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林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北京,那是去到天安门。他模糊地记着天安门的城楼和飘扬的红旗。他的记忆太过模糊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过。
现在,他孤身一人从北京西站下了车,随着涌动的人流往外走。他觉得自己身轻如一片柳叶,被强劲的风吹走,随汹涌的浪起伏,竟没有一点抗拒的力量,以至于连抗拒的念头都没有。眼前这黑压压的人群中每一个人似乎都是一样的,都是长着头和脚,有鼻子有眼睛的晃动的人影,他甚至看不清高矮胖瘦。他的小乡村,他也许可以说出两个人的眉毛的差异。熟悉与陌生的区别,也许正在于此。
这是他再次来到北京所留给他的第一个印象,似乎永远晃动的人影。高林想,眼前这幅人潮涌动的图景,会不会在多少年后,也会像现在自己对儿时去天安门的印象,让他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真的存在过?那似乎是很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也许什么都不会记得。高林想,还是只活现在吧,至少现在应该是真实的。
高林默默地随着这虚晃晃的影子下意识的往前走。他不看指示牌,只是裹人群中往前走,每个人都走向出站口。出了站,人们四处散去,继续走各自脚下的路,继续划出不同的人生轨迹。人生的轨迹有时相交,甚至相聚到一点。火车站也许就是一个“聚点”。这些互不相识互不相关的人似乎是很偶然地聚在了一起,然而却各自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都有一个必然要来到这个“聚点”的过去的旅程,也都有从这个“聚点”离去的未来的旅程。高林是其中之一,但只熟悉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也许更加感人,而他只觉得看到了一些影子罢了,别人对他的感觉也应是如此。这些匆匆来去的人们有缘而又无缘。漫漫人生之路,他们有缘于曾有过共同的 “交点”,却无缘于将自己的心扉紧掩,如同被秋风吹起的纷纷扬扬的树叶,从苍茫的大地很偶然地被吹在一起。这也许正是这个世界让人很陌生很难以理解的原因。
然而这一切又再正常不过了。人们不会把自己的故事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所以才渴望友情和知已。人们在抱怨这个世界让他们感到陌生而黯然伤神的时候,也都为造成这种局面出了自己的一份力。高林即使认识到这一点,却又无法抗拒,这正是令人感到尴尬和荒谬之处。
公司里并没有人接站,高林得赶紧找去公司里的公车。不然,他恐怕要露宿街头了。
他匆忙加快了脚步。回望北京西站那雄伟如古代宫殿般的巨大轮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天神或魔鬼,毫无理由却无比威严的矗立在黯淡的夜空中。人为什么要造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也许是一种夸耀,一种虚荣。人们建了一个雄伟的工程,便认为自己也同样的雄伟,古代帝王的建造宏伟的宫殿和陵寝,也许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眼前的庞然大物有多大,人的虚荣心便有多大,反过来说也对,高林这样想着。
令高林惊叹的还有马路边上的公交车站。高林从未见过一个车站密密麻麻的竟有十几个公交车牌。人们来到这里似乎不是为等车,而是参加集会游行。他们很自觉地排成一个长长的厚厚的堤坝。然而这个堤坝并不稳固,仿佛是水做的。每一辆车来,人堤便如水一样散开,波动。里面塞得满满的公交车驶来,靠岸。人们拼命地去堵这个大铁盒子上张开的一个小口,就像一个大大的棉花团,硬要塞进去。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个已吃得饱饱的铁盒子竟还能将这个大棉花团消化。它仿佛像一个吸力无边的海绵,永远没有饱和的时候。高林甚至觉得人们这样坐车是因为想自虐。但今晚,他却有自虐一下的必要。
高林庆幸的自己要坐的车竟没有这许多的人,而且自己捡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他突然明白这是公交车的始发站,再一看,终点站正是自己的目的地,他的心中一阵惊喜,不必担心会坐过站,可以从容观赏这北京之夜。
夜幕已经拉开,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天空,巨大的北京似乎没有丝毫的倦意。它像一个巨大的机器,在隆隆地运转,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息,永远有使用不尽的能源。
长长的环城路两边,亮起了通向暗夜深处的灯火,路灯的光在暗夜中静默,而宽阔的路面上却奔跑着数不尽的流萤。这些如星光一样闪烁的流萤偶尔停下来,排成长长的一串,然后又开始在这无尽的暗夜中无止息和没有终点的滑动,似乎是要奔向一个遥远的童话。
公交车又停下来,人群像潮水一样涌来,仿佛要将这车子淹没或推翻,最终却被这个大铁皮吸进肚子里。女人们穿着各种时尚鲜亮的衣服,暴露着各个部位的皮肤,理出各种各样的发型,很自觉地成为人们观赏的景致。等车的人有的翘首企盼,有的低头不语,而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车子的到来。看到这些人,高林心中感到一丝优越。
汽车又开动了。他看到明亮的灯光从明亮透明玻璃里透射出来。里面宽阔的大厅里摆满了桌子。桌子旁满满地围坐着人,桌子上满满地摆着饭菜。不时的有穿着红色衣服的服务生轻快的在桌子的缝隙里穿来穿去,手里的盘子轻盈地举过头顶。饭店前面的路面上停满了小汽车,汽车光滑的表面泛着幽暗的城市之光。
巨大的广告牌子上巨幅电影明星的画像在强力彩灯的照射下露出巨大而灿烂的笑容;摩登女郎的手里拿着领导潮流的手机;房地产商则画出如天堂般美丽的花园小区,上面可以看到青山绿水。这样的小区似乎要使人们远离都市的氛围,而有乡村的感觉。但高林觉得那潺潺的喷泉和如茵的绿地,太过精致,只是金钱的堆积。也许真正的乡村只有姥姥家葡萄架下的庭院,他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在农历七月七日那天,只有在葡萄架下才会看到天上牛郎和织女相会,他信以为真,每年那个时候都会在那葡萄架下观望。然而这些美丽的故事,和自己的童年一起,渐去渐远,如同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天际,只有脑海中留下如梦一般的影子。现在他感到好象被一种现代宗教的气氛笼罩着。这车水马龙的街市,这各种各样的广告招牌,这迷乱的灯光,散发着诱惑的气息。一个人也许并不真的需要这些东西,但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们却渐渐地以为自己真的需要,竞相购买,相互攀比。他们的确需要,只不过出于攀比的需要,虚荣的需要。高林觉得那些囊中空空却生活在这种氛围之中的人们,也许会很痛苦。这是一种引诱和物欲的宗教,你对它深信不疑之时,自己却浑然不觉。
北京,这个欲望之都,难道就是今夜给高林的所有感觉?不全是。高林注意到与这种氛围很不相称的一群人,他们很容易被从人群中认出。他们的衣着不整,肮脏,样式仿佛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过的。他们走在这繁华之街,走在迷离的灯光之中。有的肩上扛着和衣服一样肮脏的编织袋。那是他们的行李箱,里面装着被子和脸盆。高林知道,这些人和他一样,刚刚来到这个巨大的城市。他们来到简陋的工棚,吃简陋的饭菜,穿简陋的衣服,简陋的洗脸,简陋的刷牙,一切都为了降低生活的成本,拼命地使自己变得廉价,多攒下一点点钱寄回家里。
工地上的铁架子像密密的丛林,被高大的弧光灯发出的强烈灯彻夜照亮,直到白昼的来临。人们像蚂蚁一样工作着,这个庞大的群体来自中国巨大的农村—高林也来自那里。
历史上大饥荒时代逃离家乡的大爱尔兰的人,来到英国和美国的城市,开挖运河,兴建厂房,修造铁路和港口,从事着最低贱最艰难的体力劳动。这些人是社会发展的最直接的物质力量,同时被称为弱势群体。
高林同情这些人,不仅以前自己曾有过这样一段相似的经历,即使现在,他和他们的命运也是相同的。自己只是幸运地受了几年高等教育,但他和他们同属在异乡漂泊和谋生的人,而所有的人都同属这个世界上的过客,虽然过程各不相同。
是夜,高林住进了公司的招待所。
高林的公司很大,大得遍布全国,但他工作的单位却是一个很小的分支机构,远离市区,三面小山环绕。高林分到一个普通的房间,如同中学时代的学生宿舍,只不过自己一个人住。总算在北京有一个小小的落脚之处。他想,这也许就是自己多年默默奋斗的结果。是的,但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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