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的二十号我在干什么呢?我在图书馆看书,晚上和儿子在家中电脑上看电影《诸神之战》,然后睡觉。二十三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的七月二十号我又有干什么呢?不记得了,可我分明记得二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十日那天的事,我更会,而且永远会记住二零一二年七月二十日这天晚上到二十一日凌晨这一个最长的晚上。杨博中你呀,短短的二十三年多的岁月,你也走得太匆忙,大地都还没留下你几点气息,几点痕迹,你就走了,走得是那么地轰然。
二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十日,我是师范学校的团委书记,那天的前一天我正在组织全校的团员青年们举行纪念“一二九”学生运动。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接到母亲电话,说二哥喜得贵子。我高兴地骑上自行车就回去了。虎头虎脑的你正抡胳膊登腿亮开虎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这年是虎年,喜得虎子,多好的事。满月时,你爷爷抱着你合不拢嘴地笑着说:“小宝宝,我们家又添了一个小宝宝。”可谁又曾想到,你只是在这个世界匆匆地连两个圈都没有转完就走了,爷爷奶奶都好好的活着你就走了,你插什么队呀,啊?你急个什么呀?我们家可是有长寿基因的呀。
幼年和少年的你叫杨帆,身体强壮个子大,生性活泼好动。幼年和少年时期,你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欢欣和快乐,我偶尔回去一次,看你像个公子一样是家人的骄傲。小学时,经常戴着小红花回来,还经常帮助小朋友。可上中学后的你就不好对付了,我的哥哥常对我摇头叹气,说他经常要在外应酬,你妈妈又没有文化,整天就是打牌,你没人管,变得很难教了。
怎么难管又怎么难教呢?你逃学,你抽烟,你周围全是一群坏孩子。有一次你把一个坏孩子带回家里住,又怕父母不允许,你叫那孩子睡在你的床底,居然睡了一个月。你天不怕地不怕,学校的老师领导几次三番地找你父亲谈,我们三兄弟都在那所学校读过书,是那年头的出名的好学生,跟老师熟得很,可老师说没办法管得住你了。你父亲无法,只好花钱送你去全封闭的私立学校读书,你也立志要改过,可你积习难改呀,你也知道抽烟不好,你为了改正错误,甚至用烟头来烫手,我看见你手背上被烟头烫出的伤痕都有好几个。年轻的老师说你有进步,可不久你又翻墙逃学了,更糟糕的是你在学校又结交了一伙无法无天的孩子。你的父亲为你愁肠百结,他对我说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孩子,孩子不好,赚那么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你父亲为你可是绞尽脑汁想尽办法了的。为了你的将来,他四处打听,他了解到税务干部的孩子从部队复员退役后可以安排进本系统工作,于是,他不惜一切地把你弄去当兵。你当兵的时候又怎样呢?我没有去看过你,我只知道你当兵仅仅是为了复员,你只要不被退回来服完两年役就可以了。你当兵这两年快乐吗?直到你走后我看你写的一些东西才知你这段时间过得不错,军队真是个大熔炉,你完成了父母交给你的任务,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改变:一开始是想家,寂寞孤独,由寂寞孤独开始体谅到父母的一片苦心。然后是热闹又紧张的军营生活,因为你当兵的目的与其他人不一样,你跟乡下来的新兵玩不到一块去,只跟几个城市兵在一起玩,可军营的生活自有其魅力,又都是热血青年,很快你也感受到了军营中兄弟的情谊和军营里男子汉的蓬勃生气。两年一晃眼就过去时,当你打起背包,背上行装准备复员时,耳听着军号熟悉的旋律,你也不禁泪湿衣襟了,你也开始留恋这雄性军营,这雄性的日子,舍不得离开朝夕相处的兄弟了。多想再留一年,哪怕是几个月也好呀。可集合号吹响了,你完成了这一阶段的任务,又要开始下一阶段的人生了。当我看到你写部队生活的这些文字,我真为你的改变而欣慰。
从部队复员到税务局安排工作,这有一个过程和时间。你从小看着父母因为身穿着这一身的虎皮而倍受俗人们的吹捧的场景,你是既羡慕又看不起,可羡慕多于不屑。在这一段时间里,你认识了野外聚乐部里的人,他们也是部队复员的退役军人。你跟着一个叫李队的中年汉子开始了野外徒步和摄影的生活。自从你迷上了野外徒步和摄影后,你完全变了一个人,你在这里面找到了你人生的乐趣和人生奋斗的目标,你开始扬起了你生命的风帆了。
你不是叫杨帆的吗?你何时改名叫杨博中的呢?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你去光华中学读书的时候,你父亲专门花钱请人为你算命而改的名字。说你原来的名字不好,为此花了几千块钱。杨帆这个名字为何不好呢?你自己常常把自己的名字写成杨马风,那是繁写体的帆字的写法。你父亲让你练书法,你看见繁体字,于是就拆开来写拆开来念,为自己胡作非为找理由。我的哥哥怨天尤人地又是算命又是改名,以为换个名字你就学好了,于是乎你就成为杨博中了。博古通今,多好呀。可怎么都让人觉得象个乡下人起的名字,直白而缺少内涵。好了好了,过去的也就不说了。总之你从那以后就叫杨博中了。可我还是喜欢叫你杨帆,虽然这个名字也很俗,可有朝气。
自从你参加野外聚乐部以后,你的人生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让人觉得你朝气蓬勃而肯学习懂礼貌得多了,也守规矩了一点。不再是一个瞎胡闹,一事无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该干什么的小混混了。跟着李队带着队友们翻山越岭地去徙步,你追求的是那份乐趣和境界,并不是为了钱。你外出一趟也没有几个钱给你。自从你去野外聚乐部以后,我们叔侄的话题就多了,你跟我讲东讲西,你知道我最喜欢四处去旅游去体验,你跟我讲在野外怎样打蛇:不能用棍子直击它,而应当用竹棍弹打,以免蛇缠绕在棍子上反咬了自己;你跟我讲怎样选择露营的场地,怎样找水源取水。我笑着问你是在部队上学的呢还是跟李队学的。你说是跟李队学的。你跟野外聚乐部的人一玩就是一年多,你不但爱上了徒步更爱上了摄影。因为野外聚乐部的人有很多是摄影发烧友。
后来,在你父母的努力下,你终于到税务局上班了,穿上了令人羡慕的税务制服。进税务局上班是你曾经的向往,也是父母的希望。你是知道的为了你进税务局你的父母费了多少力气,你也盼望着有一天也象你父母你外公一样凭借着这一身虎皮受世人的吹捧。一个孩子眼中的乐趣跟一个青年是不一样的,很快,你就觉得不对劲了。
你上班的地方是永福地税局下属的寿城税务分局,在乡下税务分局上班又能有什么事呢?你周围的同事又怎么能与你在野外聚乐部结识的那一伙摄影发烧友相提并论呢?那可有天壤之别呀。税务局的工作人员不过是普通的工作人员,普通的百姓,才不过中人。而野外聚乐部的那伙人中,中年的摄影发烧友大都是企事业单位中有高级职称或职务的艺术爱好者,大都是成功人士。这一点我是通过与你聊天时你的谈吐明显地表现出来的,你的谈吐明显与以前不同了。
一开始,你跟我讲野外生存,讲的是一个野外救生员的基本的常识,可最近一年多来,你嘴里经常崩出了什么境界,王国维之类的词来,我大为惊异,一个中学文化层次都没有的孩子居然跟我讲王国维,讲王摩诘,这些都是大学文科生学的东西,怎么会跑到你嘴里呢?怪了。你又跟我议论西域文化,讲车师城讲扶风,我是大掉眼镜了,我明白了你跟些什么人玩了,我又不禁有一种深深的忧虑,你的基础文化底子那么差,你直接跟着这样一些成功人士混在一堆,把个味口吊得那么高,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呀?你又怎么看待怎么与基层的同事们相处?前面一个问题你自己感觉到了,后一个问题你表现了出来,弄得与同事和领导很不和谐。
每逢下雨,每次休假,你都会早出晚归地去外面摄影。习惯了,心思和思维全在摄影上,时间一长,你打上背包满世界跑,有时难免会超假,有时难免会没请假就跑得没了人影,反正呆在乡下也没啥事可干。领导难免会批评会扣一点钱。一个县局里乡下的分局领导,又怎么能与野外聚乐部那些个如闲云野鹤一般的成功人士相比?本来就没有把他们当一回事的你一再挨他们批评,你嘴上不说心中却起了巨大的的抵触,更看不起周围的同事了。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总是互相的,你看不起别人,你抵触别人,别人当然也会抵触你排挤你看不起你。再说你又算什么呢?又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也不是市长的公子,你又凭什么老是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几幅作品被发表了,几趟西北探寻回来了,耳中听的是高玄的艺术术语,谈论的是理想中唯美主义的追求,而现实生活和工作中的人却又都俗不可耐。可恨的是那些俗不可耐的人们还要板着面孔教训你这个“高雅”的人。又怎么能叫你心服口服?人家不说你也明白,从人家的眼神中你也看得出来:你抖什么?你还不是靠你老爸,若不是你老爸花那么大的力气,凭你个人的能力你有何能耐获得了这一份工作?
这份工作值得你为此付出一辈子的时光吗?你摇头了。庸俗低下,丑恶,碌碌无为,只为了换取一些小商人的吹捧,只为了换取普通百姓艳羡的目光?那点实惠那点虚荣,对于你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对于你这样文化层次的人来说已经是给予得很多很多了,付出得很少很少了。你可以说是你这个年纪人中的成功人士了。何为成功人士?就是付出得很少而获得很多的人就是当今社会追捧的成功人士。可你找不到成功后的喜悦。相反,你从别人艳羡的目光中读出了不屑。你的自尊心扛不住了。这又是怎样的不和谐呀:现实生活中的是政府最基层的工作单位,最基层的工作人员,而业余时间玩的朋友们却又经常是这个城市最精英的一族;自己的文化基础是那样的低下,可满耳又听到的是那样的高雅玄妙的术语。你恨了,你恨谁呢?你发怒了。你怨谁呢?你要发愤努力,你要追寻自我的价值,你要象那些精英们一样有一个光辉灿烂的人生。
怎样做呢?高楼万丈平地起,你要推倒重来,过去没有用功读书,现在从头学起来可以吗?年轻人总是那样冲动,那样容易豪情万丈。你要辞职,你要闭门读书学习。你要,你要干什么呢?你这样干你将会面临什么你明白吗?你说你明白,你真明白吗?我觉得你不明白,你又似乎明白。可你的明白是那样的苍白,只不过是几个词汇罢了。
现代媒体中充斥的暴力太多,什么人挡杀人佛拦杀佛,只要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听见十六七岁的孩子都这样大喊大叫,别以为他们不敢啊,现实生活中他们还真敢做呀。父母费尽心力给你弄来的工作,你自己也曾为此而努力争取才得到的工作,你一句辞职可把父母急得眼睛发白,夜不成寐,血压升高!你对父亲的努力完全不置一顾,对父亲的阻拦,你是咬牙切齿,你父亲叫我来跟你讲道理,来劝说你。
我又说什么呢?我的话同样是那样无效力。我跟你说我毕业于名牌大学,我当年是怎样地雄心勃勃。可我为了经济上的独立,为了不受人羁绊,我花了十七年的努力才勉强把根扎住,打下一小块根据地,还费尽心力地维持,动心忍性地面对世人的疑问。我问你,你又想怎样,我说我们的父母能给我们的你都看得见:除了正常的供养,一无所给。而你父母给你的你就不能在上面更上一层楼吗?干嘛要推倒重来?为了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离开了组织,那不仅仅是起早贪黑问题,那份孤独无助你能忍受吗?你说你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份阅历。你说你不愿意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死的那天会是怎样的,那样呆板单调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又将会是怎样的令人难以忍受,那不过是你外公生命的翻版。你外公做了一辈子的基层税务所领导。
天啊,这样的话二十年前我不是也一样说过?我还不是一样不顾一切地闯了出来?校长,局长,党组书记人事局领导怎么拉都拉不住,怎么拦也拦不住。离开学校,离开国营企业后的这十七年,摸爬滚打我又得到了什么呢?我这个时代的弄潮儿,我对他又能说什么呢?后一代的人永远都不会相信上一代人的所谓教训,正因为这样生命才是这样的精彩,社会才会变化莫测,人生才会这样的无奈。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你自己看吧。
我怎么说呢?我说,我深沉地说:当自己的老婆要生孩子的时候,做丈夫的付不出高昂的住院医药费,买不起优质奶粉,不能给老婆孩子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而要求助于父母的时候,当这一切都靠父母帮助的时候,那个人就很悲苦了。他明白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他从此没有再提辞职的事了。他二十三岁,我当年闯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八岁了。
那天,阳光灿烂,太阳热轰轰地晒着,我在图书馆里看书看累了回家喝水,儿子说博中哥哥来了电话说过来游泳但不吃饭(我住在漓江边上),他晚上有饭局。这孩子,不吃饭还用得着打招呼吗?漓江又不是我的。我嘟哝了一句。又回图书馆看书了。这一两年来他经常往我这儿跑,奶奶在我这儿跟着我,他跟我又能聊得上几句,顺便也是来看看老人。他是一个挺有孝心的孩子,奶奶今年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孙辈只有他隔三差五地来看。我再回家时他刚游完泳换好了衣服。
你穿的是件黄蓝相间的套头衫,你朝我招招手说:四叔再见。你拉开门转身下了楼,谁也没有想到你这一去竟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我怎么没有拦你一拦,哪怕跟你说几句注意安全的话耽误一点你的时间,也许历史就会改变了进程,那撞你的车就会提前开过去了,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吗?
那天晚上我跟儿子一块在电脑上看电影《诸神之战》,十二点才睡。刚睡着,迷迷糊糊地手机响了,真希望那手机永远都不要响了才好呀。我嘟哝着,谁呀,这么晚了。迷迷糊糊爬起来抓过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看:杨博中来的,这孩子又怎么啦。我顺口问:杨博中啊?对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隔了一小会儿,那声音冷得让人瘆牙,我愿永远也不再听见那样的声音:“对的,手机卡上显示你是他四叔。他当晚十一点钟骑着摩托车在沙河立交桥上与一辆大吊车迎面相撞,当场死亡!……”
天啊,一声惊雷呀,没想到在这天晚上我和你弟弟看那古希腊诸神们大战时,怎么猛摔猛打,怎么样从高空中摔下来都会爬起来而不死的勇士们,我们而为他们的强大的生命力而叹息时,那时也正是十一点多钟,你却以无比巨大的勇气,比唐吉科德还要疯狂地骑着摩托车迎头朝一辆同样飞奔而来大的吊车撞去,那是怎样的惨烈呀!保险杠上留下了你大量的头发和血迹,头盔碎裂破烂地滚到了路边,摩托车被推着跑了三十八米!你是怎样被卷进车底下,那巨大的车轮压着你了吗?你只是头颅被撞坏了,身体只有刮痕。谁会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你二十三岁,还不到二十四岁的年轻的生命呢?象徐志摩化成一团火球而陨落,那象征着他火热的性情,你以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蔑视死亡轰然地逝去,似乎也是你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你说你不愿过那种一眼就可以望得见怎样死亡的呆板的生活,你追求不可知不可测,追求变化莫测迷离扑朔的人生,可你想过你会这么快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谁又敢想啊?
天啊!悲壮而如猛虎一般的叹息,当生命飞出躯体时,你一定在那一瞬间大叫:糟糕,我错了,挑战错了对象!~
还有办法挽回吗?时光还能倒回去吗?你蔑视权威,你挑战规章制度,可挑战什么不好,却偏偏挑战交通法规。尽管吊车司机也有错,可你怎么扛得住那么大的一个大家伙呀?没办法了,重新投胎去吧,记住了,下一辈子别再挑战权威,别再挑战规章制度了,特别是交通法规的权威。
好孩子,走好了,四叔没能把你留下来吃饭,没能留住你,如果多留你一分钟,这命运的变数又会怎样呢?
呜呼哀哉,无言以表述我心中的哀伤,仅以此纪念你短暂却也不失为轰轰烈烈的一生吧。你魂飞九天到今天刚好一个月了吧?有什么希奇的事托梦告诉一下四叔,有什么需要你也说一声,我烧给你,好吗?
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日下午写于桂林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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