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二天,高林醒来。幽亮的光透过拉起的窗帘缝隙渗进了小屋。高林意识到又该起床了。昨夜十二点多睡去,这似乎已成为惯例。他将闹钟定到早上八点,因为是周日。
窗外的光有些晃眼。他还能意识到桌子上的闹钟还没有响过,但也不会等多久了。哪怕是一分钟,他也不愿睁开双眼,也要懒在床上,也要在半睡半醒中小心堤防着闹钟,仿佛在等待着一颗定时炸弹。他在说服自己这不是贪睡,总得按计划来。按计划来,这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于是他继续闭着眼睛,享受着这半睡半醒的幸福。意识像路灯下人们的影子,模糊而杂乱地晃动着—头脑中总算不是一片黑暗。人就是奇怪,夜里总不想睡去;看电视、看书,和朋友聊天玩牌、喝酒…仿佛一旦睡去,这夜便尽了,自己便消失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于是人们在深夜愿意保持着清醒。高林有时坐在台灯前,仅仅无聊地坐着,仿佛有话要对桌子或台灯听,只是千言万语而不知该说哪一句。意识就是这样保持着朦胧地感知,顽固地使自己不被睡眠消灭。睡眠似乎是最后要做的事,最后的选择…
然而到了早晨起床时间,头脑中的意识却要拼命地保持着迷朦与模糊,保持着半睡半醒。完全地清醒似乎要面对冷峻的现实—内心深处的烦恼、孤独、忧郁、和表面的快乐…这半睡半醒之时,便可将这一切抛弃,至少可以缓一缓,暂时地不去想吧—尽管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人们在麻醉苏醒后会感到更大的空虚。
然而高林这种“半睡半醒”的麻醉并不彻底。意识的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喊:起床、工作、追求、勤奋、活着、以后…这让高林感到躺在床上的每一分钟都是一种罪恶,都让他备受煎熬…但同时似乎另一个声音在做着辩解:起床就会改变吗?就会变得万事无忧吗?人为什么要放弃眼前的舒服而只是为了充满未知的未来,只是为了寻求未来那可望不可及的美好,如现此世的人却向往着彼世的世界,而是否真的存在着彼世,很值得怀疑。躺在床上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舒服,管它呢,就这亲放纵着自己,哪怕这是一种毁灭,就让自己像这样痛痛快快地,舒舒服服的毁灭吧。
高林在朦胧中看到彭敏, 彭敏带给他的冰冷的忧伤与痛苦。他已有两个星期没有了她联系了。这样做似乎专意要快意自己的忧伤与痛苦。他喜欢孤独时在孤独的城市灯火中漫步,在失眠的夜索性抵制着睡眠。
彭敏已成为他意识深处一个爱恨交织的印迹。开始时,彭敏的冷漠还只是一个人的冷漠—冷漠的只是彭敏。现在,冷漠似乎成为一个雕像,一个符号,一种象征或概念…他现在为这种朦胧的“意象”痛苦着,它也许是彭敏,也许是高中时暗恋的女生,也许是一切让他爱恋,让他痛苦的人或事,整个的世界…
他到底爱不爱彭敏,这个第一眼便令他难以忘记的女人,这个以冷漠让人痛苦而又无限迷恋的人。高林觉得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感觉是北京城带给他的所有感觉,也许是他对北京的所有感觉中都融入了她的冷漠。而他似乎已习惯在这种感觉中生活,不管是痛苦,忧伤,他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没有得到彭敏,却离不开这种感觉。难道这正是他想要的?一旦得到彭敏,这种感觉也许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普洛米修斯被束缚在悬崖之上,被老鹰啄食着肉体,他所能感到的是一种悲壮的美,而他一旦被解放,这种美便会消失…
也许他并不爱彭敏。高林静静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却像翻腾着火山的岩浆,要迸发出来,让他灰飞烟灭…
然而他的脑袋并没有炸裂,身体也完整无缺。他突然坐起来,像是触了电,一阵慌乱地寻找着彭敏的手机号,仿佛在慌乱中偷看自己带的小抄。他找到了号码,拨了。电话里最终响起了声音:“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高林呆坐在床上,一阵地茫然与失落,心如无风的湖面一样平静。他在悲伤吗,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感到一种踏实,一种绝望后的平静。电话通了又能怎样呢?那冷冷的拒绝也许会更加令人痛苦。他如同个发过高烧的人,最烧最痛苦的那一刻过去了,身体已不堪折磨,病痛却渐渐退去。试想电话接通了,彭敏突然对他变得热情,又能如何呢?欲望在未满足之前如同闪耀的光环,总让人渴望,让人着迷,而一旦满足,也许只是一种瞬间的喜悦,也许是漫长的厌倦的开始。人生正如同一次万米长跑,一路的坚持与忍受,似乎只能得到最终冲刺时刹那间的激动,激动过后,只剩下对往日似乎是虚无的记忆。高林想,与其得到彭敏只剩下记忆,不如不得到她留下悲伤吧。悲伤的味道也许更醇厚,更持久,更深刻,更接近人生的真实,因为人生也许本来就是一个悲剧。快乐与喜悦如同流星,湮没在悲伤博大而深沉的黑暗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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