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花木扶疏,烈日炎炎。
只享受了一个半月的假期,江旬风尘仆仆地坐了近八个小时的长途车从G城赶往J城。车窗外的沿途风景他早已忘记,车内连续播放的各种大片他也无心观看,一路只是抱着巨大的旅行包发呆,偶尔翻出手机摁亮屏幕,又看着它渐渐地暗下去。仿佛自己是在进行着一次旅行,只不过行程中多了份在夏日都感觉萧瑟的失意。
如果不是高考落榜,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前往那个陌生的小城。江旬暗想。G城是省内最繁华的城市,有着让人沉沦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年复一年地吸引着无数人潮水一般涌进来寻找机遇。生活在其中十几年,江旬享受着它的节奏,它的华丽的物质外衣,以及它丰厚的文化底蕴。他曾是那里一所重点中学的骄子,家世显赫,相貌不凡,成绩虽不特别出色,但也足够俯视许多人。只可惜高三一年玩心太重,在其他人纵身扑入题海苦读的时候,自己信奉“学海无涯回头是岸”,上网打球样样上心,唯独对学习心不在焉。经营一家大公司的父亲江海生无暇管他,母亲赵雪慧一心做着家庭主妇也从不过问。自负如他又不愿随波逐流地跟着老师的脚步走,不肯被书山埋没。终于迎来高考失败的结局,为十九岁的夏天画上了一个颓败的句号。
老师和同学并无太多惊讶,倒是江旬自己难以置信。殊不知这世间运气这种东西如同爱情可遇不可求,而且命运大多数时候垂青于有准备的人。许多不公平 在于,每一次收获都必须付出努力,但是付出努力甚至倾尽所有可能一无所获。分数出来之后,一夜之间,仿佛从天堂跌至地狱,一颗膨胀的心犹如被针扎瞬间萎缩为干瘪的核。尽管不曾流泪,心里却比痛哭一场更不好受。昔日风光如今只剩空中楼阁,考前所有的自信全都化为可笑的自嘲。江旬连学校都不敢再踏入,终日窝在家中如作茧自缚,郁郁寡欢。
令人不快的不止这些,江海生很快知晓了成绩,并且从学校了解到他高三一年的劣迹。作为家族长子和企业董事,江海生对于唯一的儿子颇为自傲,因江旬自小优秀在校备受好评。后来工作日渐繁忙,便放松了对儿子的管束,但要求依然严格。江旬高三这年金融危机余波未了,他的事业大受影响,更是终日碌碌。原以为儿子不会让自己失望,不料期望落空。江海生盛怒之下将江旬大骂一顿,并给出两个选择,要么回J城老家复读,要么扫地出门自寻生路。无奈之下,又或许是因为不甘心,江旬选择了前者,自此踏上回归J城的路途。
虽说J城是故乡,可江旬从未去过。江旬的奶奶去世后,年轻的江海生到G城创业,结识母亲赵雪慧,从此在那里扎根。故土的概念对于江旬来说是陌生的,毕竟他是无根的一代。对J城的印象来自于父亲口中为数不多的回忆,宛如镜花水月无从把捉,是一场发生过但内容不详的幻梦。回去之前他特地上网查了一下它的概况,心就凉了半截:不过是一个各方面都落后的小城。这才明白父亲是想让自己吃点苦头收敛心性,过滤浮躁安心读书。心下了然却仍恨恨的,直至临走都未和江海生说上一句话。
命运时常捉弄人,在黑色六月给江旬开了个黑色幽默,他还没从震惊中脱离出来,就看着同学兴高采烈地奔向大学,而一直都过得何其潇洒的自己却像**时期的知青被迫下乡。饶是江旬生性乐观,也忍不住将一腔失意化为深夜枕畔一声声寥落的叹息。
到达J城已是傍晚,华灯初上,国道上来来往往最多的是电动车和摩托车,自行车道尚未铺好,也极少看到斑马线和红绿灯,行人、自行车混迹于其他车辆之中,看起来毫无秩序。路灯有一些似乎坏了许久,犹如老人静静地伫立于黑暗之中,无人理睬,自甘沉默。如果说G城是夜色中灯火辉煌璀璨夺目的一艘游轮,那么J城就是野山野水之畔无人摆渡的一只孤舟。想到这里,江旬不禁暗叹一声:果然不妙。
新家是江海生之前买下的离J城一中不远的一层在六楼的公寓,方便他到要就读的学校。据说一中是J城最好的高中,江旬不以为然。在公寓前前后后忙到半夜,终于安顿下来。明天要去学校办手续,后天开始高三补课。翻出证件,江旬在公寓走了几圈,感觉远不如家中宽敞,倒像一个有待完善修筑的巢。没有空调只有电扇疯转,闷热依旧如影随形。兴味索然的他潦草地铺完床,倒头便睡。
一夜睡得混乱,早上不到六点江旬就被热醒,满头大汗。低声咒骂了一句,找出昨天在车上吃剩的面包,也不管有没有变质,直接就当作早餐。吃到一半发觉忘了在饮水机接一杯水,被噎个半死。初来乍到就感觉种种不利,江旬自我安慰,万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头,接下来就不难了。
九点去一中办手续,因为江海生事先打过招呼,整个过程还算顺利。教务处主任看到学籍后更是露出几分赞赏的神色,毕竟是名校毕业而且成绩突出。诚然,二本A线的高考成绩对他来说是落榜,但放在这所理科见长而文科稍弱的学校却是不可小觑。一切办妥之后,江旬无意久留,与主任寒暄几句便离开了办公室。
时候还早,江旬在校园里闲逛。不出所料,这所号称国家级示范性普通高中的学校与G城的一所普通高校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占地面积不广,建筑基本都是对称格式,造型呆板,形同一个个方盒,毫无风格可言。教室桌椅破旧并且显得拥挤,只有四台风扇。礼堂狭小,估计只容得下一千多人,通风效果不好,空气混浊。篮球场是水泥地面的,运动场也还是煤渣跑道和沙地足球场。食堂有新旧两幢楼,旧食堂如同风雨飘摇中勉强站稳的老者,外墙上的马赛克已剥落大半,新食堂相对明亮干净,不过同样的菜价格应该更高。女生宿舍是新建的,端正模样犹存,男生宿舍就一副老态龙钟年久失修的样子,就差贴个“拆”字了。唯一的优点是绿化率较高,整个学校几乎都包围在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之中,给水泥校道带来一点荫凉。
忽略掉学校大门口挂着的好几个看似响亮的头衔,江旬会以为这是一个没落的初中学校。何以差别如此之大?江旬苦笑,甚至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了。看来复读的这一年必将过着与原来截然相反的生活,好比凭空生出的一个第五季节,充满着与春夏秋冬四季完全不同的景色。未知领域总是诱惑重重,可能是黑暗,也可能是如花美景。在止步与探索之间,江旬是永远选择前者的。在他看来,四季也好,第五季节也罢,都是他需要经历的,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路。
校门口陆陆续续地聚集了一些早到的准高三生,父亲母亲帮忙提着行李进学校。一中的学生大多是寄宿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些重视甚至宠爱孩子的父母一边大包小包地往宿舍里提,一边忙不迭地帮忙收拾安放东西。江旬看着这一幕,想起父母,却没有丝毫心酸。自小缺少陪伴养成的独立性格让他明白父母能管一时,不能管一世,无论是什么事都只有依靠自己才最妥当。
阳光开始暴烈地打下来,炙烤着皮肤。江旬汗流浃背,以手遮眼望向天空,又蓝又亮恍若灯光下剔透的蓝宝石。蝉声渐响,仿佛千千万万只蝉栖息于千千万万棵树上的合鸣,聒噪穿透耳膜叨扰神经化作皮肤上不断渗出的细密汗水。夏天真的到了啊。
回到公寓,江旬动手收拾住校的用品。江海生在经济方面对他还算宽容,划给他一笔不小的存款。只是在这座物资不如G城丰富的小城里,有钱似乎也不能够提升品位。大多数物件还是从G城带回来,少数日用品在附近超市草草买齐,便能出发。没关系,品位一旦形成,恶劣的环境不但不能够改变它,反而更能衬托它的不俗。江旬感觉自己拾回了一些自信,抱怨也少了,就让第五季节的艰苦成为脚下肮脏的泥,自己的玉树临风不曾也不会改变,始终是一棵挺拔的白杨。很多年后,江旬回忆起这斗志满满的一天,笑容的弧度即使到了嘴边也显得勉强,那时还是未经世事的热血青年,满脑子都是自我欣赏的孤傲和对未来的宏图伟略,何尝想到之后有令他人生乾坤颠倒的变故发生。这是后话。
七月份的尾巴,炎热总是拖得极长,暑气到夜晚还难以散去。江旬在男生宿舍挥汗如雨,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摆放整齐,匆忙洗完澡去上高三的第一个晚自习。
高一高二没有补课,学校里仅有高三一级,略显空荡。走在校道上,即使有风吹来,也只是灼热的空气流动,反而让江旬出了一身薄汗。夜里没有了蝉声,这种安静却是浮躁的,仿佛泊在水面上的萍,随时都可能被打散,露出难以捉摸的黑暗本质。路灯是黑色铸铁的支柱托着的白色球状灯,其光黯淡如将息的萤火,扫过暗夜的边缘。原本不起眼的校园,在夜的帷幕下,也披上了一件神秘锦衣。行至高三的文科楼,江旬停止观察,找到所在教室,三楼的高三(七)班。
教学楼灯火通明,教室里已被先到的学生打扫干净,满屋子大约七十人,刚认识的和以前认识的人或窃窃私语或大声吵闹,不大的空间中沸腾的声浪竟比外面的热更令人不舒服。江旬皱了皱眉,难怪觉得外面的安静只是表象。本想就从后门进入,转念一想不如从前门看清这些同学的大略面目后再挑座位,于是大大咧咧地绕到前面进来。
江旬刚走上讲台,同学们以为是老师来了,都愣了一愣,随即发现是一个英气的眼神锐利的男生,轻微骚动了一阵,又恢复刚才的火热。文科班向来阴盛阳衰,班里大约三分之二都是女生,江旬堂而皇之的出场吸引了许多若有若无的目光。这些他早习以为常,穿过微妙的空气和白炽灯的光线,他在最后一排角落的空位坐定下来,向同桌男生投以一笑。
似乎感觉到江旬的目光,一直埋头解题的男生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不过短短一瞬,江旬就察觉到他身上与众不同的一股沉静气息,他眉目疏朗,长相并不突出,却给人一种松树般正直可靠的感觉。无端想起“为君一挥手,如听万壑松”的诗句来,但他确实像一片莺歌燕语中的一阵的清幽松涛之声。江旬对他好感顿生:“你好,我是江旬。”
“你好,夏初。”惜字如金地答了一句,男生噙着一抹未完全消失的礼貌微笑,继续埋首于习题册中。
江旬有些纳闷,都说环境造人,相对大多数活跃的个体来说,夏初没受影响反而甘愿清静沉实地学习,在一中也算是异类。看他手边的一杯绿茶,叠得整齐有序的旧课本,最上面还搁了一本《莫泊桑短篇小说精选》,就知道他是从容镇定的人,也并非书呆子。一念至此,江旬才感觉这个角落静如止水,不仅是他身边的夏初,前面也没有一点声响。环顾四周,整个教室就只有前排的女生是独坐,没有同桌。从这个角度望去,那人似乎坐着一直不动,也不和任何人交谈。她一头短发,发丝纤细漆黑,学生头齐整的发尾轻轻裹住了脸,露出一截洁白的颈。白色T恤偏大,衬得她更加娇小纤瘦,宛如一朵雨打之后微显病态的纯洁梨花。换作以前,江旬一定直接向女生打招呼,但现在人生地不熟,他不敢造次,好奇了好一阵,最终没有开口。
眼见班里聊天的局势越来越混乱,就要进入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的白热化状态,班主任终于姗姗来迟。原以为文科班应该都安排男性教师来稍微平衡一下男女性别比例,没想到班主任还是女的,而且初步判断已经过了四十岁。光是坐在那里都能看出她肤色暗沉,倦态百出,与过度生龙活虎的学生们形成鲜明对比。她一边忙不迭地制止学生说话,一边开始自我介绍。顾此失彼让她露出焦灼不安的神色,看来此人的领导能力还有待提高。
高,勉。江旬在草稿本上一笔一划写着,可真是个拗口又男性化的名字。亏她还信口开河“就是派来勉励你们高考的意思”,难道她父母从她一出生就有这长远之计?江旬并不讨厌老师,只是这位的弄巧成拙让他不禁失笑,之后的长篇大论三句话不离新闻,暴露出教政治的身份也使他叹息以后恐怕要多一个难缠的角色。就算来到荒凉之地,他江旬的第五季节也会是精彩纷呈啊。
窗外夜风涌动,干净玻璃上明亮的反光让江旬一瞬间有些失神。这就已经完全脱离之前的那个世界了么?总觉得不真实。大城市的光怪陆离的繁华外表明明扎根于记忆已深,此刻在简陋朴素的小城却只能回忆到它模糊的面容。空间的迅速转移如同雨滴从云层跌落大地,甚至来不及感觉痛苦就渗入土壤,很快忘却了在云层之上眺望的滋味。这就迈入了新生活,体会到它清晰的骨骼。风若即若离地纠缠着手指,他伸手去捉,却注定扑空。
“……好,那么班干部的设置也交代一下,语文课代表就柳映梦……地理课代表夏初,学习委员和电脑管理员就江旬吧。”听到名字,江旬猛然回过神来,复读生也要担任职务的么?旋即又苦笑一下,都是学籍和成绩单惹的祸。算了,渐行渐知吧。
漫不经心地翻了翻课本,去年一年记的笔记寥寥几笔,更多的是空白处的人物速写和漫画临摹。粗糙的半成品却是他的得意之作。那时只觉得乏味渴望出离,世间赏心乐事无数,为何必须在围城中严厉拘禁一年只为一搏?天本是蓝的,可是坐在高三的教室中像戴着墨镜仰望,原有的色彩变成抑郁的灰。直到高考临近,都没能想通。错失太多,如今仿佛远离岁月河的左岸,正在小舟上飘荡着,往右岸慢慢驶去,回首观望到的,只是童稚。
高三不就是一次摆渡么,撑船的人是自己,乘船的人也是自己,孤身一人御风破浪,为的是抵达彼岸。在此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却人人甘心涉水。也许它的意义不仅仅是过渡,还有关超度。谁知道呢。
晚自习在九点半结束,晚风终于为窗边的人送来清凉,撩拨着头发,亲吻着脸颊。毛孔好像忽然浸泡进冷水中,皮肤舒服得轻轻颤栗。江旬伸了个懒腰,带着一丝悟透后的喜悦,慢慢地离开,为他在一中的第一晚打上完美句点。今夜,只愿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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