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的姨妈要来了,母亲今年八十寿辰,做为妹妹的姨妈要过来为姐姐祝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早早地姨妈买好了车票,我们这边当然也早早地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准备什么呢?什么都用不着准备,一百多平米的三房二厅,儿子去外地读书去了,妻子在乡下主持农场工作,我陪着老母亲在家里当“坐家”,还愁没房没床给姨妈住?四周都是甲天下的山水,还愁没地方让老太太赏心悦目?这些我都不挂心。可母亲心中就说不清道不白了:她一下说姨妈要来了,一下又说姨妈脚痛了,不来了。她自己脚痛,怎么说成姨妈脚痛了呢?窗外淫雨霏霏,牛毛一样的细雨细细地筛着,母亲叹息地说:“下雨天呀留客天,我不留客天留客。”这是她说了几十年的口头禅了。老母亲八十周岁了,大脑开始有明显的萎缩症状,疑心一天比一天重,什么事都搅成了一团。她盼望着她的妹妹来,期盼心太重却疑心她不来了。我跟她说了好几天了:姨妈一定会来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她还是以为她妹妹会找借口不来看她,我都说烦了,无法,由她去乱想吧。
别以为她真糊涂,她也有清醒的时候。早上起床后她开始整理床铺了。平时她把那一米八宽的大床上的三床垫被全都折成一米宽的长条,摞得高高的,她说她腰痛要垫厚点。我笑了:三床棉胎还不厚吗?她说:不够。行,我说:那就不够吧,由着你做游戏好啦。这老人跟孩子一样,可又不一样,孩子你可以教训她,她会听话,而且一天比一天懂事明理。这老人不听话,还一天比一天怪异,一天比一天糊涂,你得有二十分的耐心去面对。她要玩就由着她吧,仅当那被子那床是她的玩具好了,那就由着她了,只不出危险,让她玩吧。她把盖的被子翻转过来又横过去来盖,上面还加上一条大毛毯。以为她冷,给她开空调,她说不要不要,开空调空气不好,她透不过气来。半夜再来看她时,她把盖的被子都掀开了,把垫被的棉絮盖在了身上,而身子用床单裹着。我说:妈呀,你在扮演白毛女呀?我可有被子给你盖呀,你没有必要裹着棉絮呀!自从听说她妹妹要来了,她不裹棉絮了,她开始整理床铺了。我心中笑了:看来她不糊涂嘛。可她上午神清气爽,好了,下午又翻乱了。拿她没法,由她去吧。现在媒体上经常讲老年问题。何为老年问题?人口老龄化,老人高龄化。老人的身体需要治疗,老人的心理问题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问题。以前的医疗条件差,老人活个七十岁就喊不错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呀。七十岁的老人各种身体器官大都是好的,特别是大脑,大部分人都清醒,神智清楚,性格正常。而现在的老人动辄就是八九十岁,身体各个器官都在慢慢地衰竭。医疗条件好了,在医生的精心治疗家人的悉心照顾下,老人象烧到最后的蜡烛一样,火苗摇摇晃晃,不把最后那一点灯芯烧完,不把最后一点蜡油燃尽是不会熄灭的。社会安定平和,象没风的夜晚,由着那蜡烛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燃烧着,蜡烛的灯芯要倒了,弄个架子支住,同样还可以再燃起来。这样来比喻现在的老人,对吗?让老人怡享天年怎么都没有错,可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就好办了,最难的在于老年人的心理问题。
就象一个面团,揣的时间长了用的力气大了,它的弹性就会越好。这人啊也一样,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的事,特别是那些历经千难万苦,受尽人生磨难,人生经历特别不顺的老人,他们就象被用力长时间地揣过的面团一样,在年老时,当他们的自我控制能力逐渐减弱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怪异行为就特别地大,几乎可以称之为“反噬”了。让人是哭笑不得,难以招架。
而山里的百岁老人就不一样,他们大都性情温和恬淡,经历简单。许多老人甚至终生没有到过县城,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大喜大悲的,粗茶淡饭地过着日子,做事慢条斯理,他们就象山里的老山龟一样,所以他们才能在那么差的医疗卫生条件下活得那么悠然。而城里的老人,特别是近几年来的老人则完全不一样,他们是因为医疗条件好了才得以长寿的,如果是活在象山里的那种条件,他们坟上的树木都不知长得有多粗了。我们家的两位老人,这十六七年以来医院为他们所发出的病危通知书少说也有二十份以上了,到现在了还照样活得好好的。
姨妈要来了,母亲心里一下就浮现出她年少时期的记忆了。母亲比姨妈大十三岁,当年外婆生姨妈时没有奶水喂养,母亲抱着妹妹去讨奶喝,走的路远了,妹妹饿得直哭,有时走到了吃奶的人家了,妹妹也哭累了,才吃几口就睡着了。幸亏是母亲抱着妹妹去吃奶呀,否则这个妹妹能否养得活还是一回事,母亲后面紧接着的两个妹妹都没有养活,那年月的女孩子,她们的命就象稻草一样。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姨妈跟母亲特别亲近,母亲也特别挂念她这个妹妹。
我去火车站接姨妈,头天晚上已把手机设定好了闹钟。还没到时间,母亲来敲卧室的门了。我惊了一大跳:睡过头了吗?一看钟才四点多钟,姨妈7点半的火车。“妈,早着呢,你放心吧,我设了闹钟的,你放心睡吧,误不了接车的呀。”我朝门外的母亲喊:“现在才四点多呢!”我接着说。“才四点呀”母亲嘟嘟哝哝又回到她的房间爬上了床。
闹钟响了,我洗漱清洁完了又喝了一大杯水,走路去火车站,二十分钟就到了,仅仅当做是早锻炼。其实,姨妈才67岁,身体好得很,每天还推车去摆小摊,她也来过我这儿几次,她叫我不要去接她,她自己走过来。那怎么行,怎么说都是长辈,怎么能不去接?打个车也仅仅是起步价。再说我从小就喜欢我这小姨,我这小姨长得漂亮,唱歌好听,我特别喜欢她唱电影《洪湖赤敢卫队》中的插曲《手拿碟儿敲起来》。小姨在文革时因为家庭成份是地主兼工商业者,为了逃避,她托人把自己远远地嫁给了广东一个种菜的农民,那农民没有文化,脾气不好,小姨很委曲地过了一辈子。那是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头天,我还专门问了做列车员的小舅子,问他这趟车会不会晚点。小舅子说这趟车可准时了,从来不晚点的。正因为这样,我掐着时间提前十分钟走到了车站的出口。我刚一到就有许多客人往外走,我立即站得高高的去张望,瞪大眼睛看呀,只差没有手搭凉棚了。可人都走完了也没有看见我的小姨,再看电子告示牌:晚点四十分钟!嗨,又上了小舅子的当了。左右摇晃地挨时间,八点十分到了,车还是没到,直到九点钟了,车才到,当小姨左一个包右一提袋地走出来时,我一眼就看见她了。当我打车带小姨进家时,母亲埋怨道:“这点路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姨妈说:“火车晚点了!”母亲竖起耳朵说:“什么?你们喝早茶去了呀?”“对,我们喝早茶去了,就是不带你去!”我没好气地说。姨妈说了三遍她才听明白,母亲说:“我还以为你们去喝早茶去了哩!”
看来我去年带母亲去姨妈那儿,姨妈带我们去喝早茶这事母亲还记得哩。姨妈还记得母亲抱着她去别人家讨奶吃吗?姨妈说记得记得,她听外婆讲过。我心中一乐:真记得吗?
这就是血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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