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提起我在党校的一段记忆。那时候我刚从部队出来考上了南疆一个地区的党校,每月补助生活费150元。记得党校的后面有一片荒芜的苹果园,总是淡淡的黑白颜色,如同电影里关于痛苦和寂寞的特写底色。那时的我的我行我素十分突兀,不愿与人打交道,尽管生活拮据,还是喜欢一个人在苹果园细细体味一种类似精神的东西。
有一天,大约是我在党校接受培训三个月的时候,收到了父亲的信。他在信里夹带了二十元钱,说是给我改善一下生活。那年是2001年,是二十世纪的第一年,据说中国已经非常富强的时候,父亲在信中夹带二十元前,为着给我改善生活……我于是从长大以来第一次哭了,在孤寂的苹果园……我于是知道,我的泪,值20元……
昨天我上网与三弟视频时,看见了父亲。父亲穿着我当兵时留下的军用衬衣,已经洗过很多次,黄中透着灰白,式样也非常老土;他的头发不长,依然显得很乱,如同胡子一样蓬松;形容憔悴,却挂着微笑。
我在苹果园落泪时闪现的父亲的微笑,摄像头前的父亲的微笑,还有别的时候的微笑,总是在笑着,却如此的枯涩,一如他两颧刻意堆积的肌肉,都是那样的生硬,似乎是一个客观需要,比如打个让别人懂得的手势,而不是内心的愉快体验,让人想起旧时在贵人面前躬身的奴仆。
父亲是一个老实的农民,他的微笑是对着上天的委琐和畏惧,甚至是乞讨。他的内心里,已经丧失了尊严和自信,对着上天的轮番折磨,他垮了,没有争斗的勇气了。他如同一只掉光牙齿的猎犬,挣扎着活着,尽管还带着微笑,却是给那个叫着命运的王八蛋的媚笑。
父亲在电脑的那头,让弟弟告诉我,他很想我。我默然了。
记得年前回老家,大伯父家请客,村里的干部来了,父亲的兄弟们也都来了,父亲陪他的弟兄和村里的干部在客厅说话,我后到,父亲见我没有坐处,在角落里唤我过去同坐。我记得很清楚,他就那样微笑着,唤我。我嫌那里太狭窄,另找了一个地方,在他的对面,坐下,听长辈们说话。父亲没有说话,一直微笑着。我突然感觉到,在那样的环境下,父亲除了微笑,是没有说话资格的。这个资格是什么呢,是富裕的家境,以及由此而得来的社会地位。父亲没有,甚至是一般的社会地位都没有,连连的家庭不幸,牺牲了父亲的地位。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开玩笑说是我们三兄弟打掉了他的饭碗,原因是村里请他帮忙时,我们三兄弟总要去蹭饭,久而久之,别人便不再请父亲帮忙了。那是一个社会地位的牺牲,尽管在一个小村落,对父亲却是非常重要的。
记得小学的时候,我成绩挺好,有一次腿断了,父亲每天接送我上下学,人们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微笑。而那时,即使是我出了事,他的微笑依然是幸福和由心的。还有我辍学和他打工回来,我们挣了一点小钱,在别人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的微笑也是甜蜜的。尽管我辍学,但我毕竟成人,可以挣钱养家了。
父亲的微笑是一个温度表,零度他依然笑的开心,因为温度还会回升。而现在,他的温度表坏了,总是停在零度以下,他的微笑就这样的定格了,如同黑白底色的特写。
父亲已经五十多了,他现在广州和弟弟一起打工。我劝他在老家安养晚年,因为以我现在的条件,是不需要他的付出的。他微笑,习惯的微笑着说,至少可以为我减轻一点负担。
听到这样的话,我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画面:一个年迈的乞丐,堆满笑容乞得一碗水,是为了给儿子洗脸。或者,只有我洗了脸,父亲的笑容才会偷偷的稍微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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