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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
王文才和李玫结束了快乐的假期,分别与两家老人和兄弟姊妹道别,又回孤岭。
在孤岭村西.王文才脚步放慢了不少,他实在不愿意踏上这块令自己担心、惊心、伤心的土地。他对李玫说:
“我一到这儿,就心慌、心跳,仿佛什么厄运就要到来似的。”
“你呀,每逢到这儿都这么说。你是让人家吓破胆了,咱们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我相信好人好报一生平安!”
李玫安慰着王文才。其实她心里与王文才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含而不露,怕影响王文才的情绪犯了胃病。
他们俩走在村子的大道上,见了几个熟人,都是不冷不热地和他们打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一惯心细的王文才未免心中泛起了疑云。他在想:莫非又有什么不测临头?他不愿再说出来,怕刺激大腹便便身孕七个月的李玫。
两个人照常象没结婚时一样,先来到魏乐家。这回来的日子是他们俩回家过年前定下来的,魏乐媳妇早就准备了丰盛晚餐款待他们。
老二,出门看了几次,看见王文才和李玫急忙迎了过去喊着:
“大哥回来了!”抢过手中的东西把两人接到屋里。
魏乐媳妇高兴地说:
“都在家呢,就等你们回来吃饭呢。”
两个人同时给魏乐媳妇敬礼拜年后,又进屋给爷爷和魏乐拜年。
爷爷说:
“歇口气,就吃饭。我还给你们留半瓶好酒呢!”
王文才笑着说:
“你看我爷,总挂着咱们,咱们俩谁也不会喝。我这回又给爷和我叔带回来两瓶千山白酒和两瓶凌川白酒。”
李玫说:
“我还给我婶买一块布料呢。”说着从口袋里拽出那块底色浅豆绿、白色的细碎小花的布料。
魏乐朝外屋喊:
“你快进来看看,看李玫给你买的花布,多好看。”
魏乐媳妇笑着走进来,李玫把花布披在魏乐媳妇身上,嘴里说:
“多好看,婶你穿这个花正合适,显得年轻。”
魏乐媳妇说:
“真的挺好看,李玫还惦记着婶,谢谢你呀。”
李玫看着魏乐媳妇,小声学着魏乐媳妇以前说她的话,说:
“你这就是一家人说两家话!”
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魏乐媳妇把弯子炕上的大柜盖掀开收起了那块花布。满脸堆笑地说:
“都上炕坐好,马上吃饭。”
老大、老二依然象往常一样到外屋帮着端饭、端菜。
爷爷跟魏乐说:
“我留的那酒呢,去拿来。”
魏乐拿来那半瓶千山白酒。给老爹斟满,又去斟王文才前面的杯,王文才急忙去抢酒瓶子:
“叔,我不能让你给倒酒!给我,我来。”
“你来什么?这酒我必须倒上,我不是代表我自己,代表一家老小。”魏乐说着酒瓶子攥得紧紧的。
爷爷说:
“他说得对,这酒他先倒上,一会儿你们再倒。”
两炕饭桌摆好了饭菜,大家乐呵呵地喝了起来。
左青急忙跑到赵主任家。
赵主任见他那急三火四的样,责怪地说:
“干什么,.疯疯颠颠的.鬼撵的呀?”
左青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
“鬼,真的回来了!”
赵主任一时还没转过来,就说:
“什么?说明白点!”
“王文才回来了,去魏乐家了。”左青兴奋地说,好象他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回来就照计划进行,以整团的名义收拾他!趁刘主任现在在河北探亲还没回来,工作没障碍,你赶快起草一个大队革命委员会决定,批判结束后就宣布免去他教师和临时负责职务,到第四队进行劳动改造。”
“刘主任春节前走的,这么长时间啊?”左青问。
“你希望他早点回来呀,他姑姑身体不太好,来信说多呆几天”赵主任高兴地说。
“王文才送四队改造,那学校谁负责?”左青见机会已到,是个抢班夺权的好时候,就直接追问赵主任。
“这个,这个嘛……我还真没想好。”赵主任说。
“大哥,这时候你可得给我个面子。让别人干,我就没脸在学校呆了……”左青急忙说。
“唉,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自己!你呀……”赵主任责怪道。
“就让我一个人兼得了:既是贫宣队又是校长。”左青贪婪地说。
“你先写上吧,暂时这么定。”赵主任信口说着。
“好,好!谢主龙恩!”左青高兴得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你这词耍的,还真象个文化人!整团开始,还是要自我革命。然后,逐渐转移到批判对象身上。不过要准备好批判材料,一下子就打在他七寸上。要弄就弄个死,不能缓阳!否则就震不住这些狗崽子。开始就不要叫王文才再主持了,这个大权你要夺过来,开始你就主持。”赵主任强调。
左青乐得嘴都合不上,口口声声:“坚决落实主任指示!”
“整团第一天我就不过去了。第二天转入实际内容我和几名领导过去为你助阵。我私下把咱造反时的难兄难弟公社农业站林站长也找来参加。”
左青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双手拉住赵主任的手信誓旦旦地说:
“你就放心吧,你的指示早已融化在我的血液里了,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说完乐颠颠地走出赵家的房门。
魏乐家吃完饭,都坐在炕上。好长时间沉默无言,这气氛,令王文才和李玫立刻感觉出:似乎有什么大事憋在这个朴实善良的家族每个心中。
王文才只好开口问:
“爷、叔:你们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我和李玫就回去了,你们也好休息。”
“忙什么?你家炕,老二中午就去给烧了!”魏乐说。
爷爷这时候不得不开口与两个年轻人诉说了前两天村里的传闻:
“才子这回回来,心里要有个底儿。听说放假前你得罪了那个姓左的畜牲,他向回来探亲的一个大干部打了小报告,说你反对贫宣队。”
听到这儿王文才立刻感到有些头晕,他镇静一会儿说:
“我什么时候反对他了?我只是建议学生放学后给老师一点时间备课。他听了立刻就急眼了,说我撵他。我说:‘我没撵你,你要不按主席思想办事你就走’”
李玫说:
“当时,办公室还有别的老师在。他太欺负人了,逼得才子说了一句有前提条件的话。”
爷爷说:
“咱们上当了,进了人家的圈套。那个大干部说这是一起反革命事件。”
王文才听着额头顿时冒出豆大的汗珠:
“这不是成心整人吗!”
爷爷说:
“我看你就到赵主任家去服个软,送点礼,看看能不能把这事拖过去。”
“不去!狼要吃人,它給他块肉,它依然觉得你身上的肉多”!王文才已经看透了赵的用心。
“万一能管事呢,我看就试一试。”魏乐说。
“不去!大不了回咱队干活,归刘队长领导,免得受那混蛋的窝囔气。”老二在一旁生气地插嘴说。
“你懂什么,少多嘴!”魏乐把老二的话塞了回去。
魏乐媳妇从外屋走进来,手里还拿着正洗的碗接过话茬:
“那两个混蛋,你以为给他送点东西就了事了,能吗?去年,赵的儿子与东街老洪的小子打架,吃了点亏,老洪花五六十块买东西给姓赵的送礼,不是礼照收了,人还是被他送派出所去了吗?”
屋里沉闷起来。
李玫难受得流出了眼泪,继而哭出声来。
魏乐媳妇说:
“李玫,你哭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眼下吃点亏就吃点,那两个东西张牙舞爪地祸害老百姓,兔子尾巴长不了。”
王文才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没有老阴的时候,总会放晴!”
爷爷说:
“这孩子的话中听,好人什么时候也不能总吃亏,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什么事放宽心,太憋屈就过来诉诉委屈。”
“恐怕以后也不能总过来了。看情况吧,别把你们也牵连上。”王文才说。
“牵连什么?你该来就来,还能把我们咋的?我就不信那份邪!”魏乐一向平和的人也来了犟劲。
王文才和李玫心事重重地与魏乐家道了别。魏乐媳妇拉着李玫的手说:
“什么事也别着急上火,咱得为肚里的孩子多想点。听婶的话,天塌不下来,塌下来婶给你擎着!”李玫伏在婶的肩上放声哭了起来。
“不哭。走,婶送你回去!”魏乐媳妇安慰着李玫同时喊了一声:
“老二,走跟我一起送送你姐。”
老二痛快地喊了一声:“好!”跑了出来。
掌灯时分,春子回到家里。
亓正一反常态,耐心地对春子说:
“春子,好长时间咱爷俩也没正经说次话了,你进来我想和你唠唠。”
春子默不作声地坐在炕沿上。
“你听说学校王老师的事没?”亓正问。
春子没回话。
春子妈一旁插话说:
“王老师,王老师,他和咱有什么关系?”
“你别乱插嘴!”亓正把老婆的话咽了回去,他接着说:
“咱在家里说,王老师那是多好的人啊,就因为父亲有点历史问题,赵主任他们就不依不饶地抓住不放。那姓左的就是一条狗,东一口西一口地咬人。硬给王老师扣上一个反贫宣队的帽子,听说是反革命事件。”
“什么?他说是什么事件就什么事件啊,天下不得有个理吗?”春子妈生气地说。
“人家嘴大,说什么就是什么!理,是谁都有的啊,你以为?”亓正说。
春子坐在那儿听着,知道爹说这些话,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点他和孙彪的事。她听着,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亓正实在是耐不住了,就单刀直入地说: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你也明白,我是为你好。你考虑吧。”
春子依然什么也没说,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创业队的青年们陆续回来了。
郭大海拿着两瓶好酒送給赵库:
“大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么长时间了,你在咱创业队帮我擎着这块天地,我省了不少心,什么事有你在我就有了主心骨。这两瓶酒好啊,别给大家喝,你留着自己喝。”
赵库接过酒,看着酒瓶上的红商标,说:
“这是外国货呀?西、西风。这名字不好!”
郭大海笑了:
“大叔,你喝了半辈子酒,没见过这样的酒吧?”
“外国的东西咱上哪儿见过?”赵库认真地说。
“哈,大叔啊,这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货。这叫‘西凤’,不是西风。是中国八大名酒之一啊!”郭大海告诉赵库。
“哦,这么贵的东西,喝了可惜了!”赵库说。
“不可惜,你是咱创业队的功臣,应该喝!我回家和我爸爸妈妈唠起你,都说你这老头好,他们说什么也要给你买两瓶好酒。”郭大海如实道来。
“谢谢你爸爸妈妈,你看得花不少钱!”赵库感动地说。
“大叔这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咱们该干什么得核计合计。”郭大海说。
“不忙,明天让大家歇一天,刚回来。后天咱们分两伙:一伙跟我上山割柴禾;一伙你领着继续在大甸子刨土煤子,过两天开化了就不好弄了,咱们种的山地地板儿薄啊,没粪肥不行。”
“要不我领大家去割柴禾吧,你这么大岁数,爬山越岭的,满山是雪,那么滑,不行啊!”郭大海说。
“我比你有经验,我到山上还能照顾一下大家,我这身子骨硬实着呢。你就在家领着女生和身体软弱的刨土煤子,不过轻易地不要用炮崩。”赵库坚持自己的意见
郭大海只好点头同意。
少许,郭大海小声与赵库说:“大叔,听说学校出事了。”
赵库急忙问:“什么事?”
“听说出了反革命事件。”郭大海一脸严肃的神情。
“什么反革命事件,说啊?”赵库有点急了。
“听人说学校王文才老师撵左青,被戴上了反对贫宣队管理学校的帽子”郭大海说。
“反左青就是反革命?他,他妈的,他是谁呀,是毛主席啊!”赵库急了。
“大叔你不懂,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不是玩艺儿也值钱吗?那小子名副其实,左得厉害,在咱这儿,没有不烦他的!”郭大海说。
“王文才那孩子仁义,说打成反革命就打成反革命呀?就我那混蛋儿子和这个姓左的下的药。不行,我得回去!”赵库的急性子又上来了。
“大叔,这回你听我的。你回去不好,与你儿子唱对台戏,让村上的人看了什么影响?”郭大海劝着火气冲天的赵库。
“管那个呢,随便坑害好人不行!”赵库气得眼睛发红。
“大叔,你看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看行不。咱不是去出气,是去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了才是目的。”郭大海继续劝着赵库。
赵库冷静下来,看着郭大海。
“我是想,明天早上你给县里的霍大伯打个电话。他是县教育组的贫宣队,让他请假回来参加批斗会了解一下情况,然后汇报给县里教育组领导。由上而下地解决问题。”郭大海很自信地说着自己的策划。
“对,对呀!你看我这脑袋怎么就没想到!大海呀,看来没文化什么也不行!”赵库佩服地说。
“不是,不是!是刚才把大叔气懵了。”大海说着脸上充满了希望的神色。
“好,明天早晨,帮我想着这事。我这脑袋好忘事,一天丟三落四的。”赵库提醒郭大海。
“你放心吧,大叔,我想着就是了。”郭大海应允着。
过了年,孤岭一队的沈队长说是到沈阳亲戚家去串个门,其实他是到市里去了一趟专程去看看他们的队的青年任茹。
从市里回来后他胆子大了起来,公开与队里人唠起了任茹家的事。队里开会之前,很多人围着他,听他有板有眼地唠着:
“任茹的病已经好利索了。我一进门就拉着我手一门说对不起我,其实是咱对不起人家。她爸爸解放了,那是群众组织里的个别人给人家编巴说人家是叛徒,人家是响当当的革命军人。现在结合到市革命委员会去了。人家可不一般,家里还有勤务员呢!任茹家不在那棚廈区住了,我到那儿一打听,人家都说搬回老住处了,那叫什么台来?我这脑袋怎么忘了?啊,对,叫北台。我又到那儿去找,一上了那小山坡就懵了,东西南北都分不开。那儿青一色的小洋楼,都建在树荫里,简直太带劲了!好不容易找到她家的小楼,门口那穿军装的不让进,后来任茹迎了出来,我才进了门。
任茹父亲到底是大干部,作派就不一样。见我进去,急忙放下手中的报纸,从大沙发上站了起来,听任茹一介绍,那热情呀,简直就没法说!
坐下后,我说‘我来看看任茹这孩子,因为我吃了不少苦!’
你猜人家说啥?人家还说她受苦算啥,听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孩子在你身边我和她妈放心啊!
这时候任茹母亲从二楼下来,介绍后,她和我们唠了几句就说:‘老任你和沈队长唠,我去做饭。
在人家吃饭?说实在的我还有点不敢呢,就说我看看就放心了,还得赶车回去。我给带来点山货,一点心意。
任茹爸爸接过去说:‘这是松树伞,这蘑菇炖小鸡好啊,我收下。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听我的:今天不走了,明天回去。我这儿,吃住都方便。
我说回去还有事,也没跟队里领导请个假。
任茹父亲说:‘补个假嘛,我给你们县里去个电话,让他们和公社沟通一下。’
说着人家拿起电话。那电话跟咱这儿的不一样,人家拿起来就说话,不用摇把摇。开口说声给我要县里李什么家,就直接说话了。他对咱县里说:小李呀,我老任,我求你一件事。
就听电话那边说:“任书记你骂我呢?有命令就下,怎么还求我?我还是你的警卫员!任茹他爸说:你给大边门打个电话,让他们和孤岭打个招呼,说他们一队沈队长在我这儿呢,来的时候急急忙忙没来得及请假,补个假,明天回去!
‘就听那边说:‘用得着吗?还用首长亲自请假。’
‘别说别的,你给我办了!’
人家那电话声音也大,两边说什么都能听清楚。
任茹她爸说完,放下了电话,笑着跟我说:‘这回你放心了吧?他一定能办到,过去在部队是我的警卫员,现在是你们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据说快扶正职了。’
那天晚上,我喝不少酒。你说人家那酒光喝不醉,可能就是他住那儿产的,也叫什么台。”
吴队长哈哈笑起来,嘲笑道:“这喝酒的,什么那儿产的,那准是茅台!”
“对,对,‘茅台’,喝光了,那杯子里还有香味呢!临回来还给我带回来一瓶。”沈队长自豪地说。任茹也快回来了,估计十天八天吧。
人家用小车给我送到火车站,任茹和他爸爸妈妈送我上了车,也不肯回去,一直火车动了,任茹妈拍着自己的兜喊:‘孩子看病的钱我给你拿回去了!’
唉,你说我上车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家一看我当时给人家拿了不到二百元钱,人家给我装回来五百!”
大家听着都说:“沈队长这回可开眼界了,见了大世面!”
沈队长说:“你们说的可一点不假。就说人家那床吧,一躺下就象上了咱们的稻草垛,宣宣的,象个大面包。那床有名,叫什么斯来,我又给忘了!”
吴队长说:“西梦斯。”
“看见没,还得有文化。吴队长没去就知道。”沈队长高兴地说。
下面又响起笑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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