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五月的黄昏,在故乡,我又听到了那久违的蛙呜。这蛙鸣多年来一直藏匿于我心间的乡愁。它虽过于单调,却是我儿时每每入梦前美妙的天籁之音——
那时,家前那一泓小小的池塘(乡邻叫它小池子),小池的下面是层级向下碧绿的稻田。还有,那房子左后首的柳塘,入夏以后,都是青蛙栖身的乐园。
每至傍晚,当泥燕和各色青蜓在柔和而灿烂的斜阳里,舞动双翅忽上忽下的捕捉虫子时,栖息在塘池和稻田里的青蛙,也开始了它们整夜浪漫的演唱会。咕呱呱,咕呱呱,忽起忽落,间歇这初夏黄昏袅袅炊烟乡村里的安然与静谧。若是碰上了阴雨天,电闪雷鸣,一蓑烟雨中的青蛙们个个来了精神,咕呱,咕呱,连起来叫得那真是震天价地响,乡邻们说这是“赖咕呱(方言—泛指青蛙和蟾蜍)着阴天”。这句,也是一句批评人的歇后语,连起来就是:“赖咕呱着阴天——自找的”, 蟾蜍又叫蛤蟆,“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自然为更多人所熟悉。另有一句,“赖咕咒天,越咒越鲜”,也是不入流的乡间损人之语。
那时,暮色里我看不见一只青蛙,看见的都是水稻的安静。眸底绿树掩映中的由朝南、朝西零乱的毛草屋组成的山村没有现在视角上的齐整和诗意,更不知道还有那么多关于青蛙的诗句。少时读到辛弃疾的诗歌《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时,最是喜欢“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一句,只觉得它不像是大雅的诗句,倒像我们乡野间的俚语,更似我们口中的传唱的儿歌与童谣,直让人有丰厚而又喜悦的质感。后来,做了父亲的我,教孩子识数时,竟然用的是“青蛙数数”的儿歌,听着儿子那奶腔奶调的背诵:“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三只青蛙三两张嘴,六只眼睛十二条腿。扑通,扑通,扑通,跳下水。四只青蛙四张嘴,…”总让人联想起故乡的池塘与稻田。
黄昏,那蛙声响起之时,也是父母、姐姐和乡邻们从田野回归之时。蛙声里,父亲掮着犁或者耙,母亲和姐姐的背筐里满是猪草,偶尔会有一些野枣、秧榴或其它的山果,更多的时候是从自家园地里采摘来的让人咬起来扑口酥的菜瓜、香瓜或者甜到心的西瓜,那可是我们盼等整整一个下午的喜悦。
现今,蛙声里的故乡。黄昏里多是从市集上匆匆回归的乡邻,有开着四轮电动车的,有骑着摩托车的,车上带着的多是用于建筑或装饰的工具,车后也有载着自己女人的,那女人也多是黧黑的脸,与丈夫一样的带着泥瓦匠的印迹。
过去那牛羊归圈的景致再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扛着锄头,背着柳箩,蹒跚的从村外的田畴里回来。我最喜欢村西的那片田地,这里曾是我父母一生劳作的场所,他们在这里一次次地播种希望,一次次地祈盼着稻谷的丰芳。而今,流经这里的溪水越来越少,从前那溪涧里弯弯小桥的倒影,老柳与凤阳木深俯碧潭的意境再也看不到了。路上这支老残的乡邻,当年也曾是热力风华的劳动能手,而今,他们枯骨的手中却了无收获。终将有一天,这犁、耙、牛组合的传统耕作方式,会随着他们的老去而悄然消失。 在他们的慢慢移动的行列中,黄昏里我再也看不到那硬着鼻子也要吃上一口路边野草或庄稼的牛。
说到牛,鲁迅先生笔下那么高尚品相的牛,现在正悄然离开自春秋以来就为人类耕作的“舞台”。二千年前,人们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带上“牛”字,而今牛的命运,却沦落到与鸡的地位几乎等同,成为人们餐桌上的一道菜。想到这些,心中不免有些悲情。与牛命运不同是只会叫的狗。“老俩口,老俩口,院里拴着个大黄狗”,是当年乡村留守老人的写照。而这一次,我竟然于这蛙声中,再也听不到一声这陪老人留守村庄的狗的叫声。狗到哪里去了呢?原来狗也入了城,成为一些富贵人家供养的宠物。让人费解的是,这些人家愿意花高额费用来供养一条狗,却不愿意赡养自己的双亲…
青蛙是害虫的天敌。儿时父母经常告诫我们:“千万不能做伤害青蛙的事,它们是我们庄稼人的好帮手”。上学的路上,我们看到最多的就青蛙了,它们常常端坐在我们每天必经的稻田的埂上,见我们临近时,忽地蹦到稻田里去了。若是你不急于赶路,随便择一处蹲下来,凝神谛听和察看,那“扑通”的水声之处,总有一只忙于捕食害虫的青蛙:只见它四肢用力,将身体从水中弹射而起,大嘴前伸,伸出口外带有粘液的舌尖准确无误地将秧苗上虫子一下子卷入口中。若是连续观察几天,你会发现青蛙们其实是一个组织系统严密的团体,它们有很好的协作精神,集体观念特强,它们一块地一块地消灭害虫,像是事先计划好了似的,一切都是那样井然有序。正是有了这些青蛙的帮忙,我们才能分享和收获到这一季稻花的清香和幸福的喜悦。
今晚,我谛听池塘里的蛙鸣。忽然想起了赵师秀《约客》中的诗句来:“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一个梅雨绵绵的夜晚,正如今晚,一人独处故乡的家园,虽无夜间约访的朋友,却有相同长满青草的池塘那边传来阵阵蛙鸣。没有“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等候,却有相同燃烧再燃烧的寂寞。
轻轻的掩上门,寻着蛙声走近池塘。借着如水的月光,隐约看到了从寂寞泥土中醒来的青蛙们,或许是因为今年久旱不雨,稻田里仍然干涸的缘故,它们全部挤到了水池里来了。是争夺领地,还是争夺话语权?满池的青蛙,兴奋,躁动,舒展四肢,或飘浮或游动池子空阔的水面,膨胀起身体互相对叫着,比划着,拨弄一波又一波月华水色。声音似乎是它们最有力的武器。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鼓腮竟歌。有唱累了的,索性抓住一茎水草,或自语自话,或低低的呻唤。这样的景致,儿时多次出现。那时,会觉得它们很烦,睡不着时会气急败坏的取一块泥团,投向那池中,蛙声瞬间戛然而止,耳边也是瞬间的清静。但要不上一分钟,那边又是蛙声高鸣,较先前吵的更凶。不能改变蛙鸣,便要改变自己的睡眠,慢慢的学会了顺着蛙声,听着,想着,不知不觉的也便入了梦乡;再后来,若是少了蛙声,便似少了最优美的催眠曲。
……
咕,呱呱;咕,呱呱。今夜,我听出了它们的鸣叫声里有一种逼仄的霸气。毛泽东的《七绝·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是我至今读到的对这霸气最好的形容;今夜池塘里的青蛙,也像鼓手,给我以“蛙声入诗如管弦”的感同身受;月华之下,青蛙和川康端成的那句“一听到雨蛙的鸣声,我心田里,忽地装满了月夜的景色”自然再也无法区分开来,或许月中的那只,也和这池里的蛙一样的鸣唱吧!
今夜,村庄一片寂然,只有这不停的蛙声。池塘,月华,蛙声,能让睡在老屋里的我再回到枕着蛙声入梦的从前吗?蛙声里,我能一如少时那样安然,甜甜入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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