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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城市(四)

时间:2006/4/3 作者: 夜色 热度: 86626

    掐指一算,高林来北京已两个月了。北京此时已不再向刚来时那样酷暑难耐,而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他现在已经不爬山了,白天正变得越来越短,吃过晚饭去爬山,下山时要摸黑。昨天母亲打来电话,说要给她介绍一个女朋友,在北京,问他想不想见一见。高林同意了。因为生活的确很无聊。母亲把彭敏的手机号给他,说你们在北京见吧,家里人就不掺和了。

    高林觉得自己和女生打交道方面缺少经验。在很小的时候,高林的家迁入新居,新邻居的小孩们玩“过家家”的游戏,总是拒绝他参加,尤其是女孩子对他尤为排斥。在小学,他看不惯女生的娇里娇气,甚至有些深恶痛绝。这有点是学前那些女孩子不和他玩的后果。打败敌人的最好方法就是看不起他们。到了初中他有所转变,但仍不太习惯和女生打交道。他只和同桌王柔要好。高中时他和一个叫王玲的女生关系密切,王玲有才女之称,作文每次都会被老师拿来当范文。他还暗恋一个叫王月月的女生,但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大学岁月不堪回首。结果到今天,自己竟不得不通过最传统的方式,经人介绍,来寻找未来的终身伴侣。

    高林来北京前对未来生活一片茫然,他在头脑中为自己设想了种种的艰辛,自己又是如何在艰辛中努力。这只是他在头脑中的一种想像。在想像中和困难作斗争,那简直是一种浪漫。来京后的真实生活却一点浪漫都没有。他是大公司的小职员,工资微不足道。自己不吃不喝,要挣三十年,才能买一套房子。不过以后发生什么事情还不一定,自己把将来的负担全部压在现在,未免自寻烦恼。但他摆脱不了自己的思维方式。他很小的时候便为生存而活着。现在他发现并不是这样,生存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大街上的乞丐也在生存。每个人都在为活得更好而活着,而“更好”,似乎意味着永无止境。以前以为逃离农村的命运,便是活得“更好”;以前的确是如此,但更大的诱惑似乎更等着他。人们苦苦渴望得到的东西,在得到后,往往发现与得到前想像中的并不一样。生活像一个泥潭,你挣扎着,以为摆脱了,实际上很可能越陷越深。

    在学生时代,学习上的刻苦来源于内心深处对未来的恐惧。在苦读之时他会抬头看一看那些有说有笑,一脸轻松的同学,难道他们就没有想到以后?有时困了,累了,厌倦了,甚至想把那些书本统统撕掉,烧掉,他会不自觉地想,为什么要为了那遥远的,甚至有些虚无的未来而使生活的现在弄得如此不痛快?假如明天会死—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现在的努力岂不白废?但他又马上觉得这个假设没有说服力,假如明天真的死了,那今天无论是快乐还是不快,岂不都无所谓?不过这个假设太可怕,人总有一天要死的,但人的一生,富有或贫穷,幸福或悲伤,光荣或耻辱,岂不都成了毫无意义?但很少有人会这样想,也许现在是最重要的,因为“昨日是今日的回忆,明日是今日的梦想”。因为有现在,才有过去和未来,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的一切。没有现在,什么都没有,连没有都没有。

    无论如何,高林得感谢内心深处对未来的,缥缈的恐惧。有时它像重重迷雾中散出来的微弱的光,微弱而坚定地存在着,指引他走入生活的迷雾,穿过生活的迷雾。高林觉得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要比他的只求一时高兴的同学深刻。虽然他的这种深沉的理解有时会让他很痛苦,但他知道为何而痛苦;浅薄的理解也许的确让人快乐,却不能让人知道为何而快乐。洞明世事本身就是一种深沉的快乐。

    但那迷雾中指引的灯光有时幻化成黑暗荒原中闪动的鬼火,让人惊恐,让人束手束脚,让人畏缩不前,让人失去信心,让人焦虑,让人自卑…

    高林自己像是一片叶子,漂泊在北京之海。他真的想找到另一片能和他相守在一起的叶子。两片叶子依旧漂泊无定,但相伴在一起,便会无所畏惧。物质上的贫乏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这种贫乏往往伴随着精神上的痛苦。如果他能够找到精神上的归依,这种归依来源于和他一起漂泊的叶子,他就不会痛苦。

    但凭什么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叶子和自己一起漂泊,一起命运,在这个充满诱惑的现代宗教氛围中?钱是多么得重要!想到这里,高林的心中一阵沮丧。他决定要见一见素不相识的彭敏,这近乎是一种渴望,渴望中充满着希望和期望,而渴望与恐惧,似乎总相伴而来。

    高林决定打电话给彭敏。但当他拿起电话时,又有些犹豫。他决定发短信给她。让对方保持一种距离,保持一种未知,保持一种想像。想象似乎总比现实感觉美好。哪怕是自己的声音,也让对方想象吧。

    高林想了很久,写道:我是高林,很高兴认识你。

    他觉得这几个字言简意赅,既做了自我介绍,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没有表现出热情,不卑不亢。如果对方回绝,自己不至难堪。

    这信息如同看不到的精灵,一倏即逝,似乎并没有在乎主人的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外面风吹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高林听得真真切切。也许树叶在告诉他答案,但他却听不懂。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突然,手机在沉静中发出他渴望已久的铃声。

    他猛地攥起手机,却犹豫地不肯打开。他有一种强烈的的担忧,却不知这担忧来自何方。他可以幻想着答案,不管真实如何,这幻想总会隐约地让他感到一丝朦胧的希望,悲伤以及渴望。还是打开看吧。无论是好是坏,都让这不真实的幻想的泡泡破灭,他终究得生活在现实之中。

    高林打开了短信:“我是彭敏,认识你也很高兴。”

    简单的几个字,和高林的几乎相同。

    “这几个字竟费了她这么长的时间。”高林暗想,“难道她和我一样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极有可能!但也许她有什么急事处理完后才发的呢。”

    不管怎么样,对方没有拒绝,这对于喜欢往坏处想的高林已经是一个好消息。—对生活悲观的人似乎更容易在生活中得到快乐。高林觉得彭敏是自己漂荡生活中出现的一根芦苇,尽管也在随着波浪漂着,一点都不稳当,自己甚至还没见到。高林决定要抓住这根芦苇。

    高林开始给彭敏频繁地发短信。自己吃过饭,会问一问彭敏吃过没有;一天结束,他会问她过得开不开心,发生了什么事。高林也觉得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他并没有见到彭敏,他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呢?也许是自己只求在漂荡的生活中找到一根芦苇,而这只芦苇到底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女人找男人喜欢找有安全感的男人—让她们在生活中感到安全,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因此中年成功男人往往受小姑娘的青睐。男人找女人又何偿不是如此?而世人会一般认为男人天生就要给女人安全与保护。

    这样,短信往来三四天,高林不想给彭敏朦胧感了,而是忍不住给人家打电话。高林是一个内向的人,一向谨记“言多必失”的古训。但在给彭敏打电话时把这句话忘得彻彻底底。他给她在电话里讲自己过去的经历,甚至把自己小时候上树爬墙,逃学逃课的光荣历史都搬出来。

    彭敏只是在电话那头暗暗的笑。高林还很得意,以为自己在采取主动。但他也许不知道,掌握主动的往往是默不作声的人。

    彭敏想找一个男朋友。生活的确单调无聊,但自己还不是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什么样的生活其实都一样,只要能够适应。而人的适应能力简直是无穷的。彭敏觉得自己现在生活舒适,每天都洗热水澡。一天不洗,便觉得浑身难受,她适应了。那些露宿街头的乞丐,恐怕一两个月都不会洗一次。她现在觉得自己如果有一天沦落到那种地步,宁愿去死。但实际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很可能会适应。正是有了这种可怕的能力,尽管人们的生活千差万别,却都活得好好的。自杀的人毕竟是少数,便是一个明证。

    彭敏觉得自己对这种孤独的生活有了一点免疫力,虽然这种免疫力像一屋薄薄的冰,很脆弱,很不结实。现在,突然有一个,陌生人闯入,给她发短信,给他打电话,关心她是否吃饭,是否睡觉,是否头疼或脚疼,仿佛要拼命打破她孤寂生活的那层薄冰,让她有些不适应。对现状的过快的改变,不管这种改变有利还是有害,都要引发不适应甚至痛苦。那个叫高林的人和自己靠得太近了,就好象他一下子站到了她的面前,伸手可及,她不得不后退几步。

    后退并不是拒绝,如果单单因为热情而拒绝一个人,未免有些唐突,不是她彭敏的作风。何况,机会难得。彭敏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上比男人们要理智,自己和高林比起来,她觉得,可以当他的阿姨了。

    周五,高林迫不及待地邀请彭敏到他的单位玩。高林的单位三面环山,景色清幽,空中时有雄鹰盘旋—这绝非夸大,高林见过多次。据说还有人看见过鹿。彭敏说不定会喜欢。不,高林觉得,彭敏一定会喜欢。

    彭敏很犹豫。她不想去,以免给这个热情的小伙子造成某种错觉,以为这就是拒绝;但去同样容易给人以错觉,以为这就是在答应。这都怪高林的盲目热情,让自己不知何去何从。最后她权衡再三,决定还是走一遭。毕竟要打探一下,摸一摸对方的底,要作到知彼知已。

    她向高林问清楚了坐车的路线。在二环边上有去高林处的直达车,她正好住在二环边,还算方便。

    第二天她略施粉黛。黑色长发披肩,淡黄色紧身上衣,浅蓝色的水裤下伸出一截美丽洁白的长腿。浅白色的皮凉鞋轻盈穿着。出门她又将自己在镜子前从头到脚鉴赏了一遍,有一种说不出的满意,甚至是自我陶醉。这么美丽的姑娘,竟通过别人介绍来找男朋友,真不知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还是哭笑不得?

    她来到电话中说的那个汽车站,很容易找到了到高林单位的那辆车,黄色加长,间以红色条纹,中间用黑色篷布联,一幅历经苍桑,见证中国公交车发展史的样子。这种车很可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最先进和最流行的,现在则只有在北京找得到,仿佛它们在全国被淘汰后相约全部跑到首都避难,倒也很好的体现了首都博大的胸怀。

    她走上车,记得高林跟她说坐到终点即可。她看到票价三元,心中一阵沮丧:坐这种车,还要三块钱,看来要去的地方不知要远到哪里。

    汽车一摇一晃的出发了,车窗外是她早已熟悉的城市的繁华。对这些东西她早已不屑一顾。在喧嚣的环境中她的大脑也如她所看到的景物一样混乱。她一会想象着站在终点等她的那个男人,或更应该说是男孩儿的样子,一会又浮现出醉酒之夜的一些残破片段,那眨着眼睛的灯光,那闪动的黑色影子…这一车的陌生人,脸上的表情都带着麻木,都缄口不语,仿佛一开口便会泄露天机。然而在相似的恹恹欲睡的表情背后,每个人和每个人的内心世界,该存在着多么巨大的不同。这些个不同的世界完全封闭,只有自己看得到,进得去。人们则在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在不停地做着转换。

    北京很大,却总是那么拥挤,以至让人怀疑越大才会越挤。公交车像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刚清醒想跑快一点,却被红绿灯招手拦住,直到车队排成了长龙才肯放行,仿佛在玩一种有趣的游戏。只不过只是红绿灯觉得有趣。在北京坐车,人们能够更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人在旅途”。从车窗向外望,楼群,不还是楼群;人群,还是人群;车辆,还是车辆…眼前的景相让彭敏突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在她眼前攒动的人们啊,他们中了魔法吗?他们为什么要从辽阔无边的大地上像蚂蚁,像群蜂,像潮水一样涌向已经聚得满满当当的方方的京城,在这个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地方活着?人们不得不拼命地将楼房盖高,人们不得不架起了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人们又将地下挖出巨大的洞穴…人们想尽办法在这一块方方的土地上扩展空间,而空间的每次扩展,又立刻被这汹涌的人潮淹没了,填满了…

    她越想越觉得人一定是中了魔法。但她也不正是中魔法很深的一个?她也不是千方百计地来到了这个人群如蚁群一样密集的城市?彭敏被自己的问题问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汽车在将近中午的时候终于到了终点。彭敏发现自己走入了北京的农村,满眼是低矮的房屋,有着各种垃圾和杂物的街道,似乎与家乡的乡村没有什么两样。如果有什么不同,也是这里的村子比家乡更为混乱。这也是人多地窄的北京特色。比较起来,她似乎已更习惯于城里的生活,而刚才她似乎还对城里有所不满呢。

    按照短信的描述,她找到了等她的高林。高林本想礼节性的牵一牵他的手,但她却丝毫没有这个意思。高林中等个头,短发,并没有使她的眼睛一亮,或心中怦然一动。

    一路上小伙子不知说什么好,而姑娘好象不想说什么。小伙子将姑娘引入一家饭馆,捡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服务员端上了茶水,高林慌手慌脚的倒茶,因为他突然记起有人对女人应当照顾得细致。彭敏只将她望向窗外,没有注意到高林的慌乱,当然也不会注意到他的献的殷勤。

    沉默,这有传染性的沉默,就像沉闷的天空,让人透不过气来。高林现在明白了在电话里说话和面对面说话原来是不同的。他几次想说话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暗暗骂自己还是不是个男人,终于说出了一句废话:“你来北京好久了吧。”高林知道她大学四年,工作一年,今年是她在北京的第六个年头。这些似乎都在电话里说了。

    果然,彭敏笑笑说:“是啊,五六年了。我没告诉你吗?”

    “还是再谈谈你对北京的感觉吧。”高林想回避,就转移话题。他有点奇怪今天的气氛怎么那么生疏,仿佛他俩以前并不认识,没有说过一句话。

    “北京很大,人很多,交通堵塞,但总体感觉还不错。”

    “是啊,”高林附和着,“在北京坐车,动不动就一两个小时,像长途旅行。”

    “那是因为你住的地方太远了,在城区还是比较方便的。”彭敏似乎不同意。

    的确,高林住的地方三面环山,他以为彭敏会喜欢。但事情似乎并不是他想像的那样。

    “北京给我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那排着长龙的汽车。好象北京的私家车已经超过二百万辆了。这也许是堵车的一大原因。”高林又一次想转移话题。

    “虽然堵得厉害,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想买,因为毕竟方便。今年冬天我打算学呢。”女的说。

    高林来京后,已感觉到北京人对车的热情。他的同事,他周围的人,都津津乐道于今天出了什么新车,哪一款车又降了。不管是有车的,还是没车的,买得起还是买不起,只要谈起车,似乎总有兴趣。高林初来乍到,似乎对车并不感兴趣。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他对于至少目前他并不能得到的东西,并不想过多谈论。他觉得对车念念不忘但钱袋并不鼓的人不仅痛苦,也很无聊。他今天指出私家车引起交通堵塞,似乎是想让他的这位未来女友现在和他一起谴责私家车,却没有想到彭敏在北京生活久了,忘了家乡的光荣传统,被北京人同化。高林终于开始反思和怀疑自己的看法。

    “平时都看什么书呢?”这句话总不会有问题。高林在心中一边拿不准,一边这样说。

    “没看什么书。有时看一看《时尚》杂志。”

    “那你原来是小资产阶级呀。”高林想幽默一下。但话一出口,却感到幽默得笨拙。

    “对,我就是小资。”彭敏正答道,丝毫不像开玩笑。

    “读小说吗?”高林问。

    “偶尔读一下,但只看一些轻松的,沉重的书我是不读的。”彭敏答道,她并没有解释什么是沉重的书。

    高林也不会明白,却没敢多问。他隐约的感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头脑中的想法和自己是有差别的,而且很可能是巨大的差别。这种差别就是他和北京人之间的差别?其实所谓“北京人”并不是指在北京长大的人,而是从外地来北京创业或谋生,尤其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有不菲收入的“中产阶级”,虽然这一阶级的存在性还很令人怀疑。高林受过高等教育,却不是高收入。很多不一样的想法,大多都缘于此吧。他觉得自己在一个很大的风气或氛围的重重包围之中,人只有主动或被动的融入其中。特立独行的人很少,因为特立独行似乎需要更大的资本。一个人可以说他不喜欢钱,钱只会让人变得空虚,但他必须是一个有钱人,别人才会觉得有点道理。穷光蛋不会这么说,说了别人也不信,只会认为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高林还没有资本去鄙视北京的这种风气或氛围或去特立独行。他只能被动的融入,这是很痛苦的。

    彭敏似乎隐约地感到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与他想法的不同。理想的中高林应当是一个有谈吐,有气质的城市白领,应当在物质上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她是通过奋斗来到城市的农村女孩儿,父母为糊口而忙碌的身影在童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现在虽然有了优厚的收入,却总不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担心有一天会失去。当然,她也并不是只有漂亮的脸蛋儿,只有找一个男人来供养她。但她未来的丈夫与她的收入应当差不太多,这样的生活才会过得轻松舒适。眼前的这位男士,似乎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感情?她相信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两个人都是正常的男女。以前不都是结婚前根本就没见过面?

    那次见面后还谈了些什么,彭敏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坐车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去后便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变黑。

    高林送走了彭敏,隐约地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心中的渴望,似乎更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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