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玲

我第一次跨进校门时，同学们已经上课一个星期了，我的课本是一个小女孩退学时留下来的。我摸着充满图画的书本觉得非常好奇，满脑子是求知欲望。书本上蜻蜓会不会飞到窗外去呢？窗外的蝴蝶又会不会钻进书本里面呢？我从小就带着各种疑问和好奇观察小草是如何爬出土壤的，孕育着新生命和对未来的渴望种子又是怎样发芽的呢。窗外小鸟的鸣叫让我心绪难宁，我很想知道它在呼唤朋友还是找妈妈，自然界奇妙的生灵比课本有趣得多，课堂里千篇一律的读书声开始令我厌烦，我的目光常在窗外游曳，唐老师瞪着我，敲一敲桌子，或者喊：一二三，同学们说，看黑板。要是我还没有反应呢，她把我头顶上的帽子从窗棂之间扔出去，引得同学们把目光汇聚于我，大抵会窃窃地笑起来，唯一不爱笑的是坐在我前排的一位女同学了，她个子不高，娴静好学，成绩优异。（可能得益于其姐姐为幼师）唐老师非常器重她，常以她的作业为范本，鼓励着我们向她学习，像我这样调皮的孩子都深以为然。

陈爱玲家在学校的西南方，与学校仅数步之遥，其父年老色衰，平日里走街串巷，充当货郎，两个货箱琳琅满目摆着深受小孩喜爱的彩色玻璃弹子，喇叭，小刀，女孩子用的发夹、橡皮筋以及各色各样的糖果，放学后我们几个孩子常跑到她家去，从玻璃窗口望见里面的玻璃球、糖果蠢蠢欲动，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眼睛在屋里搜索，其实我们去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多看她一眼。她深居简出，很少看见她在堂屋里面露面，即使露一面也很少跟我们说话，神秘得像个小仙女。班主任为了照顾学习成绩差一点的同学，把差生与学习好的同学同桌，有一回我就这么幸运地与她同桌了，我从此安静下来了，将注意力转向她。她很乐意借给我小刀、橡皮擦，帮助我更正作业上的错误，在她的带领下我学习成绩提高很快，我的字也写得很端正，唐老师还不时表扬我，我觉得那时的天空那么蓝，小草也非常可爱，我梦想有一天像她一样成为班上的优等生。可好景不长，好梦易醒，有一天她发现文具盒里面有一条蠕蠕爬动的小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唐老师目光如注看着我，问道是谁干的，吓得我不敢作声，因为我的嫌疑最高，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从此便失去了与她同桌的机会，她再也不会与我说话了。

她的语文成绩出奇的好，有一回她将生字表里的字竟然一字不漏地默写出来，令我们大为惊讶。到四年级时，我降级了，再也不能与她在一起读书了，成了我心中难以平复的憾事。一天下午我放牛回来，有人告诉我说香花桥小学在文富市镇作文比赛获一等奖文章贴在学校的墙报上。我赶紧跑去阅读，文章写的是下大雨一天，作者打扫卫生后准备回家，站在校门口看见外面大雨如注，由于手中没有雨伞，只能望雨兴叹，就在这时班主任唐老师提着一把雨伞来并送她回家，当走到家门口时，发现老师的衣服有大半已经湿透，而她的衣服干净如新，未沾一点雨水，作者居然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作文底下的署名就是陈爱玲，我那时想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文章了，我是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她成了我心目中顶礼膜拜的偶像，就在那年暑假农忙双枪期间，我跟父母挑稻草上晒谷坪，我站在学校门口北面，她在南面，身着白色衣裙在稻草堆里晒飘来飘去，像翩翩起舞的蝴蝶，非常美丽，回个头来我看看自己穿着布满泥水的衣服多象卡西莫多或者丑小鸭，我常常跟母亲说将来娶媳妇就要娶她这样的女孩子，母亲回答我说给人家提鞋子不会要你呢。这只丑小鸭终有一天会成长成一只帅气的白天鹅的，我坚信不疑。

她考上我们当地最好中学读初中时，我还在读小学五年级。每天清晨我站在田野上放牛，她踏着晨光从我们学校南面荡悠悠地跑下来，踩着田埂上发黄的野草，发出有节奏的嗤嗤声响，由远及近而来，然后由近及远而去，黄橙橙的稻蕙沾满露珠害羞似的低垂着脑袋，我们相顾无言，目送她踏上香花桥，然后慢慢消失在河对岸的山坡上我才回头，内心感慨万千，我俩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什么时候我也同她一样踏上那条路去上学呢？我问身边的水牛, 它却沉默不语。奶奶说牛郎幸福的，他的伙伴—那头老牛帮助他实现了与织女相聚的愿望，我的水牛呢，你只顾吃草，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心事，我狠狠踢了它两脚，它却嗷嗷直叫，真是一头笨牛。或许冥冥之中确实得力于牛的神助，我居然考上了她那所学校，此时她已高我一年级，成为我的师姐，由走读生改寄宿生了，在这条通往学校的道路上却再也看不见她匆匆的身影了，唯有我孤独地走着她走过的老路。我们在学校偶尔见面，但从来不说话。我曾天真地想下一次碰见她一定告诉她，那条小虫并不是我放的，或者仅仅招呼一声也好，然而每回她目不旁视地从身边经过，不声不响，我将放在口角的话又吞进肚里。她究竟是不愿原谅我呢，还是觉得我不配与她说话呢？我纳闷着。那时学校用水不方便，几十个同学常常围着一个水龙头打水，你争我抢。那天下午我好不容易挤到水龙头边正要打水，从侧面一个铁桶气势汹汹而来，把我的桶子撞开，将我大母子擦破一块皮，我抬头一看，发现陈爱玲站在面前，她默不作声背过脸去，我噙着泪水提着空桶回去，趴在被子上居然哭了起来。我的好友桂天喜却说我没骨气，不像个男子汉，并告诉我说，他曾经将一条虫子放进了陈爱玲的文具盒，还有一回用弹弓打过陈爱玲，这让我非常惊讶。第二天，天喜送我一把弹弓说要我拿着这个去报复她，下午我尾随天喜来到女生宿舍大门旁边的一棵樟树下，这棵樟树枝繁叶茂，隐蔽性非常好，我们爬上树梢，等了好一会儿见陈爱玲提着铁桶从宿舍走出了，天喜将弹弓装好子弹，交给我说：打她，我将弹弓对准她，犹豫了，等到她快要从视线中消失时，便朝着她提的铁桶打去，哐当一声响，子弹命中了铁桶，她回过头看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不解地离开了。我多么希望她能看见我啊，即使同我吵一架我也会更轻松些，然而她没有给吵架的机会了。

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省重点中专后，就消失于我的视线，直到我考取大学的那年暑假，我从她家门前路过，看见她给怀里的一个婴儿换尿布，我们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愿意打破彼此间沉默，也许我与她之间已经有很深的隔膜了吧，所以我就形同陌路地从她身边走过。后来我娘告诉我，陈爱玲对村里人说我留级了几次才考大学，委屈吧你，你这么喜欢的人如此瞧不起你，的确我不仅是只丑小鸭，还是一只笨小鸭，人家说笨鸟先飞，我是后飞啊，不过我更像龟兔赛跑中的小乌龟，最终还是到了目的地。汉邹阳在《狱中上书梁王书》中说：“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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