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忙碌的暑假
夏天是避暑的季节,但在海岛除了春节,其它的时间就没有闲着的,孩子们都习惯了自己干活赚钱,新学期开始,要买书本、笔、橡皮、刀子什么的,最起码买双新鞋,剩下的交给家长,补贴家用。
我们这儿的山上有一种叫黄菜芽的草。它像兰花的叶子,只是叶子要宽一点。春天发芽,漫山遍野一片、一片的,夏天就开像百合一样的花儿,只是颜色不同,百合是白色的粉色的,而它正像它的名字是纯黄色的,在绿色中更显出它的娇美,只是一岁一枯荣。
黄花不只是装点美丽的,它还是美味佳肴。鲜黄花抄肉、做打卤面的卤子非常好吃。把黄花晒干了,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它还可以卖钱。每年夏天形成定式,家家户户都去采摘,大人们也去,但孩子居多,因为他们放假了。
夏季,山上郁郁葱葱,草齐腰深,而采黄花要在早晨,它喝饱了晶莹的露珠,迎着朝阳,开放的非常欢实。
景色虽好,但是,我每次上山都先出一身冷汗。因为,我们山上有蛇,住在蒲大园上的人家会时不时的有蛇光顾,但我们岛上的蛇不象大黑山岛的蛇,从未听说它咬过人。有的草上还专门长一些花毛虫、绿色的大蹦虫,让人毛骨悚然。尽管如此,大人们为了生计,孩子们为了完成任务,闭着眼也得向黄花冲去,其实,许多人都是见了黄花忘了怕。
我是除外的,上山我专门找平坦的路走,采花我专门找草少的地方去。每次采花回来,我一定是采的最少的那个。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妹——小胖和引子、小琴、我家的二子可厉害了,长着飞毛腿、剪子手,在山上飞来飞去,一会儿,一片片黄花被剪掉了,篓里的黄花就升起来了,而我经常是刚盖满篓底。她们发现的黄花,我一般不去采,而我有时也会发现大片的黄花,她们一会儿就飞过来了,而且,又是带着“剪刀”来的。我采黄花是一个一个摘,从来不带一个叶子、一段梗的,再加上我的手天生慢,所以,等她们来了,我才刚摘几个,她们就一手划拉一、二十朵,另一只手一握就薅了下来,有时会薅的稀乱。为此,我常常暗暗生气,但从来不表露出来,过了这个场合就又忘了。
妈妈从来不因为我采的少而责备我,她的观点是只要上山了,也尽力了就行。有时,我只采了十几个,妈妈也要把它们蒸出来,然后,把平房顶打扫干净,再把黄花一个一个扭好、摆齐,晒黄花是有窍门的,但不是弄虚作假。因为黄花骨朵比黄花值钱,所以,刚开放出几个花瓣的,只要细心地把花瓣趁热理到骨朵上,它照样可当骨朵卖。我们家的干黄花就是因为火候合适、颜色好看、加工认真而卖出好价钱。当时,就是渔民把它带到烟台或者大连去卖,那时叫烟台是南邦,叫大连是北地。大连的价格比较好。
俗话说:花好才有几日红。因为花期短,又是全岛的人家都采摘,所以,很快山上就没有花了。因此,我们就到远处的老山后、箭山去采,有时,甚至到南山去,但最多地还是去老山后。老山后尽管山高路远,因为山峦绵延,花比较多,所以,大家都常去,去多了,也就像走平地一样翻来覆去的。再往东就是山神老爷庙,庙东是和东村交界的地方,所以去的人就少了,花也许会多。其实,大家都这么想,也就没有花多的地方了。我们常常累了就在山神庙边玩耍。
说是庙,其实就是一个小土房,小的藏不住一个人,但在岛里人的心里却神威无限。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这里经常跑“胡子”,他们是从东北坐船过来的,主要是抢掠,有时也伤害到老百姓。他们有眼线,主要是抢有钱人家。有一次,他们要抢一个有钱的船主的钱财,那个船主得到消息后,就拼命往老山后跑,一群胡子在后面追。他实在跑不动了,发现山梁上有一蔟正落叶的荆棘,就躲到后面,忐忑不安地望着爬上来的胡子。其实,在显眼的山梁上,一蔟荆棘怎么能挡住一个高大的男人呢。但是,胡子愣是没发现他。他和家人笃定是山神保佑了他。于是,他就在荆棘处盖了一座山神庙。村里人知道后,也都认为他是被山神保护下来的,而且,传的神乎其神。以后,这里逢初一、十五和大节,四个村的百姓都来祭拜,特别是有病有灾的人家香火来得更勤。
山神庙不大,它却给岛上的百姓壮胆。
每年,我家都能晒出质量上好的黄花菜几十斤,我妈都找精明的村里渔民给带到北地去卖,卖好了能有三十多元的收入,是我爸爸两个月的工资。委托人又给买回盘锦大米、大绿瓶酱油,有时候还买土豆、洋葱什么的,怎么也剩下二十多元。大米和酱油尝尝鲜后,就放下留过年了。那时,吃顿大米饭就着土豆菜和洋葱菜几乎是过大年。
我们休息了,只是说不用上山了,但要在家挑水、烧火、洗衣、看小弟弟。那时,他只有几个月,妈妈为了多挣点工分,早就到生产队干活了。八口之家、老老少少,那家务活有多少?
俗话说:当驴当马别给人当妈。我说:当驴当马别当老大。除了过继给大伯的大哥,我就是老大,而且,比大妹大四岁多。十四岁时,妈妈就不让年迈的爷爷挑水,担心挑水出了问题让别人笑话,其实,这时爷爷已经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我们村有两口水井,村西的浅水井水比较咸,三条沟的深水井的水甜,村民做稀饭、喝水都到这口井挑水,但懒汉宁肯喝咸水也不到这里挑水。我们家有一口大水缸是装咸水的,一口小水缸是装甜水的。爷爷的勤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每天都挑水,从不让水缸缺水多了。他的起居特点是“打窝窝头”,即刚吃完晚饭就得睡觉,第二天凌晨就睡不着了,不管什么季节,早晨第一个起来挑水的一定是我爷爷,而且,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挑水的路上清嗓子,那就和唱戏的练嗓子没什么两样,习惯了,村民们把我爷爷的清嗓子当起床号了,许多家里听到我爷爷的清嗓子号,“快起床,老邹头吹起床哨了”,爷爷的哨声比军号要早个巴钟头。
有一天早晨,爷爷按惯例挑满咸水缸,又挑甜水。等他挑回来时,对正在做饭的儿媳说:“福红,我把甜水倒在缸浮上了。”妈妈小名叫福红,她听了一阵心酸,她知道公公真的老了。那时爷爷已经是年过七十古来稀了。于是,妈妈断然决定不让爷爷挑水了,而她早出晚归,又没有时间挑水,我就开始承担挑水的任务,爷爷和我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交替对接,爷爷终于习惯了不挑水。那时,我刚一米五出头,大水桶、长长的扁担钩和我的个子极不相称,特别是那宽宽的井口,深深的井,简直要人命啊!家长也明白这很累,她告诉我,每次只挑半担。对大人来说这很好解决,但对我来说,更要命。开始,我站在井边双腿就打哆嗦,为了整半担水,不敢放足井绳,于是,桶子就放不倒,也打不到自己想要的水。生气了,就把井绳放长一些,再使劲一摆水桶,水桶进满水,迅速下沉,如不使劲揪住井绳,会连井绳也一块掉进井里的。可满满的一桶水我是拔不上来的。没办法,就拖着绳子默默掉眼泪。我幻想着干活回来的妈妈、钓鱼回来的爷爷回来会来找我的,可他们一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时候很多,最后都是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见状帮助拔了上来。不知什么原因,我和同年龄的女孩比,力气少的多,因此,干力气活自己遭了不少罪。因个子矮,挑水上下台阶,我必须把水桶勾反挂起来,满桶水压得我摇摇晃晃,十几步就要歇一歇,在路上要歇三、四次才能到家。
挑水成了我的负担,但我从来不因困难而推脱责任。于是,我每逢下午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挑水。平时,会经常开水缸盖看其深浅,并警告弟妹要节约用水。尽管我的挑水经验在积累,但力气却增长不明显,最打怵地还是拔水。一次,又是打满了水拔不上来了,心情一不好就掉“猫尿”。小学同学小季来了,她见状帮我拔上来,然后对我说:我说个谜语,你来猜。“放下去软乎丢当,拔出来硬邦邦,你不叉开腿,弄你一裤裆。”
“流氓,这准不是个好谜语。”挑水的孩子们争吵着。
“我知道了,这个谜语的‘谜儿’是井绳。”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干活累的掉猫尿的我,动起脑筋来,又比别人能了。
“大萍脑子好使,对了。”一直在一旁听我们吵吵的田老师这时插话说。
“小季,是这个谜底儿吗?”有人不相信地问。
“是。”小季低头同意。
因为突然被老师夸奖,刚才差极了的心情一下子云开雾散了。
小季家在我家西南面,大家都叫她家是“瓦房”。爷爷说,过去村里都是海带草房子,他家是第一个用小灰瓦盖的房子,所以,“瓦房”的名字就叫出来了。尽管她家先住瓦房,但她家是贫农,而且是很穷的那类。小季家和我家一样,三个男孩、三个女孩。她的父亲早去世了,她妈妈一人拉扯着他们过日子。她的大哥、大姐、二哥都干活了。她比我大四岁,因为,要看妹妹,所以,中途辍学。后来,又和我一起上小学。她人很好,很实诚,学习中游偏上。小学一年级第一个学期,我的家庭作业基本是她给我做的。我记得春节前,学校把各年级的考试成绩都在供销社门口抬出榜来,过往的人们评论着,正好,我路过的时候,他们在评论我和我的家长,我的成就感一下就生长起来,从此,再也不用她帮做作业了,而且,成绩迅速提高,是地方百姓孩子中成绩最好的一个。尽管,我不用她给做作业了,但是,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特别是挑水,我们后来一直一起去,大多数是她给我拔水,有时我们盯梢田老师,每逢这时都是田老师帮我拔水。
我们还一起跳皮筋、捉迷藏、赶海、拾草。关于拾草,我们还有一段笑话。有一天下午听部队的孩子说,晚上,有北京来的慰问团在部队广场演出。这个消息对精神饥饿的我们来说就是过年。时值春夏交替,天特别长,不管晚上有什么好光景,放学后拾草是不变的。这天放学后,小季建议不挑水了,到南边大地拾草。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一会儿就把篓子拾满了。但太阳好象还是挺高的,她建议我们不要回家,不然,家长又要指派活了,的确有道理。她又建议我们到麦田里搓麦穗。于是,就按她说的,我们坐在麦地里,搓着黄澄澄的肥大的麦穗,然后,吹掉麦壳,那麦粒特别鲜嫩好吃,在吃不到水果的年代,这是上好的零食了。我们正吃的高兴,突然,有人往地里扔石头,而且,嘴里还叫喊着什么。完了,我们一定是被人发现了,偷吃集体的麦穗就是自私自利,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跟我们学过的《刘文学》中的地主没什么两样。石头还在扔着,骂声也不断,我害怕极了,不但害怕石头打破头,也害怕被抓住告老师,那就太丢人了,何况我还是班干部。为了不让石头打破头,我们就用双手抱头,可这也不是个办法,我们毕竟是孩子,心里更害怕的是耽误了看戏。外面的石头还在扔,骂声更响了,这人肯定是跟我们叫上劲了。
“豁出去了,反正不能耽误看戏。”小季说着,腾的站了起来,“你妈个臭的,你直扔什么石头,差一点打我们头上。”
“我见几只鸟落进去了,就是不见出来”一个男孩的声音。
“快出来,是俺弟——小民”
我几乎因为放松而摊在了地上。
偷吃麦穗的事飘到九霄云外了,我们被总政歌舞团的精湛演出折服了,特别是新影片《西沙》的主题歌——《美丽的西沙》,被著名歌唱家吕文科、卞小贞演绎的美伦美奂。“西沙啊,西沙,西沙啊,西沙,祖国的宝岛,我可爱的家乡,祖国的宝岛,我可爱的家乡,我可爱的家乡。。。”甜美的、高亢的、清脆的、悠扬的、圆润的、雄浑的,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二重唱。回家后,这美妙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畔、我的心田回荡着,美是各种各样的。
除了挑水,再就是洗衣让我烦恼。我们家八口人,那时,尽管没有那么多的衣服,但是,我妈规定一周必须换洗一次,一人一套内衣、一套外衣,全家大小衣服就二十多件,当时又没有洗衣粉,只有一把碱,一块肥皂,用水也要掂量,你说洗衣有多烦。一年四季,年复一年,我就是这么坚持过来的。我的韧性和坚持除了遗传基因,就是从小在干家务事时磨练出来的。
我们家的分工非常清楚,平时,我还负责洗碗、扫地、擦桌子,但不做饭。我家的饭早晨是妈妈做,中午、晚上是奶奶做,因为那时妈妈没散工。奶奶一米七几的大个子,平时,一杆大烟袋。走起路来潇潇洒洒,她很豁达,和爷爷同船出海的老王爷、老葛爷他们在鱼归时,都愿意到我家玩,看起来是到老伙计家,其实,他们都是来找奶奶聊天的。他们来了,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打声招呼就忙自己的去了。
“老爷们,来讲一讲又看什么戏了?”老人中总是有人这样开头。他们喜欢叫奶奶是“老爷们”。
于是,奶奶就泡上茶,然后,依次围圈坐下,大家一边品茶,一边谈论着大戏,奶奶主要是从瞎子唱戏中得来享受,获取知识。
老葛爷是个很有经历的人。日伪时期,他在东北闯关东,做到掌柜子。他没有子女,所以,生活很富裕。有一次,他碰见一位算命先生,那先生说,你现在的荣华富贵很快就会象落花随流水而去,你将来会儿孙绕膝。象这种大相径庭的算命的不过是骗钱,他留下钱就走了,并把这事忘了。但第二年就开始应验了。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日伪开办的企业纷纷关门,他效力的公司也倒闭了。他收拾好行囊,准备返回长岛老家,临起程时,在门口捡到一名日本遗弃的女婴。回来后,正赶上自己的堂兄嫂生一男孩,难产身亡。当时,他的堂兄已经有几个男孩,实在无法养活这个,他责无旁贷地将这个男孩也收养了。其结果同那个算命先生讲的一样。他经常感叹:人不能不服命。
老王爷在我们村也是好样的。原来,他家和我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的儿子也是过继子,也象我爸爸在外地工作,他的儿媳也勤劳能干,家里也经营的富裕祥和。但是,儿媳妇在第三个孩子五岁时,因病去世了。老王爷的心境沉重了,到我家玩时再也没有过去的心境了。
有时,我的姑老爷也会来聊大戏,但他一般把剧目和内容给整反了。
我隐约记得他们的话题有〈〈杨家将〉〉、〈〈十二寡妇征南〉〉、〈〈王宝川〉〉、〈〈岳母刺字〉〉等古典剧目。有时,也争的脸红脖子粗,但基本都依奶奶的为准。
奶奶的优点很多,干活麻利无怨言,她负责做饭,可谓全村的典范,我们放学的、散工的,只要一踏进门槛,奶奶的饭准做好在等着了,她的观点是“只能让饭等人,不能让人等饭”。奶奶真的做到这点。七十多的时候,她做饭总是用一块小手绢把鼻子捂上,说热气容易把鼻涕蒸出来。奶奶特别爱她的孙男嫡女们,从来不骂孩子们。所以,我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的是,家里一是没有罗嗦声,二是没有骂声。(如有不和谐的声音,一准是奶奶批评爷爷,奶奶看不上爷爷干活的没道道、不利索。)我家总是象很有秩序、很宁静的港湾。
除了这些家务活,就是我们永远完不成的科目——拾草。其实,夏天的草正是起身的时候,郁郁葱葱,很嫩,不好晒,不抗烧。但是,没有办法,谁让我们出生在缺吃少穿的时代,又出生在一个勤俭持家的家庭里。真的,谁的母亲懒惰,孩子就享福。当然,当然最后也要受冻挨饿,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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