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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之大唐遗梦

时间:2012/12/20 作者: 一起听雨 热度: 314743

  
  第三章风雨满中州
  秋天河南节度使张镐府第外小河边
  月夜思人
  南霁云坐在一株垂柳的阴影里,怅然地望着高空中的那轮冰月。明月如此遥远,远得让人想哭;而思念却如此接近,在心上萦绕,从未稍离。
  秋天的风一阵阵吹过,愁是离人心上秋。明亮的月色中长长的柳枝拂在水面上,像恋人的呼吸吻上青春的脸。忽然间,南霁云明白了古人为何折柳赠别,因为那每一季的柳色都萌动着再会的希望。
  我们还会再见吗?
  娉婷,我的心上人,你在千里之外可思念我吗?
  当他随张巡将军启程来河南时,他知道娉婷的母亲去世了。那时候,他多想陪在她身边,安慰她,把她大力地拥进怀里,用他的胸膛和一颗真挚的心抚平爱人的忧伤。
  可张巡将军却斜眼睥睨着他的儿女情长,用洪钟般质感的声音对他说:“云儿,你要记住,做大唐的名将,大唐的英雄,何必留恋这些小儿女态?女人,女人,不过是男人的玩物!是男人可以宠,可以哄,不可以爱,不可以恨的消遣。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的男人,没出息!这个世界终归是男人的世界。你要用你手中的利剑和胸中的热血驰骋我大唐的疆场,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懂吗?”说完这句话,他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跟随他已十年的爱妾慕容姗姗,打马就走,绝不停留。
  慕容姗姗肩膀一缩,拢了拢身上张巡刚刚为她披上的将军氅。衣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可他的话却让人心寒。张巡回头看她的时候,慕容姗姗笑了笑。她是知道他的,只有她知道,在张巡豪放英雄的身体里,有着怎样一颗柔软、痴情的心。
  慕容姗姗扬起马鞭,轻轻打在火云驹身上。十年来,张巡的这匹宝马一直是她的坐骑。姗姗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冬天,张巡在南阳街头三两下打跑了妓院的龟奴,把饥寒交迫的自己扶上了马背。十六岁的她实在不堪老鸨的欺凌与羞辱冒险逃走,刚出大门就被发现了。如果没有遇见张巡,也许她已经被打死了。当时的张巡考取了武进士正上京赴任。慕容姗姗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张巡是多么得英俊潇洒、高大威猛,对她又是多么小心翼翼,满眼都是怜惜。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张巡上马把她拥进怀里,根本无视马车里他夫人和公子嫉恨的目光。她的眼泪滚滚而下。从看他第一眼,慕容姗姗就知道,这个男人爱她。
  所以,当南霁云愕然望着已走远的张巡时,慕容姗姗提缰跟上。两马交错间,姗姗说:“傻孩子!你还不知道他?”
  南霁云回头无限依恋地看了看晨曦中的月亮教坊,那栋小房子无依地就像恋人无声的哭泣,让他心疼。然后纵马前行,很快越过了张巡和慕容姗姗,和等候在一旁的雷万春并辔护卫。
  张巡大笑道:“我们赛马吧!驾!”
  四匹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
  到河南以后,张巡会同节度使张镐立刻巡视军情、布防和新军训练。南霁云紧随其后,一刻不得闲。可是一到深夜,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营房,思念就多情地轻叩他的心门。南霁云悄悄起来,没有惊动熟睡的战友,来到小河边,求取心灵的宁静。
  正当他神往之际,突然,一粒石子投入了波心,荡起无数涟漪。
  南霁云惊起,回头。
  雷万春从树后转出来,手里拿着一截柳枝,嘴角噙着微笑。
  “干什么?”南霁云知道雷万春对他一直不服气。
  果然,雷万春笑道:“不干什么。白天,张巡将军和张镐大人让你当新军总教习,负责新军训练。我来向你讨教讨教。还有就是,我俩一直齐名,你的名字在我前面,张巡将军也说我的剑术不如你。我们没有比试过,不知道你的功夫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一样好。我们比划比划,怎么样?”
  南霁云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哎!”雷万春拦住他,“你怕了?”
  南霁云闪身。
  雷万春再次拦住他。
  南霁云盯着雷万春,眼里现出怒意。
  “这就对了。男人嘛,就该有血性。拔剑吧!”雷万春退后一步,仓然出剑,摆出了张巡剑派的入门起手式。
  南霁云陡然凌空翻身,从雷万春头上一掠而过,顺手摘下了他左耳上的耳环。
  雷万春毫无知觉,冷冷一笑:“想走,没那么容易!”一招“凤凰单展翅”连人带剑化作一道惊虹,向南霁云右肋刺了过去。
  南霁云身形斜转避开。
  雷万春剑意未竭,借势变招,“玉莽缠腰”划向南霁云腰间。
  南霁云一惊,没料到他变招如此之快,招式之间浑无痕迹,如水到渠成般自然。南霁云欺身,抢进雷万春中门,左手在他眼前一晃,右手扯过他腰上的剑鞘,往外一封。
  雷万春跳开:“好一式苏秦背剑!你刚才那一招好像不是张巡将军的剑法?再来!”揉身近前,挥剑劈下。
  南霁云一腔情思正无处排解,难得遇见如此对手,大笑道:“好!我们就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你小子,真不错!居然用剑使出了刀法,这招力劈华山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功夫!”
  两个人斗到了一起。开始,两人的剑法是一样的。慢慢的,南霁云的剑法变了,由至刚变成了至柔。雷万春的剑法大开大合,浓墨重彩。南霁云的剑法如春风舞柳,絮扑绣帘。别看他手中不过是剑鞘,可无论雷万春的剑怎么变化,他的剑鞘却像蝴蝶采花一样牢牢黏在雷万春的剑尖上。
  “别打了!你赢了!你这是什么剑法?”雷万春跳出圈子,气喘吁吁地说。
  “服气了。”南霁云将剑鞘向雷万春抛了过去,正巧套上了他的剑。雷万春眼都直了“这……这……”
  南霁云拂了拂衣衫,状甚潇洒,“这没什么。这一手草原上八九岁的孩子也会。他们驯马、套羊、套牛都用这一手,有时候,也套狼。”
  雷万春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候不早了,去睡吧。”南霁云转过了身子。
  雷万春又拦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
  “我……我……”雷万春的脸红了。
  南霁云笑道:“有话快说,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脸红的?”
  “我……我想和你结为兄弟,你愿意吗?你不会看不起我吧?听张巡将军说你家世显赫,不过……”
  南霁云打断他的话:“要结拜就结拜,罗嗦什么!”
  雷万春大喜过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只有一个爹,一个妹妹,没有兄弟。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三拜。”
  南霁云啼笑皆非:“哪有你这样结拜的?”
  “要结拜就结拜,罗嗦那些繁文缛节干什么?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南霁云心中一阵无由的感动,大声说:“好!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新军训练
  南霁云站在校场上,望着排列整齐的新军,心中一阵阵感伤。
  张巡将军和张镐大人那么多年的辛苦运作,只集结了不足千人。难道他们想用这区区之数去抵抗尹子奇囤积在河南边境上的十万大军吗?战场上讲究的是实力、兵力、战力,而不是幻想。张巡却说战争凭借的是士气、勇气和志气。
  经过一场激烈的争执,他终于长叹一声说,云儿啊,我何尝不知道你说得对呢!只是现在募集新军又得以合理合法的名义不容易啊。泱泱大唐,有几人能感觉到潜在的危机呢?朝廷尚不知觉,何况老百姓?南霁云想了想,提出了利用保长囤练民兵的建议。
  张巡点了点头,说可以试试。南霁云很不安,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张巡的话提出异议。张巡盯着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惧虎啊。当年我领兵的时候,谁敢对我的话说个不字?早让我拉出去“咔嚓”了。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人不服老不行啊!你看,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小云儿都长大了,成了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你的建议很好,可以试试。你就先从雷万春的老家雍丘雷家庄开始吧。小雷的父亲雷震是我的旧部,他就是雷家庄的保长,我修书一封,你可便宜行事。另外,你不是还有个族叔在老家魏州顿丘当县令嘛,这件事可以请他帮忙。你先把新军训练好,有时候一将能挡百万师,知道吗?我看,你完全可以把你平时爱练的那套拳法教给新军。那拳法叫什么来着?啊……叫般若拳,是窥基大师教你的吧。你小子真是人才,连窥基大师那等高僧大德都跟你结了善缘,这说明我的眼光不错嘛。在你们兄弟八人中偏偏选中了你传我兵法、剑法。南八啊南八,你可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啊!
  张巡的这番话让南霁云热泪盈眶,感慨万千。难道他的人生一定要按照别人为他设计好的路走吗?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雷万春奇怪地看着卓立在新军队列前面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南霁云。大哥一直不说话,后来还眼泪汪汪的,真不像个男人,跟个娘们似的,这是怎么回事?
  士兵们起了一阵骚动。
  雷万春急中生智,拔出佩剑向南霁云用力一掷。
  剑如飞矢,剑射南霁云。
  南霁云大惊,身形急转,反手一探,一把抄住了长剑。
  “好!”士兵们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南霁云回过神来,微微一笑。
  “大哥,今天准备教我们什么?”雷万春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是啊,总教头今天教我们什么?”
  “我听说总教头是名满天下的剑客,给我们露两手吧!”
  “对啊,不露两手,怎么教我们呀!”
  “听雷大哥说,总教头和他比武,从他头上窜过去,摘下了他的耳环,他还不知道哩,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南霁云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瞪了雷万春一眼,又笑了。他本以为一个男人比武失败绝不会像战胜了一样到处宣扬,是以只是悄悄把耳环送了回去。没想到这小子已经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雷万春嘿嘿直笑:“大哥,大哥,我这不是以你为荣吗?你的功夫就是好,就是好!”
  南霁云走到他面前,严肃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只摘你的耳环,没摘你的脑袋吗?”
  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雷万春心里咯噔一下:“为,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大男人戴耳环,跟个娘们似的!”
  士兵们哄堂大笑。
  雷万春红着脸,摸着后脑勺辩解:“那是因为我母亲是胡人,胡人男人单耳戴耳环,女人双耳戴耳环。刚刚我还暗地里笑话大哥跟个娘们似的,不像男人,现在轮到大哥教训我了。”
  一个士兵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双耳戴耳环啊?”
  这话又引起了一阵大笑。
  雷万春的脸更红了:“好了,好了,别净说我了。还是让大哥展示展示他无敌的剑术吧,那才叫好看呐。”
  “是啊,总教头让我们开开眼吧!”
  “是啊,是啊!”
  南霁云豪气顿生,大声说:“好!”随即,旋身掠起,落向空旷处,展开了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法。
  他矫健的身形辗转腾挪,游龙般配合着绝妙的剑势。一时间,校场上剑风乍起,眉发生寒,劲爽的姿影偏又让人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最后,他收住式子,手一扬,剑化长虹,准确插入雷万春腰畔的剑鞘。
  偌大的校场上声息皆无,突然间响起了震天的喝彩声,久久不绝。南霁云知道这是男人对武力的崇拜。他默默接受了士兵对他的尊敬。
  等彩声渐渐平息,他微笑:“今天,我只想让你们明白,我们为什么而战?很多人不解,如今天下太平,我们还组织新军、练武是为什么?”
  士兵们整齐的呐喊:“为什么?”
  “为什么?”
  南霁云举起了一只手,大家立即恢复了安静。
  “《孙子兵法》说,不战而屈敌之兵,为上。不用打仗而瓦解敌人的战争意图是战争的最高境界。和平时期我们要不断增强战力,只有我们足够强大,敌人才不敢战,不能战。唯有如此,才能消灭战争。总之,我们为什么而战?”南霁云灼热的目光从这些热血男儿身上缓缓流过,“我们为了自己,为了大唐,为了消灭战争而战!”
  “为了自己!”
  “为了大唐!”
  “为了消灭战争!”
  校场上响起了近千名热血男儿的呐喊,响彻云霄。
  染病
  南霁云病了,病倒在他和雷万春去雍丘雷家庄的路上。
  初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像他这样的武功高手也会生病。默默调息运功后,头晕目眩的状况丝毫不见好转。南霁云明白他这种人一般不会生病,一旦生病病势肯定不轻,一时间不由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心里无限凄凉。想想自己半生漂泊,浪迹天下,连个治病疗伤的地方都没有!不知道死后有没有葬身的一抔黄土?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子,并没有告诉雷万春,只是紧紧抓着马缰绳,催促他快马加鞭赶路。他们日夜兼程,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赶到了雷家庄。天微微亮的时候,他们跨进了雷家的大门。一进门,南霁云就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雷万春大惊,忙招呼老父亲和妹妹过来帮忙,七手八脚把南霁云抬到了床上。
  雷万春的父亲雷震早年曾在张巡将军帐下做过正九品仁勇校尉,为人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听儿子说了南霁云的情况后,对他甚是喜爱,亲自请来了村里的郎中为南霁云诊病,又催促雷万春赶紧抓药,还一叠声地指挥着女儿雷小雨煎药。雷小雨笑话老父亲,把家里当兵营了,就这俩人都被你指挥得团团转。雷震哈哈大笑。雷小雨提醒他,窑里烧制的唐三彩马上就出窑了,眼下正是关键时期,您老快去盯着吧,至于这位……这位……南哥哥,就交给我好了。雷震看着女儿的扭捏神态,取笑她,莫不是看上人家了吧。雷小雨红着脸扭腰、跺脚,大是不依。
  雷震不笑了,肃容道:“女儿啊,南霁云相貌奇伟,际遇坎坷,身负奇志,不是我们这种小户人家可以高攀得上的。他的心太大,你占据不了。”
  雷小雨垂着头,摆弄着窄袖上的流苏去缠绕她胸前那两条大辫子,“爹,瞧您说哪儿去了!我又没说嫁给他?我们……我们才刚认识,不,我们还不算认识呢。”
  “有的人相识一辈子却没缘分;有的人不相识却缘分天生。你爹书读得不多,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句话我还是知道的。”
  “哎呀,爹,您还说!”
  雷震最心疼这个女儿,见她着急,忙改口:“好,好,爹不说了。那你跟爹说实话,为什么不答应陈村王公子的亲事?上回孙媒婆提的那个李公子,我看也不错嘛。还有那个耿员外的独子……”
  “好啦!爹,您看着不错,您嫁好了。”
  “这鬼丫头,说什么呢!爹是心疼你。哎,爹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经过了血雨腥风的阵仗,活着也就图个儿女平安,子孙绕膝。孩子们为什么就不明白呢?你哥哥瞒着我去当了兵,也就算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嘛。可你一个女孩家,眼界儿忒高!不娇滴滴地在家呆着,弄弄女红,绣绣花,织织布,整天也不知道转着什么花花肠子。小雨,你爹是粗人,不懂女孩家的心思,但是,爹一心盼着你好,这天底下哪有害自己儿女的父母?你一定得听爹的话,别把心放在那个南霁云身上。他是大鹏,你是小鸟,不配!要不然,往后伤心、受苦的人,是你!”
  “爹!我又没说喜欢他?”
  雷震哼了一声:“这还用得着说!光看你那眼神就知道了。别忘了,你爹也年轻过,是过来人!”
  雷小雨的心怦怦乱跳,“哎呀,爹!窑里的唐三彩还等着你呢!你再不去,二牛哥、大虎哥他们就急死了!”雷小雨说着一把把雷震推出门,然后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雷震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自从雷震走后,雷小雨就一直怔怔地望着咕咕直冒热气的药罐子出神。哥哥带来的那个男人,那个南哥哥,可真是……哎!难道真像爹爹说的那样自己喜欢上他了?怎么会呢?两个人又不认识,话也没说过一句,甚至……甚至……他还不曾看过自己一眼,这怎么可能?可是,为什么当他昏倒时,望着他苍白的脸,自己好心疼啊。他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眉毛微微皱着,好像不愿意昏过去似的。薄薄的嘴唇上有深深的牙印,他一定强自忍受过很大的痛苦吧?村里的赵郎中不是说他心思悲苦,五内郁结,加上体力付出过大,失于调养,风寒侵体,故而病倒。像他这样英俊潇洒、卓尔不群有大本事的人还会有什么不如意吗?应该有很多年轻美貌的女孩儿争着喜欢他吧?她们的温柔还不足以抚平他心里的悲苦吗?唉!他明明那么高大健壮,自己却觉得他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那么无依,柔弱。自己好想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哄着他、安慰他,用手指舒开他紧皱的眉头,用最柔软的心填满他悲苦的心,让他脸上笑容长存,那该有多好!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迷人吧……
  “妹啊,大哥醒了!药煎好了吗?”雷万春冲进厨房,看到妹妹眼睛红红的,奇怪极了,“妹啊,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他……他醒了,我这……这就把药送过去。”雷小雨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端着药盏,走进房间,雷小雨用眼角偷偷地瞥了一眼,发现南霁云睁着大眼睛茫然地望着青花素白的帐子,仿似从一个深深的梦里刚刚醒来,又好像还不曾醒来。
  雷万春叫他:“大哥,大哥!”
  南霁云的目光慢慢转了过来,意识迷迷糊糊的。有人喊他吗?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梦中他去了月牙泉,公孙娉婷正在泉边练剑。那刚柔相济的姿影烙印在他的心灵深处,永难忘记。还有,还有在罗布麻花丛里的那次结合,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带给他刻骨铭心地震撼,他也永志不忘。事后,他又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分了!怎么可以那样?婷婷一定吓坏了!还会理他吗?自己想道歉,可一直没有机会。婷婷啊婷婷,我心上的明月,你现在在哪里呢?这纠缠入骨的思念像冰刀刺中了他的心脏,痛楚万分却流不出一滴血。南霁云心痛如绞,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南哥哥!你,你哪里不舒服?”雷小雨一看到他咬紧牙关忍痛的样子就心疼,忙放下手中的药碗,探身摸他的额头。
  是婷婷在喊云哥哥?
  南霁云看着这个满脸关切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清秀女孩,哑声说:“明月……明月……”
  雷小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扭头问雷万春:“哥,他说什么?”
  雷万春搔搔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什么明月,明月的。今晚有月亮吗?”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看,“哪儿有月亮?天阴沉沉的,倒像要下雨的样子!哎,我的好妹妹,你管他说什么,赶快给他吃药吧。我还得赶回去给爹帮忙呢。要不是我想着他窑里那些壮工可以帮大哥组成新军,我才懒得理那劳什子的唐三彩呢!妹啊,反正大哥也醒了,我先走了啊,去去就回!”
  听说哥哥要走,家里就剩下自己和他两个人了,一向胆大的雷小雨心慌意乱起来:“哥,别走!”
  “怕什么?”雷万春眨着眼睛笑道:“妹妹,你不是喜欢我大哥吗?眼下正是好机会!”说完转身笑着走了。
  “哎眑!哥!”雷小雨羞红了脸。
  “明月……明月……”南霁云突然紧紧抓住了雷小雨的手。
  “南……南哥哥,别……别这样!”雷小雨使劲挣扎,可一接触到南霁云痛楚的眼神,她实在不忍心挣脱自己的手,柔声说:“来,我喂你吃药。”
  南霁云痴痴地望着她,喃喃低语:“明月……明月……”
  雷小雨心中悲喜交集,喜的是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如此亲近;悲的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的人痴痴眷恋的不是自己。
  在雷小雨的精心照顾下,南霁云的病大见起色。他瘦了,也更加沉默了。随着他病情好转,他和雷小雨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每当雷小雨给他端茶送饭、洗衣煎药时,他总是客客气气地说谢谢雷姑娘。雷小雨暗自伤心,他的病好了,却不再依赖她。
  南霁云有些不懂,雷小雨日渐憔悴,难见欢颜。但一接触到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南霁云又有些明白,暗自心惊,他无意惹这场情债,只当她照顾自己累坏了,因此越发对她恭敬。他的感激和保持距离让雷小雨很伤心。伤心归伤心,她依然日夜精心地照顾着他。
  今天天气很好,雷小雨坚持让南霁云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院子里石桌旁特地放了张竹椅。雷小雨扶着南霁云坐下,还在他的腿上搭了件长衫。
  南霁云微微一笑:“我哪里如此不堪,雷姑娘太小心了。我明明可以自己走,你却偏偏不让。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倒让你一个小姑娘受累了,真是麻烦你,雷姑娘。”
  雷小雨故意板着脸:“你既然知道麻烦我,就快点好起来。省得我担心……啊,不!是我爹爹和哥哥担心。”
  南霁云苦笑:“真是给你们一家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雷震和雷万春手里各拿着一件精美的刚出炉的唐三彩大步走了进来。雷震笑呵呵地把手中的一尊彩衣舞女放在南霁云身边的石桌上,“你这样的客人,我们平时请还请不来呢。”
  “雷老伯!”南霁云想站起来。
  雷震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千万别客气。张巡将军是我恩公,你是他的弟子,又是我儿子的结拜大哥,我们就是一家人嘛。”
  “是啊,大哥。我爹,啊,还有我妹妹可喜欢你了。”
  这句话说得南霁云和雷小雨的脸都红了。
  “哥!你看你!”雷小雨转身进了屋子,再也不肯出来。
  雷震坐在南霁云对面,笑道:“贤侄,看看我这唐三彩烧得怎样?”
  南霁云看着桌上的彩衣舞女,心中一动,这舞女彩陶跟婷婷倒有些相似。
  “贤侄,怎么样啊?”
  南霁云不好意思地笑:“我不懂,可看着很好。”
  “还有我这马!”雷万春把一具奔马彩陶举到了南霁云面前。
  南霁云看了一会儿说:“烧制技术如何,我不晓得。只是这马怎么这么像昭陵六骏里的飒露紫呢。”
  雷万春兴奋地一拍大腿,“大哥,真有你的!爹刚告诉我,这就是飒露紫。敢情大哥以前见过这马?”
  南霁云摇头。
  雷震伸手打了儿子的头一下,“胡说!飒露紫是我大唐太宗皇帝坐骑,他怎么可能见过?人家这叫见多识广,懂吗,小子!贤侄啊,你知道唐三彩吗?”
  看着他自豪的表情,南霁云摇了摇头。
  雷震往前倾了倾身子,“我告诉你啊,唐三彩是我们大唐特有的一种低温彩釉陶器,以黄、白、绿为基本釉色,它造型生动逼真、色泽艳丽,花纹流畅、富有生活气息。它吸取了中国国画、雕塑等工艺美术的特点,采用堆贴、刻画等形式,线条粗犷有力。在色釉中加入不同的金属氧化物,经过焙烧,陶坯上涂上的彩釉,在烘制过程中发生一系列变化,色釉浓淡变化、互相浸润,便形成浅黄、赭黄、浅绿、深绿、天蓝、褐红、茄紫等多种色彩,在色彩的相互辉映中,显出堂皇富丽的艺术魅力。但多以黄、褐、绿三色为主,所以叫唐三彩。唐三彩胎质松脆,防水性差,实用性远不如青瓷和白瓷。但它美啊!不仅大官贵族喜欢,老百姓也喜欢。唐三彩分布在长安和洛阳两地,在长安的称西窑,在洛阳的则称东窑。我们村的窑也属于东窑。唐三彩种类很多:人物、动物、碗盘、水器、酒器、文具、家具、房屋,甚至装骨灰的壶坛等等。大致上较为人喜爱的是马俑,有的扬足飞奔,有的徘徊伫立,有的引颈嘶鸣,均表现出栩栩如生的各种姿态。至于人物造型有女人、文官、武将、胡俑、天王。仕女面部圆润,梳成各式发髻,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文官彬彬有礼。武士刚烈勇猛,胡俑高鼻深目、天王怒目威武,件件都是精品啊!”
  “爹!”雷万春打断滔滔不绝的父亲,“敢情,您老的豪气都让这些破玩意消磨掉了!怪不得,我说要把窑上的工人组成新军,您还骂我!我看,您这保长也不过是担个虚名儿!”
  “小雷!”南霁云忙阻止。
  雷震沉下了脸,“臭小子,你懂个屁!要不是你老爹拼了命让村里的小破窑和官办东窑挂上了钩,咱雷家庄能免赋税兵役?真是做梦!再说,组织新军是大事,得从长计议,慢慢筹划。张巡将军为什么让你们来找我?实话告诉你们,这事儿我们已经运作好几年了。”
  雷万春顿时喜上眉梢:“爹,您别生气。我还以为您老的骨头早就让这些瓶瓶罐罐弄酥了呢!”
  雷震重重“哼”了一声。
  南霁云望着他皱纹纵横的脸,心里升起了敬意。更对张巡将军的深谋远虑、运筹帷幄钦佩不已。
  “好了,吃饭了。”雷小雨端着饭菜走过来。
  “太好了,我都饿死了。”雷万春伸手去拿菜。
  雷小雨的筷子敲在他手上,笑道:“你的在厨房里。”
  雷震笑道:“听到没有,你的那份在厨房呢。”说着,拿起了筷子。
  “爹,您的也在厨房呢!”
  雷震愣住了。
  雷万春哈哈大笑:“爹,听到没有,您老也不比我这哥强多少!这是南哥哥的!”
  “哥,你再说!”雷小雨追着雷万春打他。
  南霁云俊脸涨得通红。
  雷震望着南霁云,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一腔情泪酬知己河南节度使张镐府第内宅
  一灯如豆。
  桌上有一封摊开的书信。
  张巡坐在椅子上,秉烛夜读,愁眉深锁。良久,他推案而起,在斗室里徘徊。一会儿捻须沉吟,一会儿对月长叹。
  慕容姗姗端着宵夜推门而入。她把盘子放下,见张巡烦躁,顺手拿起一支短笛吹奏。悠扬的笛声袅袅,在夜空弥漫,抚慰着张巡的心。
  张巡停下来,静静地欣赏着美妙的音乐,美妙的人。
  一曲奏罢,两人互相凝视,深深的情意在无声地传递。
  “你还记得这曲子?”张巡轻声问。
  慕容姗姗笑了笑:“人生有很多事是永远也不会忘的。”
  张巡走过来,把慕容姗姗抱在膝上,笑道:“那时,刚救了你,却不知怎么安排你。我承认,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了。可不能说啊!那岂不是趁人之危,不是大丈夫所为嘛!”
  “撒谎!”慕容姗姗用纤秀的手指点着张巡的额头,“你不过是怕夫人和公子不高兴罢了。”
  张巡正色道:“那当然!一个女人嫁给我,给我生了儿子。我纵不爱她,也应尊重。力所能及让她过得幸福,对吧?”
  慕容姗姗点了点头,心里暗叹,一个女人如果得不到丈夫的爱,会过得幸福吗?也许张夫人能。
  张夫人看出张巡对姗姗的爱,主动来找姗姗商量,跪在她面前,求姗姗嫁给张巡,只要求不要把她休回娘家。她娘家是大户人家,丢不起这个人。如果,张巡休了她,她只有一死。姗姗慌乱极了。十六、七岁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张夫人说,张巡自从见过姗姗之后,夜不能寐,食不知味,长吁短叹。看来,他是动了真情。如若不然,她不会来求姗姗。世上有哪一个女人会甘心把自己的丈夫让给别的女人?张巡文武全才,正直清高,是国家栋梁,惊才绝艳,是难得一见的奇男子,必成一番大业。一个女人若嫁得这样的丈夫,此生无憾了。张夫人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珠。
  姗姗犹豫不决的那段时间。张巡伤心欲绝,经常横一玉笛,信口吹奏哀伤的曲子,就是这曲《红豆》。后来,姗姗终于答应嫁给他。张巡大喜若狂。张夫人亲手操持婚礼,也不知她心中是什么滋味?姗姗不知道,她不是张夫人,张夫人做到的,她永远也做不到。
  “想什么呢?”张巡轻点姗姗秀气的鼻子。
  慕容姗姗“扑哧”一笑:“想那个每天吹笛子,吵得我睡不着的傻瓜!”
  张巡故意板着脸,“那你是因为被我吵得没办法了,才答应嫁给我的?”
  “对呀!”慕容姗姗认真地点头。
  “好啊,枉我一片真心却换来如此结果,看我怎么惩罚你!”张巡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作势欲伸进慕容姗姗衣服里挠她的痒。姗姗素性怕痒,张巡的手还没伸进去,她已笑得酥了,伏在张巡怀里,娇喘吁吁得直不起腰来。见她这样,张巡又心疼了,忙说:“是吓你的,快别笑了!你看你,气都喘不过来了!”
  慕容姗姗娇笑道:“将军……将军饶命!姗姗愿受任何惩罚,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吹气如兰,媚眼如丝,几缕散发蜷曲在红晕如桃花的脸上。张巡看了,大是动情,俯下头咬着她花瓣一样粉嫩的耳垂,低语道:“那,那我就罚你赶快给我生个儿子。”
  这是慕容姗姗心中的憾事。服侍张巡十年,她一直无所出。虽然,张巡始终对她疼爱有加,可也弥补不了膝下无子女、心里空荡荡的那种遗憾。
  姗姗慢慢坐直了身子,幽幽地叹息:“将军怪我吗?”
  张巡暗自懊恼惹她不快,强笑道:“怎么会?我又不是没有儿子?”
  “是啊,将军已经有亚夫公子了。夫人还把他教育得那么好,真是将门虎子。”
  听她酸溜溜的语气,张巡知道她又犯小性儿,伤心了。张巡暗暗叫苦,女人啊女人,有时候比带兵打仗还麻烦。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原因会得罪她。连张镐大人都说那是因为自己太爱这个女人了。如果不爱,就不会这么在意她。
  果然,慕容姗姗自怨自艾地说:“我算什么?不过是你无意间救回的小妾罢了?怎么能和夫人相比?”她挣扎着想离开张巡的怀抱。
  张巡抱紧了她,慌乱地道:“姗姗,你这样说,是存心怄我是吧!我对你的心可表日月。我对你的爱,你感觉不到吗?动不动就拿什么夫人、小妾的话来气我!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小妾看过?你自己说!夫人嫁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大家闺秀,为人温和有礼。嫁我十三年来,恪守妇道,我很敬重她。如果硬要怪,那只能怪,她比你先嫁我三年。这是命!可我把一颗心,一世情都给了你呀,这你是知道的。如果一定要有所补偿,那这样,姗姗,我张巡在此起誓,愿和你约定三世为夫妻。那三年,我补偿你三生三世,好吗?”
  慕容姗姗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呜咽道:“将军深情,妾身必粉身
  碎骨相报。”
  张巡爱怜地拭去她的眼泪,笑道:“何必粉身碎骨?你只要给我生个儿子,女儿也行。我只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慕容姗姗飞红了脸,轻声说:“妾无言,心如红豆。”
  他们新婚之夜,慕容姗姗为张巡辗转思慕她所谱笛曲《红豆》填词“红豆相思种,生死结同心。颗颗如情泪,留赠有缘人。”
  张巡大赞她的《红豆》真可媲美好友王维那首名传天下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姗姗想拥有一颗张巡亲手采撷的红豆以志他们的爱情。相思子在江南常见,在江北却是罕物。他们一别江南十余载一直未得。听她提到红豆,张巡站起来,来到书案前,笔走龙蛇,写下了姗姗的红豆诗。
  姗姗笑道:“将军书法名动天下,能得此墨宝,妾愿已足。”
  张巡哈哈大笑:“我的人都是你的,几个字算什么!”
  “将军!”姗姗撒娇不依。看了一眼书案上的信说:“咦!尹子奇为什么无端写信来?”
  张巡冷笑:“他抓住了蒙古可汗巴音郭楞的公主赛罕萨尔,让我们用银十万两、战马五千匹、粮万斗来交换。否则,他就杀了公主,报讯给巴音郭楞可汗,挑起战事。还要上报天庭,让皇帝责罚我们引起边境战争,我正在为这事儿发愁呢!”
  慕容姗姗奇道:“赛罕萨尔?那个刁蛮的蒙古公主怎么会到河南来?”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这事儿可能和云儿有关。尹子奇的信使指名道姓要南霁云前去谈判。”
  “云儿?你说她是来找云儿的?”姗姗点头:“不错,不错!以她的性子,千里迢迢单枪匹马来找云儿是完全有可能的。可她怎么跑到尹子奇那里去了?”
  听出姗姗语气中赞同的味道,张巡瞪了她一眼:“女人,女人都是只有心,没有脑子的笨蛋!”
  慕容姗姗也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聪明?不但会打仗,还会谱曲、作诗、吹笛子?”说着,又笑了:“云儿是个痴情种,一颗心早就交给那个月亮教坊的公孙娉婷了。赛罕萨尔,明明知道,还千万里来寻他,也够痴情的。唉!怎么,这些痴情人都聚到一块儿了呢?”
  “这些连我都不知道,你怎会如此清楚?是云儿告诉你的?”
  慕容姗姗白了张巡一眼,“赛罕萨尔喜欢云儿,云儿喜欢公孙娉婷,这在草原上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只是你不留心而已。”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留心那些小事?”
  “是,是,我的大将军。可眼下这小事已经变成了大事,你想到办法没有?”
  张巡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本来我一筹莫展,你一来,我就想到了办法。”
  “什么办法?”
  “天机不可泄露,先把云儿叫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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