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头花白的胡须和头发,故而得名白胡子爷爷,全村人这样称呼他,方圆几里的乡亲也是这样称呼他。
白胡子爷爷出生一个久远的年代,就象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样久远,是我的记忆无法触及的年代。从我记事起,白胡子爷爷的胡须就白了,象一个童话故事一样深深地吸引了我。
白胡子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有着与黄土地一样的典型肤色,一生从不沾烟酒。这一点,从他健康的体魄可以印证。在我看来,那是一个传奇。他是一个文盲,据他自己说,只学过三天的《三字经》,而且还是学堂外面偷学的。我们有时叫他背《三字经》的时候,他只会背“人之初,性本善”,而且一背就一辈子。白胡子爷爷不懂得写自己的名字,但我会写,因为我和他同一个姓,这让我引以为傲。他从小家境贫寒,在他幼年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离开了他。虽然年代久远,但白胡子爷爷时常会提起他的母亲,混蚀的瞳孔看不清眼泪的流动,却看见丝丝怀念在闪动。尽管没有留下相片,但我想白胡子爷爷一定会清晰记得母亲的模样,如同现在的我清晰地记得白胡子爷爷一样。后来白胡子爷爷的父亲续了妻,他的弟弟、妹妹接二连三的出生了。在旧社会的中国,长子的身份是一种责任。大约六七岁的时候,白胡子爷爷开始了到地主家打长工的生涯。细嫩的肩膀扛起一个家庭的担当,十二担的稻谷是他一年的收入。当他的弟妹走在学堂路上的时候,他却终年走在田间小路,一双赤足跑遍了田野的角角落落,与牛羊为伍,与花草为伴,与星辰共眠。
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白胡子老人成了我的爷爷。然而,在我学会说话的时候,我并不直接叫他爷爷,因为小朋友都叫他白胡子爷爷,我也这样叫他。一生中几乎很少看到他生气的样子,即使我和村里的小朋友捋他白胡子的时候,他一样笑哈哈的。虽然白胡子爷爷文化少,但他会给我们这些小朋友讲很多书本上没有的故事或乡村传闻。那时候,我们总以为白胡子爷爷是位神仙或教书的先生,不然他为何有讲不完的故事呢。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几乎全村的小朋友围坐在白胡子爷爷的身旁听他讲故事。听完一个又一个,还不甘心,逗皮地捋着他的白胡子。我们知道他的白胡子里藏着故事,只要我们一捋他的白胡子,他就会再给我们讲故事。有的故事尽管我们烂记于心,可还是百听不厌。白胡子爷爷的声如洪钟,笑语连连,那些在他嘴里咀嚼多次的故事总让我们笑得东倒西歪,甚至带进我们的梦里。童年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我们活得很快乐,因为有白胡子爷爷的故事伴随,童年的点点滴滴总那样记忆犹新。
白胡子爷爷有一大特点:嗓门大。他一喊,声音可以传遍整个村庄,甚至对面几里之外的乡村也能听得到。有的时候,放牛晚归的孩童迷路了,听到白胡子老爷爷几声吼叫,便会沿着声音一路找回。白胡子爷爷骂人声音也很大,碰到不平的时候,就会把人骂得狗血喷头。因而村里人很信任他,所以村里有些事情的调解,大家总喜欢叫他去。白胡子爷爷的笑与他的大嗓门总息息相连,爽朗的笑在洪亮的声音配合下让平静的山村增添了一丝和谐的生机。尽管山村偏僻,但终年充满一片温馨的气氛。
别看白胡子爷爷文化少,但手脚很灵巧。一双宽大的手在不同的季节总会变幻出不同的玩具。这让我们很是惊奇,每每我们打开他宽大的手掌时,唯有深深的掌纹布满其中。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寒冷覆盖了一切,却覆盖不了童心的热情。白胡子爷爷也是一样,他忙着给我们做木鞋或高跷。我们穿着木鞋或踩着高跷在雪地里满山遍野地跑。时不时,白胡子爷爷会带着自制的鸟铳和我们这群叽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上山打野味。我们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和白胡子爷爷提起要求。白胡子爷爷,打到了野鸡,给我一根最长的羽毛。白胡子爷爷,我要一根最漂亮的。白胡子爷爷,给我打一枪好不好。好、好、好。白胡子爷爷人一连串的好在山谷里回荡着。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从村头弯弯曲曲地延伸到了白茫茫的山野。虽然收获不多,但总让我们乐不思蜀,一片野鸡的羽毛也能温暖我们一季的冬天。当阳春从融化的雪水里潺潺而来的时候,我们也象拱出地面的嫩绿的小草一样,眼里充满新鲜。明媚的春光里,蓝天白云下,我们在花草下尽情地释放孩童的天真和可爱。有时,大人们在播种的时候,我们就在一旁偷吃筐里的种子。当白胡子爷爷一声吼声如春雷般炸响的时候,我们惊恐地四处逃窜,转眼间笑声又围作一团,分食手里的食物,沾满灰尘的种子在我们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炎热的夏天时常雷雨交加,倾盆的雨水如小孩的一阵尿急,转眼净化出一片清新的天地。不一会,飘在空中的几朵棉絮般的白云也变得多余了,烈日挟着肆行的热浪直冲而下。这时,清澈见底的水库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笑声、哭声伴着鱼儿在水里不停地翻滚。荷锄而归的白胡子爷爷一声吼叫:兔崽子,快滚出来。转眼一个个光溜的身子伴着一阵哭喊声向岸边逃窜。岸上一排五彩的衣服成了白胡子爷爷的缴获,我们只有光着身子来到他的身边,结果每个人屁股印上了一条条红红的痕迹,大人们在一旁高兴地看着,有时还骂着:打得好,下次再下水的话打重一点。那醒目的痕迹至今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那样清晰,只是那些伤痛早已不现。农闲的时候,白胡子爷爷用几块废旧的蚊帐、竹片和麻绳制作简易的渔具带着我们去水库里网鱼。当打捞起活蹦乱跳的小鱼时,我们的惊喜也在岸上跳了起来。小心,不要掉下去了。白胡子爷爷总在一旁不时地提醒。而他的提醒似乎成了一种多余,我们捧着小鱼四处奔走。几颗葱花,几片红辣加上几条小鱼在白胡子爷爷的操持下,变成了一顿可口的美味,让我们吃得满嘴口水和鼻涕。当满山层林尽染的时候,那是一年最忙的季节。稻田里黄澄澄的一片,惹人心醉,村民们的满心喜悦也沉甸甸。田野里打谷机的轰鸣声此起彼伏,饱满的谷粒和汗珠一同滚落在箩筐里。我们在稻田时也忙亦乐乎,一会割割稻,一会递递稻;一会挖挖泥鳅,一会打打泥仗。浑身上下蒙上了一层芳香的泥浆,整个一个泥人雕塑似的。当晚霞染红天边的时候,白胡子爷爷带着我们来到水库边,将我们一个个拧进水里,不一会还原了本来的面目。清澈的水面漂着层层泥土的气息和孩童天真的笑,随着波纹荡向彼岸。
秋收之后,村民们忙着贮藏粮食,这也是鼠辈们最忙的时候。一到晚上,稀稀嗦嗦响起一片“地下工作者”的信息交流声。有着与人类大脑基因99.9%相同的老鼠,鼠药的引诱当然忽悠不了鼠辈的智商。这时,白胡子爷爷开始发掘他那原始积累的智慧。一块砖头,一块木板、几根铁丝加上几颗谷粒组成了一个最简便最实用的捕鼠工具,曾经令不少鼠民伤痕累累或命丧黄泉。第二天早晨,我们手拧着老鼠的尾巴招摇过市来自到村里的代销店换物(当时,开展除“四害”、以鼠换物的活动),几颗糖果、几支铅笔或几本本子成了其它小朋友的无比羡慕的目标,我们兴高采烈的表现无不彰现出白胡子爷爷的智慧。没多久,这种捕鼠工具出现在村庄的每个角落,而且风靡了几里之外,从此鼠辈们的肆无忌胆的疯狂行径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至今,我在老家的古宅里还可以看到这种捕鼠工具,只不过,上面沾满了灰尘,当年鼠民声嘶竭底的挣扎声如犹在耳。
时入深秋,凉意浓了,农活也少了。白胡子爷爷的手脚依然停不下来,每天清晨披着薄霜牵着那头跟随他多年的老黄牛来到土漆林,这片漆林是白胡子爷爷主要经济来源,也倾注了他多年的心血。老黄牛在一旁啃着青黄相间的茅草,白胡子爷爷则在漆树林忙碌着。亮得发光的柴刀在树杆上熟练地划开一个个鱼嘴形的口子,然后将洗得干净的河蚌壳插进口子的下方,接着一滴滴的乳白色粘稠液体随流而下。一排排挂满河蚌壳的漆树象整齐立正的士兵地林立着,静静地等待着白胡子爷爷的检阅,带着薄薄雾气的阳光从树叶透了过来,一幅优美的乡间油画铺满白胡子爷爷的目光,老黄牛一声的哞叫打破了山间的宁静。经过一个晚上的沉积,河蚌上的土漆液变多了,颜色也由浆白色变成了棕黄色。白胡子爷爷如获至宝似的把这些液体收集在腰间的竹筒里,然后闭封贮存。在农村,土漆是一种珍贵且极受欢迎的液体“黄金”。姑娘的嫁妆、家具,甚至百年老人的棺材都离不开这种液体装饰,其经久耐用且防腐防虫的性能为村民称赞有加。不过这种液体有一种让人害怕的特点:容易让人皮肤过敏,而且过敏反应很快,不一会皮肤红肿奇痒难忍。我们小的时候就深受其害,整个脑袋肿得象皮球,两只眼睛象两根黑线一样,让人忍俊不禁。所以每当白胡子爷爷去割漆的时候,他的后面见不到我们这群跟屁虫的身影。但关于土漆的传奇故事绝非仅此。让我们记忆尤深的还是那个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和土漆的故事。当年一群日本鬼子溃逃到我们村庄,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乡亲们闻风后躲到对面的大山深处,只剩下一些来不及带走的家禽,白胡子爷爷来不及跑,只得躲在一个毛厕里。到了晚上日本鬼子又冷又饿,找了几只母鸡架在柴火上烤,谁知那些是土漆树柴,烤到一半的时候,那些日本鬼子全身红肿奇痒无比,上窜下跳,叽哩呱啦的大声惨叫。第二天,日本鬼子不战而退。村民从山里回到家里,连忙问发生什么事,让日本鬼子叫成那个惨样,白胡子爷爷告诉村民说日本鬼子在骂的树有毒。听完,我们笑得前俯后仰。白胡子爷爷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难得少有的眉飞色舞的表情,我们无不陶醉其中。白胡子爷爷能否听懂日本话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但有一点我们是不容置疑:那就是连中国的树也有抗日精神,更何况做为有良心的人类。这个故事传了一代又一代,长大后我才知道,中国漆树的抗日事迹在中国战争史是绝无仅有的,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奇迹。
我慢慢地长大了,渐渐地远离了白胡子爷爷的视线。从我到了县里上初中后,与白胡子爷爷的相处变少了。父亲在亲人的帮助下,去了一家国营煤矿做事,母亲和弟弟也跟了过去。家里就只剩下白胡子爷爷和那头老黄牛了。奶奶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其实我对奶奶的记忆完全是缺失的。但有时会从白胡子爷爷的嘴里得知奶奶的点滴情况,其它的基本上只能靠联想了。听白胡子爷爷说,奶奶长得高大,俊俏,而且出生于大户人家。那时,到奶奶家提亲的人很多,但奶奶最终选择了老实的白胡子爷爷。在白胡子爷爷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了父亲,奶奶很是宠爱父亲这个唯一的儿子,如同掌上明珠,这让两个姑姑很是嫉妒。小时候的父亲每天基本上在奶奶背上度过的,上山干农活也是背着父亲的。村里要是有人欺负了父亲,那就等于捅了马蜂窝,奶奶绝不会善罢干休,村里人无一不领略到了奶奶的“凶狠”。即使在那个过苦日子的年代,父亲也没有受到一点饥饿。白胡子爷爷每每讲奶奶的故事时,语气中不免叹惜连连。听白胡子爷爷说,奶奶其实对我的宠爱绝不亚于当年的父亲。每当此时,我心里总是莫名的感动,一个高大漂亮的模糊身影在脑海里不停闪烁。
每个周末归心似箭的我和弟弟总是不约而同地往老家赶,即使天气不好,也无法阻挡我们的脚步,而白胡子爷爷这时总是站在水床堤坝上等我们。我挑起白胡子爷爷盛满井水的水桶有说有笑地往家走。到家后,我们把父母给白胡子爷爷买的东西一一拿给白胡子爷爷,白胡子爷爷满怀喜悦。其实我和弟弟相差两岁,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冤家”。一见面的时候兄弟长兄弟短亲热得不行,但相处不到一两小时,两人绝对会干上了。当然,弟弟时常被我弄哭,白胡子爷爷自然会偏袒弟弟,两个巴掌在我屁股后面拍得直响换了弟弟的破涕为笑,其实白胡子爷爷根本没有打在我的身上,我也暗笑不已。但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白胡子爷爷可就为难了,因为我和弟弟都想争着和白胡子爷爷睡在一头,如果三个人一起睡的话,就根本睡不下。为了公平起见,不得不抓阄来决定。在这个并不宽大的床上我们爷孙三人时不时上演着乡村剧情,哭声笑声声声绕梁,寂静的乡村之夜不再孤单。一两天的短时间相处很说也有笑,有哭也有泪,但到了分别的时候还有一丝不舍紧紧牵在村庄那头的大山深处,白胡子爷爷总是站在水库堤坝,直到我和弟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过那个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身影。虽然白胡子爷爷身体很健康,但毕竟年龄已过七十,我不敢想象他独自一人生活的场景,尤其是将着一担七八十斤的水桶从将近200米距离且又陡峭的水库底挑上来,对一个身强力壮气轻人是多么的不容易,何况一个七旬的老人。所以每次临行前,我总是将家里的水缸水桶等盛水的工具挑得满满的。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我的记忆中,白胡子爷爷没有生过一次病,让我一直很惊讶。
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后来父母的工作基本稳定了,想让白胡子爷爷来城里,可他不愿意,毕竟故地难离呀。父母也没有办法,我和弟每周回去一次,就把一周的菜带回去。不过,白胡子爷爷不懂得节约,可能和他多年大大咧咧性格息息息相关吧。比如买回几斤肉或鱼之类,他基本一餐就炒吃完了,然后给邻近的邻居分一些。那时的农村一个月有两回肉就吃就算好的,所以每次我回家,家里总是坐满了人。不时,有时回家我竟然看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在家留宿的生意人,身份大多是一些挑货朗、理发师或是修补锅鼎之类的人。不过对于住宿费用白胡子爷爷从未规定,完全凭那些生意人的随意。父母知道后,提醒下白胡子爷爷,怕那些人有什么皮肤疾病,否则得不偿失了。白胡子爷爷事后也留了点心,看到那些干净健康的人才留宿,然后第二天,就把用过的被褥洗得干干净净。
高中毕业后,白胡子爷爷八十来岁了,父母把他接来县里。那个的冬季我报名应征入伍。临行的时候,大雪纷飞,因为通知在凌晨五点半前要赶到武装部,父母那一夜基本没什么休息,三四点钟就起来又是整理东西,又是给我煮鸡蛋什么的。到了五点的时候,我看了看外面,一片漆黑。家里都起来了,除了白胡子爷爷,我不想去打扰白胡子爷爷的睡眠。这时就近的亲朋好友也来了,正当我要出门的时候,白胡子爷爷在叫我,再三叮嘱要我在部队听领导的话,好好干。接着从棉袄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二十元钞票,里面还杂着八元零钱,紧紧地塞在我的手心里,我感觉一阵暖流涌入心头。我走了好远,风雪之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视野里变得模糊。
到了部队后,我经常写信询问白胡子爷爷的身体情况,每次得到父亲或弟弟回复,就是放心工作爷爷身体还好。那时也没有电话,只能通过信笺传达信息。在入伍的第三年,我终于考上了军校。那年的八月,我怀揣军校通知书兴奋地往家赶。到家后看到父亲的模样,愧疚心痛交织在一起。不到三年光景,父亲头发全白了,而且很少。我连忙问父亲,爷爷在哪里?父亲说爷爷回老家了,我当即表示准备乘车回去。这时我发现父亲的眼圈红了,一丝悲伤从眼里涌出,然后哽咽地说,爷爷在我新兵训练期间,因一次感冒就匆匆离开了我们。父亲怕影响我的训练,没有告诉我。一个善意的谎言,就这样伴着我度过那个艰苦的岁月。我听到这个消息,脑袋一下懵了,泪水如夏季的雨一般倾泻而下。第二天,父亲和我回到了老家。在爷爷的坟前,我仿佛又看到爷爷那发白的胡须和头发在记忆深处闪耀。
后来听弟弟说,爷爷临走前一天,气色很好,只是有一点感冒症状,晚上爷爷还吃了不少的东西。第二天早上,弟弟做好早餐叫爷爷吃饭的时候,才发现爷爷已经走了。走得那样匆忙,那样让人不解,不过听父亲说,爷爷走时的表情很安祥,象一个熟睡的老人。白胡子爷爷辛苦了一辈子,是该让他好好睡一觉了。只是,我的思念从此变得更加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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