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人,那么拥挤的世界,到处都是喧嚣,到处都有避不开的吵闹。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有人觉得孤单、还是有人活在一个人的角落?
一个人的角落,是真的只有一个人,真的只是一个角落。有一座小小的房子,算是家,却真的只能算是遮风挡雨的字面意义的家,因为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不是分别的人,是真正独立的、给不起牵挂得不到思念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他满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却让人看不出半点儿潇洒,只有他自己懂得的一世沧桑。
记忆里第一次有他,是很小的时候,虽然忘了是如何得知,小小的心里却始终记得或想象他是一个带着许多积蓄回乡的老人。这样不是没有依据,毕竟,他是从苏南回乡的人。而苏南,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一直是个富裕的地方。小时候,听父母在苏南打工的好友说,苏南有我从未去过的游乐园,有我想象不出模样的立交桥,还有漂亮的高楼、昂贵的零食,而她向我炫耀的那些父母从苏南买回的积木、食品和衣服,也一次次刺激着我的心灵,坚定了我内心苏南人尽皆富的认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在邻居和父母口中渐渐得知,一切并非如此。因为在巷子里除了我姨姥姥便数他年纪最大,所以我们都叫他“陆爷爷”、“陆伯伯”,又因为他平日里好赌,一些嘴巴顽皮的人干脆叫他“六条”。记得小时候,我也曾暗地叫过他“六条”,后来被父亲一顿呵斥后便一直规规矩矩称呼他陆爷爷,而这些称呼究竟是因为他姓陆还是排行老六,我从来没有想过,也自然不问、不知。
陆爷爷好像和姨姥姥家有些亲戚关系,每次姨姥姥家有事请客都会看到他,而舅舅和舅舅的同辈兄弟都叫他叔叔。现在想想,他应该和姨姥爷是兄弟吧。那么,他似乎应该不是姓陆而是和姨姥爷一样,姓谭。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我之所以做这样的猜测,不是想弄清他的姓氏,只是听母亲说,他因嗜赌、穷困,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将来老去,按理应该是侄子们帮他料理后事,所以才有上述,以提及他的侄子。
他的一所小房就在我家屋后,仅隔着我家的一面墙,透过堂屋的窗户便可看到他的小院。夏天的夜晚,睡过一觉起床方便,总能听到他家电视机传出的声音,有时半夜,有时凌晨。父亲说,他一定是一个人太孤独,才会看电视看到睡着,后来,干脆开着电视睡觉,这样,醒来不至于太安静,太失落。
是吗?是因为害怕孤单,才会想到让电视里的人陪伴自己?听着电视里的声音,提醒自己还活在热闹的世界;让小屋里不再只剩下自己的叹息、哽咽,还有欢笑,还有音乐……
这样的陆爷爷,这么害怕,好像小时候的自己,像个被父母独自留在家里的孩子。把电视声音调得大大的,却在低头玩自己的游戏,不是顽皮,只是安静会让人胡思乱想,让人恐惧。
孤独的人,时间是漫长的。而时间真的算不上是良药,它不能停止孤独的痛苦,只是将痛苦一点点分解在时光轴上,不让人那么难受。可痛苦还在就是危险,一旦聚集,会把所有的时间,过去未来,并成最大的痛来折磨人。有人只痛在过去,还有未来的时间去继续分解;有人却把过去的痛延续到未来,把未来的时间都在痛苦中消磨,于是,他便死在巨大的痛苦中,失去未来。
几十年孤独的习惯,始终不能让他习惯孤独。他虽未在孤独的痛苦中死亡,却也备受煎熬。于是,他想拯救自己。因为许久没有得到幸福,他变得胆小如鼠,甚至不敢对未来做久远的祈祷。他眼里的幸福,只能一秒一秒度过。
可是,幸福的人总是很难看清他人的不幸,总用主观的看法去残酷对待,那样被他小心翼翼的幸福,在我眼中曾是那么可耻:
偶然从堂屋的窗户看到站在他屋内的那个女人时,我怀着莫名的兴奋和好奇,急忙将此事悄悄告诉了母亲。母亲只是让我别生事,就当没看见。我知道,他将来靠侄子送终,这样的丑事是断不可传到他的侄子们耳中的。可对于这常闻鲜见的秘事,尤其就发生在我身边,让我这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怎么堵得住呢?于是,我转身又告诉了父亲和对门的大婶。
父亲似乎对陆爷爷早有偏见,略带批评地叹息,也这么大岁数了,不知道趁着还能做多攒些钱,靠侄子能靠多少呢!平时舍不得吃穿,大热天儿的,家家户户都在吃饭了,他才做完生意带点儿青菜豆腐回家,这样辛辛苦苦,却有钱就赌、就花这些心思,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而对门的大婶可没父亲那些心思,她平日里也是个爱嚼舌的泼辣人,听了我的“告密”,竟跑到我家堂屋想去瞧瞧那女人是谁,还说她以前也见他带过女人回来,应该都是寡妇,有个还被她撞见过。我当时懵了一会儿,对陆爷爷的印象一落千丈。
那事后的连续几天里,大婶总对我说“今天陆爷爷家的大门又反锁了”,我笑而不语,只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直到去年,家里大扫除时,母亲叫他来收废品,让我站在一旁记账。我听着他的报价,麻利地在纸上计算,时不时扫视一下他整理出的瓶瓶罐罐,偶然瞥见他那双因喘气而不停颤抖的手,不由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虽然知道他不高,可那时才发现,他原是这样瘦小,我不想描述他的模样,只是忍不住心疼这样一个老人。
对于我的瞧不起,是否可以理解为是希望他过得好呢?就算不是亲戚,哪怕是一个陌生的老人,我也希望他能过得幸福,这是人的本性吧。我希望他可以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过好自己的生活,为自己做好打算。可是,我不知道怎样的生活对他而言是好的,是幸福的,他有自己的定义,我们又何必用自己的思想去考虑别人的苦楚呢?毕竟,一个人的痛只有自己最清楚。或许,他真的只是想有个伴儿,感受一下一个基本家庭的氛围。他只是渴望一个最小的家,哪怕是暂时的,是虚构的,就像做梦一样,难道给他一个梦都嫌奢侈吗?
那天他走后,母亲也有些难过,说陆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看来也快数着日子过了。我埋头摩挲着卖废品的钱,暗念:他快忘了幸福的模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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