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
方老太太死了,葬于东山,其时我也只有十来岁,尚不懂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是这些依稀的记忆进驻了脑海便永不退隐,因此今天也还记得一些……在至此以后悠长的十年时光里,我所认识的老人们中也有一部分相继作古(在这里暂撇开“早逝者”不论),正所谓“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而死去一个老人,更是不必以为奇或倾注太多叹息的——他们都是普通的劳动者,并非叱咤风云式的人物。这是我真实的想法,然而独有方老太太的死我不能全忘却,应负这一心情的该是伊的后人罢?伊享年八十三岁,子孙满堂,倘使每人分担一些,该又微乎其微而又至于没有了罢!我和她并未沾亲,又未蒙其恩惠,可以说是“毫不相干”的,这就好比是别人生了病,我来咽老中医开的药,于病人无益却苦了自己。因此我只得“造就一座小小的新坟”将“与自己无关的过去”“埋葬起来”!
询于本村年长之刍荛,略知方老太太生平二三事。伊于民国七年诞生,双亲皆耕者,家中缺衣少食;五岁囿俗裹足,遂得三寸金莲;一十二岁其父因病不治而丧,家中日渐多艰,幸尚有长兄支撑;值一十八岁芳龄,嫁与邻村方富贵,生二男二女,今亦鹤发苍颜,龙钟老态。
像她这样的旧社会的贫苦人家的女儿自然是出嫁的很早的,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异路可走。伊年纪轻轻,不识之无,却也“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什么也没说温驯地按照母亲、兄长的意思以及“媒妁之言”去开始“相夫教子”的新生活了。正如再婚的祥林嫂——“交了好运了”。嫁了一个会干农活的如意郎君,年关便有了一个黄发红面的男孩,这个男孩并未被狼叼走掏吃去五脏六腑,现在还活着,伊比之于祥林嫂是还要交了好运了……除却几次分娩前后的一段时间,方老太太照旧做家务,洗衣浆裳,为出生的和将要出生的置办好衣物鞋子之类。待孩子稍大一些,有时也需和丈夫一道下地干活。
我们这些出生于二十世纪末的年轻人在目睹了“到处歌舞升平,一片繁荣昌盛”的新世纪气象后很难切身体会到上世纪兵连祸结的大背景下底层劳动者的哀乐,只能依据年长者的经验之谈加以揣测。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经过三十八年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成立了新中国。之后迫于现状,大家都在生产队耕作,做事极为懈怠,毫无积极性,只为混工分。“插秧插到八月,割稻割到腊月”便是农村里对那一时期生产风气的诙谐描绘。收成既已提不上去,生活当然依旧困苦!上过几天私塾而粗通文墨的张大爷私下里不禁感慨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席卷全国的次年,我们川阳县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大饥荒,真是哀鸿遍野、饿殍遍地,一片好不凄凉的景象!据说我们高山村在那一年里也饿死了几口人……方家此时已添了三个孙子,也正嗷嗷待哺,吃的总不够,大人们心急如焚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一天晚上,全家人“喝”完了不够分量的晚饭,各自就寝,没过一会儿,三个小孩子连哭带叫闹着要东西吃,大人们本就饿得睡不着,这一闹就更加心烦虑乱了……突然,老汉像是想到了什么解决问题的良计,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声不吭走出家门……
老汉若果真有什么合理化的神通,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全家人挨饥受饿等到现在才发挥?所谓良计,就是鼓起勇气到生产队的地里摘了一个大南瓜,然后慌慌张张跑回家让老太太切了煮了一家人暖暖和和地吃上一顿……谁承想这一幕竟被夜晚出来巡逻兼乘凉的看山人亲眼目睹,次日这件事便逐级报告到了东方红公社,下午公社武装部刘部长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我们高山村,饬令村书记做好材料并派遣几个民兵把老汉抓起来。晚上,在这个烟水迷离的小村庄就召开了一场庄严而残酷的现场批斗大会。会场正面高悬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巨大横幅,台上四个角落各吊气灯一盏,全场通明。本村包括邻村的村民与其说是响应大会的号召不如说是为了看热闹,纷纷赶来麇集于村子西头的打谷场。只见老汉衣衫褴褛,花白头发也给剪刀糟蹋了一番,脖子上挂了一个“盗窃犯”的牌子;然而竟没有被五花大绑,原来民兵没有给他戴高帽子却是阴险恶毒地让他两手托起一个大南瓜顶在头上,更多是为了玩笑起见。批斗大会正式开始,村治保主任按照做好的批斗材料慷慨陈词、痛诉老汉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卑劣行径,底下不时传来“打倒阶级敌人,毛主席万岁”的口号。老汉脸上像给阴云笼罩了一番,神情既可怜又可怕,呆滞的目光密切注视着大地,仿佛那儿将要裂开一道缝好让他钻进去以避开这令人尴尬痛苦的处境。膺惩“敌人”的“批评教育”兼“警示他人”的大会总算结束了,围观的人带着失望和疲乏的心绪很快散去,老汉也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家中。
见到老汉被折腾的面无人色,不成样子,方老太太哭了好一阵子。全家人心情都沮丧万分,老汉连饭都没吃就去睡觉。待到夜深时分,万籁俱静,老汉还没有睡着,一遍遍回想着几个时辰前遭难的情状。“这日子简直是没法过了”、“以后可怎么见人啊”,他不禁心中想到……批斗会上,他几次把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强力咽到肚子里去,此时情不能自已泣涕零如雨,死神正向他走近……他刚起身,老伴儿小声说道:“老头子,你做什么?”“没事儿,去院子里坐一会儿,你先睡。”老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原来老婆子也忧心忡忡不能入睡,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老头子而选择了沉默,也许她懂得这种伤痛是无法用言语来安慰的。纷乱无助的思绪迫使老汉此时抛弃了整个外在的世界还有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并为之挥洒血汗的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困苦之中。他从放置杂物的木柜子底部翻出一包用绿纸包好的老鼠药,然后就着涕泪一股脑儿咽了下去,便坐在门口的磨刀石上静等死的来临,此刻,他觉得人世间的一切磨难和耻辱都已和自己丧失了关系……下半夜方家便哭作了一团。当年的没有文化的乡下农民穷归穷,却把外在的名誉看得何其重哉!
天欲破晓时分烧了上路钱、下床草,次日老太太嘱咐二儿子前往各处送告讣闻,并设灵堂行守灵吊丧之礼。全家上下莫不蓬头垢面伤心欲绝悲痛万分,在他们迷乱哀苦的思想里大约只认为这是从天而将的不幸,而无暇顾及事情本身、以后的生活。由于经济原因加之没有预备, 只殓以几块薄板,当夜伴宿算是最后的诀别了,天明了便出殡安葬,沿途鸣放了几挂鞭炮撒了几沓儿纸钱。总而言之,丧礼办的极为简单冷清。以后的日子艰难依旧,吃饭仍然是头等问题,家里人在田里干活抓住几条泥鳅或在自家的茅草屋檐上捉到了两只小麻雀,老太太也是用皮罐煨了全家分羹。如果老头子没有死,一家人风雨同舟也是虽苦犹甜啊,可是……方老太太的心总是落寞的。
好在儿子都很争气,坚强勤劳,足以独当一面;孙子辈的上了学堂读了书,长大了越发显得比老子精明能干。改革开放后,风华正茂的他们勇做时代的弄潮儿,出乡经商,凭着大好的历史机遇、鲁滨逊式的精神、年轻人的豪情搏击时代的风浪!光阴荏苒,十几载春秋蓦然回首,竟是弹指一瞬!在方老太太的丧礼期间,人们所见到的三个衣锦还乡的方家的第三代人已俨然是一副“民营企业家”的派头。在现在的农村,即便家中出了富翁,老一辈的农民也并未“养尊处优”,勤劳的根性指使着他们继续在挥洒过无数次汗水的土地上耕作,也许这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主要部分,是体现生存的意义所必需的。也许有阔孝子罢,要把二老带进城里,享受城里与时俱进的现代文明生活,老人们去了却不惯于“与时俱进”,只料理些家务,这一类情况也是很少的。虽说“城外的人想进去”,但老一辈农民大抵没有文化,由此带来的畏惧战胜了模糊的渴望,他们更愿意待在乡下。
方老太太上了年纪,但身体还算好,由于家境的好转,日常生活倒也衣食无忧。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都在本村成了家,三女儿嫁到了三十里外的胡家庄。经过四个子女的协商,老母亲住在小女儿家最是稳妥:一来媳妇和婆婆恐有争端,儿子事烦照顾不周也是常有的事;二来是故地,女婿是熟人且老实。小女儿自然没有回绝的理由。商议既定,就在小女儿玉凤的三层楼房之旁侧又砌了一个小砖瓦房,方便女儿对老太太的照顾,钱当然由四人均摊。如果时间永是平静地流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方老太太一定是在子孙满堂,钱粮富足中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了。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太太在一次行走中不幸跌倒了。老年人骨质松脆,这可不是小事!从此一病不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女儿开始倒也孝顺,悉心照顾,好生伺候。可是过了大约十天——也许是半个月罢,便开始感觉厌恶(也许这是人情之常),于是通知二姐——两个哥哥是指望不上的,而且不好开口,让二姐把老娘接到胡家庄由二姐照顾,原因是因为自己身体抱恙,力不从心,恐贻误老祖宗的病情。同样精明而且“会过日子”的二姐玉兰岂不知是计,哪里肯依?便以要去儿子处照顾不满月的孙子和正坐月子的儿媳为由拒绝了。玉凤没了辙,只得继续艰难度日。但抱怨开始溢于言表,逢人便诉苦:“荷,你不知道啊,屎尿都在床上,邋遢死了,臭气熏天,真真怕死人……半夜里醒了只顾乱喊,唉,作孽啊……”聆听者只得宽慰道:“那还能怎样啊,这事总得你管呀,老太太呻吟想是身上疼了呢。”“可不是啊,我不管谁管呢,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玉凤得了理似的赶忙说道,“老母亲辛苦操劳一辈子,到头来不中用了,一个个避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说罢,当着人前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小女儿玉凤像是觅得了疗治创伤的灵丹妙药。没过几天远近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对她的“苦心怀”厌烦得头痛“避之唯恐不及”,老远见了就要绕道,以免被她啃上,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磨缠半天。没有了灵丹妙药,玉凤像是枉死城里的孤鬼受尽煎熬一般!
一天下午,她去田地里锄草,碰巧村里的悍妇“穆桂英”也在她隔壁地里锄草,“灵丹妙药”出现了,她赶紧凑到两块地接壤的部分,同也在旁侧的“穆桂英”攀谈起来,更让她欣喜万分的是这个比她小二十多岁的能干妇女没有避她!“穆桂英”即李大妈,长相虽不能同我们之所谓“交际花”相提并论,但在农村的众多妇女中便会让人联想起“鹤立鸡群”那个词来,真是一流的人才,性子又强,泼辣能干,是很有“杀伐决断”的,男劳力多喜欢同她交往,称她为“女中豪杰”,这是从晚饭后的两集武侠剧中得来的灵感,但自从大约是叫《杨门女将》热播以后,“穆桂英”便成了她的代号。李大妈“上厅堂下厨房”精明能干自不必说,平时还好卖弄智谋才干,尽揽一些和自己不大相干的事做。玉凤照旧还是那一套“老经”,抱怨完了几乎要捶胸顿足,以此激发别人对自己的怜悯。李大妈开始按照常理说了一些劝慰的话,玉凤的“苦情表演”意犹未尽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李大妈觉得老人家是在向她“问计”,便开足了脑筋搜肠刮肚以图“破敌之策”。突然脑海中电光一闪,像晴天里的霹雳来得出人预料!李大妈模仿着电视剧中人物的台词和语气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噢,你的情况我都替你难肠啊!”“什么话,你尽管说,我向来不把你当外人的,要不我就不和你说这些了。”玉凤在李大妈预料范畴之内回答道。“这样啊”——她放眼望去,四下无人,又靠近玉凤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老太太这样活着就是在受罪呀,还带累你这个大活人受罪。”她说的这话很明显自相矛盾,最后一句仿佛老太太不是活着的一样,也许死和将死之间是没有太大分别的。玉凤似乎听出这话里暗藏着玄机但又不明白“穆桂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竖起耳朵听她说下去。“要是上了年纪的人都能在痛快中安乐地去了,自己免了那些病痛,于下人也是一件好事,你说呢?”“那是,那是!”玉凤尽量简短答道。但还是胆怯而又谨慎地问道:“那该怎样呢?”“老太太疼痛的日呼夜喊,委实叫人痛心,他们都不问,真是让你受尽了委屈,不如你想个法儿,让老太太走个痛快,呃……现在的老鼠药不是很好买,不过老唐家的小店里还买得到,我上次买了一包用了效果可以……”玉凤像是后背遭了芒刺,惊悚骇然小声嗫嚅道:“这怎么能,这怎么能……”“唉,你仔细想想,我都是为你好,你若果真如此做了,还是尽了孝道呢,老太太又糊涂,这样不知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李大妈,莫要说了罢,这不能,不能啊……”玉凤说道,“那算了,做不做还不是由你决定。”李大妈叹息道。两人不再有话,直至日落西山头,荷锄归去。而这一番秘密的谈话仍然还是给在上头水潭底下的钓鱼娃儿偷听了去……没过几天,一辈子含辛茹苦的方老太太终于在病痛中彻底解脱了……
在农村的儿女后人们纷纷从远近赶来。由于天气是秋老虎,事情不能耽搁,城里的民营企业家们开“奔驰”“宝马”恐怕还是要嫌慢,再说农村里的路面很糟糕,于是便带上在城里上学的孩子乘飞机回来,据说花了好几万块!农村里人多没做过飞机,听到这话,既是惊奇,又是羡慕,还有嫉妒!丧礼的筵席之上真可谓“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棺椁乃预备好的上等杉木造就,民营企业家们又往里送了一些“货真价实”的百元大钞;又请了开方破狱、传灯照亡的应佛僧,出殡路上更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其他一些礼节皆是按照惯例,然而无不显得奢华隆重。李大妈说过了八十的老人仙逝就不再是丧事,而是喜事了……
荣国府里的贾母生性最喜热闹,她若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满足于顾虑太多的二儿子贾政为她办的那样凄清冷落的丧礼;方老太太的丈夫如若当年能够忍辱负重活到孙子光耀门楣的时候,也应该同方老太太一样能够享受到那位金陵世勋千金所没有享受到的隆重而体面的丧礼罢!
—— 2012年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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