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下午四点多钟,大山里的太阳早早就溜下山坡睡觉去了。铅灰色的老云赖在山头上,把太阳的一点点余辉遮挡得严严实实。苍茫的暮色笼罩着深山老峪的山谷、原野、村庄,一切都象一幅幅冷色的木炭素描。
房屋上的炊烟冻得摇摇晃晃,桔红色的灯光,为村落增添着一点点生气和温和。
李玫用红药水给王文才抹着脸上的划伤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
孙大娘在一旁看着,嘴里嘟囔:
“我知道那地方,那背脸子兔子上去都打滚,别说你没上过几次山的人!明天我去找老岳头,咱不去干了!”
王文才忙说:
“别,大娘。岳队长和大家很照顾我,不让我上山了,在甸子给他们割绕子。”
“真的假的?你可不能胡弄大娘。”孙大娘怀疑地逼问着。
“真的,生子和魏二给我割柴禾,让我给他俩割绕子。”王文才如实地说。
“那还行。”孙大娘放心地点点头又说:
“明天啊,你要不嫌大娘这个套头帽子不好看,你就戴上它,免得把脸冻了。”孙大娘回身把一顶帽子递给王文才。
“不用,大娘,我用围脖一围可严实了。”王文才推让着说。
“你那个哪有这个好?”孙大娘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那,大娘让你戴你就戴着吧。我看别把伤口变成冻疮是大事!”李玫说。
王文才接过帽子感激地说:“谢谢大娘!”
“谢什么,一个屋住着,关上门就是一家人。”孙大娘的话让两个年轻人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三个人正唠着,听到外面踩着雪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这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停在门前不动了。
孙大娘生气地喊:
“哪个龟孙子,跑我家门前听动静来了!”骂着拿起条帚疙瘩冲出门去,冲着门前的人影刚要举手,就听那人小声说:
“孙奶奶是我,我来看王老师,不知道屋里有外人没,没敢直接进去。”
孙大娘仔细一看笑出声来:
“老薛家小三呀,好玄让我给你一条帚疙瘩。快进来吧,没外人。”
薛功升进了屋看见王文才和李玫先鞠了两躬:
“王老师好!李老师好!”
王文才皱着眉:
“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看老师,你们离开学校我心里难受……”薛功升说着“呜呜”哭出声来。
王文才看着自己的学生对自己这样真情,心里十分难受,就说:
“我早晚得回去,老师没有做错什么。不过以后你不要来这儿,免得你在学校受气。”
“他们能把我咋的,我不怕!”薛功升说着看到老师脸上的伤口吃惊的问:
“老师:脸咋了?”
王文才在学生面前不好意思地说:
“我今天去队里割柴禾,从山坡滑下来了,把脸划破了。没大事!”
薛功升看着老师,心疼得难受,流着眼泪咬着牙说:
“都是姓左的这个坏蛋干的坏事,我饶不了它,让他等着!”
“薛功升,你要听老师的话。只许人家不仁,咱不能不义。咱不和他一般见识!”王文才劝着薛功升。
“这叫以牙还牙!他咬咱一口,咱也不能让他活得好受!”薛功升说着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李玫看到薛功升气愤的样子,劝说道:
“狗咬了人,人不能去咬狗,因为咱是人。薛功升你说对不?”
孙大娘在一旁听着插嘴说:
“小三真是个好孩子,懂得人情世故。你说那姓左的怎么长成那样,活到老也是个畜牲!”
王文才接过话题:
“这孩子帮我,也是帮学校做了很多工作,也吃了不少亏,真是没有办法。我真的不懂我们有些人怎么就是非不分、黑白颠倒。这对下一代有什么好处?”
孙大娘说:
“现在俺也不明白,乱砸乱抢的坏东西不收拾他们还不算,不知道怎么还成了头,上面这是啥个意思?”
李玫看着孙大娘气愤的样子就说:
“大娘,有那么一句话就是:不是不报,时间不到,到时候有他们好瓜打!”
“就是咱老师心眼太好,太仁义,这样的人就得给他个颜色看看!”薛功升从进来提到左青,气就一直没下去。
“给他个颜色,不是咱给,你记住党的政策不会饶恕那些为非作歹的人!”王文才依然给薛功升息火。
“也不知道能有那一天不,我不能白挨他的耳光子!”孙大娘又想起了自己的委屈。
“放心吧,大娘有,肯定有!不过咱不能去打他,组织有处罚他的办法!”王文才的话里充满自信。
“那就好,那就好!”孙大娘听了王文才的话显然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薛功升呆了一会儿,说:
“老师我回去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们,你们好我就不担心了,哪天我再来。”
王文才听着薛功升的话,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竟然说出了一句由衷的话:“谢谢,谢谢你!”
薛功升听了有点不好意思.忙说:
“老师还谢谢学生,你为我们累成什么样,捂着肚子给我们上课,我们还没说声谢谢呢!”
王文才笑了,他说:
“老师怎么就不该谢学生,该谢不谢那是师道尊严!我还要和你说:没事别过来了,你要是老师的好学生就听老师的,免得你受窝囊气,我还跟你上火。听见没?”
薛功升不情愿地点着头说:
“老师我走了,你们千万别上火。我想上边不会让你们受这么大委屈就不管。”
王文才和李玫把薛功升送到门口,说声:“路滑,要小心!”
薛功升说:
“老师放心吧,没事。”
他们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拐过房山,心理充满了感激转身回到屋里。
孙大娘看他俩进来就说:
“你说这老薛家小三,过去逃得能上房揭瓦!经你们手一调教,咋这么懂事?出息个好孩子!”
王文才说:
“也不是咱调教的功劳,这孩子本身素质就好。哎呀,忘大事了,我得赶快走,去队部!”
“整党不结束了吗?”李玫诧异地问。
“你不用去,我得去参加大寨工分评议。”王文才说着急忙跑了出去。
上午十点多钟。
两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翻过乐呵岭,停在了石山子小队的队部。饲养员忙出来打着招呼:“大队还得往前走,一里多路。”
车上下来了县里李主任和任茹的父亲。李主任说:
“老乡,我们就到这儿。你认识任茹吧,这是任茹的爸爸,市革命委员会任主任。来看望你们沈队长。”
“哦,任主任。你们进屋里去坐,我找个人去找队长。”
“沈队长在哪儿?”李主任问。
“在蛤蟆岭割柴禾呢,不远两三里地。”饲养员说。
“老哥,你看这样行不,你坐我的车去一趟把沈队长接回来,还有任茹。十分八分就回来了。”李主任商量着。
“行,行,不过我可没坐过这车,行吗?”饲养员有点受宠若惊。
“行,怎么还不行?我们到屋里等着”李主任笑着说。
饲养员坐上车,美滋滋的,那车加足了马力向山里开去。
李主任陪任主任走进小队队部。扫视一下这空荡荡的几件间房子,灰秃秃的没一个干净地方。不好意思地说:
“老首长,你看连个干净地方也没有?”
任主任看着李主任说:
“再不干净,比咱们打仗时候坑道里干净多了。”说着坐在了炕沿上。
李主任不好意思地说:
“那是,那是!”那时候不光屁股底下是土,头顶上,身上哪儿都是土……”
“那时候,我们几乎不怕土,也不在乎土,怕的就是头上敌人的飞机和炸弹。”任主任说。
“那时候很艰苦,记得咱们的钢铁运输线,被敌人封锁了,给养供不上,你和咱们一样天天吃一小碗炒面。”李主任回忆着那战争年代,紧锁着双眉:
“我从老乡那儿弄了一把大米给你熬点粥,让你好一吨抠!硬是把做熟的饭给人家老乡端了回去……”李主任回忆着,语调那样深沉,仿佛又再现了当年那艰苦岁月的情景。
“是啊,那是纪律。别说咱们,总指挥部的首长跟咱们不也是一样吗?”说着任主任掏出烟来,递给李主任一棵。李主任掏出打火机给任主任点上。自己看着纸烟上的蓝色的握手牌字样,吃惊地说:
“老首长怎么还抽这个,当年在朝鲜抽是没办法,现在该换个牌子了?”
“习惯了,习惯了。”任主任满不在乎地说。
“等回县里我给首长两条好烟,现在官复原职抽这个让下级笑话。”李主任半认真地说。
“不要,不要,我抽好的还不一定习惯!”任主任谢绝着。
“当官的不打送礼的,这烟给你尝尝,你保证得说好!”李主任坚持着。
“不打送礼的?打不死你!”任主任说着,和李主任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沈队长是个大好人,为人正派,那么大年纪了和年轻人一样下地、上山。就是没有文化,听孩子回去跟我讲: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还传出了笑话。” 任主任告诉李主任
“他们队副队长叫吴章。毛主席发表‘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最新指示的时候,沈队长从大队听完传达后,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背,结果还背忘了。回队传达,你猜他怎么传达的?人家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什么事都知道,连咱石山子这小地方老人家也了解得清清楚楚。你看这最新指示:石山子有个缸,缸里有吴章。’”
李主任听了哈哈笑了起来,俩人和任主任的司机都笑出了眼泪。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汽车声,任主任站起来边说“回来了!”边走出屋去。
任主任看着车上下来的沈队长,急忙上前握着沈队长的手喊:“老哥好!老哥好!”
“好,好,你也好!”沈队长高兴得笑弯了眉。
“这是县革命委员会李主任,陪我一起来看看你!”任主任向沈队长介绍说。
沈队长忙和李主任握起手恭敬地说:“领导好!领导好!”
“别这么称呼,还是叫我老弟吧,你和我的首长都论兄道弟,如果喊我领导就有点不合适了。”李主任摇晃着沈队长的手,语气温和地说。
“那不敢,不敢。领导就是领导!”沈队长十分认真地说。
“各论各的吧!领导就领导,领导也不是什么难听的称呼。”任主任说话了。
李主任笑了笑,再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小茹,你过来,这是你李叔叔。”任主任向女儿介绍道。
任茹礼貌地给李主任敬个礼问候道:“李叔叔好!”
“哎呀,一转眼这么大了。那一年老首长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我到你家,你才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候就这么高一点。”李主任用手比划着:“现在是大姑娘了。你到我们县,叔叔没照顾好你,听说让你受不少委屈……”
“哎,不提那些事。小孩子在风浪中摔打摔打没什么坏处!”任主任打着圆场。
沈队长说:“咱们进屋唠,这儿风大,河套边子。当时为了不占好地,我出的主意:队部盖在这儿了。大山里土地金贵呀!”
“好,大哥是个队里过日子的好手!不算计着,集体就要受大穷啊!”任主任说着带头进了队部。
大家都坐下了。沈队长说:“也不知道你们来,要知道收拾收拾呀,你看这么埋态!”
“不客气,不要客气。再客气我就坐不住了。”任主任边坐边说。
“任茹:你到我家把暖瓶拿来,我地桌抽屉里有茶叶。”沈队长小声和任茹说。
任茹点着头刚走出门,沈队长又撵出去:
“告诉吴章媳妇,杀只鸡弄几斤豆腐,大米队里有叫她找保管来拿。”
任主任听了,走出去忙阻止说:
“大哥,今天午间我还真得在你这儿吃顿饭。不过不要杀鸡,我的意见就是炖点豆腐,谁家有酱瓜子咸菜弄几块就行了。我的孩子还在这儿,不要造成不好的影响!小茹,你就按我的意见办!”
任茹看着沈队长不知道听谁的好,一时拿不准主意。
“那不行,还有县里领导。再说,让大队知道我不挨抠啊?”沈队长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次来,没有公干,李主任也是陪我来私访,与大队没关系。小茹,你去吧。我怎么说就怎么办。弄错了,我可饶不了你!任主任一脸严肃的神情。
沈队长说:
“你弄错了,这不是小队请你吃饭,是我个人请你们。一会儿就到我家去吃!”
“那也不行!你要再坚持,我们就不吃回去了!”任主任来了犟劲儿。
“那好,那好,任茹就照你爸的意见办。你让他们去三队豆腐房弄点豆腐,酱瓜子咸菜咱家就有。去吧!安排好了你就回来。”沈队长还是顺从了任主任主张。
左青急急忙忙跑到大队。气喘吁吁地说:“会计,咱头呢?”
“啥事?狗咬腚了咧个嘴!”会计瞅着左青那副急三火四的样子问。
“来,来领导了!看车号是一台市里的,一台县里的。”左青大喘气地说着。
“车来哪呢?我咋没看到!”会计奇怪地问。
“唉,你别问了。头、头去哪儿了?”左青没等会计回答就跑了出去,直奔赵主任家。
会计看着左青那副神态,笑着骂道:
“头,头的,头是你爹啊!”
赵主任家正要吃饭,看左青跑进来,满头大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来领导了!两个车:市里一个、县里一个。县里那个是2号车!”左青急忙说着。
“在大队?”赵主任问。
“不,在一队!那你得去看看啊。”左青提醒着。
“听说任茹父亲当上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了,一定是县里李主任陪他来了。到石山子看看女儿和老沈头。在那打个站,一会儿就能过来。告诉会计准备饭,菜要硬一点!得,我过去安排吧。”说着赵主任急忙出屋奔大队走去,左青随后跟屁虫一样撵着。到大队门口,赵主任回头看一眼说:“你回去吧!”
左青听了只好扫兴地径直向东街走去.边走边小声磨叽:
“好心不得好报,冤种一样!”
在沈队长家炕上的八仙桌上:一小盆炖豆腐、一小盆烫豆腐、几个咸鸭蛋和酱瓜子咸菜,还有辣椒油,蒜酱。两个领导、两个司机,坐在炕上桌子的周围。沈队长那出一瓶“玉米烧”。任主任摆着手:
“不喝,不喝!最近革委会有个规定,下来不准动酒!”
“没事,这是咱自家也不是公家!”沈队长笑着在启瓶盖。
任主任一把把酒瓶夺过来十分认真地说:
“我不能开这个戒,一会儿还得回县里,有影响啊!要这样,以后不好要求下面同志。”说着把瓶子放到一边。
“沈队长,就按老首长的意见办!咱们也不是外人!”李主任也劝说沈队长。
“你们这些大官呀,就总是正了八经的活着。咱大队那些芝麻官哪天不喝就象丢了魂儿似的!”沈队长无意中揭了赵主任他们老底儿。
“吃饭,这饭菜多香啊!”任主任说着端起了碗。
“唉,任茹你也过来吃啊!”沈队长冲外屋喊。
“队长你们先吃吧,一会儿我和老吴家嫂子一起吃。任茹走到里屋门口回答。
“哦,对呀,让她一会儿陪那位做饭的年轻人一起吃。”任主任赞成女儿的意见。
“那就一会儿吃!”沈队长点着头。
“农村这饭菜可口啊,感觉和城里的就是不一样!”任主任边吃边说好。
李主任说:
“那就多下来几回,你的老下级还在这儿,有时候还真需要首长来给把把舵!”
“你小子当上干部,话也会说了!”任主任笑着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吃饭没有二十分钟,就都撂筷了。临走,任主任拿出一盒茶叶,放在炕梢的柜上:
“大哥,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西湖龙井’,我给你带来了,味道不错!”
沈队长说:
“你看总惦着我,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孩子在这儿你没少照顾,我还没说不好意思呢!不过不要让她特殊化,脏活、累活多干点有好处。”任主任说得十分认真。
“最近大队要调她到创业队去当副队长,可是任茹说什么也不去!”沈队长带着赞扬的口气告了一状。
到创业队去可以,不能一去就当副队长!什么也不熟悉怎么工作?”任主任说。
任茹说:“爸,我不去,那时候创业队都不让我进,现在又让当队长!”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那时候你爸爸蹲牛棚,什么问题没弄清,不让去是对的。不要有情绪!沈队长把小队的财政大权都交给你了,这可不是一般的信任!我看去,还是要去,领导不服从,个人意见第一,这可是自由主义啊!”
任茹听了父亲的话无言以对,没再讲述个人的理由。
大家握了手,笑呵呵地告了别,两辆小车飞也似的朝乐呵岭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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