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
——顾城《一代人》
(一)黑夜的梦幻
夜沉沉,月如钩。
老屋浸没在一片蒙蒙的夜色里,阴暗潮湿的厢房,空空荡荡。
这是一间破旧的土墙瓦房,借着里外两个木格子窗户,都靠墙摆了两架床。床已经很老了,床栏被摩得发亮。床铺垫的全是新鲜的秋稻草,很软和,还能闻到稻草的气味儿!被褥、床单却是硬梆梆的,冷冰冰的。发旧的棉絮散成了大大小小的团儿,在被子里挤得乱跑。一张灰黑的蚊帐像一张破渔网一样张在床的上方。楼上跟地下一样,空空如也,积满了灰尘。墙上的木楔子上,吊着一大串新打的草鞋。窗户上蒙着一层发黄的旧塑料布。屋子里很暗,月光从瓦楞缝里艰难地钻进来,斜洒在屋子中央。
我窝在被窝里,并没有睡去。我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其实就算睁着也一样,我睡不着!我在咀嚼着白天里那辛苦的一幕幕:山谷里飞着一片片雪花,挑碳的人们一趟趟的,佝偻着腰,额前淌着汗!猪圈沟哪是人走的啊?挑了三回,只觉得那黑色的可恶的石炭在身上越来越沉,膀子又痛又酸,两腿像灌了铅,木然地前行!我觉得我就像那课本上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任由生活的纤绳勒进我稚嫩的肩头!而我的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弯弯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小路!“妈的,这四块二好难挣啊!·······日妈的!······解放鞋烂了好几个洞了,······明天,还去不去呢?······狗子去,我也去!······”被窝里还冷,我哆嗦着胡思乱想。
生死由天,富贵由命。从小我就这样想。
我并不埋怨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这样糟蹋自己的稚嫩的肩膀!恍惚中,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爷爷又在用他那只陶制的土灰色的尿壶起夜了,什么时候我也能用上他那只宝贝呢?······我蒙着头,不再想了,闭着疲惫的眼睛,黑暗里仿佛看到了那无尽的黑暗在涌动!在涌动!窗外的月儿已没有了,渐渐的,我的被窝开始暖和起来!
(二)瞎 眼 二 婆
秋日,傍晚,一抹斜阳如血!
院子里的苞米堆得像一个个小山似的,瞎眼二婆坐在包谷堆里,她的眼睛已经好多年都看不见了。金黄的玉米棒子像一条条金色的鲤鱼从她手中一个个滑到地下,满地都是。她身后一大堆白色的包谷皮儿。她慈祥的脸上总是漾满笑容!
二婆总是夸我懂事,能干,说我是读书的料!说不定还能当官呢! 我不知道当官是做什么的?但我知道我应该努力读书,我相信读书一定有用!我最喜欢听她讲拉壮丁的故事,那是他哥哥的故事。有一天,听说拉壮丁的从对门的山坡上来了,他飞出后门便跑,他一口气跑过了长田湾,越过了大沟,越过了水井湾。他没命地飞奔,那些悬崖陡坎在他脚下如履平地!他只觉得两耳生风,又听得背后一片呐喊声,眼看快要追到,他发现自己慌乱里竟跑到了背家岩!他被逼到崖边,再无他路。正身陷绝境之时,他恍惚地看到自己的背后竟是一条小路,于是他奋不顾身地转身就跑,他没有被抓到!两天后,大家在崖下的一处葛藤架上终于寻到了他。还有一口气!他幽幽地说有好多的鬼在他背后撵他!但背回来不久就死了!
二婆在院子里剥着苞米的时候,河对门的吴老二也常来我们院子玩。他是不多干活的一个大闲人,红白喜事经常给人家“看日子”,也捎带着给人看相、算命,人送外号“吴半仙”。秋收季节,大家忙里忙外不得闲!他却悠哉悠哉!架着一副大眼镜,拄着一根小拐,专找热闹地方凑!他一来,院子里人便多起来!二婆听出是他,便笑着问他道:“吴老弟啊,你算算我们南娃子的命咋样?”“要得嘛!”半仙答应得很爽快!于是有人递给他一个小板凳,有人把茶杯端到他跟前,二婆把我的生辰八字也报给了他。不晓得这吴半仙从哪里摸出一本发黄的古书,还真的一本正经地算起来了!他嘴里咕噜,掐算良久,面带喜色!大家都围拢来,要听他的高论!吴半仙却不急,捧起茶杯咕咚起来!然后才慢条斯理道:“这娃娃命里该有轻巧饭吃!不过,从属相上推,属土龙,志大才疏,量他飞起也不高;好在一辈子衣食无忧,却是身闲心苦;个性嘛,得罪你们说,外冷内热,不亲六眷!······”大家听了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只当是闲谝!谁知二婆听了,笑得合不拢嘴!朝堂屋我母亲直喊:“南娃子他妈呀,你好福气哦!快烧块腊肉去!”吴半仙也不客气,坐下来继续喝茶扯闲!
我则赶忙帮母亲一会儿拔葱,一会儿剥蒜!
(三)大杉林,小杉林——黑色的梦魇
这是我上学途经的一大片林子,带刺的杉树一棵挨一棵,长成一片郁郁苍苍的大杉林,小杉林。
在这片葱茏的杉树林里,从我记事起,就不知埋了多少的孤坟野鬼!新坟挨着旧坟,老坟园里又添新人!每当早晨或傍晚,从杉林中穿行时,一望见四下里黑黢黢的暗影,想起林中的那些个个小土包,我就怵得发慌!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到初中毕业,这六年的脚印终于把这片杉林小路踩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直到现在!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地溜进我的梦里!
又是一个沉沉黑夜。我沉沉地睡去!
那个“我”又来了!又出现在小杉林垭子上,······我挎着蓝布书包和几个同伴快步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大家没有欢笑,无精打采,肚子里早已是饥肠辘辘了。夕阳早已落了下去,那片大杉林笼罩在蒙蒙的暮色里,显得几分幽静而阴森!走着,走着,我后面的同伴突然不见了!再回头寻时,一眨眼的功夫,我前面的同伴又不见了踪影!我害怕起来!我的腿在哆嗦!我只好硬着头皮惶恐地从小杉林里的小路向下走,一直下到了坡底。我四下里瞧,却不见一个人!······
我不敢耽搁,说是在走,实际上脚下在小跑。因为天越来越晚,而大杉林的上坡路更长,里面更黑!······上梁的小路不是很宽,很光亮的吗?这会儿怎么了?变得那么崎岖,那么难走?我的脚怎么老是抬不快啊?真是急死人!······好不容易挺到离梁顶还有大概50米的地方,蓦地,我的四周一片漆黑。我能感觉到小路两边都是齐腰深的茅草和荆棘从。那杉林里鬼魅晃动起来,似乎都是青面獠牙,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那种,叫嚣着直向我逼过来!我吓得要死,挥动两臂拼命腾起,只觉得上身轻飘,下身沉重。总是飞不起来!像一只风筝,被人捏住了引线,一忽儿飘起来,一忽儿又沉下去。那些厉鬼和喽啰都张开血盆大嘴,露出长长的獠牙,伸出贪婪的大舌头,在等待我自投罗网!几次,我都险些被他们抓住了脚!我的鞋子被蹬掉了一只,袜子也不见了。我吓得简直只知道乱踢乱蹬,我想喊救命,可是我就是喊不出来!······
黑暗里有这样的遭遇,我简直有点神经错乱了!我怕到了极点,也累到了极点!我多么想看见有人家亮着灯,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但我始终都没有。有那么一刻,我都觉得那帮饿鬼的牙齿都快啃到我的丰满的大腿上了!完了!这下完了!可我还不想死啊!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我”瓜分了!我还那么年轻!······
我不甘心,我奋力一跃,我使出全身力气大喝一声“都他妈的给老子滚蛋!”我已经做了拼死一搏的准备!一个人,当他连死都不怕的时候,他还怕什么呢?我没想到一向斯文的“我”竟然也喊起粗话,骂起鬼来了!而且,我的声音从没有这么大过,威慑过!好痛快啊!突然,一切“牛鬼蛇神”连同那些“狐魅鬼怪”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我眼前的小路又变得清晰起来!我登登登地一气跑上了大杉林梁顶, 我望见了不远处我的家,那里似乎还有明亮的光。我突然觉得,那才是我迫切想要的!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妈呀!”
2012.10.13夜写于麻柳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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