口,她在这里,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我再次回到故里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模样。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房前房后草木丛生,那条小路已不见了踪影。我拨开草木循着小路来到房门前的时候,我的衣服已被雨水打湿。
然后我听到有人和我说话,你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
我回头看到大丁,还有一个孩子。大丁已有了妻儿,只是他的妻子不是木兰,而木兰,去年生了场重病,死了。她死的时候,她的父母悄悄把她葬在了村后的小山丘上。有很多人还以为她只是生病了,生了很重很重的病,快要死了。那里高,她说,可以看到我。
我跌坐在草木上,他也坐在旁边,他的孩子在他的怀里手舞足蹈。
那年我向她求婚,她拒绝了我,她说我是她的哥哥,她的爱人还在远方,她相信,她相信你一定会回来,可你没有…
我泣不成声…
在他走后,我慢慢地爬起来。已入夜,没有一丝光亮。我取出残灯,也只有它照亮我以后的生活。
借着微弱的光,我推开房门,十年未接触的地方。屋内简单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门后挂着的锄头,墙上贴着的“木兰”与“蒲公英”,一张是我写的,一张是木兰写的,还有我的书桌,及桌上的笔与砚,好像从来没有被人动过。
坐在书桌旁,我把灯灭了,然而我却觉得周围都是光,比白天还要亮,然后我看到,一幕幕闪过,那么熟悉,那是记忆。
英子哥,这是你的名字,这个是我的名字。我和木兰看着墙上我们为彼此所写的名字,然后相视而笑。
白光转移到了书桌旁,我看到我与木兰在书桌旁边。
给你,英子哥,我看到你的笔已经发叉了,一定不好用了吧!你试试这个,我用我的头发做的,当你写字时就会想到我。之后我看到我紧紧的抱起木兰,木兰,你真好!
白光一下子飞到了长街,我看到我与木兰在卖砚台的小摊旁,挑选砚台。
木兰,这个好不好?
不好,哪个呢?试试这个!
最后白光消失了,我被黑夜笼罩。我发现自己已没有伤心,也没有后悔了。伤心她已不在,后悔也无法挽回,留下的只有回忆。
第二天,我打开门,望着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晴空。
我决定把往事记下,我要把关于我和木兰的回忆记下,留给我的后半生。
后来,我也乐于记载别人的故事,有些是他们自己的经历,有些是传说,有些是我自己的杜撰,我都把它们编到一本书里,取名:故事录。
我的本意是等我死的时候把他们带走,带给我的妻子,那是我唯一能给她的礼物。
可是有一个王姓朋友,在给我整理遗物的时候,没有完全按照我死前对他的嘱咐把《故事录》烧掉。他手抄了一份,更名《聊斋志异》,改作者为蒲松龄,并发行,据说,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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