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童伟声称自己找到了净土。
他的山水摄影绘画展《净土》,即将在省美术馆隆重开幕,特别邀请杨正伟作为嘉宾出席开幕式,为此,他送了一幅精品力作给杨正伟。那幅画,高180cm,宽90cm,画面上只有一座耸立的山峰,并题写有一句话:“在天之下,于云之上。”杨正伟满口答应到时一定出席画展,去为他捧场,但并不在意他的这幅画,心想,你老师的画我家都有好几幅,你这个东西最多也就是个涂鸦。
这话从哪里开始说呢?
这几年,童伟被杨正伟冷落,身为副局长,但实质上在班子里就是个跑龙套的,大小事情,轮到他时也就只差附和一下了。例如,上面来了人,本来是和童伟分管工作对口的,杨正伟不过让他一起陪同吃个饭,然后,就对他说,“童伟,你回去吧。”童伟走后,杨正伟就和那个对口部门的负责人一起领着上面的人到夜场去消遣去了。这样一个看是漫不经心的小动作,却至少向上面的人传递了3个信息:一,童伟不被信任;二,上面不用在乎他;三,童伟分管的工作实际上是处长直接对“一把手”负责。这样一来,“一把手”不信任他,上面的人不撩他,处长架空他,他还怎么工作?起先,他还郁闷了一阵子,但立马又想通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不去多他的事,乐得清闲。恰巧,童伟小时候跟一个下放的画家学过绘画,不过,只学了画山水。于是,他就潜心琢磨起山水画来。为了画山水,到处去写生,摄影。结果,弄出一堆山水绘画、摄影作品,被省文联主席誉为“江南才子第二人”,因为他的那个老师是当年被誉为“江南才子第一人”的楚先梅。
楚先梅是一位名冠江南的学人,本在省博物馆工作,遍览省博馆藏的古今善本,尤其擅长山水。反右那阵子,先被下放到通羊县博物馆,后来博物馆在文革中干脆关门了,就又被下派到一个偏远的山区中学当历史老师。他在那所叫横溪的中学呆了十几年后才好不容易回到省城来,可是不久就因病去世了。他生前很落寞,潦倒,但身后名声大震,其存世不多的作品现在一幅至少都值几十万。他座落在市郊的故居被修缮成“楚先梅纪念馆”,供参观学习。就在楚先梅下放乡下当老师期间,他发现了一个顽皮,但悟性很好的孩子,那就是童伟。课余时间,寂寞的楚先梅喜欢和顽皮的童伟一起玩,并教童伟画山水。童伟,那时还小,只是好玩。楚先梅也并没有真正收他为弟子,不过还是教了他一些山水画的基本功。
正当这一老一少忘情于山水之间时,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楚先梅下放到通羊县时,他主动和夫人划清界线,就把夫人留在了省城。其实,夫人和他感情很深,经常乘火车几经辗转到乡下去看望他。一次,她在一个小站转车时,竟然被一列过站的货车刮倒在月台上,一条胳膊被刮走了。本来在山区乐不思城的楚先梅,不得不到处找人,想回城照顾伤残的夫人。找来找去,但就是找不到过去那些熟悉的能帮忙回城的人。文化厅和省博早已物是人非,那些老领导、老专家,差不多都下放了,或者靠边站了,有的则不在了,以至当年红卫兵造反派抄家抄出来一块玉佩,由于县博物馆关了门,就收缴到省博物馆,而省博居然无人知道那是一个什么物件,更不要说对其做出鉴别。当时,楚先梅在山区中学接到一份电报,要他速回省博对玉佩进行鉴定,才认定它并不是什么苏修帝国主义的核武器弹片,而是一件古代文物。后来那块玉佩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成为省博的镇馆之宝。
只要是到省博参观,见到那块玉佩的人,都犯糊涂,周朝的东西怎么出现在今天的南方?而玉佩背后的故事除了杨风驰,就只有楚先梅知道。当时,为了考证那块玉佩,楚先梅打听到,玉佩是从一个叫杨风驰的县长家抄出来的,于是,专门找杨风驰了解过玉佩的来历和有关情况。那时,杨风驰正在接受批斗,红卫兵命令他向专家交代一切情况,但他只能告诉楚先梅,玉佩是祖传下来的,被他揣在怀里从黄河岸边带到了南方山区。这就让鉴定工作拨云见日,追根溯源,弄清了其来历,还原了其面目。而那位杨县长自从交出那块玉佩后,竟在批斗中顺顺当当过了关,而且,不久就不仅官复原职,而且还提拔到市里去了。于是,楚先梅心想,好歹和杨风驰有过一面之交,能不能通过玉佩的事,和杨风驰套套近乎,拉拉关系,说不定,能帮个忙,让自己回城照料生活不能自理的夫人。楚先梅除了学问和画作,一无所有,而学问再多也不能送人,于是精选出自己的6幅画作,前往宾州市去寻找杨风驰。楚先梅唯唯诺诺地找上门去,恭恭敬敬地奉上自己的画作,临走,却忘记了告诉自己的来意,提出自己的请求。杨风驰以为他不过就是来送几幅画给自己,让表扬几句而已。那时,文人都是“臭老九”,他们弄出来的所谓著作画作之类的东西,都被嗤之为狗屁。好在,杨风驰不是那种骄横跋扈的权贵,而是个厚道人,尽管不认为送来的画作有什么价值,但也没有冷落人家,更没有奚落人家。有道是伸手不打送礼人,于是,接过画作,看也没看,就慷慨地回赠给他一些表扬。结果,搞得楚先梅怪不好意思,就把千辛万苦找上门来的目的给忘得一干二净,搓着双手,赶紧告辞了。
就这样,楚先梅一直未能实现回城照料夫人的愿望,直到拨乱反正的时期,他才拖着病体回到省城,而那时,他伤残的夫人已经早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去世了。就在那个冬天,他的夫人实在熬不住严寒,把他存放家中的大部分画作用来烧火生炉子了。楚先梅万念俱灰,不久即辞世。
直到改革开放,百废俱兴之时,省博物馆翻修重建,人们才在馆中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蒙上厚厚灰尘的楚先梅遗落人间的300多件画作,立刻受到前来指导重建工作的故宫博物院一泰斗级专家大加赞赏,并赋诗一首,“自古华夏多才俊,历数唐宋元明清。梅公艺高才九斗,江南才子第一人。”可见,童伟被誉为“江南才子第二人”,那还了得!
实事求是地讲,这个赞诩夸得过分了一点。其实,当年,他也就是出于好奇,屁颠屁颠地跟在城里来的那个老师后面看他画棵树,画片云,画座山,画条小溪而已,而且,那时在乡下也根本就没有宣纸,心中的笔情墨意,难以精到地表达出来,所以,童伟当时也就看到了画家那个架势,至于其中的奥妙,正如老师的山水画,云遮雾盖,旁人“不识庐山真面目”,着不到边际。这几年,童伟反复回味、咀嚼、琢磨、领悟,才摸到了一些门道,加之自诩是楚先梅的弟子,一炒作,还真出名了。
常言道,官场失意,情场得意。
不过,这话拿到现在来说也不完全准确,现实情况往往是官场越是位高权重,则情场越是彩旗飘扬。如今好多女人越来越现实,往往为了得到一点点实惠甚至是预期的好处,就赤裸裸地直奔权力的怀抱,不管他是美是丑,有多丑,有多俗,根本就没有任何底线,已经毫无妇道可言。其实,当全社会都没有道德底线的时候,谁都不能指责妇女的堕落。难得的是,居然还有一个不为权不为势不为利只为人而来的女子,在童伟官场失意时飘进了他的生活。
当时,童伟在感到一阵落寞之后,便自由自在地当起了逍遥派,一门心思,忙写生、摄影、参展、出席笔会……不经意间,被一个叫安真的女子扯上了情弦。
安真,是省电视台文化频道的一位主持人,称得上是当下最流行的“白富美”,粉丝无数,其中不乏高官权贵,富商巨贾,但她一概不稀罕。她公公是个位高权重的副部级领导,丈夫是个腰缠万贯的房地产开发商。安真,这个生活在权力的光环之下和财富的包围之中的才情女子,却不得不在“弦断无人听”的寂寞中一天一天送别自己的青春。无人理解她对落叶秋风和飞雪骄阳的莫名感触,更无人与他揣摩唐诗宋词和汉文晋字的意蕴,她的梦中一直有一个优雅书生,闲适之时和自己共赏风花雪月,兴之所至携自己驱车走天涯。有一天,这个人悄然降临,似乎是一种无可逃脱的宿命。于是,安真与童伟相遇了。尽管,童伟与安真梦中的那个书生还有一些距离,但毕竟填补了她心中的一片空白。更加巧合的是,童伟个高而黝黑,安真高挑而雪白,两人在一起,正如围棋盘中的两颗子,亦如八卦图上的两条阴阳鱼,阴抱阳附,天作之合。有人戏谑,童伟的老婆和安真的老公,正好就是八卦图上点在对方头上的那只黑白眼,相看两不厌。可是,作为棋盘中的棋子是被别人用来下的,安真的公公对儿媳的私情,感到无比震怒,他暴跳如雷地表示,一定要把童伟这颗棋盘上的黑子,踢出局去。
这位副部级领导从北京给省里有关部门和领导打了一个电话,童伟就被停职调查了。查来查去,能定性的就两点:其一,据举报,和安真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有生活作风问题;其二,经核查,有利用副局长的职务之便,使用公车外出写生、拍摄并由下级或有关单位接待;到下级和职权所及的单位和企业报销本应由自己负担的摄影器材和绘画材料等费用;向下级和职权所及的单位和企业摊销自己的绘画集和摄影集等违规行为,但对方往往对这些费用都是通过做假账的形式进行处理的,所以,难以核实真实的具体金额,更难以取证。于是,有关部门就对他进行了诫勉谈话,做出了批评。安真的公公对省里作出的这个处理很不满意,也不罢休,继续在北京向高层举报。最后,有关部门不得不对童伟做出降职处分,发配到一个边远的设区市搞市长助理。
官职降了,老婆离了,童伟只有一心扑到工作上,协助市长抓招商引资。边远小市,没有太多招商引资的优势,外向型经济一直发展不起来,能在这方面有所突破,那自然能得到上上下下的认可和方方面面的肯定。地域缺乏优势,童伟就发挥自身优势,大搞文化招商,感情引资。恰好,台商、港商还大多对传统文化感兴趣,一台文化戏,一幅山水画,往往能够吸引他们到那个还保持有一点原生态的边远小市考察、投资。于是,童伟在那里名声鹊起,不久,当选为副市长。又不久,省里的文化主管领导看重童伟的才华,亲自提名他回省里主持文化厅的工作。尽管仍然还是付厅局级的职位,但是单位的“一把手”,几乎与杨正伟拥有了同样的平台,可以平起平坐了。
杨正伟受到童伟的邀请,心情比较复杂,但还是去参加了童伟的《净土》山水绘画摄影展开幕式,并当着出席开幕式的省领导和众多嘉宾的面,把童伟大大地夸赞了一番。
世事,完完全全就是一张八卦图,变幻无常。看到春风满面的童伟,杨正伟又想起自己的揪心事来,前些日子交待王珩去办的事,不知办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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