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萧遥梦,是蓬莱吟风道长门下的女弟子之一,另外一个是我师妹水星儿,其余的便全是男弟子了。我师父在南极仙人的直系弟子中排名二十二,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和超越常人的远见。
什么叫常人?根据我三百年来浅薄的见识,我坚定地认为,除了我和我师父,三界中一切可成人形的生命都叫常人。
我师父很瘦,瘦的厉害,面上发着落日余晖一样的黄。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但这就是他最原本的面目,就是仙风道骨。我喜欢暗中与他争锋,如果哪一件事我想在了他的前头,我会无比高兴。但是,明面上我是不敢的,他在人前看起来淡泊宽宏,背后却经常呵斥我,他的两只眼睛一瞪,我立马噤声。所以,我喜欢他笑,只要他是笑着的,我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太平的。
但是,从今天开始,这世上就只有一个非常人了。
我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师父的身体悬在半空,师伯师叔们为他做最后的送行。我看到师父的右手垂下来,被削下半个指甲盖的食指刚好在我视线中央。
师父说他的食指是在三百年前的一次剧战中被伤的,我问是不是与暗夜佛祖无天有关,他说没有,我说那这应该不是什么大战吧,他很肯定地否定了我,然后颇有兴致地给我讲起了他和一个女人的战斗。他当年如何英勇与我无关,他的伤是大是小、是痛是痒也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事是在我有记忆之后的事,我爬在师父的蒲团旁,听他讲他的当年。现在回想起来,我想师父一定是爱上了那个女的,他讲她时的神采,明明就是在回味一段风流,而我围着他的手指,鉴赏他的伤口。
但是,从今天开始,这世上就只有我了。
师父从一团真火中升华,干净利落地告别了这个有我的世界。我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阳光很亮。然后,水星儿就哭了,我也哭了,但是我明白,这个时候是不该哭的,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绝不是哭可以解决的。
我看看近影,虽然是四十九师叔千桦的弟子,但她也哭过了。千桦为人懦弱,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可他的弟子仇近影跟他完全不一样,那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姑娘。
此时近影的眼角已经干了,她的神情看上去比我清醒,但是比水星儿伤悲。她总是可以很快地平静下来思考事情,她想什么我不知道,但她的眼泪不是假的,我喜欢她,就是因为她从来不会作假。
南极仙人在三百年前的神魔大战后不知所踪,从此蓬莱就由大师伯道商说了算。师祖座下弟子六十六名,大师伯最忌讳的就是我师父吟风。三界如何动荡,外面如何不安,人心如何混乱,我全都不管,我在意的只是,在这场冠冕堂皇的争夺中,死的不是别人,不偏不倚,刚好是我师父。
不知道应的又是哪一场劫,在上次佛祖之难后仅仅安定了三百年,三界又出现了异象。由盘古十指幻化而成散落分布于三界的十枚神针中的两枚青色神针突然现形,引起一场空前的大争夺。
天地由盘古创始,然后才有了三界和三界中的各种力量,三界中的一切都源于盘古的开天辟地,因此,盘古是一切神力的拥有者,而由盘古十指幻化而成的十枚神针,则是一切神力的运用者。谁能拥有这可动用三界一切力量的神针,谁就相当于主宰了天下。面对这样的诱惑,三界中人哪个不想搏上一搏?
只是,神针神针,理所当然要由神掌管。蓬莱都是神,所以他们要帮着神仙去争、去抢、去战、去死。但是最后,神针要交到玉帝手里,其他的神与神针,是同而不属于的关系。
大师伯只选了他的三十位师兄弟去了,我们这一代一个也没有跟去。临行前师父再三地嘱咐我,在他不在的时候要帮着水星儿好好修炼。我知道,师父是不愿意去的。仙界那么多人,忠于天庭的有之,心怀鬼胎的有之,不明不暗的亦有之,再加上些来路不清的妖魔鬼怪,一窝蜂地挤到一起,就是一滩趟不起的浑水。
师父多么有先见之明啊!所以,我此时除了失去师父的悲伤,就只剩对大师伯的怨恨,是他非要师父去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不是蓬莱其他弟子?我有充分的理由怨恨,并怀疑师父的死因。
大师伯收起了师父的青吟剑,列在祭着所有蓬莱弟子遗物的神坛上。师父曾说过,青吟剑是一个故人送他的,就是这把青吟剑伤了他的手指,这世上能伤他的剑,只有青吟剑。而这样的一把剑,怎么能和其它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一起列在毫无意义的神坛上呢?
蓬莱诸弟子齐刷刷地列在下面,看着大师伯捧着青吟剑庄重地走向神坛。我从下首大跨步上前,跟上大师伯,伸出双手,以略带恳求却不容置疑地口吻道:“给我吧!”大师伯看着我,又看了看青吟剑,将花白的胡须一捻,然后摇头,道:“于理不合。”我看着他的眼神,里面写着分明的轻蔑。我更加鄙视他,因为他无视我。
水星儿哭过了,就不哭了,她比我更敬重师父,但事实上她却是一个不懂伤心的人。近影在四十九师叔门下,平日师父对她的关照足以让她真心地哭上一回,但只一回而已。
只有我,有着眼泪无法宣泄的难过。我是一个懒散的人,用疏懒的态度对待大多数人和事,师父是我身后的大树,能让我懒懒地靠着而无所顾忌。即使我碌碌无为,即使我违反常规,也不会有其他长辈的苛责和同辈的耻笑。
我不仅仅是缅怀师父,也不仅仅是怨恨大师伯,蓬莱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感到厌恶。只有没到过蓬莱的人才会以为蓬莱是神仙圣地,而真正生活在这里的人,从来不这样认为。
我们每天都要修炼,无止境的修炼。师叔师伯们除了修炼,还要应对天庭的上神和各路神仙以及我们暂时不能理解的荣辱成败、高下兴衰。
水星儿对修炼既不热衷,也不排斥,该修炼的时候就习惯性地去修炼,不该修炼的时候,她宁愿对着水面发呆,也不会去修炼。近影比我和水星儿都上进,天分又高,从大师伯到六十六师叔,没有一个不赞许她,她曾经跟我说过,越是肯束缚自己的人,越能获得更多的自由。
但是,我的心太焦躁了。在蓬莱的每一刻,我都如坐针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能忍耐甚至热爱的事,我却忍受不了。有好几次我想要离开,都被师父拦下了,如果没有师父的护持,即使我想留在蓬莱,大师伯也未必愿意收容我。
因为师父的倾囊相授,我涉猎过很多别人连见都没见过的法术,只可惜,没有一样能够精通,虽然别人也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艰难。没有谁责备过我,可我能从师父的慈祥中感到自己的耻辱。我实在是觉得,我不应该修炼,像这样日复一日地练下去,能天下无敌吗?就算真的天下无敌了,又能怎么样?
凡人的世界充满了艰辛和血泪,蓬莱却不是一条超脱之路。每一个神仙都在战战兢兢地活着,没有比凡人轻松哪怕一点点。我所有的师叔师伯都从骨子里透着虚伪和不为人知的险恶,师兄弟姐妹之间也有着无形的竞争和压力。我虽然有些锋芒,但并不善于争抢。
有一件事情让我无法忍受,那些修道之人在升天之前要先到蓬莱,经过认证才能正式成为神仙。他们所有的努力、坚持,在最后一刻,只取决于蓬莱仙人的一句话。他们苦修一生的结果如何,完全由别人的意志决定,难道这公平吗?这就是他们踏上仙途所走的第一步。
我没有亲眼见到师父是怎么死的,师伯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深信,待在蓬莱,我永远不会听到不一样的声音。因此,我最后的决定是,带上师父的青吟剑,离开蓬莱。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计划,近影太过谨慎,会阻拦我,水星儿胆小,会被吓到,四十九师叔软弱无成算,会被人发觉,所以,我要悄悄离开。
其实,如果只是我要走,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蓬莱从不缺乏优秀弟子,更何况我不优秀。但我若要带走青吟剑就不同了,作为师父的遗物,它必须留在蓬莱,这是历来的规矩。
神坛并没有什么宝贝,不过是一些遁灭的仙人用过的东西,因此,奉命轮流把守的二十一位师兄向来大意,不过例行公事而已,我不用费多大心思就可以避开他们。
师伯们一般会布几层道法,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虽然我自己不会运用,但他们的所有路数我都了如指掌,只要力度不是太大,我基本都可以化解。在这一方面,哪怕是大师伯也及不上我。他们的修炼都是深入式的,钻进去了就出不来,而我,因为浅薄,所以广泛。再庞杂的术法,如果能有一个让人宏观的高度,也就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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