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慕言,我从南方来,
我独自一人游离在各个地方,一路从南至北,无法确定目的地,没有固定的居所,用过最多的交通工具是火车,喜欢黑白两色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留短发,终日与咖啡和一台破旧的电脑为伍,行李就只有一个大号的黑色的旅行背包。装着我生存的必须品,随时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换洗的衣服,水杯,随身带了十年的一条蓝色格子围巾,相机,还有书,书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虽然需要些体力和毅力才带的动它们,但是在异地的夜里,它们算是最好的朋友。
这样的生活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被一个自己已经扎根在此的地方或者是枉付心意的人和事所抛弃,一路走走停停,不会在某一个地方留下太多的印记和味道。我一直觉得人与人,人与事之间相处和吸引,是有某种气味无形无影的牵引着,一种从血液,从皮肤里渗出的味道,生来就带着独自特殊的芳香和诱惑,像是花朵吸引蝴蝶的香味。冥冥中牵着不同的人生相遇。纠缠,撞击,然后共生共灭,或者是支离破碎。
所以要刻意去忽略和冷莫,始终秉承是彼此的过客。在还没深陷和沉溺之前,就主动告别。这样的生活虽然显得疏离,一直在相遇与分别间游离,太多的时候,心里是荒凉和空白的。但是感情和自由却握在自己手中。随时有抛弃和拥有的权力。历练久了,感情就像是开关自如的水龙头。想爱的时候可以毫无遗留的付出和纠缠,不爱的时候也能有决绝的告别和抛弃。
我想苏明是很多年前就深知这个道理的,所以他始终在一个地方不会逗留的太久,即使是他太过熟悉的地方,即使那里有着他已经深陷其中的东西。他喜欢旅行,是天生无法安定下来的过客。
第一次见到苏明,大概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吧,就是背着大旅行包,风尘朴朴的的样子,似乎是独自去了一次北方的城市才回来。很多年后还是记得那个画面,他站在装满家具的大卡车旁,碎碎的头发有些蓬乱,风把他白色的衬衣吹得鼓起来,背景是澄净的蓝天和白云,他远远的眯起眼睛微笑,露出小米一样细碎白净的牙齿,隔着一道花坛的距离,我还是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青草香味悠悠的飘散在空气中。
居无定所的日子常常是半落魄半贫穷的,我主要的经济收入只是靠卖字赚取一点点微薄稿费,说形象些就是把汉字按照某种意图,拼凑成词句,再加以自己的思想和观念,拼凑成一整篇文字,再把它们贴到网上和寄去杂志社,兑换成物质和金钱,用来填饱肚子和维持生存。
运气不好的时候,脑袋短路,或者是太过偏执。写的大多是报废的、可见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回报的,有时候还要懂得如何去迎合和妥协。而我所知道的最不容易妥协的是,肚子里翻滚纠结饥肠辘辘的感觉。
认识菲的时候,我似乎就是这种境地,那是刚来到这个小城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的初冬了,天气有些猝不及防的冷起来,还没来得及感叹时光蹉跎的紧呢,就有细碎的雪花轻飘飘的落下来,天空被渐渐染成了乳白色,是浓密而厚实的,绵绵的一泄到山脊,整个小镇就被安静的包裹在里面。像个熟睡的孩子。
因为没有足够的钱给自己添置可以御寒的棉衣所以被冻的感冒,脑袋严重短路,无法写字而不得不停下来一段时间,一直窘迫到需要找份工作来维持生存。那就是在对街的一家咖啡店里做服务生。
菲是这家店的老板,热情的北方女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靠在吧台旁与女伴聊天,穿一件长款的宽松的大红色外套,纯净的白色针织衫打底,踩着九厘米高跟长靴,高挑的个子,短发,涂亮白色的眼影,手上戴一大串银质的细镯子,随着手里匙子在咖啡里搅动的节奏,撞击着发出好听的清脆的声音。
她告诉我一天的工作,早上九点上班,招呼客人,收拾桌椅和杯碟,打扫卫生,十点以后是自由时间,十二点之后打样,
‘言,作为认识新朋友的见面礼,我请你喝一杯吧,温暖的卡布奇诺。她举着杯子温婉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倒觉得,菲的笑容是切切实实的暖,自然纯净,眼神温情的女子,笑容里不断潺潺涌出的热情,像是清晨透过树荫洒下的点点斑驳的阳光,足以感染来这里消磨时光的每一位客人,
店里客人少的时侯,我和她常常窝在吧台里研究星座,小女孩子玩的东西,菲倒是信奉的很,她告诉我她是双子座,书上解析这是一个不定向的风像星座,热情,智慧,精力充沛,双重自我,难以捉摸,无法忍受一成不变的生活,很难抵御新奇事物的诱惑,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抱有特别强烈的欲望和目的性。
菲揪不大中意这种说法,“我觉得这个只是说对了一半,可又不大全对,我觉得我是符合双子的一部分特质,不过一个无法抵御外界诱惑的人,怎么能常年守着一家咖啡店过着白水一样的日子呢?我想也许是习惯,也许是真正喜欢,也许是现实在无形中把性格里一些坚硬的东西给磨平了吧。”
“不过我确实是欲求必得的一类人,如果真有什么东西让我特别有兴趣想要得到和拥有,那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手段和过程是直指人心的锐利和直白。这个不需要被人理解和赞同,就算是所谓大人们眼里温婉乖顺的婴儿,那也是要满足他吃饱睡足这些最简单原始的要求吧,其实欲念是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和潜意识的,只是有的人善于掩饰和伪装,有的人则表现的太过明显,显然呢,我是属于后者。
菲如此直白的自我剖析,似乎也是特别自我的一个人呢,这一点,也许是双子和巨蟹的一个共性。
“那么对于爱情和男人呢?”
菲顿了顿,愣了好久,似乎这个问题有些突然,她喝下一大口咖啡,用手撩了撩额前的短发,手腕上一大串镯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爱情?爱情不是个例外,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我们的致命伤,我想没有谁能对其无欲无求的吧,而我这一类人,自然是不遗余力去追求。”
“你知道吗言,我认识了他四年,从朋友到情人,过程对于我来说是心酸而坎坷的,到最后到底还是我开了口,”
我好奇那该是何样的男子,会让菲倾心到如此地步,
他是一家影楼的摄影师,菲跟我说起她的他。不算太英俊,身材清瘦而单薄。眼睛时常眯缝着,脸色苍白晦涩,是不太喜欢阳光强烈的照射和严重对咖啡上瘾的缘故,阴郁沉默的男人,最喜欢的是摄影和长途旅行。
“他不太爱说话,常态是安静的工作和思考,他说他喜欢我留短发,特别是才睡醒时的柔软蓬松的随意的姿态,一根一根轻薄的伸展着,有淡淡的枕垫棉质纤维的气味,他时常摸着它们出神,手指轻轻的一来一回,从发稍到发尾,我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透过头皮,慢慢渗入血液,心脏。那个时候,我才能确定他飘忽不定的视线是切切实实落在我身上的”
我看见了菲脸上有浓浓的晕不开的幸福。
“是让你琢磨不透的男人把,你对他不曾了解,才如此深陷。”
“或许是吧,不是说双子座对不了解的事物,越是有兴趣么。对待男人是一样的道理。爱情就是一场可以随时改变规则的游戏,何必要去在意和控制你根本无法掌控的呢,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想要什么,他过去的故事,和他未来即将经历的事。但我能在他的世界里任意的探索和徘徊,这就是游戏的趣味和规则。”
“不过前提是,我爱他,我愿意。”
果然是自我而偏执的双子,我微笑,宁愿沉默着祝福她一直幸福下去。
“言,我们似乎一见如故哦”
呵呵,是,我喜欢聪慧而且坚毅的女子。
圣诞节是个痛苦的日子,它预示着这个猝不及防的冬天最冷的时候到来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二零一零的新年,
十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我被菲拉了出去,是她出去旅行的男友回来了,她带我去见他,他和他的同事们在酒吧里,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只听见喧闹的摇滚和杯瓶相撞的声音,菲朝着角落里唯一一个没有端着酒杯的男人招手。
然后那个人影慢慢的从阴影里突兀出来。
苏明
我惊愕到有刹那间短暂的眩晕,真的是他,他的头发,眼睛,鼻子,左耳上的银色耳钉,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气,似乎还是那个满眼明媚的风中少年。
苏明,她是穆言,我跟你提过的,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一直是她陪着我呢。菲在一旁热情的介绍。
我愣愣的望着这个阔别多年的男人,我想上前去轻轻的唤他,然后满眼微笑的问候他一声,只是嘴巴试探着张了好久,就几个字而已,而它们从心里一路蹿到喉咙,最后却化成了两个泡泡,轻轻的破碎了。
“你好,请叫我小言吧”我礼貌的伸出有些微微颤抖的右手。
好久好久之后,对面那只大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形,“你好,我是苏明”
除了手还是依然的冰凉和他身上飘着的淡淡青草味,我已经从那双空洞洞的瞳孔里找不到属于我的影子了。
这样的问候是陌生而果决的,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第一次僵硬的相遇和碰撞。
我没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能从那里还能看得见些什么,
非有些醉意的挽着苏明跟我碰杯,“言,他是让我用整整两年时间才靠近的人,是不是让人无法抗拒的忧郁男子?言,我已经深陷,我想将来的将来,我一定会是他的新娘,”
菲看似酒后的醉语,却让周围的人开始闹腾着起哄,菲是聪慧的女子,借着几分不羁的醉意和灯红酒绿的暧昧氛围,明示了让人无法抗拒的心迹。方式是锐利而自我的,由不得人说拒绝。而我作为当晚陪衬菲的绿叶,自然就她带入了连问题都不需要回答的路人甲角色。
不需要配合默契,敬酒和好奇探究的人越来越多,菲带着几分的清醒彻底的醉倒了,苏明几次挡过递来的杯子,试图想带着菲和我离开,但是似乎他的同事们早已按捺不住对他波澜不惊的沉默背后的好奇心,不太能放过如此好一探他究竟的机会。
我想我是今晚最需要喝酒的人,带着这个自我安慰的原因,我很潇洒很豪气接下每一杯送到苏明和菲面前的酒。不管是啤的还是白的,来者不拒,辛辣的味道从喉咙到心口,一路撕裂开来。
后来,后来我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那晚的酒强烈的刺激了我的胃,
菲带着满眼的心疼守着我,床头是一大束紫色的雏菊,清甜的香气和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混杂在一起,是感觉堵塞喉咙,无法呼吸新鲜空气的困顿。
“好些了么?你的胃出血了,对不起,言,我不该让你喝那么多的。”
我看见菲眼里的怜惜与愧疚,但我急于知道结果,“亲,恭喜你,那晚的事,他应该对你有所表示吧?”
“嗯?苏明?表示什么?哦!对了,你没醒的时候,他来看过你哦,他要我代他向你问候。瞧,这菊花就是他送来的,紫色的,漂亮么?”菲有丝丝慌乱的打算把床头的花拿给我,结果碰到了桌角的水杯。碰的一声,玻璃飞溅了一地。
我有些懊悔刚刚没头没脑的问题,菲回答或者不回答都显得有些尴尬,难道我要她承认她自己借着撒酒疯向男友表白么?
“嗯,是很漂亮呢,菲,代我谢谢苏明”
“呵呵,你喜欢就好,”菲朝我俏皮的笑笑,“不过我有些疑惑,他应该选束别的花的,比如康乃馨什么的。送你菊花应该不合适吧”
雏菊,那是当年苏明送给我的第一束花。他果然还是记得的。
再次见到苏明是一个星期之后,那天的雪下的大的有些离谱,二零一二年的第一场雪,从早上一直下到凌晨,似乎没有间歇过。我捂着大衣在大街上游荡回来,他就站在酒吧对面的路灯下,身体被笼罩在一片晕黄里,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头发被融化的雪水湿透,湿答答的贴在脸上。
还是那股熟悉的青草香味,寻了那么多年的人,突然的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时,我却有瞬间的窒息和空白,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我看见对面那双眼睛里有明亮的液体悄然滑落。
“对不起,言,让你这么久才找到我,”他伸过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的触到我的脸。
“言,我什么都无从知道,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不知道爸和穆妈妈的事,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的离开才会成全所有人的幸福,更没有发现那个我不知道搁了多久的信箱里还有你的未读的信。”
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这么多年的疼痛和追逐,突然在哪一瞬间找不到任何的出口和依托。
顿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终于吃力的欠着身子绕开他悬在半空中的大手,蹲下来急促的抓了一大把积雪塞进了嘴巴里,突然想有被寒意嗜身的冲动,刺骨的冰凉从舌尖一路翻滚到胃里,然后那晚受到酒精严重刺激的胃就开始猛烈地疼痛起来。一直到一点一点麻木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是在苏明的家里,他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很恬静的睡着了,嘴角轻轻上扬,十几年的光阴,真的是苍老了太多,眼睛,嘴巴,额前淡淡的纹痕和下巴上冒出的刺刺的青色胡须,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我听见心脏在猛烈抽搐的声音。,
亲,我怎么舍得让你独自一人在匆匆的时光里悄然的老去。
走过太多的地方,太远的路,但一直是寻上着你的足迹而来的,一路所过,感受你的感受,经历你的经历,我无法停止的漫长旅行,你其实才是我最终的目的地,而现在,我所了解的,菲却是你已经准备停泊的目的地。
我看见他客厅一面的墙上,挂着满满的照片,内容却都是各个地方的寂静天空,山间上空的清澈淡蓝,林立高楼间的污浊混沌,湖泊倒影里浅浅晕开的绵绵白云,黄昏时分的金红明亮如血,雨过天晴后的纯净深蓝,各种时刻,各种天气的,一张一张,满满的一墙,都曾是他寄过给我寂寂牵念,到现在我还把它们视作瑰宝的锁在邮箱里。只是那些照片的中间还有唯一一张不同的照片,他和菲的合照,两个人很默契的靠头靠着头,被洗成黑白的色调,但菲脸上的灿烂笑容却是明晰可见,
走出他家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浓重的雾气和厚重的积雪把整条街道铺成了一片汪洋
我似乎等不到到新年的到来了。
两天之后,我来菲店里,向她告别,带着一张离开这里的火车票和我的黑色旅行包,除了这些,我已经一无所有。
菲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桌上的咖啡细细的飘着热气,她托着腮侧头看窗外,两天不见,似乎憔悴了好多,素面朝天,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眼睛有微微的红肿,头发随意的散落在耳旁,整个人萎靡的像是被抽干了汁液的枯竭花朵。
“言,我在等你。”她换了个姿势,但还是继续的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我在她对面坐下,然后要了杯咖啡,“菲,对不起,我这几天没来上班,请原谅,不过我要走了,离开这里”
菲终于转过头来,视线落到我身上,眼神里的惊讶一闪即过,“言,你看这灰色的天,是又要下雪了吗?”
“额,也许吧,今年的冬天似乎是太冷了些,”
“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吧?所以你不会伤害我的,对么”
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开始空落落的往下沉。
“你欠我一个解释,我等着你开口。”她拿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扔在了桌上,那是前几天我和她一起逛街时她送给我的圣诞节礼物,一对樱桃形状的银质耳环,一只躺在我的钱包里,另一只那晚我把它落在了苏明的床上。
如今那颗造型可爱的小樱桃静静躺在菲的眼前,微微的泛着银光,我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向她解释。
“言,请不要和他一样沉默,我受够了。我要你向我坦白,”
我端着白瓷的咖啡杯子,想把它送到嘴边,好让温热的咖啡缓解一下不断颤抖的嘴唇和思绪。
“对不起,我无法解释,但你必须深信,我们不是你理所当然想象的那样,也请你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眼光和男人,”
菲有些纤弱,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言,你们都是我无法了解和掌控的人,你们才是一类人,自我,压抑封闭到让人窒息,你让我如何信你?你让我凭什么信你?言,我最难以接受的是,你们才见过一次面而已!”
她的歇斯底里让我心疼,可是亲爱的,你一旦知晓,你将无处可逃。
沉默了好久之后,我隔着杯子里微微升腾的热气回答她;“我可以给你解释,可我担心,这个真相,你负担不起。
我和苏明不是第一次见面,我们结识了将近二十年。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我们新家的小区门口,父亲和母亲最后一次真正的分开,结束了十年争吵和纠缠。我和母亲搬到这里,还带着一大车的破烂家具,苏明的父亲忙着帮我们母子把东西一件一件的搬上楼去,他和我母亲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也是同样遭受婚姻失败的可怜父亲,恰好在同一个小区,
看着他们进进出出,我有些发愣的跟在母亲的身后打转,然后一回头就看见那个白衣少年站在门口,那是一个空气中充斥着栀子花香味的晴天,他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头发有些微微的凌乱,一副远行回来,风尘朴朴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向躲在母亲身后的微微的笑,露出好看的白净的牙齿,风把他的白色衬衣吹的鼓起来,背景是蓝的纯净的天和绵绵的白云,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中少年。
苏伯伯殷勤的把苏明拉到我身边,却对母亲介绍,这是我儿子苏明,小言有哥哥咯,以后就跟着苏明哥哥一块儿去新学校上学吧。母亲一把把我从身后拽出来,从此,无论上学放学,寒暑秋冬,他的身后总有一个形影不离的我。
转到新学校才三天,苏明就因为我被学校记了大过处分,三天,三天的时间足以让孩子们认识到新来的同学是欺负别人还是被别人欺负的对象,显然我属于后者,常常沉默的纤弱的单亲女孩儿,苏明很不低调的出手教训了小学部的那些老大们,而且严重申明作为有中学生小队长哥哥的我是不允许再被人欺负的。
那一年我九岁,他十三岁。
后来,后来我在帮他追他同班的那个温柔女生的时候,还拿这件事调侃过他,那是他高三的时候吧,好像我也上中学了,他疯狂的喜欢上班上一个长的像洋娃娃般的女同学,因为喜欢到极致,所以把自己显得渺小了,不敢去跟她表明心迹,然后我就作为他的妹妹,很豪气很大方的表达我对他的涛涛仰慕之情来以此鼓励,告诉他当年为我打架的哥哥有多帅,有多迷人,现在去对付一个情窦初开的丫头片子是件多么容易的大材小用的事情。
于是被我灌完迷魂汤的苏明不知死活的去表白了,结果是他们就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而我,就被冠以史上最大方女子之名,继续的扮他天真无邪的妹妹。
但我还是为此做了件幼稚的事,那天晚上我逃了三节班主任的英文课,跑到理发店把及腰的长发给糟蹋了,第二天苏明因为一时不能接受我这个巨变,逮个机会就摸摸我的妹妹头,后来他干脆的拍拍我的脑袋跟我说;“以后别留长发了,这样才好看嘛!”
为了他这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我从此再没留过长发。
那一年,我十四岁,他十八岁。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高三暑假的时候,苏明带着他第N个女朋友阿雅和我去神农架旅行,那是个夏天也需要穿棉袄的地方,据说有野人出没,可去了才知道,那里只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和抬头不见三尺天空的险峰高山。
才来的第二天,我们就兴致勃勃的轻装去山里采风,可是才往深山里面走了几里路,我们三个就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因为极度受不了他们一路酸气侧漏的肉麻兮兮的你侬我侬,所以我坚持要独自去山脚下的河边,而他们则决定登上一个小山头学人家酸酸诗人看什么夕阳,几番争论下来,我终于把他们收服,独自一人去河边了,虽然很肯定的跟苏明保证不会迷路,但还是心里有些打鼓,对于我这种天生毫无方向感的人来说,此行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结果。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小心翼翼的绕过几个深沟之后,我发现离我的目的地越来越远,本来是要越走越开阔的,可我发现眼前的路反而越来越窄,但是为了面子问题,我是肯定不会放弃的,于是我硬着头皮,在树丛里七弯八拐的摸索,在挣扎了好久之后,终于还是华丽丽的迷路了,我气呼呼的一屁股坐下,准备发会儿牢骚的时候,突然发现苏明就靠在我背后远处的一棵树旁,背着他的黑色包包,正两眼冒着熊熊怒火的瞪着我。结果我被他像牵羊羔子似的给牵了回来。
为这件事阿雅跟我们生了好几天的气,怪那天苏明把她一个人扔在原地不管而悄悄的一路尾随着我,怪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妹妹搅了他俩的甜蜜约会。
临走的时候,我们在丛林深处的一个山神庙里许愿,据说那里有棵特别灵验的许愿树,苏明和阿雅嘻嘻哈哈的拿了一大堆的红布条去写他们一箩筐的愿望了,我很爽气的支出一张百元大钞,然后问坐在蒲团上装腔作势双目微眯的僧人,“神真的能通晓一切么?”
“是,只要你足够的诚心,那神就能知晓你的要的一切,能帮你所需的一切”
“可是神是否知道,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他”
我知道神也是看在我那一张百元大钞上才听我废话的。
回来的路上,苏明一直想听我讲最后到底许了个什么愿,我一直没告诉他,我想他要是知道的话,非把我大卸八块的
只是在那年暑假的最后一天,他甩了他的女朋友阿雅,然后抱了一大臭烘烘的袜子和从花店老板那儿蹭来的几支残肢败叶的紫色菊花对我说,“小言,以后洗袜子的事归你了,别做我妹妹了,做我女朋友吧。”
我当时正把一把爆米花塞进嘴吧里,这句话导致的严重后果是,一大把爆米花呛得让我那天差点被送进医院抢救。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子,他捏着我的耳朵跟我吼,有哪个恶毒的妹妹许愿让哥哥和他每个女朋友都分手,一辈子单身的。
我怒斥他偷看我的许愿条,他忽然转过头问我,“言,你知道我当时许的什么愿望吗?”
“我许的愿是,我希望小言许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那一年,我十七岁,他二十一岁。
如果近在咫尺的幸福,你认为它在你手中无处可逃的话,那就太低估命运的变数了。
可我还是没料到,它去的竟然这么快。
那是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告诉我,她的女儿已经成人,我们再不是彼此的全部,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已有她想要用下半去守候的人,不过让我们怎么都预料不及的是,命运赐予她的人竟是她相伴十年的邻居,苏明的父亲。
我记得那天洋溢在母亲脸上的喜悦,像是秋日里被雨水洗过的纯净天空,她一直是坚毅倔强的女子,年轻时性格强势,大女人做派,大多数的追求者是比她优秀或跟她一样优秀的男子,因为不愿自己被男人和生活掌控,所以最后嫁了一个大她十岁而且一无所有的男人,但是现实太过苛刻,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被硬生生绑在一个空间里生活,注定是无休止的分歧和争吵,在纠缠了十年之后,毅然决绝的离婚,带着我重新开始生活。
那晚母亲送了我一件礼物,一双漂亮的白色高跟鞋,她祝福我将来找到自己的幸福。
母亲不知道我和苏明的关系有怎样的变化,她一直以为我们是只是相伴多年的兄妹,她已经习惯有这么一双儿女整天像连体婴儿的出现在面前,习惯他们一起生活,一起长大。
后来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答母亲的,可是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没有任何权利和理由来拒绝,如果母亲的幸福是这样被我握在手中,我会毫不犹豫的为她握紧双手。
苏明似乎消失了好久好久,我知道苏爸爸会跟他说同样一番话的,我更知道,当我们再次见面时会是怎样的时光交错,沧海桑田,我只记得再次见面的那日,天气格外的晴好,风在江面上扬起的盈盈水波泛着金色的光,我们在沿江过道上的大排柳树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微微眯着眼,嗅着空气中弥散着的淡淡的青草香气。沉默了好久之后,他突然对我说,“丫头,我们私奔吧,”
那一刻,我扬起蔷薇般醺然的脸,笑的眼泪泫然。
只是到了车站,我上的是南下去广州读书的车,而他,则独自北上终于开始他的漫长旅行。
这算是最好解决的方式,我们都是无法伤害父母的孩子,我当了他十年的妹妹,三个月的女朋友,最后却是天涯陌路,我们终予无处可逃。
那一年,我十八岁,他二十二岁。
那次的告别,我们就再没有见过,大概是三个月后,我发了一张男同学的照片给他,不管这样是不是自私,也算是我对自己,对苏明的一个交待。他还是会定期给我写信,常常是简单的只字片语,更多的时候,是地方的风景和各种天空颜色的照片,蓝的,白的,灰的,甚至是阴雨绵绵的黑色。照片的背后,赋的是懒散的心情和日期,一满满的邮箱装载着,只是我从来没回信过。
我打电话回去问候母亲,只是从不提起苏明父子的任何消息,直到三年之后,我毕业回到家里,却发现母亲和苏伯伯早已没在一起,苏伯伯已经不住在这里,母亲落寞的告诉我,从邻居到爱人,他们始终还是差一步,彼此太过熟悉和了解,反而无法把两人融到一起,重要的是,他们还是察觉到两个小孩的反常和变化,从形影不离到各奔天涯,
我已经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对母亲有所交待,只是觉得当时的眼泪滚烫的可以灼伤我的眼,我后悔与苏明相识于经年,如果那么那么早的相遇,只是用来命运交错和时光蹉跎,那何苦有这么多的因缘际会。
我整整的呆了两天之后,我决定去找他,我给他回了第一封信,从他寄来的信件中寻他到过的地方,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经历过的春夏冬秋。于是,我循着他的足迹开始我的漫长旅行,直到来到这个小镇。
而今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他三十二岁。
漫长的故事终于落幕,窗外的大雪已经把整条街道都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色,估计是下了好长的时间了吧,还是有大朵大朵的雪花急促的盘旋着落下,似乎是没有间歇的意思,
“菲,我已无法了解,我们三人的相遇,如果是带着些因果定数的话,那谁该是谁的因?谁是又谁的果?”
她始终没有再言语,松散蓬乱的头发遮住了那双一直低垂着的眼睛,此时此刻还端坐在她面前,假装神态自若的我,却再无法坦然的与她四目相视,我知道初见时她眼里的满目温情,或许就这样被我和我带来的故事轻易的抹灭。
菲一直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我感觉的到她的嘴唇在颤颤的抖动,她突然起身离开椅子,把手里整杯冰凉的咖啡泼向我凌冽的泼过来,那冰冷的褐色液体从发梢到脸颊,一路淋漓而下,然后她在一片寂静到极致的沉默中,消失在门口。
这杯灌顶而下的咖啡,不知原是我欠她的,还是该她欠我的。
菲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巨蟹座女子,一半纯白,一半阴暗的巨蟹座,最大的特点是隐忍和敏锐,常以自我为中心,倔强的活在幽暗晦涩的世界里,沉寂的沿着固有的习惯和轨迹存在,对于自己在乎的东西没有太强烈的渴求和占有欲,这与双子的性格是背道而驰的,比如对待爱情和男人,她是残酷而犀利的扑食者,鲜嫩可口的肉一定要吃到嘴里,才是她渴求而必得之的欲。
顶着着满头的苦涩咖啡,我在大雪纷飞的街上一圈一圈的游荡,走?还是留?这些的心力和时光,交付出一个如此的结果,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十年的变化,沧海桑田,属于苏明的,不再是当年我带给他的疼痛纠缠的泡沫情愫,而是菲能所给他的安定恬静的生活。
大概零点的时候,我终于回到家里,打开邮件,里面是苏明的信,“言,不要再消失了好么?那天凌晨你离开之后,我找了所有你能去的地方,可是跟当年一样,你再次消失在我世界里。留给我的,只是我不得不接受的离别。”
“我不管时光蹉跎的多久,不想知道我们错过了多少,不想相信情深皆会缘浅,我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声悸动,它在我的心膛里无法抑制的疼”
“可是若能给彼此一个机会,把这一路错过的,再重新走一次,如果你担心菲,我会跟她解释”
我看着屏幕上这几路黑色的汉字,在惨白的背景上闪烁着刺痛眼睛的光,然后摁下删除,终于,世界瞬间空白。
我最后一次接到菲的电话,是她父母用她的手机打的,当时我在已经出发的火车上,当我赶着下一班返回的车回来时,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是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见到菲的,她躺在床上,单薄的身体被淹没在一团白色的床单中,像是安静睡着的样子,嘴巴紧紧地闭着,氧气罩还没被拿掉,惨白如蜡的脸颊上被玻璃划开的口子还有细细的血丝渗出,未洗干净的已经凝固的血渍和额前的短发和在了一起,脖子上白色围巾上开出的一朵一朵殷虹妖艳的花,阵阵刺痛我的双眼。
她年轻的仅仅二十六岁的生命,就这样被这一场惨烈的车祸抹灭,
那天菲怒气冲冲的离开,直到深夜她才去找苏明,她要他明明白白的给自己一个说法,恐惧和愤怒已经把菲折磨的失去了理智,她知道她自己是怎样的偏执和锐利,她已经深陷其中。
“明,我为你付出了四年的时光和心血,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相,亲爱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支离破碎的声音。
“你喜欢的舒散短发,你喜欢的蔚蓝天空,,你钟爱的紫色雏菊,你沉醉的独自默寞,你挥霍大半的青春时光,你一直坚持的痛苦旅行,还有你即将打算开始的平静生活,这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属于本该属于我的我,那你能留给我的,还剩下些什么?苏明,你让我该如何自处?”
菲揪着他的衣领说这些话的时候,苏明送她回家的车子正高速行驶在寒冻冰封的路面上,大朵的雪花在刺亮的车灯前飞舞,两束煞白的亮光像幽灵般淹没在前面的空洞黑暗里。
“不用回答,你的答案已经陷在沉默里,苏明,你怎舍得这样待我?”菲似乎已经看见的自己的灵魂正向前面的黑洞洞的深渊里沦陷,她一把握住苏明手里的方向盘,开始毫无方向的急速扭动,“明,你要离开我,为什么要逼我,你知道,知道我已经没办法说服自己,我已经无处可逃!”
“我说过,我要留住你,不管是什么极端的方式,谁都无法阻止!”她已经歇斯底里,他无法控制失去理智的那双手,刹那间车子在结冰的路面上开始慌乱的扭动,公路外延是陡峭的沿江边缘,最后苏明费尽全力,一个急速的转向,向靠路里边的水泥柱子撞了上去。
只是在汽车即将撞上去的那一刹那,菲却用整个身体挡在了苏明的前面,然后,鲜血。眼泪,爱恨,疼痛,不舍,全部纠缠在一起,支离破碎。
我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苏明已经脱离了危险还在深度昏迷中,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满眼温情的为他留短发,为他爱上咖啡的苦涩,为他醉酒,为他苦等四年,为他哭为他死的那个北方女子了,
我依然清晰的记得第一次看到菲的样子,穿大红色的外套和涂亮白色的眼影,手腕上的大串银质手镯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还有她笑容里不断潺潺涌出的热情,我恨自己,恨自己的执着与自私,带着如此残酷的因缘和劫数,毫无征兆的闯入她的生命,打破她所有原本的轨迹和用生命珍惜的期许,然后再无声息的离去,其实,我才是那个对真相负担不起的弱者。
这个酷寒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新年的三月,苏明才勉强能起床,过了这段艰苦的日子,也很快就能痊愈,那已经是杨柳飘絮的春天,我和苏明去菲的墓前,带着她钟爱的咖啡和玫瑰,空气中微微飘散着淡淡的青草的清甜,如今她安详的躺在这里,以这种残酷的方式留住她欲求必得的爱情,从她把车子撞上山去的那一刹那,他的这一生就与她缠在了一起,从此,她的眼,她的泪,她的笑靥她的气味,都以一种犀利的姿态存在于苏明的世界里,她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把他变成了我无法靠近的孤寂悬沿。
我来跟她道别,过了这个三月,似乎没有理由再留下来,亲爱的菲,我知道我无法带走这里的任何东西,那是属于你的,永远是你的。
在菲的墓碑前,我对苏明说“对不起,我们回不去了,只能顺着这时光一路不回头。只是,我带不走的疼痛,要留下你独自承受”
他抬起大手摸摸我的头发,“丫头,替我去看看西藏的天空吧”
这一次,在春光灿烂的三月里,带着散落在光阴里无处可藏的爱情和疼痛,踏上了离去的火车,始终继续我停滞不了的漫长旅行。
若是不相守,最好不相遇。
若是难相离,最好不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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