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曰:“忠、孝、智、勇四者,为臣、为子之大宝也。”故古之君子,奉以周旋,苟一失之,是非人臣人子矣。汉李陵策名上将,出讨匈奴,窃谓不死于王事非忠,生降于戎虏非勇,弃前功非智,召后祸非孝,四者无一可,而遂亡其宗,哀哉!
驳曰:汉李陵策名上将,出讨匈奴,窃谓以五千步兵对匈奴左右单于十一万精骑,血战十余日,可谓之勇;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故李陵不死而全其身可谓之孝;火烧芦苇,以少敌众,旬日不败,可谓之智;为全士兵、忍生降之辱而欲以有为,可谓之忠。李陵四者具备,乃真国士也!
予览《史记》《汉书》,皆无明讥,窃甚惑之。司马迁虽以陵获罪,而无讥,可乎?班孟坚亦从而无讥,又可乎?按《礼》云:“谋人之军师(军师:军队),败则死之。”故败而死者,是其所也。《春秋》所以美狼瞫(瞫:瞫读shěn,深视或下视)者,为能获其死所。而陵获所不死,得无讥焉?观其始以步卒深入虏庭,而能以寡击众,以劳破逸,再接再捷,功孰大焉;及乎兵尽力殚,摧锋败绩,不能死战,卒就生降。
驳曰:予览《史记》《汉书》,言李陵有褒奖之语,皆无明讥,窃甚喜之。太史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不虚美,不隐恶”,其实录精神为班氏及后世史家所重,太史公既无讥于少卿,诚其不当讥也。李陵以五千步卒深入单于庭,以寡击众,因无援而兵败,诚非陵之过也。
噫!坠君命,挫国威,不可以言忠;屈身于夷狄,束手为俘虏,不可以言勇;丧战勋于前,坠家声于后,不可以言智;罪逭于躬,祸移于母,不可以言孝;而引范蠡、曹沫为比,又何谬欤?!
且会稽之耻,蠡非其罪,鲁国之羞,沫必能报,所以二子不死也。而陵苟免而微躯,受制于强虏,虽有区区之意,亦奚为哉?夫吴、齐者,越、鲁之敌国;匈奴者,汉之外臣,俾大汉之将,为单于之擒,是长寇雠辱国家甚矣。况二子虽不死,无陵生降之名;二子苟生降,无陵延及父母之祸,酌其本末,事不相侔(侔:读móu,等同),而陵窍慕之,是大失臣子之义也。
驳曰:呜呼!乐天言陵“坠君命,挫国威,不可以言忠;屈身于夷狄,束手为俘虏,不可以言勇;丧战勋于前,坠家声于后,不可以言智;罪逭于躬,祸移于母,不可以言孝”此言甚谬矣!陵步卒挫精骑,教六军披靡,单于折箭。其扬国威于敌前,可以言忠;勒石记功,临强敌而不思退,可以言勇;保全其身,以事家国,远在异域,思君念亲,可以言孝;临危不惧,火烧芦苇,可以言智。陵之祸延及父母,此乃武帝不察之过,少卿冤哉!而引范大夫、曹沫为比,极言大丈夫当能屈能伸也,何为其大失臣子之义也?
观陵答子卿之书,意者但患汉之不知己,而不自内省其始终焉。何者?与其欲刺心自明,刎颈见志,曷若效节致命,取信于君?与其痛母悼妻,尤君怨国,曷若忘身守死,而纾祸于亲焉!或曰:“武帝不能明察,下听流言,遽加厚诛,岂非负德?”答曰:设使陵不苟其生,能继以死,则必赏延于世,刑不加亲,战功足以冠 当时,壮节足以垂(垂:垂范)后代,忠、孝、智、勇四者立,而死且不朽矣,何流言之能及(及:涉及、触及)哉!
驳曰:陵在匈奴,单于以女妻之,而拜陵右校王,礼遇至此,何言陵受制于强虏?汉负于陵,而陵仍有区区(读全音)之心,可谓忠矣!既言匈奴为汉之外臣,然则汉与匈奴一家也,何言陵居匈奴“是长寇雠辱国家甚矣”。
呜呼!予闻之古人云:“人各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生或轻于鸿毛。”若死重于(于:比)义,则视之(之:代指个人的生命)如泰山也;若义重于死,则视之如鸿毛也。故非其义(义:道义,该做的事),君子不轻(轻:轻视)其生;得其所,君子不爱(爱:吝惜)其死。惜哉陵之不死也,失君子之道(道:正道)焉。故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不其然(然:这样)乎?不其然乎?
驳曰:白乐天反复言陵不能以死明志,而让(责备)其与苏子卿之言为虚,却不言陵族亲灭族之冤,不明陵之痛,诚哉偏私也!吾窃以为陵之不死,必是其欲以有为也!
乐天之文,终言陵非君子也,而吾深以陵之不死实乃君子之为也。君不见,漠北之役,惨之烈之,甚矣!若陵以一死而求壮烈之名,则陵之步卒士将必无可幸免者。兵者,大汉之精锐也,妻之夫也,儿之父也,母之子也,具死,则汉之鳏寡孤独者众矣!故不死而忍生降之辱,大义也!世人何不屑之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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