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皮是菜吗

曲然

儿子出生后不久，父亲专程从老家赶来探视，与父亲一同前来的有久病体弱的三伯父，还有一位乡下的远房叔公。

其时，正值酷暑，我所居住的城市又是个有名的“火炉”，摄氏四十度的高温一连十几天下不来。在这样一个很糟糕的时候，就因为我们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为我们的家族新添了一名小成员，便惊动老家的长辈们不远千里顶着酷暑前来探视，我和妻子自然非常感动。尽管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小家庭还十分简陋、寒酸，条件十分有限，尽管儿子的出生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新内容，常常搞得我们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尽管妻子产后身体还未得到应有的恢复，而我又是一个不知道盐咸醋酸的“呆子”，尽管我们还根本没有积累起持家度日尤其是待人接物所应该具备的知识和经验，对于长辈们的突然来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们从内心深处暗下决心，一定要招待好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的我们家族中尚健在的这几位最高尊长。我和妻子商量，首先要安排好伙食，尽管老人家不在乎做小辈的给他们吃什么，但我们总要表达出自己的心意。接着就要陪他们到城里四处走走看看，我特意指出必须陪他们去一趟动物园，因为我那位叔公都六十多岁了还是头一次到大城市里来，连老虎、狮子、大象都没见过。然后我们决定在他们回家时买一两件合适的东西送他们，以表示我们做晚辈的对长辈们的孝心，事实上也是一种应该表达的谢意。遗憾的是，由于三伯父的突然病倒，把我们的计划完全打乱了，以致我们在过去好几年之后仍然为此而感到深深的内疚。三伯父是个老胃病，身体一直很虚弱，一路上的旅途劳累，加上高温的影响，到我家后的当天晚上就病倒了，由于是胃出血，人立即就处于半昏迷状态。说实话，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危急情况，紧张到了极点，感谢见多识广的医生采取他们看来是十分平常的办法迅速为伯父止住了血，但他那虚弱身体在 40℃的高温下几经折腾已近奄奄一息，我们也都为之失色，除了全力设法救治之外，其他的事情就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幸好伯父的病情很快被稳定住，可是在忙乱之中，我们已经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伯父这一病，我们无暇也无心去好好地弄饭，基本上也就是胡乱弄几个菜填充一下肚子，有两餐甚至还炒了碗西瓜皮搬到桌上作菜吃。我想那一阵子即使有山珍海味我们也根本就没有胃口。伯父的病稍一稳定就嚷着要回去，因为他怕死在外面。紧跟着叔公也说要回去，我看得出他也是担心伯父会死在外面，再则他按照乡里的那些客套认为到一个地方作客不能住得太久，所以才住两晚就急于表示一定要回去了。父亲除了担心伯父的病外，当然不会有叔公的那些想法，但是父亲对叔公急于回去的那个态度产生了怀疑，以为我和妻子招待不周，让叔公生气了。作为父亲，他非常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使自己的儿子在家族中产生不好的影响。父亲便把我叫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100元钱来交给我，很委婉地说，西瓜皮不是菜，即使是家里人，该讲的礼节也万万不能丢。听了父亲这番话，我立即知道这两天在忙乱中出了大错了，尤其是由于过于忙乱，我竟忘记了告诉妻子，在家乡人的眼中西瓜皮是无论如何不算一道菜的。关于这一点我妻子根本不知道。她只知道我们单位那位资历颇深威望颇高刚刚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老太太曾经在大会上告诉单位上所有的人，把吃剩下的西瓜皮切得薄薄的，用盐稍许腌一腌，然后搅入精肉丝一炒，放少许白糖和味精，起锅上桌，便是一道很好的夏令家常菜，她照搬过来，每到夏天，就如法炮制西瓜皮这道菜。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在父亲面前通红着脸，羞得不敢抬起头来。

我终于没有能够挽留住我的父亲、伯父和叔公，他们在我三伯父的身体还没有出现根本好转的情况下，带上我为他买的几种药就执意坐上拥挤不堪的火车回去了。自然，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陪他们逛街，上动物园，更没有来得及买上点东西送他们，一切的一切就这么一下全错过了，我望着他们那代表着我们这个家族的背影，忍不住流下了热泪。父亲、伯父和叔公，把不知传递了多少代，现在还留驻在他们身上的那份亲缘之情不惜代价地用他们那年迈的身躯直接载送到一个遥远的异地，让我和我那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感受到人间那份最宝贵的至亲至爱，可是，我却就这样让他们匆匆离去了。尽管我在他们跨出门坎时就已作好打算，过些时候一定再接那位老叔公来看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老虎、狮子、大象，可是对三伯父的病情我却根本没有一点把握，我总以为怕是再难见到他老人家了，他就是怕死在外面才急着要回去的啊……我不敢再往下想，竟关上房门嚎啕大哭起来。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三伯父回到家里后，病情一天天好转。只过了一年，当我们带着刚刚开始学走路的儿子回到老家时，他老人家高兴得喝了好几杯烧酒，还说：“去年夏天，我生怕死在你们那里，给你们增加麻烦。没想到到你们那里走了一趟病倒好了，你看，我能和你爸爸喝一样多的酒！”听了伯父这番话，我那一直负疚的心这才有点释然，于是说拣个比较好一点的时间请他和叔公再去我们家。可是，没想到叔公却已去世半年多了。我的心就象被猛地塞进了一块石头。叔公还不到70岁，而且身体看上去也硬朗得很，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叔公这一走，我就永远失去了弥补过失的机会，我的心就会一直负疚下去。叔公啊，如果那次不是三伯父恰巧生病，而且病得那么重，我就不会忘记告诉妻子西瓜皮不是菜，如果你老人家不这么快就走，我再请你到我家去，陪你上街，陪你去看老虎、狮子、大象，只要能住上半个月，说不准你老人家慢慢地就会讨厌餐餐吃油腻，而从心底里认为西瓜皮还真可以算得上是一道好菜，可是……，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不可能。叔公，我永远无法和你老人家来谈论西瓜皮到底是不是菜并就这个问题达成共识了，但在许多城里人都很喜欢吃这道夏令家常菜的情况下，我让妻子再也不要做这道菜，我再也没有吃过这道菜了。198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