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下班后我在公司门口等你。电话那端，是林轻逸坚定，沉着的语气。
这样不好，林轻逸，被公司员工看到，你知道会有怎样的影响，如果你还想让我倪小鱼在这公司好好混下去，请不要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不等对方再讲，我把手机挂断，继续赶做手头的工作。新一期的企报即将出版，可，还有一篇小说的插图没有定稿。屏幕上笑靨如花的女子是故事的主角，好像所有的女主角都是如此，温婉，柔情，有着灵气的眼，安静的神态。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每天坐在电脑前，花费心思制造故事里虚幻的偶像，然后，让别人欣赏。
我，倪小鱼，二十五岁，一家日资企业内部刊物的美编，一个表面安静，且懂得知足的女子。
走到公司门口时，看到林轻逸，眼神清澈，有着温暖的笑容。
小鱼，我们去看烟花好不好？中心广场要放新年的第一场烟花，不看岂不可惜？
好啊，轻逸。我说，新的一年又来了，所以，我们的青春匆匆地走了，不如用烟花来怀念。
可是，小鱼，我们同样可以用烟花来纪念我们刚刚绽放的爱，我的爱，才慢慢开始为你绽放呢。
别瞎说了，林轻逸，我早已说过，我的爱早已被另一个男子带走，我拿不过来的。
中心广场，人流如织，深蓝天空，烟花绽放。
轻逸，这样美丽的烟花为什么不多停留一会儿？
因为短暂，所以才会有极致的美。可是，小鱼，有时，我会冥冥中觉得你这样烟花般绚丽的女子，我真怕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失去你。林轻逸捧着我向后仰的后脑勺说。
也许，轻逸，总有一天，我会从你眼前消失。
真是一条讨厌的小鱼，总说不着边际的话，我怎会轻易让你从我身边逃走，我会牢牢住着你不放。说着，他用宽大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胳膊，很疼。
二天然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男生经常拿起我书桌上的东西就跑开，当我跑着追过去时，身后会引起全班同学凛冽的笑。
我讨厌上体育课，我在放学的时候只找僻静的小路走，我害怕看到太阳下自己走路的影子，我奇怪人为什么要行走，我只羡慕在水里游走的鱼。我总是含着泪水责问妈妈：为什么我生下来就和别人不一样，干嘛你要让你的女儿承受这样的痛苦，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母亲只是搂我在怀里默不作声，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她温热的泪。
我想，我从小就是一个懂得努力的孩子。我的学习成绩优秀，稳定，对于一个先天跛足的孩子，她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别人的认可，越是自卑，就越是想迫切地让别人看到自己优秀的一面。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里转来一个瘦高的男孩，他说，我叫苏天然，然后就默不作声，眼神里写满冷漠，嘴唇紧闭，是那种忧郁倔强的孩子。他按照老师的指示，坐到教室的最后一排。
放学路上，我正走着，身后三个男生跑过来，哇哇地喊着：跛子，跑起来才好看呢。
我不理，继续往前走。
听见没？跛子，跑起来。一个男孩拦我在前面。这时，天然走来，抬起腿，把那男孩踢倒在地，然后，转身，给了另外两个男生一人一个拳头，拉起我飞快地跑，把那三个无知的家伙远远地甩在后面。
天然打架的样子真帅，像成龙在影片里和女主角被一群匪徒围困时一样，表现得机智，勇敢，无所畏惧。
以后，放学路上，我多了一个伴儿，并开始懂得友谊要地久天长。
初中时的天然已高我整整一头，依旧冷漠倔强，并且，他的个性越发地明显，那时他的父母离婚后已各自再婚，他由奶奶抚养。
高中三年，天然仍然日日不离我左右。再没有任何人敢嘲笑我。
可我，仍然是个卑怯的孩子，习惯低着头走路，喜欢独处，沉默，不愿和任何人多讲一句话，除了父母和天然。
只有和天然在一起，我可以变成一个与别人无异，活泼开朗的孩子。
高中毕业那年，天然考到职业技术学院，我考到南方的一所美术学院，二十一二岁的年龄已开始懂得为各自的前途打拼，没有梦想，只有为梦想而奋斗的现实。大学放假很少回家，和同学在私企作平面设计。
再次见到天然已是大三寒假，相隔已三年。天然接站，一米八三的个子伫立在人群里，一脸的帅气挡也挡不住。
天然撩开我脸旁稍微凌乱的垂直长发说，小鱼，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当然了，天然，因为我长大了嘛。
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胆小自卑的小女孩了，我的害羞的小女孩终于长大。天然微笑着说。
站在天然身旁，如此温暖，原来，即便不见，仍是对身旁这男子有着深深的依恋。有天然在，我从来都不会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
三瞬间
我上大四时，天然大学毕业。
天然打电话过来说，小鱼，我已被一家公司要去，做市场销售。小鱼，我现在赚钱的唯一目的就是攒钱娶你做老婆。
可是，天然，你这样优秀，你应该有一个会跳舞的姑娘，她会带给你明晃晃的多彩生活，而我，只能成为你的负担。
别傻了，小鱼，纵使全世界的女子都千娇百媚，我也只独爱你倪小鱼一人。你是神的孩子，神的孩子不用跳舞，也会引来周围人艳羡的眼光。
我说：好啊，天然，你说话算话。等我一毕业就和你领一张滥俗滥俗的结婚证，我要和你在一起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你一定要专心等我回来啊。
好啊，等你回来，我们就去度蜜月，我们去敦煌看飞天，神仙满天飞舞的盛况该多美呀。天然幸福地和我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大四的校园生活，危机起伏，同学们开始为能留在这座热闹的城市而四处奔波找工作，我才不管这么多呢，我只想回到我的天然身边。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期望着像现在一样，长成一个漂亮姑娘，让天然揽我在怀。
2003年的7月，赤日炎炎，我的天然穿着黑色的T恤在马路的另一边冲我招手，一脸的幸福。我拎着一大包行李穿行在宽阔的友谊大街上，正值中午，行人稀少，十字路口的绿灯灿烂地亮着，我站在马路中央，看着天然微微笑，然而，天然脸色瞬间苍白下来，我看到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满是惊恐，我最后的记忆是，他向我飞奔而来，卡车刺耳的刹车声似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等我醒来，已是满眼的白色，我不知我在这里已睡了多长时间。
守在我身边的妈妈看到我微微张开的眼睛，突然把我紧紧地抱住，歇斯底里的喊叫，闺女，闺女，你终于回来了…
可是，我没有看到天然，我问我所能看到的所有的人，你可知道天然在哪里？
所有的人都说，天然在另一家医院里，因为在那家医院，他的公司可以给报销一半的医药费。他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
我安心地点头。
我的右腿严重骨折，稍一扭动便疼痛不已。可，总有一天，它会好起来的。
我多么盼望我的右腿能尽快地好起来。等我好了之后，我便可以去找天然。
天然一定比我严重，不然，他为何不来看我？
直到五天后，天然的奶奶找到我的病房，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
良久，她嗓音沙哑地吼道：你还我的孙子，你还我的孙子…
我大脑一片空白。
事情的所有真相我终于明白：
司机酒后驾车闯红灯，天然为救我扑到我身上，卡车呼啸而过。
卡车司机虽已被捕，原意承担一切后果，可，天然已不再回来。
任我如何呼唤，他都不能再回来。
让我如何面对这样的现实？
十三岁以前，天生残疾的女孩自卑得不敢在人群中行走，此后的十一年里，正是有了天然，让她重新找回自信，可以用健全人的心态面对一切。
对于那女孩，天然便是一切，便是整个世界。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眼前一片黑暗，生活无法继续。
天然已不再。
属于我的世界已经坍塌，我无力支撑。
尽管腿伤已好，但父母没有急着让我出院，因为他们知道，我的情绪已糟糕到没有任何能力去面对正常的生活。
我对妈妈说：不如让我去死。
死，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大的解脱。
我的妈妈日夜陪伴着我，她心疼地看着一瓶又一瓶冰凉的液体流进我的身体里，她千遍万遍重复着安慰我的种种语言，她趴在我床边睡着的时候都紧紧抓着我的手，生怕我离她而去。。。
四舞会
2004年9月。
我出院一年后，开始试着找工作，养活自己。
然后，我进入这家日资企业担任企报美编。
一个月后，公司举行五周年庆典，全体员工都要参加。
霓虹闪烁的舞池里，晃动着各色俊男靓女，我只是坐在昏暗的一角。
小姐，请你跳支舞，可好？眼前站着的一看便知是一位绅士，整齐西装，气宇轩昂，无论何时脸上都挂着轻浅的笑。
我指指我的左腿：抱歉，我这里不好使。
没关系，所有跳舞的女孩都是最美的，何况你这么美。
我不再推辞，起身。他拉我步入舞池，尽管我从未跳过，但我尽量会使我凌乱的舞步看上去优雅。
我曾经无限次的幻想，和天然这样一起跳舞。我曾经多么渴望，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可以在自己爱的人面前，轻舞飞扬，尽管，我的舞步看上去，并不美。
可惜，我面前的男子，不是天然。这张棱角分明面目柔和的脸，即使对我微笑，我仍觉得陌生而遥远。
周围人眼底的惊奇和半张的嘴巴我才不会去理睬。天然说过，我是神的孩子，神的孩子才不屑理会旁人的嫉妒与鄙夷，她的心里有美丽的天堂。
次日上班，我收到大束百合和一张小卡片。卡片上的字迹坚挺有力：昨晚的舞会上，你是最美的女子。林轻逸。
就这样，认识林轻逸，公司上下人人敬重的人力资源部林经理。
此后，林轻逸的鲜花每日准时在我的办公桌上报到，卡片上的文字越写越长。我始终波澜不惊。
终于，林轻逸坚持不住。一日午餐，他把我从餐桌上拉起，拖我到门外：倪小鱼，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可以对我有所回应？
对不起，林经理，我只一平凡女子，并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做。
可是，你可知你的珍贵？像你这样沉静如水的女子，如今已是少有。小鱼，请你接受我。
可，我心里已有心爱之人，纵使有一百个优秀的林轻逸出现，也与我无关。我对林轻逸淡定地说，我多么希望他能够理解。
小鱼，我知道，我早就听说过你和天然的故事，可，那已成为过去，有些东西，消失了，就不再回来。可，现实仍是要继续。
我的心底开始疼痛，转身离开轻逸。已经一年多，可我仍然无法习惯别人在我面前提起天然的离去。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如果通往天堂的路只一条长江相隔，我定会追随天然而去。
五别离
天然的奶奶被我的父母送到敬老院已一年多。
那么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身边无任何亲人相伴，年轻时丈夫离世，辛辛苦苦养大儿子却也不再身边，上天仍要与她作对，连她唯一的孙子也被夺去。有过这样遭遇的老人，即使身处人群之中，亦是有着无边的孤独。
只要一有时间，我便陪在老人的身旁。我多么希望，老人会因我的存在，心底可以得到哪怕一丝的慰藉。
跟天然奶奶讲得最多的仍是天然。奶奶一讲到他的宝贝孙子便满脸的灿烂：
天然小时候在学校跟别人打架，被老师告状找到家里……
初中时，父母离他而去，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他都眼底噙满泪水地问奶奶：我去哪里可以找到我的爸爸妈妈？我是多么想他们……
高二那年，因为班里一个男同学说；倪小鱼天生残疾，不能参加集体越野，给班级丢人……还不等他说下去，天然的拳头已挥到他脸上。
放学后，天然被一群混混围攻，被打得满脸是血，胳膊上缝了八针，为此，学校予以留校察看处分。
大学时期，天然拼命打工，为使奶奶生活的更好。
……
和奶奶聊起天然时，总觉得他仍活在我们身边，他好像随时都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也只有和奶奶在一起，我才会感觉到天然离我这么近。
一日上班时，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小鱼，快回来吧，天然奶奶脑出血，被送往医院急救。
赶到医院时，奶奶仍然昏迷，周身插满的透明塑料管让人惊惧。我是多么厌恶这个地方，这个干净的地方总是让我感到浑身冰凉，这里总是有着我最痛苦的回忆。
多么希望，她可以醒来。多么希望，我身边爱着的人都健康平安地活着。
三天以后，奶奶离我们而去。始终，她都没有清醒过来，因此，她没有任何遗言，没有任何痛苦，她在她不知道自己要离去的时候上天就把她带走了。
让我多么愧疚，天然。
让我如何回忆你对我种种的好，天然。
你最亲爱的奶奶，我都没有照顾好，你是那样爱她，可我却不够细心，却这样疏忽于她的病痛……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最爱的人已离我而去，现在，我连他的期望都已辜负，我看着他最亲爱的奶奶这样寂寞的离开人世，我真的心痛不已，我可不可以，离开这里，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天然的影子，我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带给我伤痛的回忆。
六静默
2005年的3月，已是春光明媚，我去往西北的一座古城。天然说过，如果我们结婚了，一定要去那里看飞天，神仙满天飞舞的样子该多美啊。
在这里我找到一份工作，在一所私立中学里教美术。
日子平淡如水。
假日的时候，我一个人骑着单车走很长的路去看飞天，墙壁上的歌舞升平如此安静。
神的孩子都不跳舞，她们只是让时间慢慢地从身边流过，只是安静的站在时光里，看尘起尘落，细数似水流年。
七尘落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父母身边。
母亲拿过来一封信，说：林轻逸在你走后，曾来这里找你，知道你去了西安，然后，留给你这封信，让我在你回来的时候交给你。
信上只短短数语：小鱼，我会在西安一直找你，不管你在西安的哪个角落，我都要把你揪出来。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从我身边轻易逃走。
还有一个林轻逸。
我好像忘记了我的生活里还有一个林轻逸。
天然奶奶生病的时候，我就从公司里莫名其妙的失踪，关掉手机，只把自己围困在深深的自责里，无力自拔。三天后，天然奶奶离世，自知无法面对厚重的歉疚，因此，风一样的逃走。
可，我始终都在忽视，我的身后，还会有另一个人的跟随。
假期过后，我再次回到有着浓重文化氛围的西北古城，继续工作。
生活仍是要继续。生命中究竟有多少这样的过客？爱过，然后被爱；出现过，然后消失；失落过，然后又重新对生活充满希望。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让时间静静地从我们身边流走，看尘起尘落，细数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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