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老鼠的情书
一
邓岂永远忘不了那个女孩儿的眼睛,不是很漂亮,里面却漫溢了醉人的温柔,岂止是眼睛,她的一举一动都向他传达着依恋和温情。
那年邓岂三十六岁,他的脖子上挂了一条红丝绳,腰里系着一条红腰带,那是妻子做的,她说本命年需要这些!对于妻子,邓岂有永远的感激,但是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她,即使在他试图爱她的时候!
妻子选择他的时候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他不甘于也不相信命运的安排,认为自己终有出头之日,更梦想有一个脱俗的女子能无怨无悔跟着自己走完人生,终于有一个年轻女子来了,但是,他不爱她,他喜欢有才情的女子,这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子缺少这些,中国女性的勤劳和善良似乎在她的一言一行里,但是她没有灵气和才情。
他坦白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人,但是,我不适合你,你应该找一个适合自己的男人!”她为这句话哭了几天,却依然无可救药地喜欢他!她的母亲虽然没有文化,却看出了女儿和邓岂的差别,母亲说:“香儿,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你不听娘的话,早晚会有后悔的一天,他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他穷的时候顾不上你,富的时候会丢了你,你还是找一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吧!”她说:“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怕能过上一天也愿意,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他好,他会对不起我!?”深知女儿脾气的母亲自知多说无用,又怕女儿一意孤行,惹出让人说闲话的事情,于是托人说媒。邓岂的母亲多病,儿子的婚事一直是最大的心病,一听有姑娘愿意嫁给儿子,病仿佛一下子好了大半,当即就答应了婚事,他想和老母争辩,母亲说:“我的儿,人家姑娘要人有人要样有样,一看就是踏实过日子的人,跟了你是你的福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娘做主答应了,你想让我多活几天就答应跟她结婚,要不,你就拿条绳子把我这老不死的勒死算了!”
他六岁失去父亲,母亲独力拉扯大他们兄妹三人,他是孝子,不忍老母这样,就答应了婚事,结婚后,她像嫁了百万富翁似地带了自己的嫁妆住进他穷得只有一间土屋的家,照顾多病的婆母,关心尚未出嫁的妹妹,还在门外开了一小块地种上蔬菜,让全家人都能吃上新鲜的菜,妹妹结婚的时候她拿出陪送将她们送至婆家,婆母和妹妹对她感情深厚,每次说起她的好处都几乎落泪。
面对这样的女人,他无法继续冷漠下去,虽然知道自己并不爱她。
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在村里做一段民办教师后,通过考试转了正,后来又托人帮忙调到了县城,进城两年之后又调进文化局,再后来一步步升至副局长,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把母亲老婆孩子接进城里安了家,村里人每每说起他都伸出大拇指夸他有志气,连当初认为他不可能走出乡村的人也改变初衷,还说他老婆香儿有眼光。
别人看到的都是结果,只有他自己知道所走的每一步里有多少艰辛和不易,疲累的时候,他特别渴望能有一个红粉知已倾听自己的心声,他曾试图将老婆改造成那样的人,然而他无法改变她,他给她书看,往往她只看一页就闭眼作昏睡状,结果是一本书停了好久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翻开的一页仿佛永远也看不完;他试着给她讲自己的心路,她很认真地听,听了半天,她却突然跳出一句让他哭笑不得的话,他终于明白,两个人的思路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即使他努力也改变不了这种局面,他知道她愿意改变,但是她改变不了。
他觉得自己和其它男人不一样,很多男人年轻时就在为漂亮女孩子动心,而他似乎从年轻时代就在寻找精神伴侣,他感觉自己重视精神的程度比对外貌的重视程度大,他一直渴望的生活是:和一个心心相印的女人相守终生,两个人能够倾心交谈、相互理解、共创一份事业!两个人可以一起旅游,一起写诗,一起谈天论地,一起享受人生中的苦与乐,在他的梦想里,那个女人是聪慧的、善解人意的,还是可以让他燃烧男人激情的。
也有爱慕追求他的女性,尤其是他进城之后,这些追求者比妻子年轻漂亮,比妻子文化程度高,他也试着从中选择能和自己心灵沟通的,但是找不到,他觉得这些女孩子要么世俗,要么故做清高,缺少自己喜欢的静水一般的柔情,因为她们身上已浸染了太多现实的东西。甚至他觉得她们身上有许多东西比不上妻子,无论妻子如何愚钝,有一点他是相信的,她身上有很多可贵的质朴乡情,这种东西使她待人宽厚,从不道人是非,虽然进城后质朴的东西略有减弱,但是和这些过于现实的女人相比,妻子有自己的长处,即使各有优劣,自己何苦舍此取彼,丢掉这么多年的感情去寻找同样不是自己想要的女人?
他想:如果此生找不到理想的女人,就将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坚持到最后,他想的最后是:孩子们长大后,自己背起行装做一个自由人!邓岂虽然涉足官场,但一直有心为文,他希望自由的时候游走各地,写一些见闻趣事,观许多风土人情,自己以孝治家,孩子们也颇孝顺,想来自己离开后孩子们会顶下自己的责任照顾妻子,留自己去过一段想要的生活,等到体验够了,可以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安家,早看日出晚观月,与山语与水言,尽享自然,也算不虚度此生。
二
然而那个叫王云的女子在邓岂三十六岁时出现了,她出现的时候他刚调到文化局,王云喜欢写诗,所写诗散见于县市各类报刊,他看过她的诗,并从诗里看出了她的才情与脱俗,王云长得不漂亮,许多人无法将其诗其人连在一起,因为诗是如此空灵,人又是如此质朴,但那质朴又不是邓岂妻子的质朴,那种质朴里有灵性。诗是深藏于内的魂,没有这样的灵性写不出这样灵秀的诗,邓岂一下子看到了她骨子里的东西,他认为她的脱俗是渗透于骨子里的。
而邓岂的思想是王云以前不曾听到的,她的灵气全然出于喜爱和天性,因为生活圈子的局限,她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有的诗已是为诗而诗,所发感慨也变得苍白了,所以她苦于无法将自己的诗提升入一个新的意境,而他在赞叹她灵性的同时也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告诉她,她的诗才情足够,但明显缺少历练,她可以将自己的视野打开,除了多出外看世界,也要关心时事,多学习知识,一个诗人不能将自己拘限于一方天地,即使身在方域,心里还是要有大天大地,毛泽东的诗之所以气势磅礴首先是因为他心里装有万里河山,气大心大诗眼才大,人只有脱俗才能写出脱俗的诗。
他还给她找来许多书,不是诗歌选,而是一些杂书,各类知识都有,他告诉她自己就是靠这些书度过乡村与小城不眠之夜的,他让她看这些书是想让她彻底打开天眼,真真正正用知识充实自己。他说只有思想性和艺术性兼备的诗才是好诗!
她的眼睛在这样的教导下发出了光芒,以往只觉得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为官男人,但他的思想一下子使他普通的外表散发出迷人的光辉,她好像发现宝贝似地兴奋起来,她想:太好了,自己终于找到一个人生导师了!
而爱的到来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一开始她并没有想太多,因为她知道他有家,而且在外人看来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她只为自己拥有一个导师而欣喜。
他不是,她的到来唤醒了他最早的那个梦,本来他以为要把它埋藏了,想不到这个小城里竟有这样的宝玉,而且是一块她本人也没有意识到的璞玉,他想:难道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暗示吗?如果失去了,他这一生还能寻找到这样的玉吗?
他看出她眼中一日日堆积起来的崇拜,这多少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他明白原来自己也是需要崇拜的,她的崇拜和别的女孩子的崇拜不一样,她崇拜的是他的思想,而他需要的就是一个喜欢自己思想的人,只有思想契合心灵方可相溶。
他想:不能失去这个得之不易的机会,自己已经三十六岁,属于一个男人的黄金时间已经不多,如果可以早日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相守,为什么不?
一个星星满天闪亮的夜晚,他将她约到城外,然后告诉她自己全部的故事,说完之后,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自己的故事,我把自己赤裸裸地放在你面前,我觉得我们可以走到一起!”她吃了一惊,虽然崇拜他,但她从没有想过和他发生点什么,她也希望找一个理想的伴侣,却没想过找一个有太多苍桑的男人,但是面对他的目光,她的心还是擅抖了,因为在她眼里他是如此坚强,但现在的他却像一个渴求保护的孩子寻找母亲一样,为了躲避,她闪开了眼睛,半天才小声说:“我再考虑考虑好不好?”他说“好吧,我尊重你!”
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沉重,她非常不忍心。
此时星星仿佛躲起来了,刚才还光亮的世界变得暗淡许多,她忽然觉得心里一片迷茫,同时一种叫虚弱的感情从天而降,她垂头不语,心乱如麻,他觉得有了拥她入怀的冲动。
那天晚上,有几个孩子也在城外玩,他们望着抱在一起的男女,连声大叫:“有人亲嘴了,有人亲嘴了!“大概怕遭斥责,叫过之后,几个人一哄而散。
那天之后,两个人开始了男女间最原始的交往,工作中的他依然是严肃的、认真的,因为他的工作成绩好,很快就提了副科,并被任命为文化局副局长,那个时候正是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时候,他说,自己会尽快将妻子和孩子安置好,这种安置除了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因为他们对他依赖性太强,虽然孩子们很小就知道父亲有一天要离家(那是他为了让孩子们能够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也是说给妻子听的。)但是说归说,真的实施了,还是有一些难度的。
妻子知道他的个性,也知道那些话的真实程度,她是那么爱他,虽然进城后两个人的争吵越来越多,但是,她还是从心底爱着他,有时候看到他在深夜独自站在窗前抽烟的忧闷,她真想大方地说:你走吧!但是她说不出,因为舍不得。凭她这些年对他的了解,也知道他不会因为她说了就提前走掉,他会走,但他一定会等到他说的那一天。现在儿子已经十一岁了,也就是说两个人还有几年的相聚,为了这几年,她很想做得再好一些,很想能听懂他的话,但是,他总认为自己听不懂,而且两个人单独对话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说也是围绕着孩子的话题,她知道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远了。
她曾深恨自己文化程度太低,为了这个也想努力学习,但那些书永远对她没有吸引力,她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头痛,就想睡觉,那怕再三告诫自己也不行。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为这个家日夜操心,他的成绩里应该有自己的功劳,为什么他就不能全心对待她?每想到全心这两个字,痛苦会像一条蛇似的撕咬着她的心,这时候她心存怨恨,觉得他是一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不知情的人羡慕她的幸福,她也会向别人展示两个人的和睦,但是她明白,丈夫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自己——像爱一个女人那样付出他男人的情怀,从来没有!
这种情绪下,她就容易和他争吵,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他却明显听出了她话里的声音,于是心一软,为了不让自己发火,他干脆走出家——或是到城外散步,或是找朋友下棋。
意外到来的爱情缓解了他的急躁,他变得宽容起来,他想:自己要对爱情负责,但也要对家庭负责,尽管这是两种不同的责任,但自己必须同时负起来!
妻子感觉丈夫有问题了,她知道他不爱自己,但即使不爱还是会有区别,以往他对自己有要求,希望自己能改变,现在他完全放弃了,因为放弃他变得宽容:多了些礼貌少了些要求,多了些责任少了些情感!这种变化刺伤了她,她想:越是这样,越说明他在淡化我,男人淡化妻子时,往往是有其它女人走入他的心了!
她以往并不留意观察丈夫周围的女人,虽然没有文化,但经过这些年的熏陶她还是懂了很多,她知道丈夫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她爱他所以一直努力想成为那样的女人,但她成不了,因为她永远不能理解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在他的思想面前她总是词不达意,有时候自认为看透了他,但一交流她就明白,她以为的了解是假象——她是从丈夫忽然倦了的表情里看出来的,本来他是有交谈欲望的,但自己一开口,他的这种欲望就没有了。
她恨自己的同时也怨恨丈夫:自己已经尽力了,你为什么一定要那样的女人!难道那样的女人可以和你过苦日子吗?
丈夫现在会莫名其妙地微笑,这微笑让她不安,也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有一次她发现了丈夫投在王云身上的目光,那是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的,那种目光里有昵爱,有关怀,有男人对女人的眷恋,虽然只是一瞬间,她却捕捉到了,她的心不由得一疼,她想:自己真的要失去丈夫了!
她觉得奇怪的是,以往自己也知道丈夫不爱自己,也有过不安和委屈,但是内心深处却能包容,偶尔还会为不能成为他理想的伴侣羞愧,但是,当另外一个女人出现时,她的心情改变了,她想:你凭什么后来先占?我辛辛苦苦闯下的家业难道会让你一个什么也没有为他做过的女人占去吗?同时,她对丈夫也有了恨意:你那么艰难的时候我跟了你,即使你以后要离开这个家,但你怎么可以离开之前就有其它女人?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我孝顺你娘,关心你妹,照顾孩子和你,连姐妹们都说我把你宠坏了,可到头来还是得不到你的心,你说我是何必啊!
同时她多少还有一些侥幸心理,希望自己的感觉是假的,但是,这种侥幸并没有让她兴奋,她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了,这种来回的纠缠干扰了她的睡眠,她想:丈夫偷情的事情往往瞒妻子最紧,与其这样,不如找出答案!但是她不敢,因为猜测已经让自己这么痛苦,如果再去深究,不是事实一切好说,如果是事实呢?那自己不是连退身之地都没有了吗?让自己退出不甘心,不退出却又难以心安,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了,有一天夜里,她看着他站在窗前沉思,说:“那个女人是王云吗?”他被这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但马上镇静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说过不会放弃对你的责任,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这和我在不在这个家没有关系!”
她觉得他这样说就是承认了和王云的恋情,不由得激动起来:“你们已经商量好要远走高飞了吗?如果那样的话,我不会挡在前面的!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吗?我给你!但你得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爱她?”
他头也不回地说:“不要想太多了,想多了对身体不好!”
她不满意这种态度,语气又加重了:“我不想就没有问题了吗?你们眉来眼去,还要别人当傻瓜,这公平吗?这些年我为这个家操了多少心,现在孩子长大了,你也升官了,我是不是就没有价值了?”
他觉得今晚的妻子咄咄逼人:“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的价值什么时候也没有人可以否认,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想太多,我会对这个家负责的!”
她说:“负责?什么叫负责?你是不是觉得养活我们就是负责了?如果那样的话,你还是不要负这个责了!想走就走,我和孩子饿死也不求你!”
他知道这是一个永远也缠不清的话题,于是闭嘴不再说话,而她却觉得心里憋得难受,第一次,她在黑夜里放声大哭!
他连忙转过身走到床前,低声警告说“你要让母亲和孩子们知道吗?”
她恨恨地说:“你都做下了,我还怕什么?反正这个家早晚都是散,迟散不如早散,你快去给心爱的人报喜吧!我们娘几个给她让路,她不就是看你混得好了才投怀送抱?以前你穷的时候怎么看不到你,我看她就是一个为了自己利益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
他一急之下说道:“人家可不是这样的人!”
她得了理似的大叫:“看来是真的了,人家!你叫得可真亲热,我要不问,你准备瞒到什么时候?难道我一个黄花姑娘跟了你,十几年任劳任怨就是这种下场吗?我的青春都被这个家夺走了呀!”
他想:这种话好像从电视上从别人的故事里都听过的,怎么女人都特别喜欢这句话?难道自己的青春没有给这个家吗?
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第二天,母亲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又扫,当他要出门时,母亲说:“你媳妇是千里难挑的好人,你可不能当陈世美!你要当了陈世美,就不要当我儿子!”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家。
和王云见面时,他没有告诉她家里这场风波,但他不能放松的表情还是让她知道了一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的头揽在自己怀里,两个人听着彼此的心跳,感觉世界一片安详!
三
当孩子终于十八岁时,他和妻子离了婚,虽然他很谨慎,还是闹得满城风雨,因为这场爱情他自断了向上走的官路,停留在副局长的位置上没有任何升迁的迹象,不过,他不后愧,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可后悔的!
和妻子的离婚并没有改变他的责任,为了安抚孩子和她,他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们,而且明确宣布自己的工资也由妻子支配。
而这几年,各人都变化了许多,妻子之所以离婚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心塌地跟他二十年,还是不能得到他的爱,与其这样倒不如成全了他,但成全是成全,心里的怨气终是难消,她不再是以往那个贤淑的女人,她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抱怨的话,其实她不想抱怨,还想保留他心里那个贤淑女人的形象,但是她好像祥林嫂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只要想到他,痛苦就像一条鞭子抽向她,而消除痛苦的方法只有一种:发泄!她不想别人笑话,在人前还是极力维护他,但在他面前却装不出大度,她从结婚说到离婚,从以前的点点滴滴说到现在,埋怨他的变心,埋怨他让自己丢脸,埋怨王云破坏自己的家庭。
他知道她需要发泄,但还是憋了一肚子气,不来看她,她会打电话说自己头疼了脑热了,来了却只有这些抱怨,他觉得自己的宽容到了顶点,非常想像以前那样发脾气,但一想到她的可怜又于心不忍了。
母亲觉得很对不起媳妇,当得知媳妇主动提出离婚时,老人家泪如雨下,当邓岂离婚搬出去之后,老人家觉得无脸和过去的媳妇住在一起,更不想和不听话的儿子住,于是不顾大家的劝说,很坚决地回了老家,那间土屋虽然翻盖成新,邓岂还是放心不下,但老母亲也像儿子一样倔,任谁说都不进城,说自己就住在老家,死活不要儿子管。
邓岂觉得离婚让自己成了欠债大户,欠前妻的,欠孩子的,欠老母亲的,也欠等自己几年的王云的。
离婚两年之后,他和王云办了结婚证。
王云的诗歌虽然还有发表,却还停留在原来的水平,只是语言少了灵气多了成熟,这些诗歌的发表对她的生活并无大的影响,一种工作一干就是十年,她觉得自己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老了心态,眼见得同学朋友一个个成家立业,孩子房子票子甚至车子都有了,只有她还形单影支,每次离开他,每次想到他在那个家里可能有的情形,她的心就被咬痛一下,不在乎是假,痛才是真,她知道他对自己好,知道他想给自己喜欢的生活,但是两个人的爱情无意中阻挡了他的前进,他没能在官场继续升迁,现有职位也变得有名无实,局长基本不给实用的工作,他几乎是半休闲状态。他骨子里一向充满骄傲,认为自己是凭着真才实学进到现在的位置,别人不用是别人的事情,他决不会和其它人一样用一些世俗之法获取利益!这样他的官途就彻底断掉了。
人就是这样,忙的时候觉得累,太闲的时候也会累,为了让时间过出意义,他将大部分心思用到写作上,他原本就有才气,现在又有了时间和感慨,于是许多散文随笔类的作品应运而生,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他曾经会为自己争取一些东西,现在他完全不屑了,他想的是:自己的作品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出版结集、认可,现在自己追求的是精神享受,别人怎么可以看得到?
不过他希望王云可以看到并欣赏他的劳动,但是——王云曾经看到和欣赏过,久而久之,看不到未来生活的无助使她迷惑了,以往的迷惑会在他的说教中云拨雾散,现在却不,无论他说得多么慷慨激昂,她均以怀疑的态度对之,他看到了这种怀疑,男人的自尊不免受到打击,但并不服输,觉得自己苦心寻找多年的王云不是一个俗女子,她会理解支持自己!
他不知道王云的心在经过一次次的割裂后正发生质变,曾经她安心地等待,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想他有太多精神负担,曾经她用行动将许多劝说她离开的话挡回去,曾经她以无比信赖的目光看着他,倾听他来自内心的声音,并且去理解他爱他……
但是,一路走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理解他了:有作品却不往外推,有机会可在官场最后一博却完全放弃,明明不爱那个女人却要摆出负责任的样子坚持背负……他那些豪言壮语经不起生活的检验,他想背起两个女人的责任,实际上一样也没有做好,正是他让自己和那个女人都处于痛苦之中,这种痛苦根源于他的说教,两个人因为他的说教都试图变得伟大一些,但是女人内心要求的专一和爱情的完美追求常常使她们不安与心痛。王云觉得她宁愿他不要这样,比如他可以选择不爱她,但他没有权利选择爱她又让她在等待中度过这么长的日子,在她眼里爱很简单,他却让它变得复杂,他可以选择责任,但选择了责任就要放弃爱情的追求,那样的话,他一个人也许痛苦,但是他的孩子和前妻却得到了幸福,而她也不会走入他的生活,没有他的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或许不比现在好,但会比现在单纯。
同时,她越来越觉得他没有负起对她的责任,经济上她依靠不了她,精神上他又背负太多,重负的他还有多少可以给她?
和他结婚曾是她盼了许久的,但是迟迟才到的结婚让她失去了欣喜和激情,而且他为了不给前妻和孩子精神压力,不仅让她多等了两年,还借口尊重前妻和孩子取消一切形式,两个人只领了结婚证就结束了这件人生大事,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他们没有结婚。她本来不在意这种形式的东西,但是看他在这种时候还是选择了尊重原来的家庭而放弃对她的尊重,内心不免伤感。
婚后的日子也不如想象的完美,他因为前妻有病,常常要回去,刚开始他会知会王云,但看她懒懒的样子,再去的时候就不知会了,后来她还是知道了,这比知会她更令人难堪,最气愤的时候她甚至说:“既然你对人家这么有感情,为什么要出来?既然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拖泥带水?难道我苦苦等来的就是这些?如果是这样,它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她太不理解自己,责任和爱情怎么会是一回事?爱情里有责任,责任里却未必有爱情,难道她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
为了让王云消气,他只好耐下心讲道理,她听了并不反驳,心里却有反对声音,那声音随着他不断重复的行动变得越来越大,再后来,那声音就被她自己强压下去了,她想:既然改变不了他,何必如此?
他并非不理解她此时的心境,和自己相识相爱时那个女孩子多么年轻,她选择自己是带着梦想的,但这些梦想因为现实的触及一点点破碎,她有抱怨又有什么不能理解?但是他还是有些失望,自己真心爱着她,之所以不能潇洒离开,实在因为孩子还没有完全独立,前妻身体不好(是因为艰难的日子操劳过多累的),自己如何忍心离开?前妻没有文化还知道自己心归何处,王云又怎么可以不知道?难道形式的东西比内容更重要吗?自己很想让王云过上她喜欢的日子,但是这些日子是需要等待的,他相信自己总有成功的一天,但是还需要等待!
他讲这些道理给王云听,王云说:“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认识你的时候,我二十,现在我三十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成功的事业,三十多岁的女人整天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这个房子的男主人时常回到另外一个家享受天伦之乐!不错,你离婚娶了我,而且因为这个失去了仕途发展,但是,你选择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大,而我那时候还搞不明白人生究竟是什么?你是出来了,但你创造的一切都留在了那个家,这里对你而言只是一个旅馆,因为你的魂根本不在!我等了十二年就是这样的结果,你还要我等?那你告诉我还要等多久,两年,三年,还是再等十二年,甚至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如果一个人的人生都消耗在等待里,那它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你的承诺很多,可百分之九十九都做不到,你不觉得自己的信用在我这里透支了吗?”
他的脸涨成了紫色,是的,她虽然尖锐,但说的句句是实,自己什么也没有给她,但她怎么可以忘记那些幸福的日子,难道因为生活的困扰,连以往的幸福也可以不算了吗?那么,自己的爱在她那里还有几何价值?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自己最大的错误就在于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王云,一直以为有能力给自己所爱的女人幸福,可是他没有,而王云原来也是一个世俗女子,她追求的精神是表象,骨子里她追求着和其它女人一样世俗的幸福!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争吵,虽然这种争吵最后平息下来,但心里还是有了结,她的脸上没有了曾经幸福平静的表情,他的神情里渐渐有了孤独的影子!
前妻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因为他的负责有任何感恩心态,相反,会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她曾视他的话为圣旨,现在她放弃了那样的心态,除了孩子,她只关心自己,有了一点病痛会在第一时间去医院看医生,而且会让孩子们通知他,她并不是一定要他去看护自己,但她愿意看到他满头大汗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不仅证明他还关心自己,也能让那个女人不痛快!
她从不反省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变化,她只觉得天经地义,难道自己苦心经营的家被人破坏了,还要她继续贤淑下去吗?
每次看过前妻,邓岂心里的不舒服就会增加一些,而回到现在的家,同样是一片冰冷,王云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意味深长地说:“回去享受天伦之乐是不是很幸福啊?——你也是想不开,既然那么离不了它,为什么不回去?反正我们没有孩子,离婚时家产都没得分,很快的!你不用顾及我,反正你也顾不上我!”
他气闷得半天说不出话,如果王云再说,他才会将压不住的火气燃爆,他说:“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大可以按想法去做,不要没事找事!”
王云说:“我没事找事?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等你几年,然后我们远走高飞,现在十几年了,一切还是老样子,如果是这样的结果,要那一张没用的结婚证有什么用?”
他大声说:“没有用,没有用,那你说什么有用?是不是只有钱才有用?现在的日子怎么了,有那么多人远不如你,难道别人都不活了?”
她是要面子的,一旦他不顾一切了,她便禁声了,但是心里并不服气,她想:“真会安慰自己!如果和别人这样比,你当初又如何不呆在村里?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找那么多理由有什么用?”
两个人都气呼呼的,这样停了半天,终有一方会用爱心压下怨气,走到一起拉起对方的手,和解。
但争吵也是一种恶性循环,停了没有多久,又会因为某个具体的事情重翻波浪,尽管两个人都觉得累,却管不住自己。
渐渐的,他开始以工作为由很晚归家了,而她也不再一早回家等待他,她开始打牌,和朋友一起逛街,因为心浮气躁,两个人都不能静心坐下写作,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方意识到了或是对现在的逃避厌恶了,就会主动找另一方深谈,两个人毕竟是有感情的,说着以往幸福的日子,说着曾经的雄心壮志,说着说着就发誓再不要醉生梦死,于是两个人重新回归,一人一个房间看书学习写作,写累的时候也会一起散步,但这样的日子持续时间不长,因为孩子的母亲也是耐不得寂寞的,身体虽然越来越好了,但自恋的毛病日见明显,不仅会因为孩子们不重视自己大发雷霆,就是前夫隔了一段时间没有主动回来看她和孩子,她也千方百计让孩子打电话叫他回来,他回来了,她就说自己这里疼了那里不舒服了,然后就是埋怨,他一声不吭,心里的火苗一蹿一蹿的,心知刚过了几天的好日子又要结束了。可还不能说前妻,自己离开这个家已经对不起她,何况道理她全然不懂,说有何用?
他被叫回去的消息很快传进王云的耳朵里,她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心态再一次失衡,心想:天啊,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她甚至抱怨另外一个女人:你既然放他出来,却还这样,倒不如坚持着不放呢?
两个人的心情重新浮躁起来,写了一半的东西自然被搁置下来。
他们的事情成为小城的花边新闻,而且长久不失新闻效应,不知情的有同情前妻的,会说邓岂没有良心,同情王云的认为王云不值得为他这样,也有一些人觉得邓岂左拥右抱,同时拥有两个家也算本事,知情的则说他活该成为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终于有一天,王云实在受不了这种日子的折磨,将工作一辞走掉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邓岂,临走前,王云给他留了一封短信,她说:“我等了十二年,但十二年并没有等来什么,你还是属于原来的家,我依然独自一人,只是脸上多了岁月的痕迹!现在我走了,留下你等待,我们给对方两年时间,如果两年后能过上曾经想要的日子,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不能,就让我们回归属于自己的轨道!你不用找我,两年后我会自动出现,给新的等待一个了结!”
邓岂看完信之后半天不语,他很想对天长啸一声,但是小城太小了,这里没有任他长啸的天地,于是只能忍下那长啸,双腿盘坐,双目紧闭,自我调解。
这封信他读了好多遍,最后一遍后,他才将它小心地折叠起来,然后打开一支小木箱,那是疼他的外公留下的遗物,箱子里除了他的书稿就只有王云写给他所有的信件,那些都是爱情的证言,他将它们拿出来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些火辣辣的信使他的心充满了幸福,然后,他流了泪。
他这才想到,又到自己的本命年了,这一次,他身上没有红色,前妻不想做这件事,而王云根本不懂这些事情,他想,看来日子和人真的都变了好多!
几天后,他办了提前离休的手续,退了租来的房子,将那支小木箱放到最好的朋友家里。
做好这些好,他也离开了小城,临走前他和前妻说了自己想出去走走的意思,前妻知道王云离开的事情,面对一脸落寞的邓岂,那些怨恨忽然就变淡了,她想:人恨来爱去结局其实只有一种,那就是走向坟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这么短暂的日子里给自己留那么多遗憾呢?自由离开是他早年就有的心愿,只不过一直为自己和孩子所缚,即使王云不出现,这一天也会来到的,之不过王云的出现推迟了日子而已,现在王云走了,他对自己和孩子产生的不安也消失了,走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讲了自己的感觉,并很真诚地祝他快乐,他第一次发现前妻竟是理解自己的,只是这理解出现得太迟了!
他告诉前妻,每月的工资单位会让人送过来,她不必为生活担扰,他劝她:如果有合适的男人可以选择再婚,毕竟还不算太老,前面还有一段路要走,有人相伴总是好些。
她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孩子们对他的离开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这些话他们从小听到大,早就习以为常,而且长大的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父母的位置已不知不觉转移到角落,父亲离开小城对他们影响不是很大!为了让父亲安心,他们还是压下对父亲抛离家庭和母亲的不满,说了一些让他注意照顾身体的关切话。
邓岂当然看到了孩子们真实的态度,他对这些不以为意感到难堪,一直认为这个家离开自己不行,现在看来是自己高估了自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同样没有说自己的归处,只有孩子们大致知道一些,因为每过二三个月,他都会从不同的地方寄来一些东西,里面不留只言片语,但孩子们能从邮件和寄来的礼物上知道父亲到了什么地方,邓岂并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意义有多大,但是父亲的天职还是让他做了这些,这也让他明白:自己正真正变老,当一个严父开始有慈祥之态时,老的心态已经出现了!
两年后,邓岂出现在孩子们的视野里,他老了一些,但是也精神了,好像曾经失去的精神头又回来了,他带回了刚出版的诗集,在散发着香气的新书面前,前妻的泪水夺眶而出,孩子却问:“老爸,出版社给了你多少钱啊?”
前妻没有再婚的迹象。
母亲一个人生活在老家,当邓岂走到她身边时,几乎半瞎的母亲一下子就嗅到了儿子的气息,母亲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折腾来折腾去,看你能折腾个什么结果!”
王云没有回来,这两年不时有她的传闻在小城传播,有的说她发财了,有的说她被骗了,还有人说她已经死了,但自始至终没有她本人的一点声音。
邓岂回来安顿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取自己的箱子,朋友因为箱子过于陈旧,就将它放在小储藏间里,当邓岂去搬时,却发现箱子被老鼠咬了很大一个黑洞,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有许多碎纸片,他急忙翻着看,书稿完整地放在那里,老鼠咬碎的全是王云写给他的情书。
两年前王云留下的字条也完好无缺。
字条上写着:“我等了十二年,但十二年并没有真正改变什么,你还是属于原来的家庭,我还是独自一人,只是脸上多了岁月的痕迹!现在我走了,留下你等待,我们给对方两年的时间,如果两年之后我们能换一种日子,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不能,就让我们回归属于自己的轨道!你不用找我,两年后我会自动出现,给新的等待一个了结!”
朋友这才知道箱子放在这里的意义,连忙为没有尽到责任深表歉意,邓岂说:“算了,谁让那时候我没有留给老鼠一张字条呢?如果告诉它们了,这些情书就留下了!”
朋友莫名其妙地瞪着那些被咬碎的情书,觉得五十岁的邓岂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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