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我当年真是白痴。”
这是老婆的反复感叹。
“如果那天他起早送送我,也许这时和我共枕的不是你了。”
几句话的背后雪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情感故事呢?
我当时才16岁,却远近闻名。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锻炼了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处演出,我演“娘子军”连长。腰扎宽皮带,手握木壳枪,左手叉腰,右手高举,枪柄红绸带飘舞,威武极了。一招一式,都有舞蹈含义。经常赢得满堂喝彩。就如同我现在演“逛新城”一样的轰动。有人把我选择性地介绍给他。母亲非常满意,众人也羡慕。他22岁,老牌初中毕业,转业军人,攀枝花矿山工人。五官如何,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太羞人了。只觉得他中等身材。说来也怪,舞台上无所羞怯,而面对他就不好意思。就因为别人说了一句话,我就主动中断了这个过程。
他待我无微不至,我却拒之千里。现在回想起来,不是我厌恶他。当时能嫁一个工人,尤其是像他那样有前途的的工人,是农村姑娘的渴望,我却没有感觉。形貌人品,因为我的冷淡,也没有观察了解,谈不上厌恶。他喜欢我,他的家人也非常喜欢我,尤其是他哥嫂。大嫂见了我,胜过亲姐妹,多想我成为她的妯娌。就是后来婚事不成,还延续了几十年的姐妹情谊。大哥时不时提着大嫂炖好的猪肉鸡肉,到我们家后面的山垭上喊我喊我妈去提。妈很感动,我也感动。妈的感动是对我软施压力;我的感动仅仅是就事论事而已。我的羞涩也只是乡里姑娘家的腼腆,丝毫没有男女情感因素。
我们本来就是乡邻,相隔不远。但不同村,从来不认识。虽然情窦未开,但是拗不过母亲的好说歹说,我和他就一来二往起来。不过总是一前一后相距千里从不挨近。我不是故意急匆匆走在前,就是慢腾腾挪在后。永远保持着距离。只要发现他来了,或者发现他在场,我不是低着头就是偏着走,。他成了我眼睛的避讳。
躲来躲去,还是遭遇了一次近距离接触。
他假期满了要到矿上,妈叫我一早送他去车站乘早车。我俩同路,他提着包走在后,我打着电筒走在前。我唯恐他走近我,越走越快,他也越跟越紧,我想要保持距离却很难,总能屏气听清他急促的呼吸。我把手电筒一前一后地甩动着,使它既照身前身后路,又可从前影后影间掌控着彼此的距离。我总是一言不发,他总是时时找话说——哟!好大一棵树!——好大一个坑!脚闪着没有?前者,我用手电照耀来回答,后者我用“没有”来应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单独在一起,更没有这么近距离,不是黑夜掩护,将是难堪的。上车时,天还没亮。起动时,他把头伸出车窗,嘱咐我小心回家。我终于比较正式地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朦胧的灯光投影,觉得他似乎没有怪模样,也没有使人砰然。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有相处的兴奋,也就没有别后的思念。他却给我写信了。信上写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那字却使我终身难忘。说我自己的字写的好,胜过一般的男生,这是公认,但他却写的更好。好得我自惭形秽。就是你的字,也只和他差不多。这竟然激发起我进一步练字的热情。但这依然没有激发起我的儿女情感。因为不久前,我的一位大我几岁的女同学评价他“长的像个笑和尚”,我顿生反感。本来他在心目中就没有留下清晰的印象,还在同学眼里留下如此滑稽形象。糟糕!我向母亲鲜明表态加以拒绝。于是在回信中,我声言自己年龄小,不懂什么事,四五年后才能长大,一定会耽误他的终身大事。劝他另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共同生活。
就这样一句“笑和尚”的评语,就终止了我和他的事。你看我多幼稚,是不是白痴?
我说:“16岁有些小,但也有人不为小。不过对你这个生理滞后的人来说,他出现的有点早。”
确实什么都不懂。
“就这样结束了?”我好奇起来。
还有一些经过哟。
大致过了六七年,我回到娘家看母亲。邻人祝贺我,称赞我有眼光:你才不该遭殃喔!为啥?王某人劳改了!我很吃惊。原来他投毒害人。
他在我拒绝后,后来与他人结了婚。一为工人一为农民,身份不同天各一方。他老婆被大队支书勾引犯了事,他和她离了婚。但不该的是,他在临行前却指使患有智障的侄儿给支书家水缸投毒。量大而味浓,当然被发现,于是被判刑5年,发配到华蓥溪口挖煤。
别人很庆幸,我却很心痛。责备自己当年的无情。如果自己不拒绝他,绝不会发生被勾引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他被劳改的憾事。如果我们在一起,一定会相安无事。如果——如果——总之,我害了他。回想当年他对我的温存,是多么珍贵。看自己丈夫的蛮劣,觉得现在的自己与他已成战友,他失去了行动的自由,我却只有名义上的自由。
回到家,趁男人熬夜打牌孩子熟睡之际,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问候后就是自责,说自己害了他,很是对不起。然后责备他胸怀不宽广不大谅。处理了就不应该计较;要计较,也应该有底线;要计较,就不应该委托他人,要亲力亲为,敢作敢为。接着鼓励他安心改造,争取早日出狱重塑人生。并且邮给他20元钱和20斤省粮票,滋补滋补身体。这20元钱20斤粮票,现在看来微不足道,但当时对我们家却非同一般。男人一个人在缝纫社搞裁剪,我当帮手,20元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一家五口人,国家配粮只有50多斤。20元钱,50多斤粮,要养活一家五口人,有多么艰难?男人对我很苛刻,我在千方百计省吃俭用之余,暗中也有一点私蓄,就那么一点点,我全部邮给他,求得理得心安。既是对他的补偿,也是对他的安慰和鼓励。我和你结婚后,看见我肚子上的深渠,就是挨饿勒紧裤带的印记。
“从根本上说,他的身陷囹圄,并不是你的错,你太自责了。”我边说边抚摸她残存的肚渠。
我这人就是这样,是不是有点傻?总是为他人着想。没办法。
“他给你回信了吗?”我问。
就是很久没回信。我怕没收到,又托故到伏虎邮电局去查询了两次。那时候我们和平这里还没有邮电所,跑几十里路不说,还要在男人面前扯谎。
“不算罪恶,是战术。”
后来他来信了,托他哥嫂转交的。说信收到了,钱和粮票没收到。他说,收到信就足够他铭记一辈子。因为它是唯一的想不到的信。想不到是我的信,想不到是那样的内容。
出狱前,他传信给我,要我和他姐去溪口接他。我竟毫不犹豫地在男人面前再次扯谎回娘家,和他姐一道去溪口。头天没有搭上车,第二天赶拢,他已经在上午离去了。估计就在东来西去的公路上擦车而过。由于家事繁多,我立即赶回和平家里也没有去娘家探问。后来得知,他出狱后一时等不到我们去接,就认为不会去接。一人回家后,就径直到我家原来生活的会真场去看我。得知我们已不在会真,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到和平来找我。
“你们总是错过,以前错过相知,现在错过相见。他到和平来找你,不就不会错过吗?”
错过是命运。也是好事。如果到和平来终于见了面,我怎么在男人面前交代?他那小肚鸡肠,不闹的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不是机会吗?”
错了!他不会给我机会的。我离婚,他就要杀人!“
“那么恐怖?”
他做的出来。
“他就再没找过你?”
那是后来的事。我不堪忍受男人对我身体上的虐待和精神上的折磨,愤而出走到广元我大哥和二妹那里去谋生,继续搞缝纫,但只会踩缝纫机打衣服,不会裁衣服。虽然我跟他搞了多年缝纫,但他从不教我裁剪,哪怕再央求。这是他的手段,怕我有了技术翅膀硬了就飞了。那时,我翅膀不硬也要飞。我就买来裁剪书,一点一滴学起来。边学习边实践,终于掌握了裁剪工夫。后来回到和平,他的手艺就不是我的对手。他是文盲,只能吃陈饭;而我有文化,可以从书上不断地学。这是后话。
有一天,突然有人给我带来了一封他写给我的信。这人是他的表亲,在广元那里当工人,与我谋生的地方很近,认识我,知道我的情况。信中说他在攀枝花病了,病的很厉害,住在医院里,希望在临死前见我一面。我见字写得歪歪扭扭,已不是当年的风采,明白病的非同一般。临危之际居然希望我去看望,我与他非亲非故,看来,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么多年我已经没有想他,而他还在想我。我真感动,我真想去安慰一下这个不幸的生命。但是,时逢年底,缝纫生意异常火爆,三个徒弟协作都忙不过来。客户个个都要穿新衣服过年,我如何抽身?两头为难啊!我还是在百忙之下泪眼婆娑中写了一封致歉信,望他老亲捎去。但好不容易找到工厂,人却早已回家过年。想寄信,又不知地址。这信就成了发不出去的信。我觉得又欠了一笔人情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情债。
“他逃过厄运了吗?”
逃过了。
第二年,男人跑到广元来,死皮赖脸求我回去,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一切由我做主,自己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我没有轻易答应他,知道他是连八哥都能哄下树的人,我必须磋磨他,我必须讨价还价。我给你做填房,带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才几个月。唯恐招来后娘的骂名,自己挨饿,不让他孩子饿;宽待他的孩子,严待自己的女儿。他的孩子我从不打骂,甚至也不呵斥;而对我自己生的却既呵斥又打骂。没日没夜地忙,没饱没暖地熬,还挨打受气。他生理机能不健全,却滥嫖。不论人,不讲场合。视婚姻为儿戏,视性事为儿戏。有钱自己管自己花,没钱却要女人去借。一切的一切,我受够了,我能随便回吗?回,是肯定的。那里有我的孩子们。但我要回的光荣,回的体面,回的有尊严,回的有权利。对无赖,我就必须让你尝尝没有我在家的滋味。要磋磨,就必须彻底。我横下一条心!第二次,他带着两个我视为己出的孩子登门。看到他们,我就立即产生了一种不可割舍的冲动。我收拾好家当回家了。也好,他,不再是过去的他了。出走的价值得到了体现。又碰上改革开放,家境一天天好起来。可是好景不长,他得病了,肝硬化。我一边做生意挣钱,一边倾其所有给他治病。如果要报虐待之恨,他早就入土了。但我不。我不能背虐待病人的骂名。他不是君子,我却不是小人。他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他。我千方百计地治疗、营养,延续了8年才不得不死去。临死时,他很感动,我也感动他的好话。我用最大的努力,让一个罪孼之人回归人性,恢复良知。我虽然心灵创伤很深,身体残疾终身,也欣慰了。
“刚柔并施,终于有了效果。”
我追求的不过是平等与尊重。
“你压抑的人生可以翻开新的一页了。”
我正一个人竭尽全力地补救家庭的千疮百孔,安排三个孩子的工作,1996年的一天,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不期而至。原来是十多年没通音信的他回老家了,他姐叫她的的儿子来喊我过去。这消息很突然,突然的没有思想准备,但也产生了冲动。一路上,我都在设想他的形象。50岁的人了,老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内向还是外向?在哪里安的家?妻子是谁?贤惠吗?有几个孩子?家境怎样?虽然不是回家,却有些归心似箭。
他,很清瘦。周正的五官有明显的沧桑,额头鼻翼皱褶大咧,偏头中有掩藏不住的白发。眼神中有忧伤在披露。
我们平静地互道寒暄,互述家常。他,总是一个受伤的人。不久前才被女人所骗,经济蒙受重大损失,情感又遭践踏。他有些低落。我们都回避过去。我的几重自责都欲言又止,也不希望他的感激。但我觉得他有一种审视对方的冷静。我也有,特别是得知他也是单身时。
我说第二天一早就要乘坐客车回家,这是我的策略。想要探知他有没有挽留的意思。因为我并不是非回不可。但他比较暧昧。一早起床去乘车时,他不仅没有挽留,而且也没有起床来招呼一声或送一下。
坐在车上,我想,他的冷静也许是心伤太重,久久不能平复。也许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于女人,于是产生了对女人的提防。也许还有对我的意见。白痴时的无情,大病时的不去。尤其是病危时的渴盼没有得到我的积极回应,可能令他绝望。我的不理,对他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也许他心中对我的好感就在那时烟消云散了。这次时隔三十年的见面,又是如此地过分平静而理性,缺乏对深情过去的回顾与梳理,隔膜不期而至。如果我或他稍稍回味一下过去,美好的感觉也许就津然而生了。如果他起床送送我,我也许还有期待;你责备责备我的过去,也许我会感动。如果那天他起床送送我,也许第二年就遇不到你了。也许这时与我共枕的就不是你了。
“是叹息还是遗憾?”我不禁有些嫉妒。
男女的结合没有唯一。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没有得到就充满期待,得到了又感到平淡。没有见面就渴望见面,见面了又显得失落。人的心,总是跳动着。”
疯子是例外。有人说疯子为什么不怕冷不生病,因为他们是白痴,没有思想,只有本能。
“对往事的回味,往往是对青春的咀嚼,对人生的盘点。人之常情呀!”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