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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姬和她的几世情缘

时间:2012/7/24 作者: 弥生时代 热度: 302619

  
  小序
  这是一部并不忧伤的童话,请你不要悲伤。
  我辗转几个地方,带着自己的破笔记本希望写完这个故事。对一个没有什么经历和阅历的人来说,你当然不能奢求我把这样的小说写得足够吸引人。我有的只是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眼里相对纯真的理想世界。在她眼里,明天还是一个童话,任何人都无权告诉她明天是怎么样的。我决定把这个理想世界写下来,多年后再来咂摸着它,看看年轻而轻狂的自己。
  <一>
  我有一个朋友,但其实我很难描述她。
  她是我长这么大唯一愿意把朋友二字加在她身上的人。我朋友很多,也就是说我基本没什么朋友。在我最烦最孤单的时候,没有一个我唯一想起的人,这经常让我觉得很寂寞。
  但是她不同,和她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而当我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两个人。这让我很舒服,你知道的,我是个女孩子,而女孩子很少有朋友的,于是她们不断找男朋友,她们总是需要陪伴和倾听,因为几乎只有极少的女孩子会耐心地听完另一个女孩子的琐碎。我也是一样。
  竹姬不同,她似乎是为了倾听而存在的。她每时每刻都等在那里,等着别人去跟她讲讲这个时代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但又极少有人愿意站在一棵竹子旁边神神叨叨地讲半天,所以竹姬在遇上我之前,她也很无聊。你知道的,我爱说话,但不爱说心里话,因为我怕没人愿意听,因为我也不愿意听别人讲。竹姬不同,我们供求很互补,我们快乐地诉说与倾听着。
  竹姬长得颀长而清秀。常年穿着小绿碎花的连衣裙,我从来就不觉得她漂亮,我一直觉得她美丽。我们聊天的时候,她总把裙摆往两边拉成一个弧形,这样我就有了一大片的阴凉。等到我把我冗长而累赘的故事讲完之后,我已在阴凉里换了很多种躺着的姿势,这时候我看竹姬,她歪着头含笑望着我,我知道我的倾诉已经结束,我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和草芥,轻轻地走了。竹姬于我,就像基督徒于教堂,都是一次清洗的过程。
  我总是对她说些在别人看来理所应当的话,别人会敷衍我说,你别这么傻,你会后悔的。竹姬不会,她觉得我很可爱。大概因为她许久没在人圈子里生活的缘故,她对人都极其喜爱,她对我这种正常思维的人极其喜爱。
  我经常对她说“我真想找个俗气的男人,我真想和一个俗气的男人过完这一世”,说得好像我这愿望很难实现似的。
  竹姬很认真地想想说,“嗯,我以前也这么想来着,我一直都觉得那该是一种多么幸福的生活呀,你看着他抽着烟喝着酒骂着娘搂着姑娘看着房,日子一定很生动可爱。”
  “是呀,你站在他身边,走到哪里都觉得很安全的,因为好正常。”
  “你和他吃着火锅,你看着他,他看着周围的姑娘,你在热气腾腾里,你品尝着烟火,你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和你毫无干系,那真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
  “这么说来,我好像真没经历过,你觉不觉得事情通常都是这样的,我们往往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事情,却总有一种生活离自己很远。就像你说的那种生活,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没经历过,而我又很清楚地记得,我确实真实地向往过,好吧,我又开始觉得我一片空白了,小稳,你快给我说些事情,什么都可以,你知道的。”
  竹姬荒乱的时候不多,所以她每次一这样,我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我的琐事,她叫我小稳。我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我只记得,我有一次经过一片竹林,有个声音叫住我,事实上她是在叫“小稳,”而我却站住了,于是小稳就成了她称呼我的代号。
  在我没完没了的琐事里,有很多男孩子,普普通通的,实在没有太多谈资。然而面对竹姬,什么都变得不一般了,我说他们的高矮胖瘦,性格脾气长相,竹姬一一分析,乐此不疲,她总是怂恿我出去和他们玩,看电影,吃饭,喝酒,跳舞,摘花,看喷泉,散步。她觉得我应该和每一个人一起玩,因为她觉得每个人都是天使,都是有存在的理由,我和他们的故事在彼此的人生里都是有意义的。
  “每一个人都会很有趣的哦。”竹姬总在我说完准备走的时候,这么强调,这么神秘。
  然而我依然会很讨厌他们,我发现我无法和他们交谈,于是我说些玩笑话,他们觉得我很有趣,很可爱。我并不打算告诉他们,我如此讨厌。因为竹姬说,你说的每一句不经意间的话在别人的生命中都是无法消除的,他们会在生命的无数轮回中带着行走,除非那一世山水相逢,沙花盛开,这些记忆才会消除。
  “那人人都会有这些记忆消除的时候吗?”
  “不一定哦,有些的话永远看不到沙花盛开的时候,他们会永远地带着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受了诅咒吗?”
  “他们,是永生之子。”
  “他们有什么特征?”
  “他们没有灵魂,他们有时会觉得空白,”
  <二>
  我曾经对她说,我多么想逃走。那一年,我14岁。她们都以为我是小镇无忧无虑的少女,她们不知道我的忧愁同我的少女情思一样蔓延。我走在青石板上,我走在白桦林里,我走在古井边摇着泉水,我不断地在葡萄架下遥望,我看着脏脏的小孩,我对自己说,幸亏我长大了,可是我真的长大了么?
  我总是听见有人在小声啜泣,我总看到有人深陷而黝黑的皱纹,我看到那些肥厚的大声讲话的嘴唇,我总大声地喊叫,你们能不能小声点说?
  “很好笑吧,我明明自己说话那么大声,我还要求别人说话小点声。”
  竹姬总会摸着我的脖子,她总能分清我是不是真的悲伤,就像现在这时候,她会很认真地听我讲完。她说“我们总是有无处可去的童年”。
  我觉得她说得真对,你或许没有注意看过一个小女孩神思的样子,她可能在玩一个破旧的娃娃,可能一边听妈妈骂骂咧咧,一边想着我什么时候一定会逃走,让你找不到。
  在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对车子有种痴迷的喜欢。我想我一定有过那样的时候,在路边玩着石子,听到远处的车子开过来,我会忘了手中的石子,看着汽车的从远处驶过来,驶过我的时候,我总会幻想它就这么对着我冲过来,辗过我,我想,我就会这么死了,就这样,在无人知道的角落和时间。然而,汽车总是稳稳地开过去,直到汽车尾烟拖着远走,我竟然心中很是失落。
  忘了告诉你,汽车尾气的味道我觉得好闻极了。每次小三轮开过去,我总会特意凑上去闻闻,那味道真的很不错。
  只有竹姬愿意相信,那味道很不错。她真宠爱我。
  我对竹姬说,我很喜欢坐在汽车前座,这样我就可以看到车子不断向前奔跑,那样我就会激情澎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幻想我开着摩托车兜风的样子,我长长乌亮的头发会在风里起舞,我会超越很多白桦树,不断前进。
  只可惜,我到现在都还没学会骑自行车。你无法想象,不会骑自行车的我对速度与激情有种偏执的痴迷。也许每个孩子的心中住着一头狮子,而这头狮子关在城堡里。
  竹姬说,“我似乎没有你那么细致的童年,在我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我突然就长到了十七岁。我只记得有一天,我镜子里的影像突然浑圆起来,我对着她凝视好久,许久看着她有些面熟,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天呐,你可能不知道,当我发现我不再是那个纤瘦的小女孩时,我居然惊喜不已。我走在路上,路人开始回头看我。我对着每个男人都用一种挑衅的眼光,你不知道,我多么张牙舞爪,我一路走着,一路的花都开了,她们盛放着一直延伸到有每个男人存在的地方。”
  我喜欢竹姬,也许因为轻松。我们的每次对话都可能戛然而止,居然一点都不突兀。
  每次我有话要说了,我就跑到有竹的地方,竹姬就会出现。她张开她的裙摆,我在阴凉下开始喋喋不休。
  有很多次我踏着小步过去的时候,竹姬的姿势很奇怪,她伸长白细的脖子不断吸吮,我看得到她脖子上的微微鼓起的青筋,不断吞咽。看起来很清凉美味。阳光慢慢照耀开来,湖面都是竹姬绿裙洒下的阴凉。竹姬一会儿后拾掇双唇,微微向我笑道“我在吃早餐哦。”我顿时想起,我还真没见过她吃什么东西的,她似乎永远不知道饥渴。
  “你吃的什么?”
  “露水呀。”
  “那玩意能吃?”
  “很甜,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呢?”
  “午餐呢?”
  “我没有午餐的呢,半夜过后才吃晚餐。”
  “晚餐是什么?”
  “也是露水呀。那时候的露水更香甜”
  “这么说,你的饮食倒是取之不尽的,绿色,环保,难怪你颀长而清秀。”
  我想,竹姬是简单的。
  <三>
  从十四岁开始,我开始梦游。
  也许是我太投入的缘故,我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那些冗长沉重的梦让我觉得难捱,每次我一睡下去,在几分钟之内,我就沉沉睡去,我知道我的梦生活在不断呼唤,牵引着我,让我留在梦乡眺望未来。
  我也记得,在梦里,我都会出行。我推开门,揉揉眼睛,踉跄着摸爬到一片水边,竹姬便轻轻把我接过去,笑着说,小稳,我等了你好久了。我记得那时候月影斑驳,竹姬的裙影倒映在水中,小碎影姗姗可爱。整个世界因为安静而显得有些喧闹,小蛙小虫的碎碎念念也竟然构成这小自然。我合着睡衣就这么挪坐在竹姬的裙影里,我还记得我的齐肩的头发在偶尔吹过的风里拂过我的脸,吹到我嘴巴的时候,我咬住一捋头发,接着把头埋到我的头发里,歪着头在这小夜曲里和竹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小稳,你总有一天要走的吧,离开这小镇,去遥远的地方。”
  “会的,我要走遍所有道路延伸的地方,你知道的,当我看着一段路的时候,我总在幻想它的前面和后面一段路是什么样的,我在幻想它的路旁会有些什么,是否也有个姑娘像我这样在路边捡石子,然后也呆呆得望着汽车尾烟,看道路一直延伸,你说会不会每一段路真的会有一个小女孩在捡石子,在望着汽车远去的背影?”
  “嘿,不管怎么说,有幻想总是好的。”
  “你不能幻想?”
  “我只有回忆。”
  我突然就替竹姬悲伤了起来,我要是不能幻想,我觉得日子真的不能继续下去,我当然不能把这话对竹姬说,我怕她和我一样悲伤。但其实,竹姬的脸上并不有悲戚之色。
  “你的回忆里有什么,竹姬?”
  “嘿,回忆,我倒好久没有回忆了。”
  “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什么?你跟我说说,我帮你存起来。”
  “不,小稳,那些东西似乎在我依附在我身体的器官壁上,嵌入进去后,很难抠出来。自从我的灵魂飞离身体,我无处悲伤后,我就靠这些回忆维生,这些回忆无处安放,每次被我提取出来一次,就没有地方回去,在灵魂的空壳周围游荡,近些年,我越来越少哀愁,我越来越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这些回忆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小稳,你想看到它们吗?”
  我说我想。
  似乎从那晚开始,我们的角色开始互换。我停止了喋喋不休,因为比起竹姬的故事,我的明显乏味。我开始了托着腮帮子歪着头听她讲述她的漫长故事。这些故事长得我几乎在怀疑是不是有结局。这些逼仄的记忆幻化成无数破碎的影像像我砸过来,让我目眩眩晕。每次我都以为她的故事要结束了,结果每次都又再一次开始。在她这个长篇故事里,我像过完了一生。
  <四>
  小稳,我跟你说过的,我是一不小心就长到了十七岁。那一年南国的冬天没有下雪,没有下雨,只有刺骨的风这么刮着,天空似乎都要被刮下来,我看见所有的树木在风中瑟瑟发抖,倾斜着的腰冻瑟得像姑娘的脸颊。我看着窗外,摸摸自己冰凉的鼻尖,又看看房中飞在空中的木炭星子,我走过去,仿佛能在火里看到年轻的自己。我突然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我似乎从来不照镜子。我走进姐姐房里,姐姐自嫁出去后,房中就极少人来,桌上的铜镜都有了薄薄的灰尘,我用一只袖子抹掉,镜中首先出现一张脸,这张脸并不生动,甚至没有气息,眼珠子也木木的,整张脸都很抽象。
  也许是我对这张脸很不满意吧,我用另外一只袖子拂去脸上的灰尘,白色微露,我继续拂着,脸上一个冬天被木炭熏出的暗淡逐渐现出白色的条纹,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我跑回后院,我知道那里有一个水缸,我揭开来,我在水中看着自己,我还是不满意,我捧一掬水拍打着脸,脸渐渐清晰,清晰,我把整个脸都埋到水里,让脸彻底在刺骨的水中,刺骨的风不断让水中的脸的样子荡漾开来,当整个脸最后映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冻红的原因,竟然生动起来,我不断拂着脸边的头发想让它们齐整好看清楚整个脸的轮廓,孰料脸边的散发越来越多,我索性把头发都散开,披在肩头,我仿佛发现什么,又重新跑回屋里,在那面铜镜里,我久久地瞧着自己,仿佛多年前在镜中看见的姐姐,也是这样的长发披肩,也是这样红润的脸庞,也是这样的在镜中久久地发呆。但我似乎还觉得少些什么,我的眼飞快地在房中穿梭,在镜台边我摸到了一个盒子,我把它揭开,把里面的东西呡到嘴唇上,我看到红色如桃花般蔓延。这个动作我熟练得彷如为它准备多年,而我确实是第一次做,很奇怪吧。
  我一层一层地脱下我的棉袍,我的身体逐渐变得纤瘦,这些缠绕我一个冬天的桎梏,我觉得累赘极了,当我全部脱下的时候,我觉得这身体丑陋到有些不自然的可爱。我笑开了,我的嘴角开始上扬,我的眼睛甚至闪着光,我看着镜中的脸居然肆无忌惮,我开心地笑了。
  我迅速穿上衣服,我来不及关上房门,我飞快地跑出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我只知道我穿过了一间间屋子,穿过了一条条巷子,飞过遥远的遥远的那座山后,飞过陌生的山谷,我飞过一座主人的城堡和花园,我看见一个孩子蹲在路边哭泣,飞过这个干燥刺骨的寒冷的冬天,看到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
  我从午后的慵懒跑到黄昏油灯初上。我一点也不担心家人会在等我,我觉得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我几乎有种等待未知的感觉,我几乎就觉得我从这条弄堂里一直走进去,在走回家的途中,我就会等到我的未知。他一定会走过来,我们就这么在万家油灯的影印里邂逅。
  我就这么走进去,走进这巷子,天就这么下起雨来。
  我提起我的棉袍,头发已被打湿,我索性又把被拢上去的发髻散开来,随它散落一肩的柔软,我幽幽地走着,湿漉的路面里油灯影影绰绰,在迷离的光与影中,定有种万水千山的相遇。
  我一直走着,走在这雨巷里,我期待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男子走过。这条路好漫长呀,我拖着我逐渐厚重的棉袍,雨水开始打到了我的脖子上,我窃喜我的脸一定被冻得红润润的,一定凄楚而可爱。
  墙角有一个孩子跑出来,甩着手仰起头来舔舔久违的冰凉雨滴。他穿着一件雨衣,罩住了厚厚的棉袍,冷冷的冰雨打在他红红的脸上,仿佛要裂开,我感觉到了疼痛。接着又有个孩子出来了,接着又有一个,又有一个,整条巷子霎时雨衣攒动,我从这边看过去,他们仰着的脸让我看到了一片盛开的微红,破碎却又生动可爱。
  孩子突然就朝我涌了过来,我看到他们红红的脸庞组成一条流动的灯河,他们朝我涌过来。
  我看到了巷子尽头的少年。
  他撑着伞。
  他朝我走来,我看着他,目不转睛。我看到他的袍子下摆厚重的雨滴滴在路面油灯的影中,我觉得那样子温暖极了。
  我知道他一定会在我身边停下来的,然后问我要不要共伞,然后他会送我回去。我停下来不动,他走到我身边停下来。
  “姑娘,你家住哪里?”
  我没说话,我钻到他伞下,我们往前走去。走过一群穿着雨衣的孩子,我看着他们盛开的脸庞,觉得温暖极了。我们走过的地方,油灯一路掌上,我几乎觉得时间就要停止。自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命运将随他如车辙般不断向前滚动。
  “我刚刚走进这巷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会碰上你,你觉得你会碰上我吗?”少年笑笑不说话,我想他一定也这么觉得。快到家的时候,我不断地仰望着他的侧脸,他一定也看到了,他装作专心撑着伞,他似笑非笑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我跳上我家门口的阶梯,我站在高处,这才看清楚他的脸,我伸开手去摸着他的脸,我真想记住这样子。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我把玩,我忍着笑对他说:“我到家了,你要记得我的样子哦,我们会再见的,只不过要很久很久,那真漫长呀,不过,你放心,我会等你的。”
  少年看着我,他微微笑。他肯定觉得这姑娘今天肯定冻坏了脑子了。
  他说,好,我记住你的样子了。他看着我走进家门,我再也不回头看他。
  我一路小跑跑过园子,跑过几间屋子,我走进姐姐的房中,和衣躺下,我的头发还没干,我任雨滴滴在枕头上,我只脱了一件湿得很厉害的袍子,我拉过被子,睡了过去,我再也没有醒来。
  次日,红花轿没有接到我,爹爹对他们说这孩子昨晚出去淋了雨,染了风寒,不幸毙亡。夫家觉得很霉晦,没有把我的尸体领回去,爹爹很失望。他把我用席子裹了,就着一棵树埋了,他说好认,免得树墓碑。
  爹爹不知道的是我在地下不停地挪动,我早就不在树下了。我在每一个有少年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我看着他落榜时的沮丧,我看着他回家继承家里的铺子,我看着他每日在铺前来回踱步,我看着他把一个姑娘带回家,看着他把一个孩子抱出来晒太阳。我看着他的孩子日渐长大,我总在旁边陪着他玩耍,看着他别让他掉进池子,这孩子真的可爱极了。
  墙外的桃花也不知道开了多少次,有一天我睡了醒来,身边站着一少年,他也穿着长长的袍子,他站在墙边微微笑着,我知道这情形我曾见过的,多少年前,在那个突然下着雨的小巷,在油灯里,有一个少年,也曾微微颔首。
  他的孩子竟然也长成了少年,我居然不知疲倦地守护他这么多年。再过了这么些年,也许又有一个这么样的少年吧,我那时候这么想。
  我看着他那青葱的脸庞逐渐苍老,那明媚的眼睛逐渐浑浊,我居然很庆幸自己在最年轻的时候死掉了,他看到了我最美丽的脸庞。有那么几次,看着他伫立墙根的时候我在想,他有没有一次是在想我,我的模样大概已经模糊了吧。多少个十年过去了。也许他曾在那条油灯影印的小巷里遇见过无数披头散发,神情呆滞,言语痴癫的姑娘吧。不知道下一世我们遇见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我。
  我几乎已经在等待他的死亡。
  在下一个少年长成的时候,他已经病危在床,那个最后长成的少年穿过一大串屋子,奔向床边大声呼唤爷爷的时候,我知道他就要死掉了,我们又能相见了。我看着他的衰老的灵魂像一只飞芒,穿过高山田野峡谷溪水,最后停留在一座农舍,这家有个临产的妇女。我看到他的灵魂发散成火星,坠入妇女体内,接着一声啼哭传出屋外。
  我居然喜极而泣。
  <五>
  我终日游荡在农舍外,我等着他长大,我的小男孩。
  我的小男孩喜欢玩泥巴,他喜欢把泥巴捏成各种动物的形状,这些动物都长着嘟嘟的嘴巴,长长的鼻子,圆圆的眼珠,每次我都几乎要笑出声来。他还喜欢踩狗的尾巴,狗总是立即掉转头,他就满山跑,狗也跑,我也跟在后面跑,满山都是我们的欢笑声。似乎从没有人来阻拦我们野蛮恣肆的童年,路人通常只能看见一条狗和一个男孩,却能听到三个东西声音在叠加,路人不会在意,他们会以为是这个男孩和这条狗太忘情地玩耍。
  有一天,我的男孩不再玩泥巴了,那些泥娃娃都被打回了原形,他们的嘴巴,鼻子,眼睛都尸首各处。
  再有一天,狗走了,在一个冬夜的清晨,它趴在园旁的石头上再也没有醒来。我看到我的男孩眼睛里噙着伤悲。他在院子里搬弄了半天,做出了一个木框,他抱起狗的头和脚,把它安放在木框中,他再搓一根麻绳,把木框拴住,背在肩头,开始奔跑,跑遍了他们所有曾经一起玩过的地方,我听见那个下午风就像一把镰刀,仿佛可以刮开他的脸,刺骨的山风里,我看到他额头细细的汗珠。在黄昏的时候,我看到他把它埋在了日落处一棵小树旁边。
  男孩走后,我去看了狗。我决心收留它,我开始用我不多的元气唤醒它,我体质虚弱,修炼几十年还变不了人形,我很着急,因为我想尽快回到人世,和我的男孩相遇。把狗唤醒后,我变得更加虚弱了,之后几天都是狗在照顾我,对了,为了好称呼,我叫它青皮。
  青皮比我灵性好,很快便赶上了我的步伐。它和我一起在地下挪动,然后出现在每一个有男孩的角落。我似乎又回到了三个的日子,只不过换成了我和青皮在暗中观望他,我虽然没那么无聊了,但我心里居然希望青皮日夜与他相伴的样子。我看着他的神情越来越暗淡,他的脸庞却越来越坚毅。
  再后来,他的母亲过世了。他却似乎彷如竹子拔节,一夜之间变得伟岸。
  埋葬完他母亲,他来到小树旁边,坐了下来,我牵着青皮守护在他旁边,他沉默不语,我却比他还悲伤。
  回去后,我也沉默了下来。青皮看着我,它也很沉默,它知道我是如此地想回到人世,回到他的身边,可是,我说过的,我体质孱弱,修行不够。这天晚上,我悲伤得早早入睡,我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我的灵魂变得很飘渺,我的周围都是火星,我被注入一股力量,我渐渐脱离了阴郁,全身闪亮而炽热,然后全身又变得无比轻松。天明的时候,青皮睡在我的身边,我看到了它眼角的泪水。我突然才意识到在我冗长的梦里,青皮用完了它全部的元气,我得以回到人间,我不知道该对青皮说些什么,我把它抱起重新放到了树下的木框中,我想,我很快又会和它相遇,十年,或者二十年。
  我的男孩,不,他已经长大了,我应该为他取一个名字,叫他松子吧。松子捡到我的时候,我穿一件绿色衣服,他抱起我,在他庞大的臂弯里,我的身体完全可以蜷缩,我睁着眼睛看着他,他没有看我,后来我努力睁大眼睛,他还是没有看我。我想,他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随他回到屋里,家中空无一人。东西却整整齐齐,我脑中闪过无数种方式,我在想他会怎么安置我,既然把我捡回来了应该就不会把我扔回去吧。我想过最坏也就不过把我卖到青楼去咯,想到这里,我脑中出现了一幅组图,那个前世在雨巷油灯里撑着油纸伞的微微颔首的少年在下一世把她卖到了青楼,他换回一些银子,在回来的路上遇上酒家,他在里面痛快地大喝了一顿,然后醉醺醺地回家了。我想,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了吧,当然还有最坏的结果是把我卖到那里面之后,他再也没有去光顾过,那样,我这一趟入人世并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么青皮也就可能永远睡过去,再也不能醒过来。
  然而,这个健硕的农夫没有卖我,没有喜宴,没有见证,甚至没有预兆,我成为了这间农舍的女主人。
  那是一个阴晦的傍晚,天空压抑地仿佛要掉下来,他没有出去干活,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了看在生火的我,
  他说:“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我眨着眼睛,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走了过来,抱起我,走向里屋,我看到了屋檐垂下的雨帘,之后,雨下一整夜。
  我再也没有走出过那院子,由于体质孱弱,我干不了任何户外的活计,我拾掇一下院子,打扫一下屋子,生火煮饭,其他时间我就搬条板凳坐在门口,眺望着他回来的小路,偶有邻居经过,碎碎私语,我想他们一定在想,这家怎么多了个年轻的姑娘呢?我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除了他,我不在乎任何人的脸色和话语,千辛万苦修了一世,只为与他相逢。
  他回来后,我们开始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坐在门口看着夜色,这夜色或满天繁星,或夜凉如水,或寒风凌冽,再晚一点,他就会把我抱进里屋,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们很少说话,我从来不觉得气氛有点沉闷,我觉得这样很安好。你不知道,在过去的多少年里,当我躲在远处偷偷观望他的时候,我多么想和他见上一面,我多么想抱着他,即使什么也不说,就这么抱着,这些都实现了,我觉得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几乎就觉得日子应该就这么过下去了,然而,并不是这样的。
  在一个阳光如施舍般洒落的午后,我看到了篱笆外的小孩,他们探出头来打量我,在他们眼中,我是陌生的。他们玩躲猫猫,有一个孩子钻进了篱笆,我怕他弄坏我的篱笆,我于是把院门打开,他们于是都跑了进来,我和他们玩了一个下午,太阳西下的时候,松子回来了,但是我还没有做饭,我一脸愧疚但高兴地跑到里面去生火了,他见我哼着歌,很奇怪。
  “你今天下午干什么了,这么高兴?”
  “我好久都没有看到孩子了,还是那年和你在那雨巷里看到满街的小孩穿着雨衣,舔着雨滴的时候。”说完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乱了,他肯定记不起来了。
  “你喜欢孩子吗?我们也可以生一个的。”
  “你喜欢吗?”
  “这些肯定都会有的呀,迟早的问题。”
  我沉默了,这天夜里,我失眠一晚上。
  我在想,我的修行是不够的,青皮牺牲了自己也才够我早十年来到人间,哪还有那么多多余的元气来生小孩?
  我想我迟早是要离开他的。几年之后。
  在我漫长修行的前世,姑姑告诉我,即使我修到了转世的行,也要学会及时抽身,切不要留恋这人世的美景,她说只要我死在他前面,下一世我就会继续遇见他,不然我的灵魂会飞走,再也不能修成人形,我将成为永生之子,永远隔离在尘世之外。
  姑姑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更不觉得这很艰巨,我想我只要能上去看他一眼,和他一起生活,我就已经足够,然而,如果我看着这一天如洪水猛兽般向我涌来的时候,我居然感到一种末日般的孤独。
  在最后那几年,我比以前更加勤快,我早早地起床,我希望把一天变成两天,我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想努力看清楚他的样子,我看着他干每一件事情的动作,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我问他:
  “你记得以前在哪里见过我不?”
  “没有,在那路边的时候是第一次见到你,你穿件灰绿的袍子,嘴唇死灰死灰的,脸却冻得通红。”
  “你怎么从来不问我怎么在那路边的?”
  “这年代,昨儿村口那光棍王跛子在河边捡到俩,他还嚷嚷这俩的脸色不好,怕是活不久的命,昨晚我去后山捆柴的时候,就见他把那长得俊点的背回了家,嘿,他嘴上说得好。”
  “你不是说我脸色也不好吗,怎么也抱回来了?”
  “我在想有总比没有得好,起码回家吃得上热饭,日子总要过下去呀,跟谁不是过。”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去找我吗?”
  “你别出院子就可以了,去外面的话保不准跑丢。”
  “我要是这么凭空消失了呢?”
  “嘿嘿,你是要像嫦娥飞上天吗?那我可就没有法子飞天。”他摸着头憨厚地笑着。
  “我飞天后,你还会想起我的脸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大概是记得的,你的脸好记,总是瘦瘦的。”
  “除了瘦,你还会记得我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他出去了,王跛子来叫他。说那捡来的模样还挺俊的堂客在家里闹得厉害,王跛子没有办法。
  “那王跛子,嗨,见到别人家的媳妇都痒的,抱来的白净堂客,岂有不折腾的。”
  他出去了,这一世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他回来的时候,早已是半夜,他以为我早就睡了,他也就躺下,第二天他醒来,看到了枕边的我,我没有睁开眼睛看他,我再也没有看他,我没有看到他看到我死去时脸的模样和神色,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尸倌说是昨晚半夜在外面吹了冷风所致,死的的时候是后半夜。
  “这遍地饿殍的年岁,死于风寒,倒是贵气了。”尸倌走的时候感叹道。
  松子把后山爹爹留给他的唯一的楠木给砍了,熬了两晚上给我做了一副精致的棺材,做的时候,他不时地来量我的身形,有一次量的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凉得已经变形,我看到了他满眼的黑眼圈,他的眼睛因为干涸而布满血丝。棺材做好后,他把我抱到里面,大小正合适,这种细致活,正是他擅长的活计。把我放到里面后,他马上把盖子封上,他想把钉子锤上,锤子在半空中犹豫了很多次,他终于还是把盖子打开,他端详着我的脸,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这么端详过,他每次看我总是附带着看某个东西一样,一扫而过,我今天却受此殊荣。“你看清楚我的脸了,下一世你就能记起我了吗?”我心里笑着,看他慢慢把盖子盖上,随后响起有规律的敲钉子的声音。在这声音中,我仿佛第一次看见死亡,我感觉自己要走向悬崖,悬崖下都是云雾,我在雨雾里身体轻如纸片就这么坠落下去,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的身体一片冰凉,这敲钉子的声音把我推向了无边的黑暗与玄冥。
  这敲钉子的声音也引来了众多围观者,王跛子和他那俊俏的堂客也来了,王跛子说:“这棺材真挺俊,都不像棺材了,松子,你真像在埋娘,不像埋媳妇哩。”隔壁王婆小声对一妇人说:
  “这姑娘来了许些年头了,从不跨出院门半步,住在这隔壁都没有声响,我有次在院门口远远地瞧见她,走路都没有声响,倒也不是长命的相,那脸也难以记住,竟不像这世的人似的。”
  “是呀,可见捡来的总是不好的。”那妇人揶揄着,还不时指着王跛子媳妇儿。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松子便背着棺材出了村口,过了一条河,是个小山坡,那里有棵树,我觉得这路程好熟悉,看到这树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清晨,我看着他背着一个木框,里面装着青皮,他也把它埋在了这树下。想来,自从母亲过世,他也是很多年都没有来过这树下了,我以为他把它忘了,今天我们又回到了这里。
  从那日起,日头已经下去的时候,他就来树下坐坐,我依稀记得从前这个时候,我都是做好了饭菜,然后搬条板凳坐在门口,眺望他回来的那条小路。
  我想,在树下陪伴我的这些日子,他都是能想起我的脸的。
  隔壁王婆给他说了好几个对象,他总是看完后就推脱着不再继续下去。
  王婆说:“松子,你现在倒挑了,以前路边捡来的都能过日子。”
  后来王跛子死了,他偷狗没有偷成,被主人用棍子打断了另外一条腿,在家里躺几天后便一命呜呼。
  是松子帮他做的棺材。跛子走了,他经常去帮那妇人从后山挑水回来。
  过了几天,他对王婆说:“要不,你去给说说,我把那妇人收了。”
  王婆说:“你什么样的找不到,要找王跛子的寡妇?”
  “我喜欢捡来的”松子说。
  松子再也没有来过我这小山坡。这女人真争气,生了一儿一女。
  王婆说,“这女儿倒有点像之前的那姑娘,脸庞清瘦的,走路像飘着。”
  松子停下手中的活计,久久地注视着女儿,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干涸地像那个夜晚我躺在棺材里看到的松子。
  我每天都跟在小女孩后面,我看着她玩泥巴,我看着她捏成嘟嘟的嘴巴,长长的鼻子,圆圆的眼睛,我想起了我的小男孩,他以前也这样和泥巴玩耍,我也想起了青皮。
  我说过,我过十年或者二十年就会来找它的。我把它唤醒,我给它讲述这些年我和松子的故事,我牵着青皮追着小女孩满山地跑,我听见山风在耳边呼过,我看见山在倒退,我看见小女孩的头发散开来,我突然就想起上一世在雨巷内那油灯里那女孩,她也曾这么满山地飞跑。
  我知道松子想不起我的脸。就像他想不起上一世他撑着油纸伞走进那雨巷一样。
  <六>
  “小稳,我好累,我想休息会儿。”
  竹姬面容枯槁,一脸倦意。她的身体仿佛都被抽干,怏怏地。我赶紧下了池塘,把荷叶上的露珠逐一送上来给她吸吮,我两腿像两根棍子在池子里如船的两浆一般划动,那里面的烂泥不断地使我的两只小腿酸痛,越痛越麻木,越麻木越划动,后来我就这么坐在了烂泥里,我觉得舒服极了。我回头看看竹姬逐渐张开的身体,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竹姬用手挑着我,把我飘在池子水面移动,彷如一片叶子般轻盈。等我洗净了泥巴,她一把把我搂过来,我又坐回到她的裙影里。
  “我觉得我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都分不清哪里是真的,哪里不是真的了。”
  “嘿,小稳,其实我也经常这么觉得,每次在我又在另一世碰上他的时候,我总觉得上一世是在做梦,但是当我看到他脸庞那么熟悉的时候,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就是他,他一直都在那里,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每次在他没认出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很孤单?”
  “小稳,孤单,嘿,孤单,习惯了就觉得事情本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了。这个世界多热闹呀,但好像无论多么热闹,你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像你,那么多的人簇拥着你,但总是想跑到我这儿来一样,当习惯不热闹了,偶尔热闹一下,倒觉得刻骨铭心。”
  几天过去了,我都没有去见过竹姬。事实上,只要我不去见她,我的生活依然别无二致,我热闹地生活在这个热闹的世界,我几乎要忘了她安静的存在。竹姬带给我的影响是,每当我走在街上,我都会在想每个走向我的人会不会与我在前世发生过什么,今世他来看我,他后世将在一直等着我,我开始对每个人有种悲悯的疼痛,我开始觉得每个人都是不容易的。
  没找竹姬的这几天,我都在收拾行李,我将离开小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的未来会在那里衍生开来,逐渐具体而清晰。
  我是雀跃的,我在等我未来的心情是如此虚无缥缈却让人痒得难耐。我有时候在想,竹姬那一世在走进油灯影印的巷子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心情。竹姬是存在的,我没有想起她,是因为我从未将她忘记。她一世又一世的诉说像幽冥于我一样如影随行。
  我决定在我离开小镇的最后几天听她把故事讲完。
  <七>
  也许是害怕了等待,我离开他后并没有等到他死亡,我害怕他帮我敲棺材钉子的声音再次出现,我害怕看见他躺在那里,等着另一个人帮他敲。我害怕他也会有种我那时候的感觉,身体不断下沉,灵魂却四处逃窜,等着被安排的宿命。
  我觉得我也在长大,我想起以前那雨巷里的少年,我欢欣地看着他衰老和死亡,我想,我正在不断地害怕,我害怕我会一直这么害怕下去。
  这一世,我没有主动去动用元气降临人间,我等着姑姑把我推出去,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我出生的时候没有哇哇大哭,只有小声啜泣,接生婆说:“这孩子将来肯定很斯文,哭得都收敛。”母亲很惊恐,生怕我不健康,她反复拍打我,我依然只是小声啜泣,母亲心里想怕是将来不好的。
  在我满月的时候,母亲拿来一个大盘子,里面放着很多东西,有书,有算盘,有胭脂,有佛珠,有针线,等等,她特意把针线放在我的眼前,她希望我随手抓的东西,能碰个好兆头。盘子周围人头攒动,都是我不认识的亲戚,但这其中当然也有我的父亲,他很难得地过来,还有我的姐姐,她也爬到了盘子边上,他们都在等着我抓个什么东西。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望一遍后,我爬到了最那边,抓着一副塔罗牌不放手。人群顿时由骚动转而寂静,因为那副牌不是属于抓周的东西,那是一个亲戚放在那儿,准备看我抓完后拿走的。我抓着塔罗牌后,再也不看任何东西。
  母亲决定带我去问问仙娘。那仙娘神神呼呼地叫喊一阵后立即用另一种声音对母亲说:
  “这孩子本应该是男孩,只因生她的那床下有千年古墓,便幻化成女体,你只管好生抚养,将来不比男孩差的。”
  母亲听了后好不欢喜,赶忙告诉父亲,父亲也好生欢喜。
  “这孩子怕是以后不同的,”他说,说这话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当初生下来是女孩时的淡淡的失望,他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仙娘的玄冥般的预言让他虚荣心极度膨胀。所以,我自生下来就受到了不同于姐姐的待遇。我姐姐总是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这么说:
  “你看你妹妹,从来就不为这种小事哭的,你应该像她学习。”于是,我就真的乖乖地不哭,我自己也在邻居异样的眼光中觉得自己是不同的,于是,我好像真的从未哭过。每当家里没有油盐酱了,父亲便会让我出去买,即使是天色已经黑了,我总是光着脚一溜小跑穿过巷子买了回来,只为回家得到父亲的一句夸赞:
  “这丫头倒像个男孩子,不怕黑,勤快,利索。”然后他又开始数落姐姐,姐姐半夜上茅房都要我作陪,她总是拿着她的好东西央求我陪陪,父亲对姐姐露出轻蔑的神情的时候,我也对姐姐露出鄙夷的神色,我骄傲得仿佛自己真的是个男孩。然而,谁都不知道在每个黑漆漆的夜晚我穿过巷子时,巷子尽头出现的醉汉每次都让我心惊肉跳,我却从来没有对谁提起过,即使是我的母亲。
  父亲开着一家包子铺,他对每个顾客都一脸谄媚。他总是无限地吹捧别人,又无限贬低自己,而别人又会来吹捧他,于是他也就顺势吹自己,他很享受这种感觉。我从五岁开始便提着一大篮给别人送包子,我一只手提着篮子出门,走远了我就两只手放到一边,一起提着篮子,很低很低,以至于从远处看去就像在拖着一个大篮子。每一趟都艰辛无比,而我在这过程中唯一的动力是回到家,父亲会对顾客说:“我这丫头,倒像个小子,可勤快了。”他看到父亲脸上骄傲而虚荣的样子,觉得这几乎是自己的使命。
  父亲很吝啬,对母亲的亲戚如此,对自己的亲戚也是如此。他对感情很淡漠,他只知道赚钱太不易,所以他吝啬到扭曲,每次看到母亲花不该花的钱,他脸上会有种要哭的神色。这种神色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每想起都让我惮惧和难过。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我那时候所做的所有勉为其难的事都是要逃避这种惮惧和难过,我很虚荣地想看到那种骄傲的神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反感父亲对我糖衣炮弹般的剥削,这种反感一度升级为一种憎恶,我开始憎恶那副嘴脸。而随着我慢慢长大,慢慢出落得美丽与娇柔,他脸上的轻蔑与失望也越发地明显,他对我越发淡漠,他甚至更喜欢姐姐,因为她至少乖巧,而我总是硬硬的,越来越和他远离。再后来我对他的反感升级到我会用最尖刻的话来挖苦他,他每次都气急败坏,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就在母亲把我从仙娘那里抱回来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我将是他的克星。
  母亲其实不是个胆小,唯唯诺诺的女人,她甚至对父亲吹毛求疵,她也挖苦父亲所有的毛病,她甚至也嫌弃他。但是同时她也一样很惮惧父亲那扭曲的哭脸,我想那肯定也让她无比悲伤,她也无数次讨好父亲膨胀的虚荣以及默默接受了他变态的吝啬。
  所以,她无法掩护我逃离那种惮惧与悲伤。
  所以,我从十六岁开始就觉得无家可归。那时候我离嫁人还远着,又不能出外谋生,其实我一直都不悲观,我觉得每个人即使比别人少了点什么东西,总有她存活的角落,我相信事情一定是那个样子的,我决定找到我存活的角落。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不停地做梦,梦里都是我的父亲,我总是设想各种他的死去,梦见他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梦境如此真实,我每次都吓得醒了过来,眼睛是湿的,枕头也是湿的,每次醒过来我都觉得很对不起我的母亲,因为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她。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希望他死去从而预设他的各种死亡还是我因为害怕他死去从而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疲惫不堪。
  我恨他,我想到他的脸时我憎恶不已,我想不到那样的人会成为我的父亲。但同时,一想到他会死去,我又不见得有多高兴,我甚至会很难过。
  我甚至想像当他老了的时候,他孱弱,贫病的时候我会怎样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他的变态的吝啬和事不关己的冷漠总让我担心他老了会被整个世界抛弃。但每次见到他对我轻蔑的神情和他对母亲吝啬到哭丧的脸时,我在心里无数次诅咒他应该被整个世界遗弃。
  也许我和母亲一样,都从心里憎恶他,看不起他,但又不断地祈求一种圆满,就像我们总希望在他脸上看到一种骄傲的神色一样。
  姐姐嫁得很好,夫家对她很不错,她的相公更是对她百依百顺,她的相公对她好,父亲于是对她更好,特别是当着姐夫的面,他会拼命地对她好,好似她在家里从来没有吃过苦一样,他毫不掩饰对姐夫的谄媚与讨好,对姐姐也客客气气的。他说:
  “我这大丫头在家没吃过什么苦,人也懒,不过倒是福相,这面相倒也是旺夫的。”于是,两家人都笑了起来,他们一团和气地说着笑着逗着新生的大胖小子。
  从此,父亲开始笃信懒人命好,比如他那大女儿,命就很好。他逢人就夸亲家待自己如何好,多承蒙人家照顾,自己几世修来的福气。不像他以前吹自己的时候会长铺前文,现在直奔主题,毫不掩饰,从那一天起,他骄傲的神色如同不落的日头,把我带给他的阴霾一扫而光,他神采飞扬。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在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身边睡着青皮,他不断晃动的尾巴让我觉得我还是存在着,没有消亡。
  我告诉青皮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的梦如此真实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又经历了一世。我抱着青皮大声喊叫,我觉得我的心都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世界由于我的撕心裂肺而变得异常安静。
  我喊着就睡过去了,睡醒后,我开始细细地回想我这一世的情缘。
  在这一世里,我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是个局外人,我应该超脱地看着这个故事发生然后消亡,而恰恰相反,我为这个故事倾注了我全部的喜怒哀乐。我以为我就要永远地活在那个故事里,但是姑姑把我领了回来,她担心我再不走,我就会灰飞烟灭。
  最让我难过的是,我居然没有记得他的脸。我现在才知道,我的父亲,那个我憎恶的父亲就是那一世雨巷油灯里的少年,也就是那一世沉闷不语的松子。而我在这一世里我对他完全没有任何爱欲!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亲近他,我也不觉得那怀抱里有我需要的温暖。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觉得一定是哪里错了。
  我再没有回去看过他。
  我不知道当我走到那堂口看到热腾腾的包子边父亲那张吆喝着谄媚的脸时我会有多么绝望。我也怕看到母亲那张对父亲嫌弃又默默讨好的脸,我怕我会忍不住想带着她逃离,而我能带她逃离的方式只能是死亡。我害怕见她,因为我不希望自己生生世世还多一个让我牵挂的人,我心力交瘁。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否是我无数次在梦里预设的很多中的一种,死亡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种可怕的终结而是一种交接。不同的是,在我第一次在雨巷里遇见那少年然后决定为了能够生生世世追随他而欢欣地死去开始,此后的死亡不断地变沉重,因为我知道了死亡对当世之人是何等残忍和痛苦。你知道的,小稳,随着我一世一世地轮回,我也在不断长大。
  <八>
  我带着青皮,青皮跟随着我,我们进入了漫长的休眠时期。
  我恳求姑姑,我说下一世我不愿意出去,我想修行,姑姑看着我疲倦的容颜,用她半世的修行帮我躲过了一世。
  我错过了他一世的容颜。
  小稳,你肯定觉得做一只妖可以为所欲为,在你的印象中妖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去勾引每一个她们看中的男子,吸完他们的精血,让他们逐渐枯萎。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妖也都是如此,她们很难拥有长久的快乐,她们的记忆都很短暂,所以只能摄取短暂的快乐。每次她们苍白着脸色出去饱满的脸庞回来时我都能想象这一夜她们又在谁的帐里欢爱缠绵。
  在我第一次下地开始,我就决心做一只安分守己的妖,因为我不想负了那雨巷油灯里那如许美好的少年。但作为一只妖,我是没有职业操守的,我是一只最没出息的妖,别的妖都能通过男人吸取元气从而日渐丰满,而我每次我一回人间便无比漫长,且每次都憔悴而归,我居然越来越孱弱。如果我再这么下去,我不仅没有元气返回人世,还可能很快就会灰飞烟灭,所以我决定停下我匆忙的脚步,慢慢修行。
  到这个时候为止,我还是一只猫妖,我每天都为吃什么而烦恼。按照我们妖界的习惯,都会不断去与人为伴,吸取他们的精华。人,他们拥有世间最丰富的东西,他们不断地从自然界摄取各种营养物,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他们对天地的欲望无限,他们是个强势的群体。小稳,也许你觉得妖是可恶的,我们存在每一个你们不知道的角落,我们以各种方式存在,我们残害着你们,我们偷窃着你们的劳动果实,但其实,我们是弱势的,比起你们来,我们无法主动去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我们只能通过人类帮我们获得继续生存下去的东西。也许你能想象每一只妖幻化成人形后她张牙舞爪,肆意横行的样子,但你应该也要想象每一只妖在变成人之前躲在黑暗角落里看到人时她眼睛里的羡慕与渴望,她们多么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人群中,呼吸着人类的空气。但是每次来到人间,她们还是会不自觉地去残害他们,因为需要生存。
  妖,我每次看到她们对人无限向往的眼神时,我多么想告诉她们很久很久以前,她们也曾是人,她们死亡了,于是她们变成了妖,成为了广袤的自然界中的一员。但是我怕我告诉了她们之后,我无法回答她们一个问题:
  “明天是什么?她们的明天是什么?”
  对她们来说,只有短暂的渴望而没有长久的想念。
  我的邻居耗子精有一次对我说:
  “有一次我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我多么舍不得离开,我记得她有一块白色的手帕,那手帕上有麝香,我想我下次上来的时候我要去找她的。”
  “那你下次找到她了吗?”我很好奇地问道。
  “嘿,后来我才发现有麝香味白手帕的姑娘太多,我随便找了一个,发现味道不对,但是我无法想起她的脸来了。”
  我对耗子精的无限同情导致了一个很坏的后果,就是我再也不愿意吃耗子,我彻底失去了我最主要的粮食来源,我越来越瘦。我不仅作为一只妖是不合格的,作为一只猫,我都是失败的。后来我经过一片竹林看见竹姑娘伸长脖子不断地吞咽着什么,竹姑娘说她在吃早餐,我问那是什么,她说那是露水。这样的情景在小稳你那时候问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如此熟悉,原来是很多年以前,我,那时候的一只猫妖对竹姑娘说过的。
  竹姑娘人很好,她很享受清风明月的生活,这让我很向往。在竹姑娘的引领下,我逐渐不吃耗子,我改喝露水,于是渐渐的,我也成为了一棵竹子,我蜕变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清晨醒来看见池塘里有两棵竹子的碎影时,我心里多么地激动,我像竹姑娘一样拉开我的裙摆,我不住地摆动,我多么快乐!
  为了庆祝我的华丽转变,我寻思着把青皮也转化清爽一点,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每日在人类的垃圾堆前不断徘徊,去挑些骨头养活自己孱弱的身躯,然后又不断地去人间骚扰,汲取人类的精华以苟求不断存活下去。在我的引领下青皮也开始饮露珠,也在一个宁静的清晨,我愉快地看到青皮变成的荷花盛开在静谧的荷塘,亭亭玉立。
  <九>
  也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只知道山顶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日落又升多少个夏秋,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边看着这热闹的景象,边想起姑姑叮嘱我的话:
  “你该到人间去走一遭了,再不吸取下人类的精华,你都怕难以维持你的身形。”
  作为一只妖,我一无是处,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听话了。所以我决定来人间走一遭。
  我似乎是第一次来这么热闹繁华的地方,这地方和那油灯里雨巷,那村落,那包子铺是
  截然不同的,这地方会让人无限留恋人世的美好而更加惮惧死亡。一路走过来商铺林立,那些商铺的主人不似小贩般对路人一脸谄媚,他们淡定从容,脸上带着骄傲的神色,在一家古董店里,那老板正不慢不慌地给一位有着大胡子短腿的胡人分析着一件花瓶的成色和形成年代,那胡人看后还是半信半疑,老板说:
  “客官,不打紧,你方可多看几家店,城南徐家古董行,城北赵氏古董行都是上好的古董店,你可仔细斟酌,货比三家,再做打算。”
  那胡人拱手作揖,谢着退出。
  原来已是唐朝。
  怀柔远大之风竟如这般。治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古董行难怪生意兴隆。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街道越来越窄,东西越来越多,吆喝声越来越动听,欢快而有节奏,身边不时有手拿香扇的公子哥和款款而行的小姐。这小姐们穿着宽大的袍子,滑落香肩,小露酥胸,她们脸上骄傲的神色和这条街一样延伸。
  我不禁看看自己的装束,竟还是梁国时的打扮!一身灰黑的衣服在这熙攘的唐朝恍如一位光鲜的姑娘满脸的疖子。我赶紧走进主街的巷子里,在无人的地方为自己改头换面,出来时我想是不是别人看到我也感叹大唐女人丰腴而骄傲?
  天空亮起了孔明灯,所有人都欢快地抬头仰望,我看到那些美丽的小姐黑细的睫毛在空中飞舞,飞过那骄傲的鼻尖,然后飞过白皙柔滑的颈脖,飞向丰腴的乳房,我想,她们多么美丽。我突然想起在我生活的世界,我的朋友们在暗夜里眼睛里闪烁着对人的无限渴望时是不是也源自于这些美好的时刻。
  我就着人流行走,仿佛自己就是这人群中的一员,我感到了一种脚踏大地的安全。
  我就这么走着,渐渐走出了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到了一条河边,河风吹拂我的脸庞,让我渐渐没有了迷路的恐慌。事实上在人间,我什么时候不是迷路的呢?我索性坐到一块大石上,静静地享受这偷来的时光。街上飞起的孔明灯飞到了这河的上空,渐渐飞到了我的头顶,我看到那上边写着“言温淑女,乱我心曲”几个大字,慢慢地被火烧着,一阵目眩之后,灰飞烟灭。这时走过来一小厮,说他们公子有请,我说我累极了,想在这长石上休息,走远了怕是会迷路,小厮走远了,然后不久就来了一翩翩男子,他朝我打量一番后,笑着说:
  “姑娘怕是真累了,我就过来了,姑娘可否愿意去弊舍喝杯茶?”
  “我并不认识你,我怕会迷路。”
  “你家住何地?我可送你回去。”
  “我也不知道。”
  “那何来迷路之说?”
  “走远了,不就迷路了。”
  “那我等会儿送你到这儿来,如何?”
  我跟他走了,因为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后来我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一直怀念那河边微微的清风以及在孔明灯的照射下粼粼的河面。我无数次地想我要是作为一个人只在河边散散步该有多好,我不会迷路,我会回家,而不是等着随时有人将我捡回去。
  我到了他们家后很久我才知道,我几乎也是作为一个玄冥而存在着。他十岁那年生了场大病,有个落魄道士从门前经过,他母亲给了一碗饭,那道士告诉她,你家孩子犯了前世劫,总得一女子纠缠,他二十岁那年元宵夜市时,去河边长石上找一女子,将那女子娶回家,便可化解。这是我几世以来,第一次被人寻找,也许是我日夜的呼唤灵验了吧,我曾经在无数寂静无人的夜晚,独自无人入睡,我大口呼出气体希望能唤醒那个未知的人。这气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终于还是到达了这里,我心爱的人。
  因为我身份不明,他父亲遂将我给他友人做义女,然后以友人之女娶过来。
  从知道要嫁他那一天起,我便兴奋得日夜无眠,我想终于不是我独自在等他,他也在等我,他也像我等他一样殷切地等我吗?
  我久久注视着他,我想看清这脸,我还没等他掀开我的盖头,我便自己掀开看着他的脸,他感到很好笑,说我竟然这么不害羞,他笑着笑着我也笑了起来。
  “那我要重新盖起来吗?”我笑歪了嘴。
  “那样倒显得做作了,你这样挺好。”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在那河边?”
  “在我孔明灯下方的女子就是我要找的,我告诉自己。”
  “如果我不在那下方,是别人在那里,也可以吗?”
  “索性是你在,不是别人在,这可能就是缘吧。”
  我们笑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笑,可能他觉得找到了缠绕了他十年的女子,即使是妖魔,也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吧。他说别的姑娘都不肯陪着他这么疯癫着笑的,她们太规矩,不生动。我把我和他前世的事情编成了故事慢慢地跟他说,他认真地听着,
  “这故事好听吗?”
  “有些故事并不是因为好听而听的,也许有意义。”
  “什么叫做有意义?”
  “就是有存在的理由。”
  “你觉得我有存在的理由不?”
  “要不我怎么娶你。”他开始拥抱我,我想,我注定是要把那些故事当作故事讲给他听的,意义,谁说有意义,又谁说没有意义呢?。
  开始的日子是开心的,我们都认为能够开心地生活就是最大的意义,有一次他看着外面的流浪人对我说,我们真幸福。我突然就忧伤了起来,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也是这些流浪人中的一个,我也是像他们一样等着一个人经过,把他们捡回家,那一年我碰上了松子,他把我捡回家,我每日帮他做饭,然后眺望那路口,等着他回家,那一年,遍地饿殍,我还记得那王跛子也捡到了一个,那人后来还为松子生了两孩子,那女儿像我。
  回忆突然如潮水般蔓延。直到不能呼吸。
  看着那些拾荒流浪的人群,我如此想念松子。我望着身边这个男子,这个松子经历几世后变换的脸庞,我开始觉得轮回是一场盛大的悲凉。
  我怎么能陪他一起开心呢,我经历这么多年的等待,我差点忘了我终究是要不断折腾的,不然我哪有力气再投入无边无岸的轮回中去?
  我的忧愁开始和日子一样滋长,日子过一天,我的忧愁便加重一天。我不再开心,我不再料理家事,我总是神晃晃地看着天,看着天色越来越明朗或者越来越隐晦,他总是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都忘了以前是怎么过的了。
  然后他越来越忙,忙着做官,忙着和人斡旋,忙着冷漠地回绝和热情地侍奉。后来他母亲提醒他,他还应该忙着生子。
  有一天他对我说: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实在不忍看他左右为难。
  “你把我送回去吧,送到那河边,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你别傻了,我难道会把我的妻子送回去吗?再说了谁知道你能不能找回家?”
  “我想去那里玩一回,好久没去了。”
  “我明天陪你去吧。”
  “你明天不是要去监察么?我去就好了,我反正不认识路,走不远的。”
  “那好,你出去散散心也好,天天呆在家,都生病了。”
  我重新又坐到了这河边。这河边明显比以前繁荣了,波光粼粼的河面都是莲花灯,这河边的景物倒映在这河里,仿佛又是另一个世界。捧一掬水,看着自己,居然两鬓有银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白发,原来我也会衰老。
  我不再去看我死后他的情景,悲伤与哭泣总会有的,那些红帐里的欢笑总是真的,那些不经意间的欢笑里,爱情曾经迅速滋长,又迅速地镶嵌在无边的琐碎中,破碎的时候也许幡然醒悟,也许痛哭流涕,也许无可替代,也许会怀念,然而生活,它就这么游走,它总要游走,不变的是我,带着永恒的思念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十>
  回到家的时候,我浑身湿漉漉的,就在那河边,我跳了下去,顺着这河流飘着,我知道我总会回到一个地方,那里便会是我的家。
  我的邻居们不断地问我此行如何,碰上了什么人,遇上了什么事,有什么好玩的趣闻,我说我都已经忘记了,我说我的大脑像被洗劫了一样,我又像做了一场梦,我在那梦里看着跑着哭着笑着,然后我走出来了,那梦的回声像空谷的回想,绝望而空虚。
  蝎子精说,这是因为你的修行尚浅,才经历短短几世,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心沉似海,很多东西都放不下,总想抓住,却什么也抓不住。渐渐地经历太多了也就没心没肺了,只有几分钟的记忆,像鱼一样,游来游去,每一次游到一个地方都像第一次,那么欢乐。
  “小稳,我那时候就在想,真的可以像鱼一样吗?难怪都说妖轻贱,不轻贱又能怎么样呢?那些自恃珍贵的人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妖,像鱼一样游走,只拥有五秒钟的记忆,他们谁会记得他们曾经是什么样子?就像小稳你,你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触摸着真实的东西,你从来没想过这些东西会消亡,这些东西当然不会消亡,只有你会消亡,但是在你的意识里这些东西会和你一起存在,你存在它们也就存在,你消亡它们也就消亡。你偶尔会想到死亡,在你一个人的时候。但是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在热闹的人群中又显得单薄而弱小。是啊,活着多么好,大家一起活着,热热闹闹的。”
  “我经常会想到死亡呀,我跟妈妈说的时候,她说人都要死的,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所以我经常会告诉自己,大家都要死的,死亡根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就这么死去。”
  “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死,痛吗?”
  “哈哈,我也不知道,我也就这么死了,那时候我还很小,心里总坚信我的生命会继续下去,我想,我就是我,我总是我,我能思考,我能跑,难道我也会消亡的吗?”
  “你的意思是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自己完全不知道。”
  “死亡,看你怎么定义了,你觉得我真的死亡了吗?”
  “你没有,我能感到你的气息不断地跳跃,深入,渴望飞翔。”
  “气息,我留着它们,同我的轮回不断斗争,其乐无穷,我注定要去做一件事情的。”
  <十一>
  我想如果再给我一次开始,我一定不去想以后会怎么样,我将像享受死亡一样享受这一世。临出发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此行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依然是他,可是他真的是他吗?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他,我一直都在追寻他。
  我出现在一个布置不算奢华但也不简朴的房间,这房间里最避光的地方有一尊玉佛,是青玉。这主人定是虔诚的。这房间没有任何小孩物件,这主人定是没有生养过的。这房间气息阴郁,阳气不足,定是女人的房间,且男人很少来。
  你应该可以猜到,我落到了这里,成为了这里的主人。我的夫君?他叫崧茗,他是一个玉器行的老板,已近中年。他有三房太太,大太太是城东纺房老板的独女,自幼便同崧茗相识,那时候崧茗父母去岭南采玉,在那蛮荒之地染上瘟疫,死在了那里。从此他就由叔父抚养,本该荒废,后来那纺房老板因与他父亲是老相识,又有意将女儿嫁给他,于是把他收过来养,崧茗从小就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在这里他对那女孩也好,小女孩天天跟着他后面跑,他成年的时候他对老板说,
  “爹爹,我想回去拿回我的玉器行。”
  那老板一阵大喜,以为这孩子就这样坐享其成,没想到还有这志气。于是便倾力相助,二十年间,这玉器行逐渐名满京城。
  三太太是新近娶进来的,当时是花满楼的头牌,弹得一手好评弹,是那楼主人的女儿,倒也出污泥而不染。有日崧茗闻名前去捧场,那女子的视线就再也没离开,一连弹错好几个调子,那楼主说:
  “看来你的人来了罢。”于是便请上崧茗上雅间与那女子小酌,那女子倒也是个性情人,平日多少贵公子想见一面都难,今日却主动示好。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故事,只知道第二天崧茗便把这女子娶进了家门。我还记得那一天府前聚集了一爿爿的人,他们都希望看到京城名魁的玉颜,想那时花满楼可誉为京城王爷的后宫。他们的喧闹声和锣鼓声交合在一起,整个天都在震荡,整条街都涌动着人海,人们的脸上有如过节一般的瑞丽和祥和。
  我没有去看那天的新娘,我能想象她骄傲的神色,她踏着优雅的步子拖着自己的红纱裙慢慢踏上台阶,她看着人群涌过来,将她包围,她将为这个玉器之家锦上添花。我也可以想象崧茗开怀畅饮的情景,他搂着她的新夫人一边接受亲朋的敬酒,他醉薰里都是得意之色。我还可以想象大太太,她张罗着喜宴,还接受着亲朋的道贺,她甚至还指使儿子也来帮着张罗,她是大太太,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她是大姐,不应该争风吃醋,她是大娘,理应对所有儿女都一并照顾,总之她与这个家同在,她荣耀着,她欢喜着。
  只有我,我躲在房间,听着外面的声音,想象着各种画面,想到生动处我甚至还笑出声音来。
  我一点都不难过。我不去外面不是怕触景伤情,而是没事做,显得多余,遇上认识的人还得寒暄,我一点都不喜欢寒暄。别人都知道这二太太很怪,不愿抛头露面,可是也没人说我的闲话,人们不愿提到我,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是提到我便不知道要讲什么了,我很高兴我被人忽略了,我不觉得被人挂在嘴边便是一种幸福。
  起初大太太是看我不惯的,凭什么她忙里忙外,操持着整个家,我却像是这家待嫁的闺女一样养尊处优?她多次在崧茗面前说我的不是,崧茗都不说什么,说得次数多了,崧茗终于说了一句:
  “家里闲人那么多,要叫人做事随便叫就是了,再说了她就不爱热闹,这一点倒也没什么,不添麻烦,总比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家里鸡犬不宁得好。”
  她后来一想,觉得也对,我也确实没什么讨人嫌之处,就当养个闲人吧。从此府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我来去自由,不出来也没人见责,我在自己的天地里快乐地生活。
  三太太嫁过来之后,家里热闹很多。大太太懒于照料的院子也种上了各种花草,红红绿绿的,照耀了整个宅子,她走过的地方脂粉飘香,小丫鬟们很乐于侍奉她,以便讨些新奇的玩意儿。
  我不知道她们之间有没有斗争,反正我不是她们的敌人,她们对我很友好。我没有孩子,又不怕我争夺家产,我是个闲人,我乐于看着她们快乐的生活。
  崧茗喜欢后半夜来我的院子里坐坐,他喜欢拿来一大串荔枝,我们边吃荔枝边聊天,胡扯,乱扯,也是他告诉我不喜欢出去的时候可以不出去的,我本来想怕给他添麻烦,出去也无妨,既然他觉得不麻烦,我就不爱出去了。他经常给我讲他今天看到了一块质地如何纯正的璞玉;又讲哪一位官员如何难缠,献上了好几块玉还不松口;还说哪家的姑娘标志,那腰板如何灵动,那身形如何妖娆。我笑呵呵地听他说,我觉得有趣极了。
  有一天他拿来了一尊玉佛给我,说给我避暑消热,我欢欣地接受了,后来我路过花园听丫鬟说昨夜皇上送给成贵妃的玉佛不见了,那玉佛还是个传说。
  听说是当年太祖爷打江山的时候在被马踢下悬崖,后来挂在悬崖上,肚中几日饥渴,后来看到崖壁上贴着一块肉似的东西,他便试着吃下去,无味,却可以填饱肚子,在他吃到第七天的时候,援兵来到,他被救了上来,而这块肉似的东西却变成了一块璞玉,色泽清明。后来他请来相师一问,才知喂他七日的便是传说中的太岁,太祖爷大喜,以为神助,便把这玉带回来,雕成玉佛,从此作为镇国之宝传承了下来。若不是成妃生下了当今圣上唯一的儿子,皇上也不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赐给她。
  我不知道我得来的玉佛和这丢失的玉佛是不是巧合,反正这玉佛养在我的深闺,别人也不知道,我甚至很得意。
  崧茗经常带上三太太出去游玩,我能想象他们在青草地上茵茵燕燕的笑语,我能看到那美丽女子裙摆在空中飞扬。每当这时候大太太就会对下人骂骂咧咧,我躲在墙边,看着她落寞的眼睛望着门口,听到敲门声,她会飞快地走出去,她走出过几次,又回来。最后一次敲门声响起,她不再出去,她走向了里边,却传来了格格的笑声—分明是三太太在笑,他们回来了。崧茗进门后摸摸她的头,她这几天的操劳便都消散开来,她满足地为他把东西张罗着搬进去,她嘘寒问暖,他们笑着一同走进屋去,仿佛这男人是她专属的。
  我躲进屋去,我等着崧茗来看我。崧茗为什么会来看我呢?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他会来。
  他来看我了,他一来就抱着我,他的拥抱不紧,却足以让人感觉到温暖与宽大。他长久地抱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眼睛是闭着的,他在想什么呢?他不是游玩回来应该和我说说远行的见闻的吗?
  “我好累,”崧茗说,
  “你这次跑得很远吗?”
  他松开我的肩膀,微笑着看着我。
  “活着真累,活着真艰辛。”崧茗说,我看到了他的额头像阴天一样沉重,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都是忧伤,那忧伤从高处滴落,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无声,那一夜大雪倾城,整个世界悄无声息。
  后来快要睡着的时候,崧茗喃喃地说,我到现在为止最成功的不是拥有名震天下的玉器行,而是把你养在家中,一尘不染。
  我真舍不得离开这生活,我生活得很自在。我差点就忘了姑姑对我的嘱托,我应该早他离开人世,不然我会再也不能回到人世。我总是在告诉自己,是时候了,是时候离开了,明天就离开。我总在他外出的时候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留下整洁的房间,像以前一样不着痕迹地离开,我总在想,就这样吧,哪需要告别。然而他总是很快就回来了,或许是我总在等他回来,我希望再看他一眼,我不再是那个雨巷油灯里懵懂的少女,可以随时从容赴死,也不是那个任性的姑娘可以轻言下世,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消亡便是永恒的思念,思念会像魔咒,在那些寂寞的夜里如心脑里钻出的小虫让人坐如针扎。妖是没有眼泪的,我从来就不知道哭泣,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思念与伤感,我只知道在我想他的晚上犹如被黑暗吞噬,我整夜整夜地坐在悬崖,我一次一次地跳下去,风再把我飘上来,我无数次地做着这个飞翔的游戏,生死同一。
  我曾经每一世都是提前离开他,我总是想,没有我他一定也会过下去,为了消灭自己的罪恶感,我在自己死后都没有去看过他,我是怕他也会像我这么难过吗?
  我多么想这一世陪着他静静走完,就像一对平凡的夫妻,我们一起走向死亡,我再也不要永生永世在这个世界上去承受一个人的孤独和思念,哪怕我再也不能轮回。
  然而,他没有让我如愿,他留下了我一个人踽踽独行。那是一个平凡的早晨,他来到我的房间,他从来不曾清早来到我的房间,我问他怎么这时候来,他说想来看看,他就要出远门去采玉了。他静静地拉着我的手,吻着我的额头,然后抱着我胡言乱语。
  他说他从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仿佛收到从前世的礼物,看着我孱弱的身体,他多想把我豢养起来,他说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觉得不断在高空坠落,不知道要落到何处,身体像飞芒,直到遇到我。他说我们注定会相逢,就像两块碎玉要合在一起一样,他说我就像拯救他的天使,他说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等他回来。
  我好好地等他回来,等来了一副棺材和全府的缟素。我看到漫天的白纸像雪花一样飘落,我看着她们恸哭和悲裂,我的心像瞬间静止,我能听到肚子里的水咕噜噜地流动,我的灵魂像幽魂,四处飘零。
  我在我整洁的房间不断做梦,我梦见他飞过来告诉我,他说:“你不要怕,我本来想回来陪你静静地过完这一世的,不想遇到了意外,死在了外地。他说你好好过完这一世,我跟她们说过了,她们会善待你的。下辈子我来找你,我会记得你的,你一定不要难过。”
  醒来后我笑了,他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下一世了,我贪恋了这人世的美景,我放不下他,我将再也没有轮回。
  <十二>
  小稳,你知道吗?在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我是他来自前世的天使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脸上滑落的泪滴。谁说妖没有眼泪,只因没到动情处。我到那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断轮回,不断死去,仿佛就是为了等他对我说这句话,我等了几百年,所幸我等的都是他。
  小稳,我真的要死亡了。本来我还可以靠回忆维持生命,现在我掏空了我的记忆,我真的要掉入那无边的黑暗了。小稳,你不要内疚,能够分享我的记忆我很高兴,从来没有人愿意倾听我琐碎的回忆,谢谢你,你让我没有了他之后,生命变得有意义。
  我只是在想,小稳,你说,他今世生在哪户人家呢?
  <十三>
  我离开小镇多年。
  街上匆忙的人群常常淹没了我对竹姬的回忆,但是我曾经长久地生活在她的故事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她一直与我同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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