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最近一段时间,萍萍总是没精打采,茶饭不思,脸色也不好,有时躲在卫生间里半天不出来,好像还在里面呕吐。仇虹芸问,“萍萍,这是怎么啦?”而萍萍有时低着头不做声,有时就搪塞一句,“没什么,可能感冒了。”
仇虹芸便叮嘱,“晚上睡觉,把空调打小点,好多人贪凉,都得了空调病!”
“嗯。”萍萍答应着,仍然忙这忙那,没个闲。
可是,萍萍的身体越来越不对劲了,有时,正吃着饭,就突然捂住嘴,往卫生间里跑,在里面一阵一阵地呕吐。仇虹芸凭直觉,感到萍萍可能不是惹到了空调病。她不流鼻涕,也不发烧,不像是感冒了。那到底怎么啦?仇虹芸不停地追问,而越是问,萍萍就越是不做声。问急了,他就喑喑地哭。仇虹芸越来越有一种预感,是不是……便决定带萍萍去医院做检查。
周末,萍萍被仇虹芸带到了妇幼保健医院。萍萍一下子就明白,仇虹芸已经看出自己的反应了。
检查结果,不出所料,是有了。
仇虹芸一个劲地问萍萍,“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萍萍只顾埋着头,红着脸,不敢哼声。
“到底怎么回事?”
在仇虹芸的一再追问下,萍萍才说,“您,问……抗抗吧!”
仇虹芸就知道,肯定是抗抗那小子干的好事。
仇虹芸顿时感到头轰地就大了。她觉得,自己要先冷静一下,便站起身来,走到洗手间,沐净双手后,到观音菩萨面前上了香,然后,双手合十,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口气想了好几个问题。
首先,萍萍健康、聪明、勤快、善良、听话,而且,也长得还算好看,年纪也是二十二、三岁,比抗抗小是小了个好几岁,可她比抗抗懂事。而抗抗也玩够了,现在又参加工作了,该让他赶快成家了。如果,萍萍能够做杨家的儿媳妇,那孙子都是现成的了。
第二,萍萍是个不错的好女孩,本来考上了大学,但是,因为弟弟当时还在读高中,并接着也考上了大学,家里负担不起两个人的读书费用,为了成全弟弟上大学,萍萍就出来打工了。这样看来,萍萍本身的素质还是蛮好的,至少就读书而言,不仅不比抗抗差,而是还要好。
第三,可惜,萍萍生在农村,要不然,她现在也是大学生了,或许也能正式就业,参加工作了。可一扯上农村,各方面就大大掉价了……
萍萍出生在农村,而且是个差不多年年会闹水灾的大畈上。那个地方是有名的“十年九不收,一年有收,狗都不吃锅巴粥”的大平原,不发大水,就日子好过,而大水一来,则无处可逃。不少人家,刚刚盖上两间房子,还没住上两、三年,一场洪水到来,说不定就给冲掉了。再盖,再冲。只要洪水一来,家里什么都冲走了,人能逃出来就谢天谢地了。所以,萍萍老家那一带的人,基本没有稳定感,而是大多养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习性。那里的人,祖祖辈辈都一心想离开那个地方。过去,小伙子都想去参军。后来,也就是恢复高考以后,便可以通过考大学这条路,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不过,最终如愿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在难以抗拒的自然灾害面前,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人们一次次地感到失望,以至,慢慢地把自己的欲望缩小再缩小,最后,就只指望生个男孩。对于他们来说,生男孩不仅仅是个传宗接代的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比如遇到洪水,能不能有足够的力量一搏,或者有不有足够的力气而逃的问题。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农村育龄夫妇可以生两胎。但他们老家那里却执行了一个土政策,只要生下一个男孩就立即结扎,而只要没有生下男孩,那么,还是允许等到生下一个男孩后再结扎。萍萍的爸爸妈妈结婚后,一直在不停地生孩子,一口气生了6个女孩,可就是没有生一个男孩,直到总算为萍萍生下一个弟弟后,才去结了扎。可到那时,她爸爸妈妈已经老了,家里基本靠几个姐姐来支撑。
不巧的是,萍萍的大姐也接连生了好几个女孩,一直没生男孩,按理她还可以一直生到有了男孩为止。可是,那个生了男孩就结扎,没有生出男孩就放开生的土政策,一方面满足了大家必须生一个男孩的愿望,另一方面,却为了生一个男孩而生了很多很多女孩,以至人口总量失控,突破了上级下达的生育指标,有关干部被撤职了。为此,当地新上任的干部就赶忙采取急刹车的措施,严格执行生育两胎,不管是男是女,一律结扎的政策。为了矫枉过正,并且提出了:“凭证怀孕,持证生育!”“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一律刮!”“引出来,流出来,坚决不能生下来!”等极端性的口号和措施。因此,萍萍的大姐,尽管还没有生下男孩,但是,按规定必须去结扎。原来不管生多少女孩,都允许生一个男孩的政策好不容易轮到自己时却嘎然而止,说什么,也难以接受。更何况,本来就是为了生个男孩才千辛万苦生下了一大堆女孩,可生了一大堆女孩却最终并没有生到一个男孩,就这样草草收兵,更是不甘心。于是,萍萍的大姐就躲进山里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去偷偷地又怀了一胎。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乡里一直在寻找她行踪的计划生育干部,掌握可靠信息后,带着乡卫生院的医生,趁黑摸到了大山里萍萍大姐躲藏的远房亲戚家。当时,萍萍大姐正和亲戚家的人一起坐在火塘旁,东家长李家短地拉着家常,只听到屋外的狗呜呜地叫了几声,突然就没了声息,正觉得有点奇怪,就有几条黑影扑进门来,二话没说,把她按到在地,往她已经高高隆的大肚子上狠狠地打了一针,立即就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不到3分钟,而且,自始至终,除了萍萍大姐的一声尖叫,什么声音也没有。等被吓傻了的亲戚醒过神来时,萍萍的大姐已经捂着大肚子痛得在地上乱打滚。原来,医生在她的肚子上打了一针大剂量的催胎素,她肚子里已经7、8个月的胎儿就被打下来了。孩子出来了,小手小脚还一动一动的,但胎盘还在里面,脐带还扯着,而且母体已经大量出血,出现血崩了……眼看,就要出两条人命了,亲戚赶紧用一床棉被一裹,用一顶陈旧的竹轿子抬着,把她送到山下的乡卫生院。计划生育干部已经等在乡卫生院,冷冷一笑,挥手就让医生把已经不省人事的萍萍大姐抬到手术室,把孩子和胎盘一起扯离母体,然后,随即就把她扎了!可怜那孩子,只差个把月就能顺利出生,而且,还是个全家盼望已久的男孩!由于是在活生生地把孩子扒离母体后立即实施结扎,受到手术的重创,加之又遭受到失去孩子的巨大精神打击,萍萍的大姐从乡卫生院抬回家没过多久就丢下几个可伶的女儿,撒手而去了。
萍萍的二姐、三姐到广东打了几年工,那些年,家里主要靠她俩打工寄点钱回来,才得以渡过难关,后来她们也都出了嫁。她们都是在打工得过程中结识了男朋友,二姐嫁到贵州去了,三姐嫁到四川去了。她们要从婆家回一趟娘家,得坐很远的汽车,再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有了孩子后,就很少回来了。
四姐最惨,一开始,二姐三姐把她带到广东去打工,没多久,二姐三姐分别嫁到贵州、四川去了,她就一人只身在广东继续打工。一连好几年,四姐都按月寄钱回家,供萍萍上学读书,后来,还有弟弟也靠她寄钱回来读书。那时,爸爸妈妈已经有些老了,重一些的活不能干了,家里主要靠四姐寄钱回来,才得以维持。可是,突然之间,四姐就和家里失去联系了。当时,萍萍正在读初中,而弟弟还在上小学。家里眼巴巴地盼她寄钱回来,可是,四姐却一直杳无音信。好几个月后,突然,接到乡里的通知,说,四姐在广东没了,让家里派人到广东去把骨灰领回来。爸爸赶紧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广东,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通知上所说的地点。到了那里,人家只叫交3000元火化费,把骨灰领走。至于怎么死的,对方也不知道。当时,有人在疏通地下水道时,发现一具腐尸,就报了警,但警察除了从她口袋里尝未腐烂的过塑身份证上知道她是谁是哪里人外,别的一概无从调查。爸爸把四姐的骨灰盒抱回来后,一直茶饭不思,总跑到当时四姐离家去广东打工一家老小送她远去的那条小路上瞭望,天黑了,就坐在那个土坡上抽烟,寒风把他浑身吹得冰凉,也不回来。四姐从那条小路上离去,却永远也不能再从那条小路上回来了。不久,爸爸也生病,永远离去了。
好在五姐及时接上了趟,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也只好到广东去打工。五姐在广东打工时,结识了一个在那里开修理厂的小老板。小老板因为脚有点瘸,一直没结婚,但他有一定的技术,加上心眼不坏,做一点小本生意,日子还算过得自在。五姐起先帮他打工,后来,就同居了。不过,五姐一直还是给家里寄钱,并且答应,供弟弟上完大学。
萍萍好歹上完了高中,参加高考,考上了一所外省的普通大学。对于一个农村女孩来说,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城里孩子读书,只管读,不管录。孩子考到了录取分数线,能不能被录取,录什么学校、什么专业,那就是父母的事了,考验的是父母的能耐和本事了。而农村孩子,就只有听天由命。萍萍拿着录取通知书,思绪万千。不去读吧,好不容易考上了,而且是祖祖辈辈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放弃太可惜。可是,去读吧,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学费每年几千元,还要生活费。家中年迈体衰的妈妈已经是不可能为自己提供这些费用了,那么,只有凭录取通知书去贷款。按政策,既可以在生源地贷,也可以去学校办理借贷,可是,几年下来,欠一大笔债,毕业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那每年一百多万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半都是来自农村的啊。即使找到了工作,收入也就那么一点,是还贷款,还是过日子,一点着落都没有。反正,家里还有个弟弟会读书,将来五姐供他上大学,也算有人为家里光宗耀祖了,自己还是赶快去打工,挣点钱,孝敬孝敬妈妈吧,不然,“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就这样,萍萍因为有文化,素质好,相貌不错,就被招聘到省局所属的培训中心做了服务员,而后,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杨正伟家。现在,她怀孕了,怀的是抗抗的孩子,也就是杨正伟的孙子,当然,也是仇虹芸的孙子。
仇虹芸正在想,要是这个孩子能生下来,那么,自己就有孙子了。想到这里,嘴角自然泛起一抹笑意。但是,她马上就收起了那一抹笑,继续想自己的问题。
第四,萍萍没有工作,而且,没有文凭,那就意味着不可能找到正式工作,只能是打工。抗抗怎么可以,和一个打工妹……
第五,杨正伟是什么态度?
“这怎么可能?亏你想得出!”
杨正伟回来,听仇虹芸把抗抗和萍萍的事情一说,劈头就是这句话。
仇虹芸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其实,萍萍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的。在抗抗没有欺负她之前,确实一心老老实实在这里做事,心想只要好好干,讨得主人喜欢的话,就可以一直干下去,就每月能够按时把钱寄回去,妈妈就有钱买药,买米,买油盐。可是,当抗抗不断地欺负她而又无法逃避之后,她就隐隐约约有了想法了。心想,与其白白让他欺负,还不如顺着他点。
抗抗本来是比较爱整洁的,他房间里的东西尽管乱七八糟的多了去了,但是他从来心中有数,随手而放,也能随手可得。可是,有时他却在房间里大喊大叫,不是埋怨这个东西找不到了,就是质问那个东西又被放到哪里去了,反正总是指责萍萍把他的东西搞乱了。而且经常对萍萍咆哮,“不许乱动我的东西!不许跑到我的房间里来!”有时,他又对萍萍忒好,比如,萍萍烧菜有时放多了盐,或者忘了放盐,仇虹芸就会指出来,“这个菜放了两遍盐是吧!”或者,“今天盐涨价了是吧!”而抗抗就总是说,“不是说多吃盐腿肚子才有劲吗?我最近腿肚子发软呢!”或者说,“哎呀,老年人就要吃得清淡,长寿啊!”气得仇虹芸直瞪他。凶也好,护也好,萍萍觉得抗抗对自己好。慢慢,慢慢,萍萍也就开始迎合抗抗。不管抗抗是出于本能,还是别有动机,反正,萍萍开始主动亲近他,并想赢得他的欢心。
那天,杨正伟和仇虹芸都上班去了,抗抗日上三竿还懒在床上,萍萍轻柔地说,“快起来吧,早点该凉了!”
抗抗不耐烦地说,“给我端进来,给我端进来。”
萍萍乖乖地给他把早点端进来。
抗抗又对萍萍招招手,说,“端过来,端过来!”
萍萍说,“你躺着吃呀!”便把早点端到抗抗的床头边,正要放下,抗抗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来,喂我吃!”
萍萍羞涩地笑了笑,真的就喂抗抗吃。可当萍萍用调羹舀起一个芝麻汤圆送到抗抗嘴边时,抗抗却把嘴一撇,说,“想烫死我呀?就不能用嘴试一试?”
萍萍把调羹里的汤圆放到自己嘴前吹了一吹,又吹了一吹,再送到抗抗嘴边,抗抗却紧抿着嘴就是不张开。萍萍着急地说,“哎呀,你闭着嘴巴怎么吃呀!”
抗抗顺势用手搂着萍萍的腰,轻轻地说:“我要你用嘴巴喂我吃,好吧!”
“那,那……怎么喂呀!”
萍萍有些不好意思,但被抗抗搂得很紧,脱不开身,扭捏了几下,只好,把汤圆含在自己嘴里,闭起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往抗抗的嘴边送,刚刚触到他的嘴唇,抗抗就一口咬过来,把汤圆和萍萍的嘴唇一起咬进嘴里去了……
当自己刚刚出现妊娠反应时,萍萍感到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但经过检查,确认怀孕后,她倒异常冷静了,大不了生个孩子!
可是,天真的萍萍那晓得,并没有那么简单。即使是生个孩子,你以为,想生就能生,说生就可以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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