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第二天,上午9点钟,杨正伟参加县里专门为他来调研组织的汇报会。在会上,杨正伟认真听取了县里的有关情况汇报,对县里已取得的发展成绩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对县里将来的发展和建设提出了明确的意见和建议,并答应把县里提交的19个开发项目申报材料带回去研究。随后,在县长的陪同下,到企业去参观指导。
第一家企业,是一家港资企业,搞棉纱纺织的。企业占地320多亩,厂房还是以前县国营棉纺厂的老房子,只是里面的设备换上了新的。说是港资,其实,就是通过招商引资,请香港老板拿点钱来,一方面以每人1到2万元不等的价格买断全部工人的国企身份,把他们还原成一般劳动力,再按新的劳资关系进行雇佣;另一方面,买一些进口设备替代那些早已老掉了牙的旧机器,从而生产出能够卖得出去的新产品。县里则按每亩1200元的价格向其提供土地,并享受3年免税待遇。而这家企业的老总实际上就是过去县国营棉纺厂老厂长的儿子。与他的父亲不同的是,他在纺织学院正儿八经学过纺织,懂技术,懂行情,懂成本核算。同时,他对出资的香港老板负责,而香港老板却不对他负责,赚多赚少,完全靠他怎样按照市场的原则去进行投资决策和实行经营管理,如果不能保障老板的投资收益,那么,他就要丢饭碗。最近,棉布外销市场不景气,资金周转不过来,企业压缩生产规模,一下裁员80多人,老总也亲自到外面找路子推销产品去了。厂里出面接待的一个财务总监,从前呼后拥的架势上断定杨正伟是一个不小的领导,但也不指望他能帮忙扭转市场行情,帮企业走出难关,于是领着他们一行到厂区转了一圈,说了不少平时见了领导都挂在嘴上的恭维话,让杨正伟感到自己很重要很了不起很受尊敬,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回到车上,让他们高高兴兴地离开。
第二家企业,是一家韩资企业,生产各式各样的鞋子。厂区占地上千亩,全是齐齐整整的崭新房子。这家企业是引进不久的新企业,为了引进这家企业,县里以每亩100元转让费向其提供土地,等于是白送。引进这家企业后,解决了当地1000多人的就业问题。过去,这里的年轻人都跑到到广东去打工,现在,至少有一千多人不用跑那么远了。杨正伟当即夸赞,“好哇,不仅是引进了一个企业,而且是为老百姓办了实事,办了好事,还算得上是一个德政工程、民生工程啊!”但是,商贸局的人说,这家企业目前面临招工难的问题,很多工人做了几个月后就辞职不干了。为什么呢?一是工作时间超长,企业实行计件工资,每天除了20分钟午饭时间,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一天工作12到13个小时,还完不成基本定额;二是,克扣出乎想象,一个月满打满算只有1000多元工资,但只要出一点纰漏,比如迟到一次哪怕就一分钟,就扣800元,等于这一个月就白干了;三是没有安全保障,很多在这里打工的孩子,都受过工伤,不少人的手指被机器轧掉了一截,企业一概以不按程序要求操作论处,工人违规操作,后果自负,工厂不负任何责任;四是毫无人格尊严可言,打骂是家常便饭,几乎每个人都被喝令向工头下过跪。有一个小伙子在他的女友因实在憋不住跑去上了一趟厕所而遭到工头侮辱后,便去找工头理论,结果,反倒被韩国人强迫学狗叫。有人说,在台资企业打工的工人,不是员工,而是劳工,那么,韩资企业的工头则把工人当做工奴。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哪个愿意做工奴?哪个父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受这份活罪?杨正伟听后默不作声,在规整、干净,并显得肃穆、沉寂的厂区走了走,看了看,然后就来到了一个车间。走进去,里面憋得慌,而且眼睛被呛得流泪,才坚持了不到10分钟,就受不了了,一边咳嗽一边摘下眼镜来揩眼泪,赶紧逃也似地出来了。
第三家企业,是生产多晶硅的,属于光伏产业。企业董事长兼总经理是一个30多岁的小伙子,本地人,但却是在外地发达后,由当地政府出面请回来投资办企业的,也享受招商引资的一切优惠政策。这是一家典型两头在外的高科技企业,原料、设备、技术都靠进口,连掌控关键设备的高端技术人员也是聘请的外方人员,而产品基本靠外销,产地就赚一个加工费,而且属于能耗大户,也是污染大户。其污染具有隐蔽性,无味无色,但却人不知鬼不觉地严重破坏空气和水的质量,让人不知不觉地深受其害。据说,日本早在80年代就明文规定45岁以下和具有生育意愿的男子严禁从事这种工作,以防损害后代的身体素质和智力发育。近年来,发达国家都纷纷把多晶硅生产线转移到发展中国家,以保护本国的生态环境。杨正伟听了有关情况的介绍后,一方面,称赞县政府引进了高科技产业,符合产业结构调整的方向,同时,也表示对污染的担忧。县长则毫不掩饰地说,“现在真的就没有不污染的项目,你说搞什么不污染?就连农民种地,农药化肥使劲一用,地也都中毒了!”
第四家企业,本来安排的是一家以生姜荞头种植为主的农产品生产基地。杨正伟说,“不去了吧,地都中毒了,那生姜荞头肯定也有毒哇!”
县长赶忙解释说,“出口的都是好的,没有毒,否则,人家不要。”
杨正伟追上一句,“那言下之意,就是,卖给我们吃的都是有毒的啰!”
“……也不,有一些签约的特供户,多出钱,也是买的没有毒的。种植户自己吃的,也没有毒。”
“那,你们县还有不污染的企业,没中毒的地吗?”
“……有,有的。旅游业不污染,白云寺的地……应该……还干净吧。”
“好,那就不看种植基地,我们上白云寺看看好吧!”
杨正伟大手一挥,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去白云寺了。
白云寺也算得上是一座古刹,年代久远,庙宇不大,加上地处偏僻,尽管幽静,是一个修行的好去处,但是却香火不旺。
杨正伟一行来到白云寺,刚入庙门,就有一素服僧袍的妙龄女子迎上前来,自称是一名居士,并十分热情地一路引领着作详细的讲解。从她的讲解中,让人感到这座小庙非常灵验,有求必应,有灾必消。
杨正伟发现,前来烧香跪拜的,除了一些婆婆姥姥之外,还有不少学生摸样的人。一问,原来是参加完高考正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高中学生,来求菩萨保佑能顺利升上大学。
女居士领着杨正伟一行转到后殿后,神秘地告诉杨正伟,“不日前,本寺来了一个云游和尚,是一高僧,能为有缘人打开法眼看破灾祸,并用佛法为其消灾。高僧现正在后殿法堂打坐,贵人既然有此佛缘,不妨做一拜见。”恰好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杨正伟一直觉得好多事都希望得到菩萨的保佑,尤其是现在正在处理一桩人身伤害赔偿案,也许自己还真有佛缘,何不拜见一下高僧,求问一个破解之法。于是,按照居士的指引,怀着无人可窥的心思,撩起后殿法堂一隅的紫色帘帷,进入到一个神秘的小间。
那里面,只点着暗暗的油灯,几柱高香正在燃烧,满屋烟雾缭绕,靠墙一排执法罗汉,个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杨正伟刚跨进去一只脚,就不禁全身颤抖了一下,正准备抽脚退出来,却听到飘过来一个声音:“施主,善哉,善哉!”杨正伟又打了一个寒噤,定眼一看,香案前坐着一个披着袈裟闭目而坐的和尚。杨正伟感到已经不好退出去了,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为自己壮胆,进入到那个有点恐怖色彩的小小的房间。刚一进入,还没有定下神来,和尚又送过话来,“狂心歇处幻身融,内外根尘色即空。洞彻灵明无挂碍,千差万别一时通。”杨正伟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搞不明白,和尚到底在说什么。这时,和尚慢慢打开眼睛,紧盯着杨正伟看,盯得他心理阵阵发毛时,突然,发出话来,“正是春风得意时,却有灾祸联袂来!”杨正伟一听,吓了一大跳,赶忙问,都有哪些灾祸。和尚告诉他,出外遇欺诈,身体遭病缠,家中有血光。哎呀呀……我的天呀!杨正伟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求问消灾之法。和尚一看杨正伟的紧张程度,心中暗喜。他知道,凡是经“居士”一点拨就急于求得消灾灭难之法者,一准是遇到了麻烦事,而洞悉世事,观其形色,麻烦事无非是三个方面:一是出外不顺心。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你说,出门在外还少得了磕磕碰碰的事情?前来寺庙旅游者,本身就是人在旅途,可谓出门在外,一路上肯定就遇到过不怎么顺心的事。二是身体不舒服。可以说,没有人时时刻刻都感到身体很爽的,谁都可以说出这儿那儿不舒服,尤其是来者年岁不小,而且身体发福,身上肯定有点毛病,没大病,也有小病。三是家中遭不测。家,是个大概念,只要和自己扯得到一点边的人碰到个事情,都可以说是家中遭不测。谁没有个三姑六婆八大姨的,还有儿女亲家和那些八竿子才打得着的旁系亲属等等等等,肯定能扯上一个碰了胳膊崴了脚的。经“出家人”按照自己的那套江湖套路一番诓骗讹诈,杨正伟感到,这高僧真厉害呀!菩萨真灵啊!和尚一看,鱼已上钩,赶紧收线,便告诉杨正伟,佛法无边,只需在佛前敬上三柱高香,必能逢凶化吉!哦,原来这么简单。杨正伟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过,和尚又告诉他,这香,不是普通的香,而是法香,也就是得道高僧作了法的香。点上法香,才能把自己的灾难禀报给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菩萨,得到菩萨的保佑,消灾灭难,保你平安!杨正伟想,哦,原来,得道高僧就是个中介,正如你要找领导办个事,得有哥们给你牵线张罗,那才办得成。于是,立即请香去敬菩萨。
可以!
门外的居士早已帮他准备好了三柱高高的法香,800元一柱,一共2400元,交过钱后,“高僧”立马为他上香诵经作法。
杨正伟从那个阴暗的小房间地走出来时,眼睛被阳光刺了一下,脚下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他觉得这个庙里的假和尚骗人十分了得,明明自己上当受骗了,却又不能说出来,比哑巴吃黄连还难受。哑巴是有苦说不出来,而杨正伟是有苦不能说出来,还要在众人面前装得乐呵呵的,生怕被看出破绽,出洋相。
这时,有陪同的人提醒,山后还有一个尼姑庵,近几年有不少女大学生在里面削发修行,建议也去看一看。杨正伟只是浅浅地一笑,未置可否。他在心里想,有欲求,就有菩萨;有菩萨,就有庙;有庙,就有庵;有和尚,就有尼姑……看来,到处都一样,走不出这个自然魔力场,那又到哪里去寻找一方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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