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对每个人都是无忧无虑、清纯无暇的年代。那时发生的一些事会让每个初中生记忆一辈子!
五十年代,那是共和国蒸蒸日上的年代,父辈们为新中国的诞生无怨无悔的劳作,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学校里的孩子们唱着《我们荡起双桨》欢快地游戏、打闹、做功课。那个年代人格的升华和良好的道德意识,是那么备受重视,奋进的社会环境对学校没有丝毫的污染!
记得排座位的时候,是按大小个站好队,从第一桌开始,一男一女,按次序穿插座好。我个子高,就排到了最后第二排。我的同桌叫于百合,父亲是个卖柴禾的,在柴禾小市上卖那些一捆捆的树枝,一捆捆的木绊子和一捆捆的蒿草。一家人的生活很清苦,这给她养成了艰苦朴素的作风和温柔倔强的性格。她衣着俭朴却掩饰不住青春的活力,身体健康而不失婀娜,白净细腻而又沉静温柔,单眼皮显得很有个性,不屈不挠。由于家境贫寒,她放学回家都要做大量的家务以及帮父亲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几乎没有复习功课的时间。尽管她聪明好学,但是学习成绩一直维持在中上等水平。
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她常常问我一些功课,我总是尽量的给她讲解清楚。渐渐地我感觉在学习上对我有了一些依赖似的。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都蜂拥地跑到操场上打球,她却从不出去玩,留在教室里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时间对她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呀!学习上的刻苦精神,尤其是她手上常常带着被柴禾划出的条条伤痕,这使我对她产生了更多的尊重和心疼。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坚强的美。
中午都是家里给带饭,早上一到学校,便将饭盒送到水房的大水壶上保温,等到了中午,我们取来饭盒就在教室里一起吃饭,没有老师管,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那是一天里最轻松、最热闹的时候!我的饭盒里母亲经常给我装些细粮和小鱼之类的饭菜。一打开饭盒,热气腾腾的饭香,扑鼻而来,真让人食欲大增。而她的饭盒里经常都是高粱米和白菜,从来没看她吃过小鱼和大肉。我有时也想夹给她吃一点,但又怕别人说三道四,毕竟她是个女生啊!她没吃过我一条小鱼!她也很少和我们说笑,默默的吃完饭,洗好饭盒,便又默默地看书了。默默地,她总是默默地!
1957年,我我们发现一些异常情况,一些老师上课的时候不再那么精力充沛,好像讲完课就拉倒,尤其张老师,是大家最喜欢的老师,他的语文课讲得生动饱满,上他的课是一种享受。课堂上讲到动人之处,我我发现同桌在默默地擦眼泪。突然有一天,班里的支部书记在上课前对大家说,张老师进教室的时候大家不要起立,也不要说老师好!我们都很纳闷,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呀?与百合听了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后来,我们常常在课间的时候听到老师的教研室里发出激昂的辩论,声音很大,还拍桌子。再后来被打成右派的张老师一家人坐在毛驴车上去乡下了。记得课间我们看张老师走时的凄凉情景,于百合偷偷地哭了。
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在课间不再看书了,总是用勾针在编织一个什么东西,一团团的白线在她的手上被飞快地穿来穿去,那么轻韵,那么神速。还常常停下来揉揉手指。她在勾什么?我问她,她说,你别管。她的耐心和执著让我吃惊!勾了这么久还未竣工,一定是个浩大的工程!
转眼到了毕业前夕,同学们各自准备了一个小本本,让每个同学写上几句临别赠言,并附上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看到同学写出对自己很高的评价以及鼓励的话语,心里总有一种难舍的情怀。她也给了我一张照片,但是什么也不写。这张照片及其他的同学的照片,我一直小心地保存着,镶在一个自己的相册里。
初中毕业考试结束了,同学们照常上学,但是已经不讲课了。一种放松的心情再加上同学间的惜别和依恋,似乎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怅。男同学吵吵嚷嚷,女同学窃窃私语,说说未来,谈谈今后。此时,我的同桌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拿出一个干净的、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纸包偷偷地递给我,说:“送给你一样东西,留做毕业纪念吧!”那个年代,由于家家经济条件都不好,送一张照片就已经很奢侈了,哪有送礼物的呀!我愣了一下,说:“是什么?”她不说话,硬是塞到了我手里。我打开一看,是一个用白线勾成有两个枕头大的长方形枕巾!上面有各种图案,精致漂亮,玲珑剔透。原来她几个月的课间休息都是在完成这个“作品”啊!我怎么敢接受这么贵重而又耗时的礼物!受宠若惊地说:“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推来推去,她有点生气了:“你要是不要,就把它扔了!”我只好忐忑不安地收下了!我清楚地记得她低下去的脸上现出的红晕,是那么娇柔妩媚。当时,我只觉得不知该怎么回报人家!
回到家里,我把这件礼物拿给妈妈看,说:“她勾了好几个月,却送给了我,该怎么还这份人情呢?”妈妈说:“就是柴禾市卖柴禾老于家的孩子吗?”后来妈妈还说,于百合家里很困难,她很能干又温顺,她撑起了半个家!邻居没有不夸她的。还说,她爸爸身体不好,总咳嗽,但是卖的木绊子很干,好烧,还足斤足两,很实惠。经常去买他家的烧柴,都认识。每次总是很客气地对妈妈问寒问暖。
哥哥大我十岁,在旁边笑着说:“你也得送给人家一件什么吧?”“我哪有什么东西可送的呀?”最后妈妈说,这条枕巾下了不少功夫,你上一百买一个好点的日记本送给她吧,以后她上学还能用得上。
第二天,我用妈妈给我的钱买了一个很大的日记本送给了她,硬皮烫金面,真有点不舍。我给她时,她看看我,认真地放到自己用了三年的破旧的书包里。什么话都没说。
又过了一天,学校公布了保送到本市省重点实验中学的名单,全校三名,其中有我。别的同学也都各奔东西。喧嚣快乐的初中年华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大家都离开了我们的母校---Q市第五中学。于百合后来考入了本校高中,继续她隐忍的艰苦和默默地挣扎。
高中赶上了大跃进,大炼钢铁,办校办工厂,又加上“自然灾害”,过得更加匆忙而又凄凉。人们都在为吃饭而发愁,挣扎在死亡线上,每天都能看到从车站里边抬出饿死的人。饥饿夺走了人们之间的友好往来。整个高中阶段,我没有见到过一次于百合,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直到高中毕业。我进了外地的一所大学继续挨饿。
但是,后来我还是遇见了一次于百合。
记得那是大二寒假期间,一天外边飘着清雪,天气很冷。我在故乡的路上走,突然,看见了于百合从对面走过来,衣着还不如初中的时候穿得好。一件旧棉袄下边是一条带补丁的棉裤,头上带着一个暗红色的围巾,把头发裹得紧紧的,脸被寒风刺得像个红苹果。衣着陈旧却异常的干净利落。几年没见,我惊喜地跑过去和她大声地打招呼!她好像很突然地看见了我,没想到的是她却低着头,绕开我竟然想躲避瘟疫一样地跑掉了!这让我很吃惊、很失望,也很不理解!同窗三载,到现在连一句话都不说了吗?到底是什么把我们隔膜起来了?!
后来我听同学说,她因为家庭经济状况不好,高中没读完,就中途辍学了。现在,帮她爸爸在小市场上卖菜。还说,她总躲着同学。
这些断断续续的往事就像天上的朵朵白云,美丽而凄凉地飘然而过。时光无情地把人们的生命催老。转眼之间我们都五十多岁了。于百合那齐耳的短发,憧憬的眼神,满是条条伤痕的洁白的双手,还有雪白而美丽的枕巾,等等,这些回忆的碎片一直萦绕在脑际。在退休之前,我从外地工作的地方回到家乡Q市。在和初中同班的吕成新聊天中提起了于百合—我们班里的灰姑娘。听他说,于百合后来去了市第一医院当护理员,清洗带着浓血的白纱布,也打扫医院的走廊。再后来竟然在在X光室当了透视医生,穿上了白大褂。可见她是多么的努力和自强!我知道,她从小就是这样的坚韧,叫人肃然起敬!
有了她的确切地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去第一医院拜访她。想知道别后四十年的光阴是怎样地改变了我们。她的生活还好吗?丈夫对她好吗?孩子们都在干啥?省心吗?都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初中时我们都还是同糟的小燕子,无论那时想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已经成了云烟往事,现在她一定能接见我们,畅谈感慨!我们怀着欣喜和好奇,期待着和她见面时的情景!
第二天在去第一医院的路上,我们边走边商量,并做出了一个决定:到了第一医院,先别说自己是谁,看她还认识不。如果她实在猜不出来,再告诉她,她一定会吃惊而又高兴得什么似的!想看看她那大吃一惊的眼神!
我们设想了见面时的各种可能,以及见面时的欢愉和感慨,还有那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如果可能,我还想请她吃顿饭!把这些年的美好和辛酸都讲给我们听!那将是怎样的时刻呀!
到了第一医院,我们小心翼翼地找到了X光室,刚好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护士走出来,我俩心跳在加快,迫不及待地问:“于百合医生在吗?”
白大褂仔细的打量我们一番,然后问:“你们是她什么人?”白大褂的话让我们感到有点不对劲儿。为了不暴露的身份,我们回答说:“我们是她的患者。她在吗?”
“什么时候的患者?”这位相貌姣好的年轻护士似乎有点不耐烦了,却还在刨根问底。
“我们只想看看她,能麻烦你告诉我们,她在哪儿吗?” 我认真的回答。
“她死了!”这一句话如五雷轰顶,让我们不敢相信!白大褂很轻易的一句话,击碎了我们来之前那么多的梦想!
“什么?死了?怎么死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十分的惊诧!
“都死了四年了,是癌症。”说完白大褂转身就走了,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乎在说:“你们根本不像患者!谁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和吕成新杵立在医院的走廊里许久、许久,我望着他,他望着我,惊呆得半天竟然没说出一句话!
我们悻悻地离开医院,外面飘着清雪,天气很冷。门口的几处水果摊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孤单而寂寞。我和老同学面面相视,能说出来的话只有一个字:“唉!”同时摊开双手。
世事沧桑,身在家乡却已物是人非,我们不知道她的家住在哪里,更不知道她的丈夫和子女都在哪里工作,唯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我真想去看看她的孩子,企图在她孩子的脸上能找出妈妈脸上的的那份坚毅和温柔!
生命是多么脆弱。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不留痕迹。你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走?你走的时候是否还留恋这个世界?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痛苦?你是否还想起过初中的同学?你的坟墓在哪里?你的灵魂又飞向了何方?
她像风雨中的一株小草,除了顽强的挣扎,没有留下一丝的潇洒和浪漫而自消自灭。她带着少年的勤奋、不安和不甘,还有后来生活的艰辛,疲惫地去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失,各有所憾,这就是生命。出生的时候,你哭着,周围的人笑着;逝去的时候,你笑着,而周围的人在哭!一切都是轮回!我们都在轮回中!
我永远也见不到初中的同桌了!你如果九泉有知,还能原谅我当时的无知吗?
200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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