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那个火红的年代,那是个燃烧着狂热的年代。广播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一遍又一遍的响亮着,对了,那是在一九六九年。
荒芜的岁月,真的是不堪回首。那时候,几乎是所有的学校全被砸烂了。教师被打倒,教育是一片焦土和废墟。 “文大”后的教育所面临的,就是重整旗鼓,复课闹革命了,于是,一个连初中还没有念完的我,却光荣地当上了教师。这其中主要原因是,老乡们晓得我从小就爱唱歌,会拉胡琴,凑合当个音乐教师还中。那时候,样板戏一花独秀,所有的艺术感觉,所有的快乐时光就是天天听,人人唱样板戏了。自然,这音乐课就成了京剧课,上课拿把京胡,教唱京剧选段。业余排个选场,管它是否有板无眼呢。过了不久,领导通知我,让我参加县里的一个什么短期培训班,我心里想,这对我确实是个学习的好机会了。
师范学校坐落在龙山东侧,短训班里,参差不齐的年龄,高低不同的学历坐在一块儿,学什么都不好。学历最高的要算是北师大和辽大的下乡青年。显然,他们有些趾高气扬,不屑一顾。可我想,大家还不是都叫一个名字--“工农兵学员”,有什么可以神气的呢。
短训班大约有三十多人,我的年龄算是小的,所以,比较活跃,或叫不知天高地厚了。唱歌,跳舞,拉琴,写板报了,确也显山露水。小小的一点才华,每每有点让人刮目相看。没几天,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我的面前不停地闪烁着。她,就是彩霞。
看上去,身段满匀称,高高的个头,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确有些城市少女的气质和风韵。她轻盈的走来,翩翩而去,便洒下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
十天以后,短训班组织我们去鞍山大石桥镁矿参观“万人坑”阶级教育展览,这是那里年代所特有的教育和教育方式。
大石桥这个镁矿,在日本侵略占领时期,杀害了成千上万的劳工,万人坑里白骨成山,看后确实让人潸然泪下,深受教育。在返回铁市的火车上,我独自一人靠着车窗,思绪万千,依然沉浸在那种氛围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彩霞竟然坐到了我的对面来,她有些羞涩,脸红的很厉害,不停地用钩针和毛线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的大花朵,却不时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我感觉阵阵热浪在身体里升腾。心跳的很厉害,便有意的避开她的目光,向车窗外面望去。火车有节奏的响着,像是在敲打着我的心扉,眼前,一排排的柳树掠过,大地在旋转,越过桥梁,突然,迎面的火车呼啸而来。吓得彩霞不自主地向我的胸前倒来。我忙扶住她,顺手从地上帮她拾起线团,递给她,她痴痴地望着我,嘴角泛着笑意,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如同触电一样,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是的,从她的闪烁多情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她撩拨人心的情感和爱恋。可我知道,我不能,万万不能。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恋人,她是我下班的同学,我们早已是情投意合,山盟海誓了。快到了沈阳车站,她轻声慢语地问我:“你,你家在什么地方?”“哦,是问我吗?在东部山区。”“家里都有什么人啊?”“很多的,我和爷爷奶奶在一起过,”“怎么?你妈妈呢?”“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我就和爷爷奶奶还有姑姑姐姐在一起生活。”“哦,还挺苦的呢?”我揣摩到了她的心思。便夸大的描述了家里的贫困。“唉,我家真的是太穷了。三间的茅草房,还漏雨,没有一个硬劳力。看,我穿的比人家差的太多了。奶奶也不会做。”“呵呵!你真是的,娶个媳妇不就得了!”“我可娶不起啊。这辈子就打光棍了。”“呵呵,呵呵......”她笑的很甜。有点前仰后合了。然后,抬起头来,眼睛不转地望着我,忽然,她向窗外一指,“瞧,那片树林深处就是个村庄,那就是我的家。你来过吗?”“我可没有去过的”我顺口说到。“你就不想去?到我家看看,”她的脸又红了。灿烂地充满了自豪和快乐。
培训班的最后的几天,是到河西“白沙坨子”劳动,在那里发生的故事让我永远忘记不得。那天晚上,乡村里专门为我们准备了文艺节目,演出结束的很晚,散场的时候,到处是一片的漆黑,刚走不远,突然,身后的一个手电筒亮了,与此同时,在我眼前出现一个敞口的水井,有十多米深,我本能的向后倒退了两步。身上惊出了冷汗。“咯咯咯!瞧你,没有我,你就掉下去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我回头一看,是她。就不好意思的说:“可真要感谢你了。真的,这么巧。没有你,我可就惨了。”“呵呵,呵呵...你怎么感谢我啊?说!”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短暂的培训班结束了。临走的时候,我扛着行李,从寝室出来,一抬头,彩霞早就站在我的面前了,她的眼睛里分明闪着泪花,而脸上确挂着甜蜜的笑容。我的心情特别的复杂,很不是滋味,只好放下行李。我们都没有说话,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更好。该如何直面她对我的一片深情和执著的爱。“不知道,我,是否还能...看见你。”她的小声小的可怜,断断续续的说,停了一会,“这有枚毛主席纪念章,是有机玻璃的,特别好看,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说着,她轻轻的把纪念章放到我的手心上,然后,双手捂着脸,转身跑出了楼门。我愣愣的站在那里,没有勇气去追赶她.......
回家后的第五天,一封信寄到了我工作的家乡山村小学。不巧的是我当时没有看到,有一位远房的大哥(也是在一起当教师的)把信带到了我家,并且当着奶奶的面颇有感情的读了一遍又一遍。是的,那是彩霞来的信,信中她的满怀深情地表达了对我的爱慕之情,随信同时寄来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站立的,一张是半身的彩色照片。我还能记得其中的两句话。“我不愿住高楼大厦,甘心情愿住进你的茅草房......”质朴的善良诚恳的话语,让我的奶奶听了激动得了不得,她手里颤巍巍的拿着照片,左瞧右看,流着眼泪,不停地说,“我看这个姑娘挺好的,不嫌弃俺家穷。这样的姑娘打灯笼都难找啊。难找啊!”是的,我明白奶奶的心思,当时,我和我的爱人正在热恋中,可是她的母亲一直不大同意,其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家太穷了。老人的想法不错,可她怎么能理解我们年轻人的执著火热感情呢?奶奶同样不会知道我的心思,那几天几乎是天天的问我,“那个河西来信的姑娘有信儿没有?”我只是搪塞的告诉她,“别想了,没影的事儿。”奶奶坐在炕沿上不停的叹气。“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我思前想后的,最终还是给她回了信。信中,我努力的含蓄的委婉的拒绝了她的求爱,信投到信筒里,内心确有些丝丝痛楚的感觉。我想,她收到我的回信,就能够明白我的意思,不会再追逐这个五彩斑斓的幻梦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她同样是特别优秀,美丽,贤惠的女人。如果不是我心里早就有个她。在那种特别的情境下,或许我会毫不犹豫的接受她的爱。现在想来,就是我们没有这个缘分了。
可后来的日子里,她竟然连续的给我写了好多的信,可我却没有收到。那是因为,我不久就有了一个机会去新民师范 学习音乐专科,走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她这个信息,想像的她一定特别的痛苦,其实,接连的信都被我的父亲押下了。没有转交给我。父亲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他是怕我分散精力,更不愿意让我一脚蹬两只船。对此,我总是感觉因为没有很恰当的解释而愧疚于她。她对我的真挚的情感让我为之震撼。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这个无助的遗憾。
一晃儿,我和爱人结婚已经五年多了,我们可爱的女儿已经有三岁了。有一次,巧遇我爱人的同学小芳,她曾恰巧和彩霞在师范读书,并且相处的特别亲切,后来知晓,彩霞从小芳那里得知我们早就结婚的确切的消息,内心很是痛苦,也许是她的固执,也许是她总是坚持不变的偶像,因此,一 直也没有结婚,她也曾和一个军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可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我并不知道她在感情上如此的挫折和不幸。
人间蹊跷的事总是有的,确也发生在我们的故事里,为之增添了不少的曲折与跌宕。巧的是小芳的家乡修建了水库,她的家动迁搬到了我们的村子里,因此,我们来往的很近,小芳结婚也很晚,在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彩霞来了。小芳认真地转告了我和爱人,我知道,她也许是专门来看看我,看看我的家,我的爱人。是的,这段情感的纠葛,我早就告诉过爱人,她是个特别通情达理的女人,她也非常同情彩霞的境遇。可我还是感觉无法面对与坦然。
她来了。小芳只是知道我和彩霞有过培训班的懈逅,并不晓得我和彩霞曾经有过的这段特别的倾情。我还记得,当时,我领着我的女儿,到小芳的家里去看彩霞。是的,她的变化太大了。瘦的让人担心,特别是情绪和神采显然有些呆滞和麻木。我们见面了。确没有想像可能发生的那般的热情。冷静和沮丧,尴尬和愧疚占据着我的心。她哭了。很是伤心的哭了。然而,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表白什么,只是不停的流着眼泪。我于是,辩解的述说了那段经历,当然,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过失了。还能怎么说呢?过去了,一切都不能从新开始。我们相对无言,好久,她笑了。是苦笑,她象征性地问了我我家里的一些情况。确不肯告诉我,她为什么至今还没有结婚的原因。是的,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第二天,她突然来到我家,并且给孩子买了许多的点心和水果,说是来串个们。我知道,她其实是要看看我的家,特别是我的爱人,她也许在想,是个什么样的人把我给迷住了。看看我是否真的很幸福。那天,她表现的特别的坦然自若,笑容总是挂在脸上,俨然一个超然的,仅仅是个毫无瓜葛的同学。她处理的恰到好处,彬彬有礼。可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是的,我早已知道,后来她的精神不大好,是很严重的神经关能症,有时候整夜不睡觉。为此,我常问自己,我曾经做错了什么吗?
十年的努力学习和拼搏,我的工作果有长足进步,便辗转来到了市里作,1980年全国的教学改革刚刚起步,我便成为全市语文教学改革的典型,应接不暇的观摩课,大大小小的研讨会是我那些年的主旋律,接着,便就误入了歧途,当主任,副校长,最终提拔当上了中学的校长,想不到,岁月有情,上苍又一次让我和彩霞相逢。调任新的学校任校长已经让我感觉太多的困惑和压力,没有想到,彩霞就在那里工作,这让我感觉有点尴尬,更有意思的是,连我们过去这些微妙的往事竟然也有人知晓,教师们私下在传说,在揣摩,在观察,而彩霞看上去好像精神了许多。我不晓得她在想什么?我们很少见面,更少谈话,可我感觉,她对我依然热忱的关爱着,惦记着,她总是选择我一个人在校长室的时候悄悄地推门进来,并简单地,关切地向我表明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担心地嘱咐我不要这样,不要那样。那时候,我很是感激她。
我后来知道,那次去去我家看到我以后,她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对象,而今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这让我感觉到心里平衡了许多,可我却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感到称心如意,是否感到幸福。
1995年是个多雨的年月,瓢泼的大雨下了足有半个月,铁路西大街小巷一片汪洋,学校好多的老师家里进了水,做领导自然是要走访慰问,并尽力地关怀和帮助,彩霞的家里其实就在学校的附近,而我确不知道,有人告诉我说,彩霞家的屋里的水都要上了炕,不知道你们领导知道不?我听了很是惊讶,心里说,她怎么不告诉我呢?问清楚了她家的位置,我急忙前往。那是一栋红砖房,下陷的很厉害,院子里屋里当然全是水。我的心里不禁一颤,她和爱人高兴地迎了出来,一眼看上去,彩霞的爱人果然那是个很不错的人,起码是很老实忠厚,他的长相并不比我差。我感觉很高兴,和他攀谈了不少,可彩霞截断我的话说,“和他说什么?他没有什么文化的,什么都不懂,是个工人,除了老实,就没有优点了。”说话间,她的眼神有些迷茫和呆滞。孩子在炕上的桌子边写作业,她用手抚摸着,便又叫孩子呼我杨大爷,我看那孩子,长的和彩霞一样,漂亮,清纯,清秀,我想:也许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出落的和她母亲一样呢。“这孩子真好。要好好的学习啊!”我顺口说道。孩子很腼腆,红着脸,只是笑了一下。我问:“你家里进了水,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告诉你干什么?学校挺困难的,你刚来,遗留的问题都等着你去解决呢,我自己的这点困难不算什么的,想办法就是了。还是不要麻烦领导了。”哦,我心理清楚,其实,她是在体谅我,她知道,我刚到这个新的学校,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原来就有外债十二万多,方方面面的矛盾成堆,内外的问题不少。我站在院子里,心理很是不平静。我想,彩霞本不该是如此的结果,她聪明,能干,热情,善良,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往日情景在浮现,藕虽断了丝还连,轻叹世间事多变迁... ...
杨铮2002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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