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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易娶

时间:2013/5/7 作者: 南国心 热度: 315435

  
  兄弟易娶
  这是一部反映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南方农村生活的小说。小说通过对韦仕光、韦仕明兄弟俩婚姻悲剧和他们一家生活境遇的描写,揭示了时代环境和历史条件对农民生活的巨大影响,表现了农村青年对美满婚姻和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中国南方农民的生活状态和农村的社会风貌。
  主要人物表
  韦仕光:男,故事开始时27岁。身高超过170厘米,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帅小伙。
  韦仕明:仕光的弟弟,故事发生时22岁。自小患小儿麻痹症,下肢萎缩,走路不便,身高150厘米左右,被人戏称“跛脚佬”。
  韦小花:仕光的妹妹,故事发生时17岁。身高超过160厘米,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美女。高一时奉父母之命辍学换亲嫁给外公社的地主儿子陈兴发。
  韦家发:仕光和仕明的父亲,人称韦老头。故事发生时66岁。老实巴交的贫农,土改时曾是积极分子,后来因几个小孩不幸夭折,父母逼其退出土改小组。
  韦婆子:仕光和仕明的母亲,文盲,家庭妇女,人称韦婆子。故事发生时60岁,被遗弃的孤儿,后被韦老头的父母捡回做其童养媳。
  陈兴兰:地主家的女儿,小学毕业,故事发生时20岁,身高160厘米以上,身材苗条,相貌美丽,后换亲嫁给韦仕明。
  陈兴发:陈兴兰的哥哥,故事发生时25岁,高大健康,后换亲娶了韦小花。
  韦家高:大队党支部书记,与韦老头是本村近房堂兄弟,故事发生时50岁。三岁时父亲死亡,不久母亲改嫁,由韦家发的父亲抚养长大,靠国家救济读完初中,毕业回乡后,任团支部书记、大队长,后长期任党支部书记,成为当地灸手可热的人物。
  李再兴:大队治保主任兼民兵营长,复员军人,家住偏僻贫穷的小村,独生子。父母怕家穷娶不到媳妇断了香火,捡了个弃女婴给他做童养媳,妻子矮小丑陋。
  韦仕启:支书的二儿子,故事发生时25岁。长得高大健壮,但由于小时候被开水烫伤,脸部留下很大的伤疤,右眼严重变形,被人戏称“疤眼佬”。
  韦三爷:韦家村长者,故事发生时70多岁,识文断字,在村里起着族长的作用,说话有一言九鼎之效。
  词曰:亘古不断南流水,洗尽铅华无数。是非曲直向谁诉?悠悠天地心,滔滔人世故。
  闲来无事喜撰杜,惹来泪雨狂注。一篇作罢头飞絮。村首路尾事,茶楼酒肆处!
  第一章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一个盛夏,烈日当空。
  距离海岸线两百多公里的某南方自然村。
  村子坐北向南,后面是一个坡度舒缓的小土山,山顶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十棵苍老的松树。前面是一垌三四十亩的水田,田里长着绿油油的禾苗,远远看去,好像一大幅纹路不规则的绿地毯。
  村子的东西两面,各有一条河面宽约十几米的小河,常年流水潺潺,即使是在冬天枯水期,最浅的的地方也会浸到膝盖。河岸上,一簇簇鸡肋竹、毛竹、青皮竹,枝繁叶茂,一棵棵荔枝树、龙眼树、水原木,青翠欲滴,像两条绿色的飘带环绕着这个大村庄。
  远处,一座座低矮的土山上,长满了松树、枫树、红椎木、楠木、榕木、竹子等,远远看去好像一条弧形的绿色屏障,紧紧地拱卫着这个大村子。
  当地一些有名的风水先生说,这个村来龙长,后背山低矮,面前开阔,两水相交,看不见出水口,是一个藏龙卧虎、添丁发财的风水宝地!
  一条可以行驶手扶拖拉机的泥土路从村中经过,把村子和田垌分开。这条路往东延伸到离村子大约一里路的大队部,往西通往十几里外的公社。在通往公社的路口上,做了一个没有门顶的大门。大门两边的门柱是用当地土窑烧制的质量最好的青砖砌成的,砌工讲究,棱角分明,十分好看。砖柱大约有五六米高,一上一下两条细长的杉木,横镶在砖柱的顶上,两条木之间,用铁线绑着一块涂了绿油漆的长方形木板,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三个巨大的正楷字:“韦家村”。砖柱迎着公社的哪一面凹进去,凹面用石灰水涂得白白的,里面用黑油漆写着七个大字。左边门柱写的是:“风水集中宜居地;”右边门柱写的是:“群山环绕聚财村。”
  村里的房子依斜坡而建,鳞次栉比。有的高大堂皇,有的破如牛棚。那些高大漂亮的房子,都是有钱人家建的,青砖砌墙,屋顶盖上清一色的青瓦,在瓦面关键的部位铺上水泥石灰沙浆,六七级的台风也岿然不动;木做的窗框和铁杆做的窗条,都涂上了鲜艳醒目的油漆,外面装有玻璃窗门以防止风雨侵蚀;他们的房屋一般建三四座乃至五六座,屋高一般两三层,院子宽敞明亮。这样的大户人家,大多数都是一个祖宗的兄弟叔侄住在一起,大大小小几十个人,人丁兴旺,热闹非凡。小门独院的,大多数是兄弟少,比较穷的人家,他们的房子大多数是泥砖坯墙,低矮破败,院子狭小,寂寞冷清。这些人的屋子基本上都是在屋顶上架一些直径比较小的木行条,行条之间钉上当地叫做格子就是破开的竹条,然后把本地土窑烧制的屋瓦盖在屋顶上。由于没有钱,他们盖的屋瓦都是人家挑剩了的,成色很差,盖在屋顶上就像在屋顶撒上了五颜六色的垃圾塑料袋。家境稍为好一点的人家,都会建成完整的上下两座,如果只有上座没有下座的屋子,屋主人肯定是最穷的。这样的穷人家,一般只建上座的厅堂和左右两间大屋,再沿着大屋的屋瓦尾延伸几米,每边造成一个叫塞屋扣的小房子,一个作为厨房,一个作为杂物间,专门堆放农具之类东西。中间也有一个天井,但是面积很小,天井的地面都是泥的,因为经常倒水,鸡鸭脚扒嘴啄,拉屎拉稀,加上光照少,天井又脏又滑,如果人在天井里走,稍不小心就会摔得鼻青脸肿。在两个塞屋扣的外墙之间砌一条泥墙,在中间开一个大门,一个简单的农家小院就形成了。他们没有专门待客的下厅,只是在厅堂和东西大屋的走廊上,摆着几张矮凳子,亲戚朋友来了,就让他们坐在走廊上,斟茶倒水,殷勤接待……
  在村西头偏北离村大门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只有上座没有下座的院子。房屋的墙壁是泥砖坯砌的,因为建筑时间比较长,风雨侵蚀,砖坯被削去了许多,墙面凹凸不平的,那些原来被泥浆包裹在砖坯里面的沙粒、小木棍、稻草,此刻十分显眼地裸露在外面。两边塞屋扣的瓦面是由东西两间大屋的屋瓦尾延伸下来的,最矮的地方不到一点五米,大人进去时必须低着头。中间的大门,为了不碰着人头,升高了几个砖头,一边加上一条当地叫做提手的短木,钉上竹格子,盖上屋瓦,勉强做成了一个与普通人家相差无几的大门。大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天井。天井中间摆着两个木粪桶,桶口有些腐朽,一个长把的木勺斜放在其中一个桶里。一个桶身乌黑,桶面凹凸不平的铝提桶,放在靠着东面杂物间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用来洗澡的大木盘,盘口已经有些腐朽,斜靠在大门口这面的天井边缘上。在厅堂廊檐和厨房相交的天井角落里,钉着一个顶上有三个丫杈的松木架,架上放着一个镀白漆的铁皮脸盘,脸盘的油漆大部分已经脱落,脸盘表面锈迹斑斑的,一看就知道使用很久了。脸盘架上面有一条有些发霉的竹竿,架在两个塞屋扣之间的木桁条上,竹竿上晾着几块毛巾,也许是用久了的缘故,那些毛巾黑油油的,已经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天井里没有放东西的地面,是一层浮浮的烂泥,几只小鸡和小鸭正不停地用脚扒着、用嘴叨着浮泥,不时叭的一声,拉下一堆粪便,发出一阵阵腥臭。
  两个塞屋扣靠着天井这一面,砌着跟大人肚脐一样高的矮墙。矮墙的南头和北头开了门口,但是没有门,只用竹篾做了个平成年人膝头高的竹栅栏,防止鸡鸭跑进厨房和杂物房拉屎。厨房这边的矮墙上,放着一个砧板、一把菜刀、一个洗碗筷的粉红色塑料盘,盘里面有半盘水,盘身斑驳,盘沿上油腻腻的。在靠近北面的门口边,贴着墙放着一个跟矮墙一样高的陶制大水缸,外面青绿色的,缸口上盖着一个边缘有些糜烂的竹盖子,竹盖上放着一个直径近四五十公分的木水瓢。在水缸和南面的门口之间,摆着一张四方形的木餐桌,凹凸不平的桌面黑黑的,桌子的四个角已经腐朽得快成圆角了,看得出这张餐桌已经用了很久了。桌子中间摆着一个大碗,大碗里有半碗切碎炒熟了的淡黄色萝卜干。靠矮墙的桌面上,摆着两个陶制粥钵,粥钵的上部分呈咖啡色,下部分呈灰白色,看起来蛮顺眼的。每个粥钵上半盖着一个竹盖,一个粥钵是空的,一个钵里有半钵米汤,里面放着一个竹勺。除靠墙那面外,餐桌三面放着一张跟成年人膝头一样高、跟桌子边长一样长的二人凳,凳脚黯黑,凳面灰黄,上面有一撮一撮的油污痕迹。餐桌的旁边,靠着南墙放着一个木碗柜,两扇柜门的木拉手黑幽幽的,看样子,这个碗柜也使用很久了。
  在厨房的中间,贴着西墙砌了一个平成年人肚脐的灶台,灶面呈正方形,每边有一个成年人两手升直那么长。在灶膛口和南墙之间,是当地人所说的柴角,就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柴堆和灶口之间约隔开五十厘米,以防灶膛里的火星溅出来烧着了柴草。柴堆外面有碗柜挡住,两面有面墙壁挡住,那些杂乱无章的柴草放在柴角里,也显得整整齐齐的。灶面西北角靠墙的地方,开了一个口子,口子上安装了一个陶制烟窗,一直接到屋瓦外面,把灶膛里的烟气排出屋外去。灶台后面的墙边,钉了一个四方形的横木架,架子上放着两个桶口向下的木水桶,水桶上面的一个木构上,竖挂着一条两头有活动铁钩的挑水扁担。厨房和大屋墙壁之间的墙角里,摆放着一个敞口的陶制潲水缸,缸里放着半缸切碎煮熟了的红薯藤,可能是红薯藤正在发酵的原因,一股特殊的气味从缸里飘出来,溢满了整个厨房。潲水缸旁边,有一个装猪料的潲水木桶,桶里有半桶冷潲水,一只没有把的海螺壳勺子漂浮在潲水上。
  杂物间那边的矮墙上,摆放着一只系着竹篾耳的小菜篮、两只装杂物的小箩筐和两把斩柴草的弯刀。杂物间被隔成两半,靠近大门口屋瓦尾的那一半是小花的卧室,靠近大屋的那一半是杂物间,里面摆放着几张木矮凳、三对泥箕、两只箩筐,几条扁担和几把锄头斜靠近小花卧室的门角里。原本小花的卧室应该靠近大屋这头的,因为那里屋瓦面高一些,不容易碰着头,但是大屋是大哥和二哥的卧房(本来按照规矩,这间大屋在东面,应该是父母居住的,但是他们心痛儿子,把厨房跟自己住的大屋连在一起。这样儿子们的住房就不会被厨房的烟灰熏黑,有朋友来了体面一些。因为他们这里常年吹东南风,如果他们住在东大屋,厨房也在东边的塞屋扣,这样东南风就会把儿子他们住的西大屋熏黑了;如果厨房在西边,厨房里的烟灰吹不到东面的大屋,虽然他们自己住的大屋黑了,但是儿子他们住的东大屋是不会黑的。经过一番考虑,韦老头夫妇就让两个儿子住东大屋,他们自己住到西大屋来了。),小花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跟已经成年的两个大哥住得太近,多少不太方便,有些尴尬,于是就把杂物间和小花卧室的位置对调过来。但是这样一调,却让小花吃了不少苦头。小花进屋时,只能弯着腰,或者坐在床上,如果直起腰,就会碰着头顶的屋瓦或者格子,头上立刻鼓起一个大泡。刚住进去的时候,小花个头矮,还碰不着,后来小花越长越高,头就经常被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不仅是小花,就是她的同学,也不能幸免。一次,一个被撞的初中女同学摸着被撞得起泡的头,半开玩笑地对小花说:“小花,你的屋怎么比鸡笼还矮,老是碰着我的头呀?”闹得小花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现在是中午,屋子里十分闷热。
  大门左边那个低矮的厨房里,一个穿着黑色斜开领麻布衣的老太婆,正坐在灶膛前烧火。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今年60岁了。她原来是一个被遗弃在圩市上的弃婴,她丈夫的父亲那天趁圩,恰好发现了她,就捡了回来,老两口看她长得还算端正,就和儿子韦家发,也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为韦老头的订了娃娃亲。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人,父母姓什么,跟丈夫圆房前大家都称她捡妹,圆房后人们就根据当地的习惯,叫她韦婆子。现在,她的背有些驼,头发斑白而且稀少,头顶上灰黄的头皮清晰可见。黑黑的脸上烙满皱纹,就像一条条小河沟那样深。两只干瘪的手十指分开,像两把柴耙似的,正不停地把灶前的柴草耙到灶膛前,然后用拨火棍慢慢地推到灶膛里。因为太热了,她往灶里推了一把柴,就连忙躲远一些,用衣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接着又连续往灶膛里推了几把柴草,才慢慢地站起来,看见那个高高的木锅盖四周开始冒出吱吱的热气,知道锅里的粥快要烧开了,于是再次弯下腰来,用拨火棍在灶膛里拨几下,让火心通畅,让灶膛了的火更旺了,锅盖周围已经开始出现一些泡泡,粥马上就要开了。她再次蹲下去,把灶膛面前的柴草通通拨进灶膛里,不让火苗从灶膛里跟着碎柴传出来,从而烧着了柴角。拨净了灶前的柴草,知道安全了,她才站起来,慢慢地掀开锅盖,顿时,一股灼人的热浪,就像被那只被关在海底几十年的妖魔一样,呼地一下子窜了出来。她赶忙拿着锅盖闪到一旁,待那股热浪过了以后,才把头靠近粥锅,定神一看,锅里的水就像六七月下大雨时村边江里的洪水,哗啦哗啦地上下翻滚着、不停地咆哮着……
  “滚啦?”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从厅堂那边传过来。
  “唔……”灼脸的热气呛得韦婆子说不出话来,她手里拿着锅盖,转眼看了看正坐在厅堂门口的一个干瘪老头。这是她的丈夫韦家发,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今年66岁了。他的头发又白又少,就像在冬日里偶尔瓢到他头上的丝丝柳絮。他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的,深得像一条条小山沟。两只小小的眼睛,几乎被那几条白色的长睫毛和松垂的眼脸盖住了。他穿着一条平膝盖,在当地称为大水裤头的黑裤子,光着膀子,身上粗糙、黯黑的皮肤紧紧地裹着他那干憋的身躯,就像那些几十年的松树皮包着苍老的树干一样。
  韦婆子把锅盖放在餐桌上,拿起水缸盖上的木水瓢,从翻滚着的粥锅里舀起几颗米粒,一边看一边说:“刚刚滚,还有点生,”说完,把米粒倒回锅里,重新盖好锅盖,用衣袖按了按额头上的汗水,弯下腰来塞了一把柴到灶膛里,然后抬起头,看见女儿小花正坐在自己卧房门口的一张矮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粥,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在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地吃粥,就催促道:“小花,还不快些吃了,去替你大哥回来?”
  “哎,”小花应着,合好书,悉悉索索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碗里的粥,来到厨房的洗碗盘里洗碗筷。
  小花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今年17岁了。她留着齐耳短发,用两条红绳子扎成两条短短的三角辫,上身穿一件蓝色的短袖的确良衬衫,下身穿一条有些灰白的深蓝色长裤,显得干净清爽。她身高超过160厘米,头顶平170多厘米的大哥的耳朵,比从小患小儿麻痹症的二哥高了近一个头,是全大队几个身材较高的女孩子之一。她那鹅蛋形的脸白净鲜红,似乎拧一下就能拧出血来。弯弯的柳叶眉下,长着一对勾魂摄魄的大眼睛。小巧精致的鼻子不偏不倚的,就像嵌在红唇上的一颗玉翡翠。正在发育的乳房像两座山峰,高耸挺拔,把她的身体衬托得曲线分明,凹凸有致,妩媚动人。村里的人看见小花出落得一年比一年漂亮,羡慕之余都觉得不可思议:韦老头两口子那么窝囊的人,怎么会生下这样一个美人胚子呢?
  俗话说,家有美女,传遍天府,特别是在男多女少、文化生活极其贫乏的农村更是如此。从15岁开始,来给小花说媒的人就络绎不绝,村里那些年轻小伙,都后悔自己跟小花同姓,因为依他们当地的风俗,同姓是不能结婚的。然而,他们许多人明明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娶到小花的,但是有事没事总爱到小花家里转转,为的就是多看小花一眼,跟她说几句话。
  可是,也许正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老话,小花虽然是全大队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但是家庭却是全大队倒数第一第二穷的。爸妈年老多病,二哥从小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下肢萎缩,行走困难,基本上干不了什么重活,因此,一家人的生活重担都是大哥一个人挑的。大哥已经27岁了,这个年龄在农村已经是大龄了,但是,因为家庭困难,他至今还没有找到对象。尽管如此,大哥还是决定让小花继续读书,不让她干活,希望她读好书以后不再像他们兄弟那样过苦日子。但是小花看到家庭这样困难,不忍心大哥这样辛苦,去年初中毕业时,她就提出不读书了,在家做工,爸妈同意了,觉得女孩子读这么多也可以了,但是大哥坚决不同意,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入学那天,大哥跟别人借了一辆自行车,亲自把她送到学校。在学校门口,她望着大哥高大拗黑的背影,看着大哥那件已经发霉了的白衬衫一晃一晃的,眼里的泪水就像山泉一样涮涮地流出来。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辜负大哥……”
  “粥钵里还有粥吗?”韦婆子头也没抬地问。
  “哎……有……”她一边洗碗筷,一边机械地应着。
  “快去吧,你大哥还没有吃热中(当地土话:午饭),他肯定饿扁了!”
  “啊?”小花吃了一惊,迅速把洗好的碗筷放到碗柜里,就一溜小跑往外走了。
  “哎,草帽……”韦婆子喊着追了出来,把一顶有些发霉了的旧草帽递给她。
  看见小花戴上草帽匆匆而去,她在后面大声叫道:“在后背麓自留地,知道吗?”
  “知道……”
  后背麓就在韦家村的后背,翻过后背岭,再过一个小山坡,走下去就是了。从家里出去大约要走十几分钟。
  后背麓是一个两面是山的一个狭长麓沟,十几块面积狭小的田丘,从上到下依次排列在两边的山头之间。那些田是望天田,下雨多的年份,田里水源充足,可以种水稻,如果缺少雨水,田里旱得裂开一个个大裂缝,七尺汉子的大脚都可以伸进去呢。当时一切以粮为纲,几乎所有雨水充足的好田都种水稻了,自留地只能分在不能种水稻的山沟里。小花记得,去年的自留地是在对面冲,也是经常没有水的山沟田,今年就分到这里来了。她来到半山腰,往沟底看时,只见每一块田里都长着绿油油的芋头,芋头旁边,间种着黄瓜、红薯,芋头的行距之间,间种着两哇田薯。田薯的藤蔓很长,人们就在两哇田薯之间插上一条木棍,让田薯苗缠着木棍往上生长,以便不让它们缠住其他作物,从而影响它们的生长。现在是六月,田薯已经攀爬到木棍顶了。
  她连蹦带跳的走到沟底,来到自己自留地的田塍边,看见大哥戴着一顶旧竹笠,光着膀子,正弯着腰在田中间忙碌着。
  “大哥!”
  小花兴冲冲地叫了一声。
  大哥闻声回头一看,看见小花正笑吟吟的站在田塍上,对着他扮着鬼脸,就故意板着脸嗔道:“小丫头,吓我一跳!”说着将手里的锹把插进泥里,来到田塍上,看着小花,用责备的口吻问道:“太阳这么辣,你跑来做什么?”
  大哥名叫韦仕光,今年27岁,他长得高大魁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是全大队公认的帅小伙。18到20岁那几年,有几个小学和初中的女同学曾经想跟他处朋友,但是他觉得自己年纪小,家庭条件差,就婉绝了人家。这些人先后出嫁后,他就成了同龄人中年纪比较大的后生仔了。后来虽然不断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是,看上他的,他看不上人家;他看上的,人家又不同意,就这样一年拖过一年,一转眼就已经27岁了。这个年龄在农村可是老了呀。父母十分焦急,到处找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是他呢,好像一点不急,一天到晚忙着干活,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全然不放在心上。他想,自己才27岁,有合适的就谈一个,没有合适的也就算了,等小花读完高中再说。
  小花看见大哥说她,指了指挂在天上的太阳,调皮地一吐舌头,嚷道:“日头猛死了,你以为我想来呀,是妈叫我来替你的!”说完,就顺手拿起放在田塍上的一把锄头,就要跳到田里。
  仕光看见了,慌忙伸出两条粘满泥巴的手臂拦住她:“去,去,去!别在这里添乱了,你替得了我?快回去!”
  小花头一昂,两眼盯着大哥,理直气壮道:“怎么不能?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而且又是妈叫来的!”说着,趁大哥不注意,身子一弯,低头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疾走几步来到了自留地中间,立刻开始干活。
  仕光抬头望望火辣辣的太阳,看着小花额头上溢出的一滴滴汗珠,迅速湿透的衣服,他大声喊道:“小花,你……”
  小花头也不抬地说:“大哥,你快些回去吃热中吧,吃饱了再来接我……”
  看到细皮嫩肉的小妹在这样炽热的太阳下干活,他真是心痛极了。他怀着十分愧疚的心情,站在田塍上看了她一会儿,叮咛了几句,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时,看见餐桌上摆着一大钵冒着热气的粥,妈妈坐在厅堂的门槛上,正在缝补衣服;爸爸坐在厨房左边大屋的门槛上,头靠着墙,眯着眼在睡觉。
  弟弟仕明坐在爸爸旁边的一张矮凳上。他的长相和大哥差不多,也是浓眉大眼的,只是脸上多了几个艾火疤,那是他小时候患病时妈妈给他烧艾火留下的。他的肩膀和腰骨、下肢都比较小,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头特别大,肩膀特别窄,腰身特别细,两腿特别短小,全身很不协调。他看见大哥回来,他站了起来,一跛一拐地向厨房走去,一边招呼道:“大哥,你回来了?”
  “唔,回来了,”仕光一边说一边走到天井廊檐边,在装有水的脸盘里洗了洗手,抹了抹脸,然后看着爸爸妈妈和弟弟,问道:“爸,妈,仕明,你们吃热中了吗?”
  “都吃了,你快点吃吧,都饿过午了,”仕明一边说,一边来到碗柜边,帮大哥取出了碗筷,拿了竹勺给大哥舀粥。
  仕光看见身高不到自己肩膀的弟弟,为自己忙上忙下的,心里很过意不去,大声叫道:“哎呀,仕明,我又不是客人,你帮我舀粥做什么?我自己舀就得了!”
  仕明把粥放到餐桌上,有些内疚地看着仕光道:“大哥,我做不了多少工,家里的一切都是全靠了你……”
  仕光一边吃粥一边说:“哎呀,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是亲兄弟呀……”
  也许是太饿了,他掀开小花吃剩后盖起来的粥钵,三下两二的连米粒和米汤一起舀到碗里,连大碗里的萝卜干也不要,就稀里哗啦地一连吃了三碗。
  他拿着粥碗去洗的时候,妈妈抬起头来,问道:“饱了吗,如果不够吃,新粥还有呀?”
  “够了,”他盖好钵盖,把碗筷洗好,放进碗柜,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草帽,转身就要往外走。
  “嗨,你先别走,来坐一下,跟你商量一件事!”韦婆子捧着一个缝补衣服的竹篮子,走进自己住的大屋里,接着就走了出来,指了指餐桌旁边的高凳,让仕光坐下。
  “什么事呀?”仕光把竹帽放回原处,来到餐桌边坐下,一脸疑虑地问。
  仕明也用疑问的眼光看着韦婆子。
  韦婆子手里捧着衣服篮子,眼睛看着韦老头和仕明,命令似的叫道:“阿二、老头子,你们也过来!”
  韦老头和仕明相互看了一眼,分别找了张矮凳在厨房周围的走廊上坐了下来,满脸狐疑地看着韦婆子。
  韦婆子把缝补衣服的竹篮子放到地下,来到餐桌边,坐在一张二人凳上,像主持会议的主席一样,目光炯炯地扫了大家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仕光身上,认真地问:“阿大,你今年27岁了吧?”
  “是呀,”仕光漫不经心的回答道,自己的年龄妈妈是最清楚不过的,为什么还要问呢?他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脸上的疑云更加重了。
  她又看着仕明,问:“阿二,你今年22岁了吧?”
  仕明爽快地回答:“是!”
  她看看这个,又瞧瞧这个,声音颤抖,无限感慨地说:“你们都大了,都应该成家了,可是,我们家穷……”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说到婚事,仕光的心就隐隐作痛。论身高,论长相,他在村里乃至全大队,都是很不错的,但是,几年来他看上的几个姑娘,都没有一个看得上他,其中原因他很清楚,就是因为他有一个残废的弟弟,就是因为他们家里穷呀!现在的女孩子看来是看钱不看人的,多讲一个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先供小花读完高中,然后多赚一些钱,把这间屋子重新建过,到那时,介绍成功的机会才大呀。因此,他听了妈妈的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哎呀,妈,你急什么呀,听天由命吧,命里有终会有的……”
  韦婆子知道仕光在婚姻方面受了很多打击,有些心淡了,但是作为母亲,她是不能由着他们的,于是她赶紧打断他的话:“乱讲,找老婆应该自己积极,怎么能够听天由命的?由着你们,我们家的香火不就断了?”
  韦老头听了,心里暗暗高兴,这老婆子,想得还真周到,莫非她有什么目标了?两个儿子这么大都没有成家,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人家的儿子这么大,孙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他至今还没有一个孙子,他在村里抬不起头呀。老二残废不讲了,起码应该给老大娶一个吧,这样他在全村人的面前也可以出一口气,也可以享受一下当阿公的乐趣呀。这样想着,他顿时来了精神,看着韦婆子:“有人介绍啦?”
  她看了韦老头一眼:“前两天,两头村的九婶来过……”
  老头子兴奋道:“她介绍哪里的?姑娘长的怎么样?”
  老婆子看了韦老头一眼,声音有些无奈:“她说要换亲……”
  “换亲?”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问,“谁家换亲?”
  “我们家……”
  “我们家?”
  “换谁?”
  “小妹……”
  “小妹?”仕光吃惊地问道,“小妹怎么换亲?”
  “那家有一男一女……”
  仕光听了,恍然大悟:“哦,你的意思,是让小妹嫁给他们家男的,我们家男的娶他们家那个女的?”
  “就是这样……”
  仕光听了,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行,不行!”
  仕明也是坚决反对:“不行!不行!”
  韦婆子看着兄弟俩反对,很有些无奈地说:“我知道你们对小妹好,不愿她去吃苦,可是我们家穷,不这样怎么办?”
  仕光霍地坐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宁愿寡公一辈子也不换亲!”
  仕明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也是!”
  韦婆子泪眼朦胧:“你们……你们是想让我们家断了香火?”
  仕光看了韦婆子一眼,没有回答,从墙壁上拿起竹笠,出门去了。
  “千万不要告诉小妹……”屋里传来韦婆子微弱的叮咛声。
  仕光出门后,两脚生风似的急急忙忙往自留地赶,好像去迟了小花就要被人家绑走了似的。
  一路上,他和小花在一起的幸福情景不时浮现在面前:
  小花五六岁的时候,他带着她在自留地里劳动,看见旁边的山坡上有许多野花,他就去采了一大把,一支一支地插在小花的头上和衣服上,小花的头上、身上都是鲜艳的鲜花,漂亮极了;
  仕光上山打柴,半夜挑去圩上卖,买回一斤猪肉,和萝卜干一起炒得香喷喷的,装3到一个玻璃瓶里让小花带到学校吃;
  小花放学回家,收到仕光从圩上买回来的礼物,高兴地欢蹦乱跳;
  仕光从裤袋里掏出两元皱巴巴的纸币交给穿着干净衣服,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妹;
  小花跟仕光上山打柴,被芦苇割伤,仕光用嘴巴嚼碎娘子树芽心为她敷伤;
  小花看到家庭困难,不想读书,仕光生气地骂她……
  “不能这样,一定让小妹读书,让她跳出农门,将来过上幸福的生活,不像我们一样辛苦一辈子……”他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
  他来到自留地的田塍上,望了望,根本不见小花的影子,他的心突然一沉:难道小花真的被人抢走了?他大声叫道:“小妹!”
  “哎……”话音刚落,小花就从田中间吃吃地笑着站了起来。原来,她看见大哥从山上急急忙忙地走下来,故意跟他开个玩笑,逗他高兴高兴,因为她觉得大哥太辛苦了,平时都没有看见他笑过。
  仕光看见小花嘻嘻地笑着,佯怒道:“鬼丫头,你躲我呀?”
  “是呀,就想躲躲你……”
  “调皮,”仕光嗔道,“做完了吗?还有多少?”
  “还有一点点,我帮你做完再走吧?”
  仕光抬头看了看已经有些偏西的太阳,坚决地说:“不行,不行!你看,太阳都斜了,快回去吧,不然去学校就晚了!”
  小花从田中间钻出来,站到了田塍上。只见她的脸、脖子和身上都是湿淋淋的,脸上印着一点一点的泥巴,脸晒得红红的,像一个熟透了的红苹果。
  仕光一把夺过她手上的工具,心痛地说:“看你,弄成什么样子了,怎么去见同学呀?快回去洗干净去学校吧!”
  小花看了大哥一眼,走到一个水清的田塍边,弯腰洗去了脸上、脖子上和手脚上的污泥,拿开头上的草帽,把头发向后拢了拢,问道:“大哥,你不回去出生产队的工了?”
  “出呀,做多一会儿就回去。”那时,生产队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早晚都要点名,他怎么敢不出呢?况且,他是全家唯一的全劳动力,不去多挣一些工分,年底就要超支了。
  小花洗净了手脚,看着大哥,有些依依不舍地说:“那我回去了!”
  仕光挥挥手:“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小花点了点头,转过身,像燕子一样欢快地走了。
  仕光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大声地嘱咐道:“好好读书,啊?”
  小花已经跑到了半山腰,听到大哥的嘱咐,回过头来,大声地回答:“知道了,大哥你放心……”
  “记得问妈妈要两块钱,啊?”
  “哎……”她笑着,转身走了。
  仕光望着自己这个可爱的小妹妹,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想起母亲刚才说的话,鼻子一酸,泪水竟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小花回到家,看见有三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正在家里等她。两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是本村的,都姓韦,另外一个男同学是外村的,跟他们不同姓。他们几个人的家庭条件都比小花家好,家家都建了新屋,家里有当时流行的三转一响,他们去学校时,都是骑自行车去的。每次都是他们轮流着搭小花,特别是那三个男生,更是抢着搭她。他们五个人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都在一起,所以比较要好,每次他们几乎都是同时去学校,同时回家,小花被几个男生争着搭。开始,他们整天嘻嘻哈哈的,就像一群大孩子一般,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到了初三、高一以后,小花觉得那些男同学讲话没有那么放肆了,变得温柔儒雅起来,而且她还发现,他们特别喜欢偷看自己的胸脯,但是一旦小花发现他们偷看自己,他们就像做贼似的马上闪开了眼睛,脸上乏起了红晕。开始,小花不知什么原因,以为他们对自己有了意见,后来发现自己的眼睛和他们的眼睛碰着一起时,心里也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再看看自己胀鼓鼓的胸脯,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变得脸红耳赤,赶忙以各种理由躲开他们的视线。哦,原来不知不觉中,大家都长大了……
  这三个男同学都很喜欢小花,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大,本村这两个似乎对外村那个有些嫉妒了。他们担心小花这样一个美女给他白白拐走,那是太可惜了!他们心里不服,但是又不能说出口,因为他们是同村同姓的,根本不可能和小花结婚,但是他们又不想让外姓这个家伙独占便宜,因此不管去哪里,他们两个都要跟着他,比如说去学校搭小花这件事吧,他们也是三个人轮流搭的。外村那小男孩,开始对自己的姓氏很是得意,以为自己是这么多同学中最有条件追求小花的。但是,韦家村这两个小子像小花的两个贴身卫士,死死地盯着小花,他根本没有和小花单独说话的机会。他虽然知道他们是在嫉妒自己,但是又不好说破,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这两个小子不够朋友。
  倒是小花聪明乖巧,每次都让他们轮流搭一段,做到一碗水端平。这使外村这小子心花怒放。他最担心的是小花不给他机会,现在他有了机会,韦家村这两个家伙就不在话下了!他们同祖同宗,不可能结婚,机会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们都是陪衬的。但是,他们怎么也不死心,他行一步,他们都像特务一样紧紧盯着他!就像今天下午,他前脚刚到,他们后脚就追来了。“这两个跟屁虫,一步也不离呀!”他在心里暗暗骂道。
  “回来啦?”几个同学看见她回来,纷纷围过来,讨好地问。
  “你们来很久了?”小花一边进屋一边问。
  “半个多小时了!”外村那个男同学抢功似的回答。
  本村的两个男同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外村那个男同学得意地回瞥了他们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得意。
  “爸、妈、二哥,”小花看见爸爸、妈妈和二哥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脸色忧郁地看着她,亲热地叫道。
  韦婆子看了她一眼:“快去拿东西吧,同学们等你很久了……”
  “哎,知道了!”小花对妈妈点了点头,看了同学们一眼,说了声“你们等我一下,”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同学们看见小妹回房间拿东西了,先后相跟着来到大门口,踢下自行车的脚撑,双手紧紧地扶着自行车羊头,做好了随时上车的准备。
  “小妹!”韦婆子看见小花拿着自己常用的那个绿色帆布袋出来,赶紧叫住了她,然后颤巍巍地来到她的身边,从裤袋里拿出两块捏得皱巴巴的钱,塞到她的手上。
  “妈,我有了,你上星期不是已经给够了吗?”小花说着把钱塞回妈妈手上。
  “有了?”妈妈似乎有些生气,硬把钱塞到小妹手上,大声说道,“什么有了?叫你拿你就拿着吧!”
  小花看着妈妈花白的头发,握住妈妈干巴巴的双手,激动地说道:“妈……”
  这时,爸爸来到了小花的身边,劝道:“小妹,这是大哥给的,你拿着吧!”
  这时小妹才想起了刚才大哥交代的话,她恍然大悟:“大哥给的?”
  二哥一拐一拐地走过来,证明似的劝道:“是呀,是大哥给的,你拿着吧,去加点菜,别饿坏了,啊?”
  小花的眼睛潮湿了。自从上初中以来,家里每个星期给她的钱,从来没有超过两块的,上星期妈妈给了她三块多,原本准备这个星期不要家里的钱了,但是妈妈一定要给她,爸爸和二哥又这样说,大哥又这样吩咐,她还能说什么呢?拒绝了,他们一定会伤心的,想到这些,她激动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喃喃道:“妈……”
  韦婆子粗糙苍老的手抚摸着自己这个乖巧女儿的背脊,想起自己为她安排的命运,就像自己拿刀割自己身上的肉一样难受,她的泪水巴嗒巴嗒地掉到女儿的头上,声音哽咽劝道:“小妹,别哭……”
  韦老头和仕明的眼睛也潮湿了。他们都不忍心把小妹往火坑里推呀……
  晚上,韦家院子里笼罩着一种郁闷的气氛。
  吃过晚饭,韦老头洗完身脚,穿着条大水裤头,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到大屋里,一屁股坐到那张黑油油的木床上,眯着眼,呆呆地望着谷缸上面木箱顶上那盏鸡蛋灯出神。
  那鸡蛋灯的火心很小,灯罩上部黑乎乎的,使原本就微弱的灯光更加浑浊和式微。他此刻的心情也跟那浑浊的灯光一样,摇曳不定、昏昏暗暗……
  这是韦老头老两口的卧房,因为连着厨房,墙壁被烟灰熏得黑黑的,到处可以看见一条条的黑色尘埃。屋子比较宽敞,靠厅堂那幅墙的中间,摆着一张有床架的旧式木床,一张补了好几块旧布的黑纱蚊帐罩在床架上。床前两边的角柱上,有两个木质的活动蚊帐钩,蚊帐挂到了角柱上,床肚子被看得清清楚楚。三面床架上,每面都有两个木钩,每个钩上都挂着一两件破旧的衣服。床上铺着一张烂了边的草席,床头上放着两个烂布捆成的枕头,垫得黑油油的,好像用力一捏,都可以捏出汗水来。一把边缘散开了的葵叶扇子丢在床中间。床对面放着两个平肚脐的陶制谷缸。这种缸是当地人用本地的粘土,先做成一个泥坯,然后放进一个窑炉里烧制,很坚固,又防水防潮,是当地人最常用的一种储藏工具。一个缸上面放着一个四方形的旧木箱,那只木箱有一个成年人平放的两个手巴掌那么高,箱面漆黑,箱角已经有些霉坏,露出一些白痕,看得出这个木箱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箱面上点着一盏鸡蛋灯,为了省油,灯芯拨得很低,原本就微弱的灯光被黑黑的灯罩遮挡着,屋子里显得更加昏暗。另一只谷缸上面有一只敞口的竹箩筐,里面放着一只木算盘、一把螺丝批、一支手电筒和一些陈旧生锈的螺丝钉等日常使用的东西。在屋子最里面的两墙之间,横放着一条竹竿,上面挂着一个竹筐和一个箩筐,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旧衣服,一些乌黑的旧布从竹筐里掉下来,摇摇曳曳的,就像用竹竿绑着旧布片,插在田中间驱赶鸟兽的那种布人儿。地下,摊着一些番薯、芋头、冬瓜和南瓜。靠床这边的门口墙角,有一个平膝盖的陶制尿缸,那个尿缸也许很久没有洗过了,发出一阵阵的尿臊味。另一个墙角里,斜立着几条长短不一的竹扁担和几把锄头、锹铲。
  韦老头躺下不久,韦婆子也跟着回来了。她看见老头子呆呆地望着鸡蛋灯,就打趣道:“你怎么啦,没有见过灯吗?”说着,捧起鸡蛋灯,来到里面的篮子里找衣服。
  “老婆子,我觉得这样不行……”
  韦婆子转过身来,看着他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样才行呢?”
  韦老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低下了头,沉默半响,才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对不起小妹……”
  韦婆子看了看老头子,动情地说:“小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以为我不心痛她吗?可是你看看,阿大那么高大标致的人,介绍了那么多个对象,人家都嫌我们家穷,不肯嫁他,阿二是残废,更不可能找到老婆了。如果不这样换的话,我们家可能就要绝种了,到时候坟头上的草都没有人给我们铲呀,你知道吗?”
  韦老头听了,无言以对,两只手狠狠地地捶打着自己的头,不停地捋着头上那稀拉拉的几缕白发,痛苦地叹道:“唉,都是我没有本事,无能……”
  韦婆子走过来抓住他的手,安慰道:“不是你没有本事,不是你无能,是命运这样安排的呀,我们有什么办法?”
  沉默了一会儿,韦老头抬起头,略有所思的看着老婆子:“你准备把她换给哪一个?”
  “阿二残废,不知道能不能生养小孩,就是生了恐怕也会受影响,换给阿大,你看怎么样?”
  “也只好这样了!”他沉吟了一会儿,独个儿叹道,“唉,阿二也够凄凉的了!”
  韦老婆听了,也十分伤感:“唉,有什么办法?只希望阿大未来的媳妇懂事,过门后帮阿二介绍一个了!”
  韦老头知道这是自我安慰,父母在世都没有办法,大嫂隔了一层,她还会帮你?但是,他也不好戳穿她,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呀,于是顺口说道:“希望这样吧!”
  当韦老头两口子在西大屋商量换亲的时候,韦仕光和韦仕明两兄弟也在东大屋他们的卧房里紧张地商量着。他们的屋里摆设简单,靠厅堂这边的墙壁,摆着两张膝盖高的矮床,其实这不是床,只是搁在几个旧砖头上的几块木板。每张床上铺着一张烂了边的草席,上面各有一个黑黝黝的四方木枕头。床的四个角捆住一条小竹竿,上面用一条红色的尼龙塑料带捆住蚊帐的四个角。蚊帐往上翻叠到了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得见几个明显的补丁。里面的墙边,也吊着一条竹竿,上面乱七八糟的挂着两个人的衣服和裤子。床对面平人头高的墙上,有一盏昏暗的鸡蛋灯,灯座是用两根木头钉进墙缝里,上面捆一块横放的小木板做成的。鸡蛋灯的灯罩有点黑,灯光浑浊,屋里显得有些昏暗。
  屋里显得很闷热。兄弟俩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各自手里拿着一个烂边的葵叶扇子,不停地扇着。
  “仕明,你说妈妈想这样的办法,不是害了小妹吗?”韦仕光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床上,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看着坐在另一张床上的弟弟仕明。
  仕明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裤,清楚地看得出他那瘦小的身躯和两条干瘪的腿。听了大哥的话,他觉得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知道,妈妈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大哥的,因为他是残废人,妈妈不可能换给他。说真的,他这样的残废人,用小妹去换老婆还讲得过去,以大哥这样的人才,还要用小妹去交换,真是太难看了,人家会笑掉大牙的!但是,他也不敢明确反对,谁能扛得起韦家绝后的责任呢?因此,他想了一下,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是呀,这样对小妹是不太好,但是,只要不让韦家绝后,妈妈这样做也有一定的道理,小妹是一个女人,女人怎么样都得嫁人的,嫁给那个男人不一样?”
  仕光听了,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仕明,好像刚刚才认识他似的:“你是这样看的吗?”
  “是的,不这样我们家可就绝后了呀……”
  仕光刚想说,我不相信,你找不到老婆有可能,我还找不到吗?但是他怕伤仕明的心,说出去时话就变成了这样子:“可是小妹将来会有出息的呀!”
  仕明好像没有听到大哥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唉,都怪我们家太穷了,我是个残废人,也就算了,你长得这样高大魁梧,是全大队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看了那么多,人家都不同意,不是嫌我们穷是什么?”
  仕光听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婚姻是靠缘分的,急也急不了呀!”
  “可是,爸妈老了,你也27岁了呀,他们想抱孙子了!”
  听见仕明这样说,仕光楞了一下,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来。确实,他的婚姻是受家庭拖累的。父母年老多病,弟弟残废,小妹读书,一家人就靠他一个主要劳动力!他也知道家里穷,曾经想去外面打工挣钱,可是一想到家里的境况,他就打退堂鼓了。他走了,假如深更半夜爸妈有病怎么办?医院也没有办法送去呀。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爸爸都快70岁了,妈妈也快60岁了,村里像他们这样年纪的人,孙子都上小学了,都坐在家里享清福了,可是他们还要拖着体弱多病的身体,一年一年的守着三个子女,让自己一年年的老去。看着父母焦虑的样子,仕光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也是十分焦急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不想早一点成家立业呢?但是,婚姻这种事是急不来的。现在听了仕明这一番话,他忽然灵机一动,心想,干脆换给仕明,这样仕明有了老婆,爸爸妈妈有了孙子,他们的心乐了,家里有人照顾,他就可以外出打工赚钱了,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呀。想到这里,他像发现了一个大发明似的,高兴地叫道:“仕明……”
  仕明看见他那高兴的样子,疑惑地问道:“大哥,你怎么啦?”
  仕光看着弟弟,收敛了笑容:“如果爸妈坚持换亲,就换给你,好不好?”
  仕明听了,以为大哥对他刚才说的话有意见,赶紧解释道:“大哥,我不是反对你……”
  仕光听了,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是真心的呀。”
  仕明盯着他看来很久,当他确信大哥是认真的时,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叫嚷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仕光笑着问。
  “我一个残废人,还娶什么老婆?”
  “你只是脚有毛病,其他没有什么问题的。”
  “你一个正常人不要,让给我一个残废人,对不起人家呀!”
  仕光听了,苦笑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互相对不住了,你以为小妹嫁过去就一定对得起她吗?就算我娶了,也一样对不起人家呀!”
  “你娶了比我好……”
  “都是差不多的!”
  看看说服不了大哥,仕明有些急了,他破釜沉舟似地说:“总之,如果你不娶,干脆别委屈小妹了,让她继续读书……”
  “仕明,你不要钻牛角尖,如果小妹同意,你就娶了,我毕竟容易些……”
  谁知仕明听到这句话,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了仕光好一会儿,然后语气坚决地说:“我不要你们施舍,你娶不娶我管不着,反正我是不会娶的,你不要再说了……”说完,放下蚊帐,倒头睡觉,不理仕光了。
  “唉……“仕光看着仕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也放下蚊帐,默不作声地躺下了。
  第二章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日的早上,刚刚吃过早朝(当地土话:早饭),小花拿起两提桶脏衣服,兴冲冲地去江边洗。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从小就帮助父母和两个大哥洗衣服,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天天都洗,后来上了中学,星期六下午一回到家,吃了热中(当地土话:午饭),就马上去江边洗衣服,然后出生产队的工挣工分。昨天学校放学晚了,回到家时,生产队的社员已经开始出工了,她草草地吃了一碗稀粥,就跟生产队的人出工了。晚上收工后天黑了,只好留到第二天洗。现在,她做了队里早上的工回来,吃了早朝,就抓紧时间来江边洗衣服。当她拿着两桶衣服回来,看见二哥一个人坐在饭桌边的矮凳上发愣,就问道:“二哥,你没有吃早朝吗?”
  “吃过了!”二哥没好气的回答。
  小妹觉得二哥的口气很冲,好像有什么人得罪了他似的,于是有些惊讶的问:“二哥,你……”
  仕明似乎感到自己有些过分,于是笑道:“我,我没有什么呀……”
  “爸妈和大哥他们呢?”
  “出去了!”
  兄妹俩正说着话,韦婆子带着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进来了。
  “妈,”小妹甜甜地叫了一声。
  “哎,”韦婆子高兴地应道,“洗衣服啦?”
  “唔,洗了,”
  那胖女人看见小妹,惊喜地问:“这是你女儿?”
  “是,”韦婆子应着,忙拉着胖女人给小妹介绍,“这是两头村的九婶,快叫……”
  小花仔细端详面前这个胖女人,只见她穿着一件有些狭窄的梅花点丝绸布短袖衫,把那肥胖的身躯裹得凹凹突突的,两条硕大的手臂裸露在外面,红润的脸上堆满了肥肉,粗大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金戒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下身穿一条深黑色长裤,脚穿一对玉色双耳凉鞋,不知是鞋子太小还是她的脚太肥,脚上的肌肉都被挤到鞋子外面来了。
  九婶看见小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笑道:“没见过吧?”
  小花听到胖女人问她,好像才从梦中醒过来,羞涩地低头回答道:“是……没见过……没见过……”
  韦婆子觉得这样有失礼貌,于是赶紧催促小花:“快叫九婶呀……”
  小花赶紧抬起头来,甜甜地叫了一声:“九婶……”
  “哎,真乖……”九婶高兴地笑道,转头对韦婆子说,“你女儿真漂亮,你福气呀……”
  听到九婶夸奖自己,小花的脸一下子红了,丢下没有晾晒的衣服,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韦婆子指着仕明说:“这是我阿二,他的脚小时候落下了残疾……”看见仕明瞪着她,赶紧停住了。
  仕明坐在矮凳上,警惕地看着胖女人,一声不吭。
  韦婆子拉着九婶的手,来到厨房的餐桌边坐下,拿出了碗筷:“九婶,吃碗粥吧?”她一边说一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碗,一只手拿着粥钵里的勺子,不停地在粥钵里捞,可是捞了半天,只捞到半碗粥。
  九婶看见她很难为情的样子,解围似地笑道:“我刚刚吃了过来,不用吃了,”说着把那半碗粥躲进了粥钵里。
  韦婆子一脸尴尬,笑着问:“今晚在这里住一晚吧?你还没有跟他爸爸说实话呢!”
  九婶笑道:“跟你说还不是一样吗?”接着,好像防备仕明似的,她把嘴巴凑到韦婆子的耳朵上,悄悄地说了好一会儿。
  仕明看见了,厌恶地站了起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久,只听见韦婆子喊道:“小妹,九婶要走了,你出来送送她呀!”
  “哎……”小花答应着,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把九婶送到了大门口。
  “有空常来呀,九婶,”小花站在门口叮咛道。
  “我会常来的,你放心,”九婶看着美丽的小花,阴阳怪气地说道。。
  “呸!”仕明听到了这句话,在床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
  送走九婶不久,小花就去学校了。
  晚上,韦仕光最后一个洗完身脚时,已经九点多钟了。他穿好衣服回到房间,看见仕明正坐在床对面的一张矮凳上,靠在暗淡的煤油灯下,翻着那本不知看了多少遍,已经烂了很多页的《西游记》。那是几年前,他到县城帮生产队买农具时,抄近路走过一条小巷子,看到附近有一个旧书摊上,就随便翻了翻,不期发现了这本陈旧的《西游记》。西游记的故事在他们哪里可谓家喻户晓,仕光小时候逢年过节常常跑去听人家讲西游记的故事,孙悟空、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小白马、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牛魔王、红孩儿,孙悟空花果山水帘洞称王、七十二变、偷食仙果、三打白骨精、大闹天空、他都能耳熟能详。他知道仕明也很喜欢西游记的故事,心里想,仕明腿残废以后,做不了重活,只能做一些轻活,大多数时侯都是一个人单独度过,十分烦闷,就买给他解解闷吧。于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花了5元钱的天价,把这本破烂不堪的旧书买了回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仕明得到这本书后,爱不释手,只要一有空,他就拿出来看。虽然他只读了三年级,但是丝毫阻碍不了他看西游记的热情。几年下来,书被他翻得更加破烂不堪了,封面看不见了,书页也缺损了许多。尽管许多故事他都可以背出来了,但是他每天晚上仍然看,好像一天晚上不看西游记,他就睡不好觉似的。
  仕光看见他那样专注,提醒道:“九点多了,睡觉了,明天再看吧。”
  仕明头也不抬:“你先睡吧,我不困,再看一会儿。”
  仕光把蚊帐放了下来,四周压紧,就躺了下来。
  这时,韦婆子的声音从天井的走廊上传了过来:“阿大,阿二,你们过来一下……”
  仕明闻声,当即放下书本,看了大哥一眼,说了声:“走吧,妈叫呢,”说完就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了房门。他心里明白,这么晚妈妈叫他们,肯定跟今天下午九婶来这里有关。
  仕光今天吃了热中后,就去里头山打柴了,很晚才回来,九婶来的事,他并不知道。现在听见妈妈这么晚叫他们,以为有什么急事,急急忙忙爬起来,穿好衣服,穿上木鞋,跟在仕明后面哐当哐当地跑过去了。
  兄弟俩来到爸爸妈妈的房间,看见爸爸坐在床头上,脑袋耷拉着靠在床架上。妈妈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旧笔记本。看见他们进来,高兴地招呼他们坐在床对面的高二人凳上,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相片,递到他们兄弟俩面前,颇有些得意地说道:“看看,漂亮吧?”
  相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全身照。只见她上身穿着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有些皱折的长裤,脚穿一对凉鞋,站在一棵根须裸露的荔枝树旁边。虽然灯光昏暗,但是,那女子修长的身材,漂亮的脸蛋,丰满的胸脯,却清楚地展现在兄弟俩的眼前。
  “漂亮!”兄弟俩几乎异口同声的说。
  韦婆子笑着问:“你们想娶她吗?”
  “当然想了……”仕光脱口而出,可是刚说了半句,就意识到自己出了洋相,马上吐了吐舌头,看看妈妈,又看看仕明,自嘲似地嘿嘿哂笑道,“唉,那是痴心妄想,人家姑娘那么漂亮,我们家这么穷,怎么可能……”
  韦婆子一听,笑道:“怎么不可能?只要你们愿意……”
  仕光一听,似乎妈妈话中有话,联想起上星期妈妈跟他说的话,吃惊地问:“妈,你是不是用小妹……”
  韦婆子听了,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正是用小妹……”
  仕光当即反对:“不行,这样害了小妹的……”
  仕明帮腔道:“我也不同意……”
  韦婆子看了看他们兄弟俩,又看了看挨着床架坐着的老头子,为难地说:“我知道你们心痛小妹,我也心痛呀,但是妈是没有办法了呀!”
  仕光忐忑不安地问:“那家的男孩怎么样?”
  韦婆子看着仕光,脸上堆满了笑容:“他妹妹那个样子,哥哥能差吗?听说跟你一样高呢。”
  仕明听了,痛苦地低下了头。
  仕光看着妈妈:“他们家人多吗?”
  “不多,就是两兄妹加上父母,一共四个人。”
  “也像我们家一样穷吗?”
  “没有,比我们要好。”
  仕光大惑不解:“那为什么他找不到对象?”
  韦婆子听了,像做了坏事似的,喃喃道:“他们家……是地主……”
  韦老头、仕光、仕明听了,都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比鸡蛋灯的灯罩还大:“啊?”
  仕光率先反对:“不行,不行!不能让小妹嫁到地主家!”
  韦婆子看着两个儿子,解释道:“他们家除了成分高一些,其他都是很好的……”
  仕明这时坐了起来,嚷道:“好,好,好什么!世世代代都是地主,都挨打,挨批斗!”
  仕光的脸也涨得通红,愤然道:“是呀,小妹一进了那家门,就成了地主了,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那你们说怎么办,成分好的人家愿意跟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换亲吗?”韦婆子焦急地问道,她看了看靠在床架上默不作声的老头子,看见他正耷拉着脑袋,眯着眼,好像在打瞌睡,气不断一处来,“叭”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肩膀上,骂道:“睡,睡,睡!你就知道睡,你倒拿个主意呀!”
  他抬起头,揉揉睡眼朦胧的眼睛,慢悠悠地道:“我有什么主意?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意见……”
  “你呀,真是一棍打不出一个屁来呀,”她瞪了老头子一眼,气咻咻骂道。
  看见两个儿子要走,赶忙用商量的口吻说:“如果小妹愿意,你们不反对吧?”兄弟俩互相看了一眼,坚决地摇了摇头。
  韦婆子的泪水哗哗地往下掉,哭着说:“你们以为我不爱小妹吗?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她的亲妈呀!”
  兄弟俩看见妈妈哭了,也鼻子酸酸的,仕光安慰道:“妈,你别伤心,我们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为我们家好才这样的。”
  “那……那如果小妹同意,你们不反对吧?”韦婆子的眼睛不停地在他们脸上瞟来瞟去。
  仕光想,小妹读了这么多的书,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又长得那么漂亮,要她嫁给一个地主仔,我想打死她也不会同意的,干脆就敷衍一下妈妈吧,免得她伤心。想到这里,他看了仕明一眼,看见仕明正用祈望的眼神望着他,于是定了定神,说:“如果小妹同意,我们不反对!”
  韦婆子听了,眼里充满了泪花,笑道:“那就这样定了,你们可不要反悔呀!”
  仕光看见妈妈泪流满面的,心痛地劝道:“我们不反悔,但是你千万不要逼小妹呀。”
  “不逼,不逼……”
  韦老头看见老太婆哭哭啼啼的,忙劝道:“得了,得了,怎么又哭起来啦?大家回去睡觉吧,有事明天再商量……”
  兄弟俩转身往外走。妈妈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他们面前,叮咛道:“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别人乱说呀!”
  “知道了,妈……”
  第二天晚上,韦婆子做完家务,洗完身脚,回到房间,看到老头子坐在床沿上,唉声叹气的。她看看箱门上那个得得作响的闹钟,哎呀,已经9点多了,往日这老头子早已经在床上打呼噜了,今天怎么啦?“你怎么啦,还没有睡?”
  老头子有些赌气,讲话十分鲁莽:“睡不着!”
  “为什么?”
  “你不知道呀,明知故问!”
  “是因为小妹的事情吗?”
  “是!”
  “你觉得我害了她,是不是?”
  “我没有这样说……”
  “你没有这样说,但是,你是这样想的!”
  韦老头瞪了她一眼,口气缓和了一些:“我是担心小妹……”
  “担心什么?”
  “担心她嫁入地主家,成了地主婆,受管制……”
  “解放这么多年了,不怎么厉害了吧?你看,我们这里的地主并没有怎么样呀,他们不是过得好好的?”
  “一处地方不同一处地方呀!”
  “我想,只要好好做工,听话,没有多少人为难的吧?再说,人家生活比我们家好,后生子长的也是高高大大,不会亏待我们小妹的,如果人家成分好,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小妹呢?”
  “狗屁,我们家小妹生的一表人才,那个小伙子不流口水?要不是为了他们……”老头子指了指儿子的房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想,小妹如果嫁过去,老公肯定会疼爱她的……”
  “讲是这样讲,我还是有些担心……”
  “放心吧,人家是好人,只不过解放时刚好还有几块田而已,我相信将来小妹会好的!”她看着老头子真诚的说。
  韦老头听了,心里舒坦了一些,他看了老婆子一眼,问:“你准备怎样跟小妹说?”
  “就直接跟她说,小妹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她为了哥哥,为了这个家,我想她会通情达理的。”
  韦老头吐了一口气:“唉,我总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小妹……”
  “女孩子嫁谁不是嫁?为了韦家的香火,只好委屈她了!”
  韦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如果小妹同意,你准备换给那个?”
  韦婆子想也没有想:“当然是阿大了,论身高、相貌都配得上那个姑娘,你说呢?”
  老头子叹气道:“当然是这样了,可是亏了阿二了……”
  韦婆子听了,心里震了一下,若有所思……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公社电影队来大队放电影。这可是村里人的一件大事,特别对于年轻人来说,更是一件喜事。因为他们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和熟悉的朋友见见面,找心仪的对象说说话,与相好的朋友约会了。
  韦家三兄妹也像村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对看电影有着巨大的热情。做了生产队的工回到家,没等吃晚饭,兄弟俩就拿了桶冷水到洗身房洗了身,然后穿上最好的衣服,点着咸菜就开始吃粥。
  韦婆子一边看着他们咕噜咕噜地吃粥,一边嘀咕道:“还没有煮菜呢?”
  “不用了,有咸菜就行……”
  小花因为不敢洗冷水,看着两个哥哥吃粥,只能站在一旁干焦急。当大哥他们出门的时候,小花追到门口喊道:“喂,记得帮我霸一个座位呀。”其实电影在学校的操场上放映,都是站着的,根本没有座位,小妹要哥哥们帮她霸的,只是一个站立的地方罢了。
  “知道了……”
  看着女儿沮丧的样子,韦婆子安慰道:“小妹,别管他们,等一下妈跟你去……”
  “真的?”妈妈是一个电影迷,以前也跟年轻人一样跟着电影放映队转好几个大队的,只是这几年身体不好,就是在大队放映,她也很少去看了,现在妈妈这样说,她很有些喜出望外,喜滋滋地看着她。
  “真的!”韦婆子肯定地回答。
  “太好了,那我们吃了饭就去!”说完也不等父母,就一个人草草地吃了夜晚(当地土话:晚饭),就马上烧水洗身。
  可是,当小花洗完身,穿好了衣服,看见妈妈仍然像平常一样,在慢吞吞地在洗碗筷,洗锅头,一点也没有加快节奏的意思,就催促道:“妈,你快些呀,要开映了……”
  “知道,知道,”她嘴里说着,但是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小花拿来提桶,舀了一桶水拿到洗身房,对坐在厅堂走廊上抽着旱烟的韦老头说:“爸,你快洗身,一起去看电影吧。”
  韦老头一边磕着烟斗,一边说:“让你妈先洗吧,我不去……”
  小花很是诧异:“为什么?”她知道爸爸也是个电影迷,记得去年在外大队放映时,他还求村里年轻人用单车搭他去看呢。现在大队部离村里不到一里路,几乎就在家门口了,他怎么不去了呢?
  看见小花怀疑的眼光,韦老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小声地喃喃道:“我有些不太舒服,跟你妈去吧……”
  看到韦婆子还在洗碗,小花急了,硬是过来把她拉进了洗身房:“快些呀,妈……”
  韦婆子终于洗好身穿好衣服出来了,小花兴冲冲地帮她拿来凉鞋,催促道:“妈,走吧……”
  可是这时韦老头却说话了:“小花,电影开场了,看头不看尾的,干脆不去算了……”
  “不去了?怎么不去了?”小花失望至极,一边叫着一边向门外走,“不,我要去看,我要去看!”
  看见小花气咻咻的就要冲出去,韦婆子鞋也来不及穿,一把跑出去拉着她:“小妹……”
  看见小花垂头丧气的样子,韦老头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痛。看电影农村青年人主要的娱乐,等了两个多月的一场电影看不到了,那个年轻人心里会舒服呢?但是,老婆子早就计划好,趁今晚大队放电影,两个儿子走开了,好跟小花说那件事,于是和蔼的说:“小妹,不去就不去吧,你妈有话跟你说呢。”
  小花是个孝顺的女孩,她一听妈妈有话要跟自己说,心里的气一下子消了许多,她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韦婆子:“妈,什么事呀,看了电影回来说不行吗?”
  韦婆子先是瞪了老头子一眼,好像是责怪他不该把责任推给她似的,然后笑着对小妹说:“看了电影回来不好,大哥他们会听到……”
  小花听了心里一沉,紧张地问:“有那么要紧吗?大哥他们都听不得?”
  韦婆子随手关了大门,把小花拉到自己房间,指了指床边的二人凳,小声道:“你坐下,我慢慢地跟你说……”
  小花轻轻地坐到二人凳上,满脸狐疑地看着她。
  韦婆子静静地看了小花好一会儿,然后把因为家穷两个哥哥找不到对象,两头村九婶来撮合,有一户人家愿意把她妹妹嫁到我们家,条件是我们家也必须有女孩嫁到他们家……
  “谁嫁到他们家,我吗?”小花吃惊地问道。
  韦婆子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爸爸,是吗?”小花求救似地看着爸爸,希望从他哪里得到否定的回答,“妈说的是真的吗?”
  韦老头不敢正眼看她,低垂的头颅轻轻地点了几下。
  “我不嫁,我还要读书!”她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回东边塞屋扣自己那间隔起来的小房子,砰地一声关了门,呜呜地大哭起来。
  韦老头和韦婆子互相看了一眼,相跟着追了出来,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小花的房门口。
  韦老头隔着门安慰道:“小妹,你不要哭,我们也不想这样呀,可是……”
  “呜呜……”小花没有回答,仍然呜呜大哭。
  韦婆子推开小花的房门,看见小花头伏在枕头上,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她也十分伤感,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往下掉。她俯下身来,拍着小花的背脊,安慰道:“小妹,不嫁就不嫁吧,你别哭了,你再哭,妈的心都要碎了……”
  小花闻言,翻身起来,一头扑进妈妈的怀里,声泪俱下:“妈……”
  “小妹……”
  母女俩抱头痛哭。
  韦老头站在门外,也是老泪纵横……
  两个小时后,仕光两兄弟回来了。打开大门一看,屋里静悄悄的,心里纳闷着:小花他们还没有回来?仕光让仕明先回去睡觉,自己找到手电筒,来到爸爸妈妈的卧房,看见爸爸妈妈早已睡着了,原来他们没有去看电影呀!他又来到小花的房间,轻轻地推开房门一看,小花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他赶忙扶小花躺好,给她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心想,爸爸妈妈和小花都是最喜欢看电影的,平时在外大队放映他们都去,怎么今晚在家门口放映他们却不去呢?他满腹狐疑地关上了小花的房门,给大门上了门删,转身回到了他和仕明的房间。
  仕明已经躺到了床上,问:“小妹他们还没有回来,你就拴大门了?”
  仕光边解衣服边说:“他们根本没有去!”
  仕明听了,一骨碌坐起来:“为什么呢?”
  仕光看了看仕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嘴巴凑近仕明的耳朵,小声地说:“是不是爸妈故意支开我们,跟她讲那件事?”
  仕明一时转不过弯来,看着大哥问:“哪一件事?”
  “就是换亲那件事呀。”
  仕明吃惊道:“不会吧?”
  “不然留她在家干什么?爸妈和小妹都是最喜欢看电影的……”
  仕明担心道:“如果那样就糟了!”
  仕光感慨道:“小妹那么聪明漂亮,她将来应该嫁更好的人家的……”
  “我们帮帮她吧?”
  “怎么帮呀?”
  “我们跟爸妈说,宁可自己一辈子寡公,也不能毁了小妹的幸福!”
  “对!宁可做寡公佬,也不能用小妹换……”
  夜,静悄悄的。小花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无意中听到了两个大哥的对话。开始,她听得不太明白,后来慢慢听清楚了。她十分感动,为自己有这样的好哥哥而高兴,同时也更加同情他们,慢慢地,她竟然产生了愿意为了他们而牺牲自己的念头……
  星期日回到学校以后,小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往日的笑容,没有了平时的欢蹦乱跳。
  她上课无精打采,做作业经常出错,吃饭也是慢吞吞的。同时打饭的人已经吃饱洗好了碗筷,她还在不停地用筷子毫无目的地挑着碗里的米粒,似乎不懂得往哪里送一样。
  同学们诧异的目光……
  有人不时在她背后指指戳戳……
  老师跟她在教室里谈话……
  她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路去教室、到饭堂、回宿舍……
  几个同学簇拥着小花走进校医室。一个中年女医生望闻听诊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颓唐地摇了摇头……
  每天晚上,小妹睡着床上,家人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她眼前闪过:
  落下小儿麻痹症的二哥,走路一拐一拐的,常常被别人侮辱和耻笑……
  帅气的大哥因为家穷,几次相亲失败,遭人白眼……
  父母因为没有娶到媳妇,在村里抬不起头,经常长吁短叹……
  年迈的爸爸厚着脸皮,去别人家借钱给她交学费……
  体弱多病的妈妈佝偻着身子,在街上的地摊上叫卖鸡蛋……
  漆黑的夜晚,大哥挑着一担芒箕,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赶往十里之外的石灰窑……
  星期日下午,她呆呆地站在家门口,焦急地等着大哥回来。当大哥光着膀子来到她的面前,把两块沾着大哥体温的钱交给她时,她紧紧地抱着大哥痛哭起来……
  “大哥,小妹一定帮你!”她不时地像宣誓似的,紧紧地握着拳头,自言自语地说道。
  很快星期六又到了。那天中午,韦老头在床上打旽,韦婆子坐在他们卧房门口的一张矮凳上,左手拿着一条裤子,右手拿着针线,正在缝补衣服。仕明挨着厅堂门口西边的墙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那本烂透了的西游记。仕光刚刚从自留地回来,正坐在餐桌上吃粥。
  这时,门口响起了嘀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接着,虚掩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孩双手握住自行车的羊头(当地土话:车把),站在大门口。小花肩头上挂着她那个装衣服的帆布包,吃力地从单车后座上下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来。
  “小妹,你回来啦?”仕光看见小花回来,双手捧着粥碗站了起来,惊喜地叫道。
  小花看了大哥一眼,没有搭话,独自拿着背包,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搭小花回来的男孩是小花的本村同学,他看见仕光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向他招了招手,仕光会意,走到他身边,那男孩嘴巴贴近仕光的耳朵,小声道:“听她班里的同学讲,小妹这个星期精神很不好,你们要好好照顾她。”说完,骑上车子,叮呤当啷地走了。
  “是吗?”仕光马上丢下饭碗,来到小花房间,只见她颓唐地坐在床上,面色憔悴,目光呆滞,人瘦了一圈,平时活蹦乱跳的踪影一点也找不到了。
  韦老头、韦婆子和仕明闻言,一下子跑到小花的房间。韦婆子看见小花萎靡不振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她把小花拉到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留着泪问:“小妹,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父子三人也异口同声地问:“小妹,你怎么啦?”
  小花抬起头来,她的眼里浸满了泪水。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不认识了似的,嘴巴动了动,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韦老头看见小花这个样子,心里猜出了八九分,于是跺脚捶胸,不停地捋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自责道:“都怪爸爸无能,是爸爸害了你……”
  小妹听了爸爸的话,一下子挣脱妈妈的怀抱,扑到爸爸怀里,声泪俱下:“爸……”
  韦老头两只干枯的手紧紧地抱着浑身发抖的小花,又咸又苦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女儿的头上。
  仕明也埋怨道:“唉,当初真不该……”
  韦婆子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仕明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仕光好像没有看见妈妈警告的眼神,双眼定定地看着小花,发誓似的说:“小妹,你放心,大哥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小花慢慢地从韦老头的怀里挣脱出来,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哥:“大哥,不要说了,我全都知道了!”
  仕光吃惊道:“你全都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小花的眼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然后低下头,喃喃道:“换亲的事……”
  “啊?”仕光两兄弟大惊失色,面面相觑,然后恼怒地看着爸爸妈妈。
  韦老头像做错了事似的,不敢跟仕光兄弟俩的眼光相遇,他低着头走到小花身边,轻轻地拍着小妹的肩膀:“傻孩子,不同意就算了,千万不要这样,啊?”
  仕光听见爸爸这样说,好像突然产生了灵感似的,马上跟着劝道:“是呀,是呀,我就是一辈子当寡公,也决不能害了你……”
  仕明也跟着表态:“是呀,我也宁愿当一辈子寡公,决不会让你嫁到地主家……”
  小花慢慢地抬起头。她的眼里浸满了泪水,朦胧的眼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然后,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爸爸、妈妈、大哥、二哥,你们真好……”
  韦老头舒了一口气,高兴地说道:“那就好了,以后不要再提换亲的事了!”
  大家马上附和:“是呀,不提了,不提了!”
  小花看了看大家,然后慢慢地、坚定地说:“怎么不提呢?我同意换……”
  “什么?”大家的嘴巴就像被魔术师点了魔穴似的,一个个变了形,张得歪歪斜斜,久久地合不拢。
  屋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仕光似乎清醒过来了,他忧郁地看着小花:“小妹,你是不是病了?”
  仕明也惊叫道:“是呀,小妹,你是不是病了?”
  妈妈摸了摸小花的额头:“小妹,你可别吓妈……”
  小花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双手抚摸着妈妈苍老蜡黄的脸,帮她抹去眼里苦涩的泪水,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妈,我没有病,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愿意换亲嫁过去,真的……”
  韦老头赶忙阻止道:“那怎么行,我知道你不愿意的,小妹,你不要自己为难自己……”
  小花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韦老头,一字一顿:“不,爸爸,我愿意!”
  仕光抢着说:“小妹,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这是我的心里话!”
  仕明看着她:“小妹,你这是自己害自己……”
  小花争辩道:“二哥,你怎么知道我这样做,就一定是自己害自己呢?”
  大家面面相觑:“这……”
  小花看见大家没有说话,她站起来,拉着妈妈的手,高兴地说:“走,妈,去你床上,我帮你揉揉腰骨……”
  韦婆子的眼里浸满了泪水。她在小花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小花的房间,回头一看,只见老头子和两个儿子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每个人都是愁容满脸,疑窦丛生。
  看见妈妈和妹妹进了妈妈的房间,仕光马上拉着爸爸和仕明进了他们的房间。
  “爸,你看小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仕光焦急地问道。
  韦老头心事重重地说:“我看肯定是的,你看她那个样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仕明建议道:“哥,你快去找医生给她看看吧!”
  仕光看了爸爸一眼,爸爸点了点头。
  仕光马上从墙上拿下一顶竹笠帽戴在头上,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大门……
  晚上九点多钟,仕光拿着一只手电筒,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家门。这个男人是本大队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他出身医生世家,三代行医,他自己行医也有二十多年了,在全大队人中间很有威信,请他看病的人很多。仕光来到他家的时候,他去外地给人看病了,直到天黑了才回来。听了仕光的介绍,他草草地扒了一碗饭,就背起药箱,跟着仕光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刚进大门,医生就问迎面而来的韦婆子:“她今天下午去做工了吗?”
  韦婆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想去,但是我不让她去!”
  医生笑着问:“为什么?”
  “因为她有病呀。”
  “她吃晚饭了吗?”
  “吃了。”
  “吃了几碗?”
  “两碗,跟平时差不多。”
  医生笑了。他让韦婆子带着,走进了小花的房间。床前的蚊帐放了下来,小花正在里面睡觉呢。“小妹!”韦婆子不等小花回答就掀开了蚊帐。小妹正脸朝外酣睡,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浅笑,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一只脚弯曲着,一只脚搭在床沿上,睡相很是调皮的。
  “小妹!”韦婆子拍了拍小妹的手。
  小花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她看见面前站着本大队的名医,吃惊地问:“啊,怎么医生在这里?妈,你病了吗?”
  韦婆子笑道:“妈没病,是你病了,大哥请医生来给你看病的。”
  小花嗖地坐了起来,抗议似地叫道:“我没病呀,谁说我病了?”
  医生笑着说:“没病也好,既然我来了,那就帮你检查一下身体吧。”说着,他用手摸了摸小花的额头,把了把脉,用听诊器听了听胸部和腹部,就走出了小花的房间,来到厨房,看了看大家,问道:“最近她受到了什么刺激吗?”
  妈妈看了看老头子,像上刑场似的,断断续续地说:“我们……给她介绍婆家……她不同意……”
  “哦,”医生听了,看了看仕光,笑道:“你给我说的哪些情况,都是她受了刺激而引起的,其实她没有病。”
  大家听了如释重负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要吃药吗?”韦婆子担心地问。
  “不用,只要多多安慰她,不硬要她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就可以了!”说完,收拾起药箱,捏亮电筒,就要往外走。
  仕光赶紧起来拉住了他:“医生,吃碗粥再走吧!”
  医生看着仕光,说道:“你不是看见我已经吃了吗?不用客气的,我还要回去看一个病人呢!”
  妈妈走到自己房间,迅速地拿出5张1元的钱塞到医生手上:“多谢你,这是一点点辛苦费,不嫌少……”
  “哪里要得了这么多?”几番推托,医生最后拿了2元,就背上药箱,打开电筒,急急忙忙地走了。
  韦家人一字儿站在门口,目送着他……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韦婆子就在厨房煮早朝了。早起三朝当一日,这是她的口头禅,她不但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每天,她都是家里睡得最晚的人,也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这时,只见她时而将一把柴草往灶膛里推,时而站起来看看是不是快要滚了。就在她弯腰往灶膛里推柴的时候,忽然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她,甜甜地叫道:“妈……”
  韦婆子回过头,见是小花,佯怒道:“鬼丫头,不睡觉,起来那么早干什么?”
  小花经过一夜的睡眠,精神比昨天好了许多,又显得容光焕发了,妈妈看了十分高兴。
  “不睡了,睡够了……”
  韦婆子听了觉得有些不吉利,马上截住纠正道:“嗨,什么睡够了,乱说!”
  小花听了,顿时醒悟过来:“哦,是睡好了,睡好了!”说完,马上漱口洗脸,然后就挑起水桶去水井里挑水。
  韦婆子望着她那风风火火的背影,心里就像吃了一瓶五味醋,五味杂陈……
  小花挑得半缸水的时候,仕光两兄弟也起来了。他们看见小花把水倒进水缸,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两个人呆呆地站着不动弹。
  “看什么,不认识啦?”韦婆子看见两个儿子像傻子一样看着小花,嗔道,“还不快去帮小妹挑一下?”
  仕光顿时醒悟过来,走过去把水桶从小花肩头上抢了过来。
  小花看见水桶被大哥抢走了,就把全家人的衣服通通塞到两个提桶里,拿到江里去洗。回来时,看见生产队的人出工了,她一边找工具一边说:“妈,你晒衣服吧,我去做工了,”说完,拿上劳动工具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韦婆子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浸满了泪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中午,小花收工回到家,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爸爸妈妈和二哥围坐到在餐桌上,看见小花回来,马上叫她过来吃饭。小花放好劳动工具,洗了洗手,就走到餐桌边,看见上面摆着一碗炒鸡蛋,感到有些奇怪,家里只有两只母鸡,下的鸡蛋都是留着孵小鸡的,从来没有吃过,今天妈妈怎么啦?“妈,为什么把鸡蛋炒了,不孵小鸡啦?”她疑惑地问。
  “刚刚孵了一窝,现在不用孵了。”
  小花转头看了看四周,没有看见大哥,问旁边的爸爸:“大哥呢?”
  “他去趁圩了!”
  “哎呀,那不是很晚才回来?”
  韦婆子知道小花是为到学校的伙食费担心,于是,她很有把握的说:“不会的,你大哥趁圩从来都是回来很快的。你去学校以前他一定回来的,放心好了!”
  大家正说着话,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仕光头戴竹笠帽,挑着两个空泥箕走了进来。“吃饭啦?我这里还有菜没有煮呢!”仕光笑着,转身关了大门,把泥箕放到大门口的墙角里,从里面拿出一大块半肥瘦的猪肉来,“来,妈,快拿去煮让小妹吃一点吧!”
  看见儿子买回这么大一块猪肉,韦婆子心里很是高兴,但是又有些担心,今天这一担柴最多就是得到这块猪肉的钱,他现在都买了猪肉,还有钱给小花交伙食费吗?于是她趁拿猪肉的机会,悄悄地在仕光身边问:“你买了猪肉,还有钱给小妹交伙食费吗?”
  大哥笑道:“有,妈你放心,我都准备好了。”
  韦婆子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然后拿起猪肉放到脸盘里洗。小妹忙着拿砧板和菜刀,仕明忙着往灶膛里烧火。很快,一大碗香喷喷的猪肉端上了饭桌。
  小花看见了,啧啧称赞:“哎呀,很香呀……”
  仕明笑道:“这么好的菜,像过年了呀。”
  韦婆子把一块瘦肉夹到小花的碗里:“小妹,吃……”
  “多谢妈,”小花动情地望了望妈妈,吃了起来。
  “小妹,吃……”韦老头看见小花快吃完一块了,又把一块肉夹到她的碗里。
  小花激动地望着爸爸,也慢慢地吃了起来。
  仕光看见小妹吃完了碗里的猪肉,夹了一块鸡蛋到小花的碗里:“小妹,吃一块鸡蛋,今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吃饭,千万不要让身体跟着受气……”
  小花眼睛红红的:“知道了,大哥!”
  仕明也给小花夹了一块瘦肉,叮咛道:“小妹,认真吃,保证身体……”
  小花泪水盈盈:“二哥……”
  看到家里人对自己这样好,小花暗暗下了决心,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为里家做一点好事……
  幸福温馨的午饭还没有吃完,门外就响起了丁零当啷的自行车铃声。
  “走呀,小花!”一个男孩雅嫩的声音在大门口外面叫道。
  小花没有回答男孩的话,却看着仕光:“大哥,你下午有空吗?”
  仕光一脸紧张:“有呀,你有事?”
  “我想让你送我去学校……”
  众人一听,知道小花可能有话要在路上跟仕光说,于是越俎代庖替他回答道:“好,就让大哥送你去学校吧!”
  仕光高兴地点头:“好,我送你!”
  小妹好像打了大胜仗的将军,兴冲冲地跑到口,好像公布重大消息似的,大声地对围着
  眼前的同学们说:“你们走吧,我大哥送我!”
  当天晚上,天已经全黑了,韦家院子里已经点上了鸡蛋灯,微小的灯心发出昏暗浑浊、摇摇曳曳的光芒,韦家院子好像涂上了一片淡黄色的涂料似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菜和碗筷,韦老头、韦婆子、仕明三个人围桌而坐,却没有动筷,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大门口。
  韦婆子唠叨道:“天都这么黑了,怎么还不回来呢,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韦老头坐在一张高凳上,一只脚搁在凳子上,一只手拿着一把破烂的葵叶扇,不停地摇着,轻松地说:“不会吧,阿大做事很有分寸的。”
  像验证韦老头的话似的,话音刚落,大门外响起了丁零当啷的自行车铃声,很快,传来了仕光的叫门声:“仕明,开门呀!”
  仕明赶紧跑去打开大门。仕光推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看见餐桌上摆了饭菜和碗筷,吃惊地问:“怎么,你们还没有吃夜晚(当地土话:晚饭)吗?”
  “等你呀,”韦老头把搁在凳子上的脚放下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等我干什么?出路由路,我今天不回来,你们就不吃饭了吗?”一边说一边从水缸里往脸盘里舀了一勺水,从竹竿上扯下一块毛巾浸湿了,拿起来捏干,洗了一把脸,这才坐到韦老头旁边的凳子上。
  韦婆子给他舀了一碗饭,推到他的面前:“吃吧!”
  仕光没有说话,一只手捧着碗,一只手拿着筷子,菜也不夹,就发疯似的不断地把饭往嘴巴里扒。
  “不要菜的?”韦婆子给他碗里夹了一些菜,“平时你送小妹,天还没黑就回来了,今天怎么这样晚?”
  他的目光在大家脸上扫了一眼:“妹妹在路上跟我说了许多话……”
  韦婆子紧张地问:“说什么了?是不是她又后悔了?”
  “不,她没有后悔……”
  韦老头看着仕光:“她怎么说的,你跟我们学学……”
  仕光看了一眼仕明:“吃了饭再说吧……”
  大家听他这样说,又看见他不停地扒饭,看样子像是饿坏了,就不再问,也低头吃饭了。
  不一会儿,仕光站了起来,抹了抹嘴角,对仕明说:“仕明,吃了饭回来,我给你说几句话!”说着,站了起来,抿了抿嘴角,独自回房间去了。
  韦婆子像被固定法固定了似的,一只手捧着饭碗,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仕光的背影,嘴里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啦?”
  韦老头看见仕明耷拉着脑袋,两眼呆滞,手里捧着饭碗,筷子却不动,便捅了捅他的肩膀:“你大哥不是说有话跟你说吗,你快些吃呀?”
  仕明这才如梦初醒,马上丢下饭碗,走进了他和大哥的房间。看见屋里点亮了鸡蛋灯,大哥坐在他的床上,身子斜靠着墙壁,一只手撑着床板,两条腿交叉着伸向床边,看着仕明进来,示意仕明把门关上。
  仕明关好了门,坐在大哥床对面的二人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仕光,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可是仕光却没有看仕明,两眼定定地望着窗口边的那盏鸡蛋灯,没有说话,好像已经忘
  记了是自己把仕明叫进来,要跟他说话似的。
  仕明终于憋不住了:“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怎么不说,你说呀?”
  仕光看看仕明,欲言又止。他送小花去学校路上的一幕幕又浮现在他的面前。
  在路上,兄妹两个人时不时争得脸红耳赤……
  在学校门口那棵细叶榕树下,他停好自行车,从肩膀上取下装有小花换洗衣服和一瓶咸菜的帆布挎包,又从裤袋里拿出两块钱,一起塞到她的手上:“安心读书,多加一些菜吃,注意身体,不要胡思乱想……”
  小花拿着还有哥哥体温的钱,眼睛红红的,她抹了一把泪水,像母亲嘱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仕光说:“大哥,我刚才说的话你可要记住了,我希望我出门的那一天,你把大嫂娶进门……”
  仕光避开小花火辣辣的目光,环顾左右而言他:“唉,这个……。这个以后再说吧……”
  小花有些生气了:“什么都是以后再说,你都快三十了,也要为父母想想,为韦家想想……”
  仕光的头低了下来,叹气道:“唉,我真的没有用……”
  “不是你没用,是我们家太穷了呀!”
  “小妹……”仕光欲言又止。
  “大哥,你不用为我担心,听说那家人很好的,虽然成分高一些……”
  “小妹,大哥对不起你,大哥没有本事……”
  “不要这样说,大哥,女孩子都得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只要人家对我好,对我们家好就可以了!”
  “小妹……”仕光欲言又止。
  小妹看了看快要下山了太阳,催促道:“哥,快走吧,等一下天黑了就不好走了。”说完,拿着东西就往学校里面走去。
  仕光站在树下,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的背影,久久地不肯离去。
  小花到了里面转弯的地方,回过头来,看见大哥还在哪里痴痴地望着自己,向他挥了挥手,大声叫道“大哥,别忘了我说的话呀……”
  回家的路上,仕光把回家后怎么把小花的话告诉大家的方案想了许多次,可以说已经烂熟于心,但是现在看见了仕明,他又觉得说不出口了。仕明才是最可怜的!他是一个健全人,以后可能还有机会,但是仕明过了这一次,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在农村,富裕人家的残废孩子找老婆都困难,何况我们这样的穷家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场面:妹妹出门时,仕明站在门口偷偷地抹眼泪;当他把新娘子娶回来时,仕明远远地看了一眼,就一步一步地向江边走去,最后扑通一声跳到了冰凉的江水里……
  想到这些,他好像被人家打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他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仕明很久,然后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仕明说:“仕明,小妹跟我说,她同意换亲,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她要你跟那姑娘成亲……”
  “什么?”仕明吃了一惊,“要我跟她成亲?”
  “是的!”仕光肯定地回答。
  仕明看了看大哥,眼里充满了怀疑:“大哥,你骗我的吧?我不信!”
  仕光争辩道:“我骗你干嘛?小妹就是这样说的!”
  “小妹这样说的?”
  “她说,你身体不好,过了这一次机会,以后就困难了,我还有机会……”
  仕明很激动,红红的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彩,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哥,感慨道:“小妹真好,懂得我的心……”
  “是呀……”
  但是,一瞬间,仕明的眼睛又变得暗淡了,他忧心忡忡地说:“不行,这样做会害了人家姑娘……”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残废人……”
  “你只是腿不好,其他没有问题……”
  “我做不了什么工,自己还养活不了自己,将来怎么养孩子呢?”
  “不是还有我吗?”
  “你帮得了我一时,帮得了我一辈子吗?将来你娶了老婆,怎么办?”
  “那我要跟她讲清楚,一辈子照顾你们一家……”
  这时,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爸爸妈妈相跟着走了进来。原来,他们看见仕光送小妹回来后,行动有些怪异,以为出了什么事,因此在仕明关门后,就蹑手蹑脚地来到他们的房间门口,躲在外面偷听。听到小妹这样的安排,他们激动无比,顾不得什么颜面了,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
  兄弟俩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
  韦婆子看着仕光,很认真地问:“小妹真是这样说的?”
  仕光肯定的回答:“是的!”
  “这丫头,想得可真周到,”爸爸感叹道,转头看着仕明,“阿二,我看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吧?”
  仕明看了看爸妈,最后盯着大哥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爸,妈,你们不要听大哥乱说,小妹肯定不是这样说的!”
  仕光似乎被激怒了,他坐了起来,兵乓球一样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仕明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声问:“如果是小妹说的,你就同意了,是不是?”
  仕明看着大哥,又看了看爸妈,看见爸妈赞许的眼神,点了点头:“如果小妹真这么说,我就同意……”
  仕光听了,坐到仕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地说:“好,一言为定,你就等着做新郎官吧!”
  韦老头和韦婆子看着他们兄妹三个这样相亲相爱,心里很是高兴,他们爱懂事的大儿子,可怜从小残废的二儿子,更加疼爱为了韦家而甘愿牺牲自己幸福的小女儿……
  星期六很快又到了。那天中午,仕光干完生产队的活后,没有像平时那样到自留地里再干上一会儿,而是径直回家。家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放下劳动工具,从水缸里舀瓢水到脸盘里,双手捧水抹了抹脸,从碗柜里拿出碗筷,掀开粥钵的竹盖和盖菜的锅盖,看见桌上有一碗萝卜干,粥钵里有满满的一钵粥,就舀粥吃了起来。
  吃饱后回到房间,看见仕明坐在床上看西游记,他也不打招呼,换了一套新衣服,就出去了。
  “大哥,你去哪啦?”仕明一边追一边问。
  他头也不回,边说边走:“我去一下圩……”
  “走路呀?”仕明追到了大门口问。
  “没有,借单车……”
  仕光没有理睬满脸狐疑的仕明,匆匆地走到本村东头一户人家哪里。这户人家在村里算是中上人家,跟仕光家的关系比较好,他们有一辆七八成新的自行车,仕光有急事都是跟他们借的。
  “仕光哥,穿那么漂亮,去相亲呀?”那家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平时跟仕光熟,经常跟他开玩笑。
  仕光摸了摸他那圆嘟嘟的大脑袋,笑道:“相什么亲呀,是去圩买东西……”其实,他今天是接小妹,目的就是要先跟她约好,不要让她说漏了嘴,让仕明看出破绽,至于穿这么好的衣服,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来。
  他风驰电掣地骑上自行车,一路走一路看,但是始终没有看到小花搭别人的车子。他很纳闷,小花该不会走路吧,他那几个同学难道不搭她吗?想着想着,他已经来到了学校门口,还有许多学生三三两两地从学校大门走出来,但是就是不见小花的影子。她走了?如果让她先见到仕明,说破了,那就麻烦了,仕明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是死也不会答应的。他不停地在学校门口走来走去,急得就像热窝上的蚂蚁。好不容易看到本大队的一个男生从学校里走出来,他赶紧迎上去拦住了他:“你看见我们家小花吗?”
  “你家小花吗?”那个学生有些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早被人家搭走了!”
  “真的?”
  “骗你干嘛?”
  “有多久了?”
  “大概半个钟头了吧?”
  仕光疑惑地问:“怎么我在路上没有碰到她呢?”
  那个学生看了看他湿漉漉的衣服,嘲笑道:“可能是你骑车太快了吧?”
  仕光听了,也不跟那个男孩打招呼,一转身,骑上车子,飞快地往回走。
  天快断暗的时候,仕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他知道小花一定已经回到家了,为了摸清小花回家后家里的情况,他远远地下了车,慢慢地推到大门口,站在门边,屏住呼吸,只听到小花正在屋里跟妈妈说话。他心里一惊:坏了,小花肯定照直说了,这样事情就吹了。他来不及多想,一下子推开大门,兴冲冲大叫道:“小妹,你回来了?”
  小花正在灶膛前烧火,妈妈在脸盘里洗青菜。小花看见大哥浑身冒汗,衣服汗淋淋的,吃惊地问:“大哥,你去哪里了?怎么一身汗?”
  仕光根本没有听小花的话,自顾自地说:“你从哪里回来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呢?”
  小花看见他答非所问,认真地问:“大哥,你到底去哪里了呀?”
  仕光抬起头来,看见小花那较真的样子,觉得刚才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噗哧一声笑道:“我去圩,帮人家买东西……”
  小花笑了:“圩上那么多人,你怎么看得见我呢?”
  仕光有些惊魂未定地问:“你回来很久了?”
  “没有,他们今天骑得慢,我也是刚刚到,这不,包还在这里呢。”说着指了指放在凳子上的帆布包。
  “哦,”仕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笑着夸奖道,“小妹就是勤快……”看着小妹天真无邪的样子,他的心里就隐隐作痛。小妹都能够如此为韦家着想,他还有什么不可舍弃的呢?他决定快刀斩乱麻,抓紧把这件事落实下来。
  晚饭后,大家洗完身脚,都快十点了,爸妈都准备休息了。仕光站在他和仕明的房间门口叫道:“爸,妈,小妹,你们来一下,我有话跟你们说。”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要说什么,只好满脸狐疑地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看到大家坐下后,仕光站了起来,像个会议主持人一样,首先扫了大家一眼,然后看着小妹,直奔主题:“小妹,那天我送你去学校的时候,你不是说,要让换回来的姑娘跟二哥成亲的吗?”
  小花听了,一时一头雾水,不知是怎么回事,两眼盯着大哥,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记得了?那天你亲自跟我说的呀?”仕光求绕似的不停地向她使眼色。
  小花是一个聪明乖巧的人,从大哥的言语和表情上,她很快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于是红着脸,局促不安地说:“是的……是的……”
  局促不安的仕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韦老头和韦婆子满脸狐疑地看着小花。
  仕明似乎听出了一些苗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花:“小妹,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小花面对二哥锋利的眼光,似乎有些心虚,说话也结巴起来:“是的……是的……”
  妈妈看见小花有些言不由衷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小妹,如果你不愿意,就直接说出来,妈不会逼你……”
  “不,妈,”小花似乎口气坚定了一些,“我愿意,我愿意……”
  仕光看见小花这样拖泥带水的,担心她说漏了嘴,露出了马脚,于是转了话题:“小妹,你把那天你跟我讲的话再跟大家讲讲吧!”
  小花抬头看了看大哥,看见大哥那紧张、激动和带着鼓励的眼神,她慢慢地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于是,她定了定神,轮流看了大家一眼,认真地、一字一板地说:“我仔细想过了,女孩子怎么样都得嫁人,九婶讲的那户人家,虽然成分高一些,但只要人好,我也不在乎,何况,还可以换回来一个大嫂呢。大哥身体好,将来有的是机会,这一次机会就给二哥吧。二哥,你以后可要好好对待人家呀!”
  仕明听了,激动地热泪盈眶:“一定……一定……”
  妈妈一把揽过小花,紧紧地抱在胸前,声音颤抖:“小妹,你真懂事,真是妈的乖女儿……”
  小花伏在妈妈怀里,泪水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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