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舞雪花的人生
艺国
我一大早就去了光升家;刚到胡同口就看见胡同两侧摆满了花圈,大门楼的两扇黑门上贴上了雪白的长方形纸条。忙丧事的人已经来了不少;我认的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大都是光升本族家的人。我径直走进灵屋,见光升媳妇软着身子坐在里间的床沿上,哭肿眼的脸上挂着倦意。她见我进来,便双腿跪了下来;蹲在小木板凳上守灵的儿子,也随着母亲一起下跪“呜呜”了两声。
我随即搀扶他们娘俩起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们娘俩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我环顾了一下灵屋的四周:墙已被煤烟熏成黑黄色;褪了色的粉红色碎花天棚破了几个洞。光升的骨灰盒已经摆在灵堂中央的一张八仙桌子上;下面放了一张小方桌,退了漆的,中间摆了三个点心盘子;一大碗“神食”,兀的立在右侧,圆顶上直竖了两根筷子;前沿立着三根燃着的香,冒着有气无力的青烟;两根发着暗淡的光的白蜡烛随时可能熄灭。憋闷的香火烟味,增加了灵屋内悲切的气氛。
“光升兄到底是,是怎么死的?”我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开头说话。
“还不是穷死的。”光升媳妇叹了口气,“要是硬去医院住上几天,他也不会······”她沙哑着嗓音呜咽了起来。
我脑子一阵僵固,不能续着她的话说;屋里的烟雾越来越浓,我想一步跳出屋外透透空气;趁一个老太太进来送香纸的当儿,我留出屋外。
院里忙丧事的人仍旧进进出出,有的不太眼生;但时隔多年,我已经都不太很熟悉了。只有刚才进灵屋送香纸的那个老太太倒使我有些眼热,我渐渐记起来了,她是光升的老邻居,住在和光升斜对门的大院里;有一年春天,光升还带我到他家院子的大槐树上采过槐花呢。一会儿,老太太从灵屋里出来了,微笑着冲我点点头,说:“你来了。”
我很热情地握了她那两手;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说:“这儿人杂,又忙;不如到我家里坐坐吧。”
我随邻居老太太到了她家大院;当年那棵老槐树依然高峻挺拔;几只大公鸡高傲地走着,对进来的客人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老太太领我进了她的屋里,屋子和光升家一样,也是里外两间;我进到里间坐下;老太太很快给我沏好一杯茶,坐到我的对面。我看着老太太那慈祥的满是皱纹的脸,总想知道一些光升这几年的情况,于是问道:“光升得的是什么病?这些年来,只顾忙我自己的事,一直没有抽空来看看他。”
她先是摇头;接着就沉下脸来叹着气说:“这些年来,他们家的境况一直不好。你光升嫂那不死不活的身体,你是知道的,什么活也干不了。光升工作的单位,五年前就破产了,他只好到处找活干。可他哪里也干不长,给私人干活就是比不上给公家干活仗义,不给工钱的事常有;这不,今年光升到处干了大半年的活,拿回家来不到几千块钱;他们那上大学的儿子又一个劲的逼命要钱,你光升嫂是个药罐子,一天也得费个一二拾块钱;现在这物价又高,两口的生活就很紧了。唉!光升啊!多么勤力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撇下这孤儿寡母的,唉!”
老太太用袖口试了眼角的泪,又说,“说起光升这病,这还得怨他自己。他早就有肚子疼时常拉血的毛病,还总是从饭店里找一些剩饭剩菜带回家来吃,灭不好菌就常闹肚子。上个星期天,不知他又从哪里弄来一些饭菜,吃了不久就嚷着肚子疼;幸亏你光升嫂去了娘家没跟他一块吃。晚上,你光升嫂回到家,见他趴在床上直叫唤,就给他冲了碗红糖姜水;喝了后,他感到舒服了些;到了夜里,他肚子又闹得厉害,疼得他两手直抓墙。你光升嫂让他去医院,他死活不去。家里钱空了,医院怎么进!光升这人有个怪脾气,就是穷死,也不向别人借一分钱;自己不借,也不让你光升嫂借。我跟他处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他那脾气性格,我清楚的很;得了这么要命的病,他还是这么硬熬。谁想,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前天中午,他就不行了。你光升嫂过来喊我过去看他时,他已经僵挺挺的了,”
“他们没有向政府申请救济吗?”我问道,“现在国家不是有最低生活保障金吗?”
“去了。你光升嫂去村上镇上找过好几回了;他们不给救济,说像光升这么大年龄到任何地方都能干活挣钱。还说两口子身体好好的都这样懒惰,还好意思来申请救济,又说政府不养活懒人,建议他两口去劳务市场找工作。你光升嫂回来一说,光升那脾气你是了解的,顿时就觉得脸上很有些挂不住,所以从那以后就一直没再去申请吃救济。”
“这几年,光升就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或者像样的工作吗?”
“咱们这地方,公家的企业大都倒闭了,剩下的也都不死不活,下岗职工又多,即使能找到活,也是给私人干。刚下岗的那一年,光升去了一家私人开的砖厂干活,干了大半年,砖厂老板才给了他两个月的工钱。听你光升嫂说,也就给了一千多快钱吧。先给那要命的儿子寄去了八百块;你光升嫂吃药,一个月也得百十来块钱。仗着她娘家还能接济她点,要不,她比光升走的还快。
“后来,光升又去了一家私人开的酱油厂刷瓶子;酱油厂也是先扣押干活人两个月的工钱。光升一干就是一年。虽然一天能挣个二三十块钱,但工钱还能及时给,两口生活还能凑活着过。就是干活的时间长了点,听光升说,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光升那手都裂得不成样子了,但看上去光升到还显得满意,总是对我说,‘可以的。’谁料到,今年夏天,他又不干了。听你光升嫂说,酱油厂被查封了,光升就一直在家里闲着。”
“他没考虑干点别的吗?比如,做点小买卖之类的······”
“嗐!别提做买卖!谁向他提做买卖,他就和谁急眼。有人曾向他建议,让他把后窗户打开,进点烟酒糖茶给这条胡同的人提供点方便,他是死活不干;说不能把老一辈子留下来的房子结构破坏掉;宁肯吃不上饭,也不能动这老房子。光升这人哪都好,就是心眼太死;还不如我这老婆子开化呢,我曾劝他去买点蔬菜,你猜他说啥,他说他不会玩秤;玩秤就是坑人,他不干,说啥他也不干。”
老太太起身拿暖瓶向我茶杯里冲了点热水,慢慢又做到原来的地方说:“哦,对了,今年秋上,光升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就去卖了几天的蔬菜。像他这种实心眼的人还真是不会玩秤,卖了几天陪了几天。唉!不管咋说,光升这几年也确实够倒霉的,儿子考上大学的那年赶巧他下了岗;光知道下力气干活,去工地给人家扛过水泥,挖过土方;去搬家公司给人家搬运过家具,但就是从来不会动动脑子干点别的。再说,他又没一点技术······”
告辞了老太太,我回到光升的院里。这已经是中午时分,忙丧事人都吃饭去了。我走进灵屋,光升嫂招呼我去吃饭;我一抬头,看见门后面的墙上,挂着光升生前玩的两把京胡;琴轴和琴筒上面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弓子上的马尾也断落的稀稀疏疏,看上去像两件枯柴似的被冷落在那里。我一看就知道,这两把京胡很长时间没人动过了。看到这两把京胡,我的心开始凄凉起来,这不仅仅是触物伤情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听说了光升这几年的生活情境,而自己竟是这样的一无所知。跟光升嫂来到另一间屋里坐了下来,饭菜已经热腾腾地摆在那里了。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吧,我竟一点胃口都没有,随便吃了几口就又逃到院子来了。
天色昏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四周异常的宁静,院子里就我一个人了。那两把落满灰尘的京胡一直在我的眼前晃荡;我不能不去想、不去回忆、不去怀念。
我是十岁的那年认识了光升。那时,光升的京胡在我们颜城一带拉的小有名气。我爷爷留下的一把破京胡,我在家里胡拉,于是邻居们就建议我去找光升,向他学学。说实在话,我早就很想找他,但又碍于不好意思去。一天傍晚,我下决心硬着头皮去光升家找他,刚一走进他家大院的胡同口,就听见了京胡的声音。我顺着琴声找到了现在的这个院子,光升就在我刚才吃饭的那间屋子里拉京胡;他见我进来,很客气的把京胡递给我拉。我红着脸拉了一段《红灯记》里面的小唱段;光升高兴地拍着两手说:“拉得不错,将来很有前途。”从那时起,我就常常去光升家里,他总是很耐心地指导我拉琴。有一天晚上,光升突然拉起我的手兴奋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就业了,进了个国营单位,你看我多么走运。遗憾的是,今后我们没有机会再在一块拉琴了,我要到去厂里住单身宿舍。”
他眼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整个晚上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他一会儿给我找戏曲书;一会儿又给我找谱子,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从他那热情洋溢的行举中,看出了他对未来的憧憬。那晚上,他那京胡拉得格外精彩;在他那喜气洋洋的感召下,我觉得自己拉得也很有劲。
哐啷一声门响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回头一看,几个人抬着口小棺材正往院子里进,光升嫂迭忙迎了过去。小棺材被抬进了灵屋;我也趁机跟了进去。光升的骨灰倒在了小棺材里;上面盖上了一块铭旌。趁着人们的忙乱,我又溜到院子里,脑子里继续翻腾着过去的情形。
光升就业进了个国营大厂,一个月才能来家一趟,那时他还没有成亲,几乎把他自己全部交给了工厂。光升是怀着火热的激情去了工厂;可我是抱着抑郁的心情在家里拉琴。失去了光升的指导,我的琴越拉越觉得难听;琴拉得越难听,心里就越想念光升,时刻都盼望着他能回家来。每到傍晚,我都会不自觉地遛达到这个院子的胡同口听听有无琴声;两个多月过去了;晚上,我总是希望而去,失望而归。
一天,我正在家里练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我放下了京胡;我开门一看是光升,心里一阵惊喜;他右手拿着一把崭新的京胡,左臂夹着一摞相框,站在门外冲我直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兴奋地问。
“刚来。一下汽车,我就奔你这儿来了。”光升笑着,把那把崭新的京胡朝我面前一举,说,“你看,我给你买了把胡琴。你猜,我头一个月开工资,第一件要想办的事是啥?就是给你买把胡琴。”他迅速的定好弦,然后递给我说,“你拉拉听听,音质如何?”我高兴地接过琴,用力拉了几弓,满意地点了点;光升也满意地一个劲的笑着点头。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夹来的那摞相框问。
“哦,这是我得的奖状。”他一个个地拿给我看;我仔细地观赏起来——一共四个相框,都用枣红色清漆漆过边,上面的玻璃擦得铮亮;里面的字都是用正楷的毛笔字书写。第一个写着“劳动模范”;第二个写着“先进生产工作者”;第三个写着“生产标兵”;第四个写着“模范共青团员”他一边指着相框,一边向我介绍他入厂后的工作表现和成绩。
“你真行!参加工作不到半年,荣誉竟得了这么多!”我感慨的说。
“这都是些小荣誉;我的目标是争取年底得全厂第一生产标兵。”他紧握着拳头在我眼前一个劲的来回晃荡;话音说得铿锵有力······
“俺哪亲弟弟呦;俺那亲娘哎~~~~”院门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嚎啕声;我从回忆中收回了神。抬头望去,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被搀扶着哭进大院。这是光升的姐姐,我认了出来。我找光升拉琴的那年,她还没出嫁。那时,她在一旁看我俩拉琴,就一个劲的夸奖我,说我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有时,他还向我手里塞糖果。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看上去,她已经变成老太婆了。
我不想过分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所以,我没走过去问候这位头发已成灰白看上去已成老太婆的光升的姐姐。我决计要走了,因为我那些所谓的繁忙事务,不允许我等到明天为光升送殡。我把光升嫂从灵屋叫了出来,硬咽下几口唾沫,对她说:“嫂子,这几年光顾我自各的事,没能······”
“别这么说,”她向我投过平和的眼光,“现在混事都不容易,都没有空;我能体谅。”
“嫂子,”我又说,“我还有个要紧事,不能为光升兄送殡了;得马上走。走之前,我能再看一看光升兄当年得的那些奖状吗?”
听了这话,光升嫂似乎被击了一下,身子微微发颤,随即两行热泪就顺着眼角淌下来了。他呜咽着说:“我······光升临死前一个劲要我把他那些奖状拿给他看;当时我看他快要咽气了,就慌了手脚,赶快跑去喊邻院王大娘;所以光升就没能看上他那些奖状,我······”
她抹着泪跑进灵屋,一会儿工夫就拿着一个包裹出来了。我帮她打开包裹,里面全是光升生前单位发给他的奖状和荣誉证书;比我从前见过的又多了好几件。奖状框边的漆已经变得发黑,里面的纸已成褐黄色;只有那表明生前荣誉的正楷毛笔字依旧乌黑发亮。那些荣誉证书是光升所在单位破产前的几年发给他的,故而保存得还都很新鲜。我一件件地浏览了一遍,然后又工工整整地摞在一起重新包裹起来。
“把这些奖状和那两把京胡给光升兄放上吧。他挣扎了大半辈子,也许只有这两项东西对他是实在的。我恳求你,嫂子!务必把这两项东西放进光升兄的坟墓。”
他流着泪点了点头;我掏出几百块钱来递给了光升嫂,沉重的心稍微轻松了些;辞别了邻院老太太,我就急匆匆朝颜城的路上走去。
自从我搬到颜城居住,就一直没再光顾过光升的这所院子;练了几十年的京胡也几乎不再摸了。这些年来,我从没有产生过看望光升的意思,整天皆顾着所谓自己的“拼搏与奋斗”。我沿着公路边的路牙石默默地走着,浑身感到非常的沉重。这于其说是在光升的丧事上困乏了一天,毋宁说是自己那抑郁的心像秤砣似的死死往下坠,坠得使我头重脚轻,走路都不稳当了。夜色渐渐黑了下来,灰蒙蒙的雾中忽隐忽现得透着几盏路灯。我感到脊背一阵阵的发凉;发凉后又一阵阵的发热。凉的时候浑身发抖;热的时候浑身出汗。雾越来越大,我那睫毛有冰凉凉的感觉,微弱的灯光下似乎有雪花在飞舞了。恍惚之中,我似乎看到一辆四轮大车开了过来;我似乎看到,那大车里装载着各式各样的人。有当官的,有经商的;又听命的,辛勤的;又大肆挥霍、一掷千金的;也有劳苦成疾、弱势无援的。于是,我的脑子渐渐明晰起一个问题来:真正健康的市场经济,应该是跑着的一辆四个轮子的大车。前面两个轮子,一个是效率,一个是公平;后面两个轮子,一个是竞争,一个法制。光升和他的意识已经被新时代的浪潮吞没了;在城市中,担水劈柴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为历史;在当今社会中,信息化、专业化、技术化或者技能化、互补合作化已成为生产力发展的主流;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如若人们还像光升那样,不去想办法武装自己的脑筋,而只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用于简单原始的体力劳作上,那么······
我这样思考着,不觉的空中已经飞舞起很大的雪花;整个路面已覆盖成白色。小时候,听老人说,这刚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是王母娘娘的洗脚水;然而谁又能得知,这第一场雪是不是人们迎接明年开春的洗脑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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