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讲,八十年代中乡计生工作应该较开始好做了多了,但在我所在乡,偏偏就有个令人头痛的人。我初到计生站,还没搞清水路就负责该村的计生工作。我出来乍到,熟悉情况的老王替我抱怨领导,你们欺负小于,小于是老王第一天见到我对我称呼,我觉得老王憨厚,对我的路子。我心里把他当父亲一样看待。一天老王对我说,小于你不知道,临江村其他什么都好做,就是有个杨飞,人称土匪杨,又叫黑人,人长得像土匪,横直不讲理。
计生工作组的人,我想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被乡亲欢迎的,你不知道,好多人不叫我们工作组,都偏地里说绝根头的,那眼神掺着几分鄙夷。狗也似乎对我们有敌意,叫声似乎异常地凶。但也有欢迎我们,我第一次随组下片区,见一七十多的老太太佝偻着背在带两个营养并不好的小女孩在院子玩,见我来,就知道我们是工作组的,拉着我们的手说,同志呀,我累死了。我家老二都生四个,还躲着生,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你们抓到我儿媳去劁了得了。生小孩自己不管,哭着喊着,我没有法子,拿自己的瘪奶奶来哄她们。可我又不知道她在哪?我们这次来就是要做他们儿子的工作的,她告诉儿子就在田里干活。我们去时还是看见他丢开牛像泥鳅一样消失在树林里了。
人没抓到,倒是在河汊里遇到了土匪杨,土匪杨不躲,他腰侧背着个鱼鼎,枯黄开叉的头发过了脖子,黑得不仔细看,都找不到黑眼珠,脑袋前凸后龅的。老王问:“杨飞,你跟你老婆结婚证准生证都不打,就住在一起生起仔来了。你晓不晓违法的。去你家好多次都没见着你,发通知给你,你接到没有。”“屌他妈的,我小学三年都不没读好。“”那你不叫旁人告诉你。“我去民政局了,民政的问我怎么一个一个人来了?我讲我老婆在家坐月子。耶!那个白得像芦笋的女的用鼻子哼哼说:“你到底懂不懂法,你的问题严重了。结婚证先不能办。”“不办就不办,操,我懒得办,万一要离婚,我还得来办离婚证,麻烦得很,我骂了句朝天娘就出来了。民政局办证厅里那些在办离婚结婚的男女听了像看猴戏一样看我。其实我心里想,我老婆爱得我要死。”
我用耐心对土匪杨说,不办,户口过不来,以后分田分地就没有份,小孩没有户口,读不了书。我也想办呀,那些狗十的不给办,我有卵法子,他们喊我跟我要么老婆分开,要么罚款,我连分钱熬刮痧都没有。我三十好几的人,好不容易有个女人不嫌我,他们站着说话不要痛,我叫他们跟老婆分开,他们受得了,或许他们有钱可以去嫖去偷,我不行。
土匪杨上得岸来,怕挨近我们,怕我们抓走他。我抛过去一支玉溪,他接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在用舌头舔湿烟纸,才点燃吸,大概怕烟燃得快。我看见他的双手生满了蚂拐瘤瘤,大概长期捕捉田蛙的原因。我说:“我负责村里的计生工作的,有什么问题可以帮助一起解决。”我靠过去看看他的鱼鼎,里面有好几斤土灰色的田蛙。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他妈的,拿几个蚂拐卖,也说是违法的。我们说青蛙是益虫吃害虫,是保护动物呢。屁话,我上次去吃酒就在席上看到警察大吃特吃山蛙,那次在市场上收缴我的青蛙的管理人员,谁知道他们自己吃不吃。
我知道,世界上有两件事比较难,一种是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别人,另外一件事把别人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但我想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替他着想,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临行前,领导反复强调要有耐心,改变以前的强硬粗暴的工作风。我对土匪杨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的,你先带我会家里谈谈。”“有什么好谈的。”他淡淡的应着。但还是领着我和老王进了村。村子不大,新修了好多平房,村子临着江,空气比城里清新。土匪杨的的屋子矮矮趴趴地混在乡村楼房中很不协调。就像他在我们面前一样不自然。进得屋哦你子,屋子地面潮湿,他说,前些工作组来搬我的东西,封我的屋子,操!把我带去乡里,比我这屋子强多了,,我才叫好,不是你老王又叫我回来住,我不只得进来住。我知道,对那些杀无血,煮无汤的人。是没有办法的,土匪杨就是这样了,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电器。他老婆细看还有几分姿色,只是脸色不太好,但配土匪杨是绰绰有余,或者说是鲜花插在牛屎上吧,我是在回家的路上这样跟老王说的。老王对土匪杨算了解了说,土匪杨算起得早拣了宝,土匪杨的结婚前在河汊里捉蛙拿鱼,有天对岸的一女子过河不小心冲下河淹得差不多,他看见将她救上来,见没气就紧往嘴里吹气,倒背她跑了一圈,她缓过起来,后来就认识了,土匪杨家穷,女的家感恩归感恩,结婚就极力反对,土匪杨开始就在河里养鸭,两人就偷偷在鸭棚里开始自己的春天了。
他老婆见我进来眼神怯怯的,如临大敌一样。她儿子三四岁的样子,害怕地躲到他妈妈的背后去。老王几天后告诉我,其实土匪杨,大家对他非法同居生子没有办法,就用竹篙顶烂了他家的瓦片。不过土匪杨没在家,他老婆和儿子在家,儿子吓得哇哇地哭,老王觉得过意不去,借机上厕所走开了。那天下午又下了大雨,屋子湿透,土匪杨气得拿着刀扬言要去砸了村公所,他老婆死死抱他不放,土匪杨说怕什么,打赤脚不怕穿鞋的,人死卵朝天得了。土匪杨的老婆哭着喊着,你个没有出息的土匪,我跟着你不巴望你八抬大桥娶,就指望你挣钱交了罚款领个证,就你横,不会说句软话,搞得工作组的天天来,搅得螺蛳生不出仔仔的样子。你死了,我们娘娘仔仔怎么办。这些都是老王后来给我讲的。那天还好,他说等够钱就去办证交罚款。他还客气地要留我们吃中午饭,我怕麻烦就走了。
二
每年的计生巩固工作就是发放避孕药具,优生宣传下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见到了土匪杨,他越发老了,三十几岁的人像四五十岁,额头上多了个大疤痕,我问他疤的怎么来的,他开始破口大骂,我操他妈的,我晚上电鱼,鱼仔又不是他们家养的,好几个拿强光电筒的围着我,说要收缴我的电鱼机,本来半夜了鱼没电几个,卵火毛得狠。我就把一个特出风头的电翻在地,谁知道他们带有枪,一个鸣枪,我就手软了。一个趁机抱着我,我奋力挣扎,一个慌乱中用枪把敲了我,我醒来在公路边的一家诊所了。估计他们怕把事情闹大悄悄地走了,鱼仔和电鱼机都没带走,药费帮付了。我说电鱼本来就违法,你还电人,不抓你坐牢就便宜你了。他说:“哼,下次碰见,全电翻他们。”我听了心里打了个冷颤。就说自古以来说拿鱼打鸟不发家的。你不出去打工赚钱?他听了我的话眼神很伤感地说,前几年我去过海南,在海南石场采石头,采了一年,老板一分没给就跑了,那是个岛,我跑不回,做了一月的叫花子,好在碰上一个说桂林话的当兵的老乡带我搭船回来,海南一行,我整整晒得脱了一层皮。别的村里的人有本事,我自己没有本事,就只能想从水里泥巴里扣点食算了。
临走,他问我,小孩没有户口不能上学怎么办?抓紧上个户口。他有些为难,没有结婚证,没有准生证,没有钱,哪里上得到,不是说义务教育吗?我说,对呀你去求求小学校长了。他后来真的去求了,校长答应了。我想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说软话。每年计生总结的时候,杨飞的名字就被圈出来。我想像他那样的困难家庭,有了一个儿子恐怕不会再生了,真是见鬼,真是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们夫妇。在一次下乡的路上碰巧遇上了他们,她老婆手里抱着个刚出生的儿子,他们见我来,要急着跑走,我抓着土匪杨问怎么回事,他说是在外面打工时不小心生的,平时都带着安全套的,不晓得怎么就怀上了,想去引产,花费高,况且我老婆说想要个女儿,说把“好”字写全。就生下来了。我担心老婆走野,但看看那鼻子眼睛像我,就放心了。他说着就憨笑憨笑。听他这么说,我哭的心都有了。我说,你可害苦我了,他说没事,我都不觉得苦。苦点苦点,好字写全了。对于这件事情,我觉得急切要办的的是马上要土匪杨去结扎。土匪杨这回倒是没有生话茬,只是说,挨了,要做太监了。我气得懒得跟他解释。就带他走了。超生的罚款讲了也没用。干脆就没讲。我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没防到他这点呢?老王没多久就退休了,临退休时说:“屌,搞了一辈子的计划生育,搞来搞去搞到自己孤孤单单的。”我说怎么讲?他说我一个女儿远在上海,老伴得病走了。我默然,我心里突然想起了土匪杨来,不知什么原因?
三
我仍旧奔走在乡下基层工作,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就有事情。现在新农村建设,高速路,乡间水泥路都通了,下乡很方便。有时还可以买到原生态的鸡鸭鱼肉呢。我已经不再负责原来土匪杨所在的片区了。不过我还是在乡间遇到了他。几年不见,他似乎老了二十岁,背也似乎驼了,头两侧的发都白了不少。他见我,递给我一支甲天下说下乡啦,不见你好多年了。我说不在本片区了。我问到他儿子女儿,他大为伤感地说。苦命呀!我不该还生下后来的女儿的。哎,把一个人带到世上简直就是受罪呀!我蹲在路基边随着他的诉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
原来,村子旁边要过高速路,征收一大片土地,这片土地原来是集体土地,获得一笔征地补偿款,村子开会如何分配补偿款,引起了分歧,大多数的人觉得有户口的人按人头来分,但村里有好几个女儿嫁出去离婚回到娘家的,户口又没落实,再加上土匪杨的特殊情况,土匪杨利益涉及最大,闹得最起,就跟村里管事的打了起来。好不容易土匪杨的老婆才将他扯回家,说有话好好讲,土匪杨就开始骂她,还想动手打她,土匪杨说并没打她,她就倒了,原本以为没事的,就抱起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并且说:”对不起,不该拿你出气的,看着好好的她缓过来了的,就没在意。谁知道她会死去了。要知道这天可是年三十晚上。“当晚土匪杨不敢告诉河对岸的女家,第二天棺材置办回来了,女家才知道,一下就来了几十个家属。问土匪杨要活人,说活生生的人到现在说死就死了。要土匪杨不能把他们的女儿放在棺材了,要他抱着,土匪杨可怜兮兮地就抱着。警察来了,法医来了,最后结果出来了,说是得了心肌梗塞死了。土匪杨才嚎啕大哭一场。村里的人在上年头就替人出殡,都不愿意,土匪杨求爷爷告奶奶的才求到肯抬丧的,可是女家的又不省油,拖的拖扯的扯,说不能马上埋,说女儿在杨家没过一天好日子,得让她多停留些日子,至少也要放到出元宵后。就抢着老杆丢进湘江里。土匪杨一个个磕头,见人就磕头,好不容易才让村人小跑着抬着妻子埋了。这几年爷三仍过着人不人鬼不鬼不的生活。
我说你女儿也该初中毕业了吗?他说:“就毕了,说减轻家中负担想读职业中专。”我说我在县城的朋友有个在师范,幼师现在全免学费,还有生活补贴的。我去给你问问。他千恩万谢的。朋友告诉我不行,没有户口的,办不到学籍的。我特地去告诉土匪杨,土匪杨和儿子正在河汊里捕鱼,他告诉我,女儿跟熟人去桂林一家发廊给人做学徒洗头去了。
土匪杨的儿子活脱脱一个小黑土匪。我走时他露出白白的两排牙望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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