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妈妈，在她还不会叫妈妈的时候，妈妈已经病逝了，她只有一个哑巴父亲。邻里的孩子见了她，总是比比画画地学着她爸爸说话的样子，而在学校同学们则都叫她“哑女”。

她从不说话，她几乎是在一年级还不懂得什么是孤独时，就已经被圈进了一张孤独的大网里，外面喧嚣的世界离她很遥远，也很陌生。回到家后，家里没有任何音响，父亲坐在炕边，默默地抽着好像永远也掐不灭的烟。傍晚全部的时光，都是她一个人坐在桌旁写作业，写累了，她就望着窗外那棵孤独的老杨树。

她没有那些女孩子所应有的一切，没有人陪她说话，没有人陪她玩，没有人手拉手地和她一起走在院子里或街道上，去看春天树绿、夏天花开、秋天刮风、冬天落雪，没有，没有人，身边只有那个永远也不说话的父亲，寂寞和孤独使她的学习成绩在学年组总是名列榜首——我宁可扔掉这一切，只要让我拥有一次那样的欢乐和幸福——走在街上若是看到谁家的小女孩儿娇滴滴地依偎在爸爸妈妈身边时，她总是这样固执地想。的确，学习成绩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优越感，老师和同学们总是能看到那个倚窗独自静坐的小女孩儿，清白而消瘦的脸庞，两只美丽的黑眼睛溢满了羞怯和忧郁，一头黑而茸茸的发丝，被窗外的风吹得飘来飘去。

三年级那一年的春天，班级开联欢会，所有的同学手里都拿着手帕、布娃娃、幸运星瓶等奖品。她前几个游戏项目因恐慌导致失败了，两手空空地坐在那儿，看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表演着，但此时她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了。她悄悄地在角落里坐着，好像所有的同学都在嘲笑着她。这一念头，使她无奈地想快快回家，像往日一样，一个人静静地趴在桌上，任爸爸那粗糙的大手在自己的头上摩挲。

突然，班级里那个被女生们宠着的很优秀也很淘气的男孩子跳过桌椅朝她跑了过来。

“给！”

还没等她明白，那男孩子朝她手上塞了一支海蓝色的铅笔。所有男生、女生的目光霎时间都朝她射来，且充满了羡慕。她既害羞又兴奋，慌得不知所措。

那天，她是踏着夕阳的光线哼着歌跑回家的，一进家门，便扬起手中的这支笔给爸爸看。

“噢——噢——噢！”父亲竖着大拇指夸奖着。

虽然她从未用过那支笔，但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就是在那年的春天，那个游艺晚会上，那支海蓝色的铅笔改变了她的命运。

当每一天太阳又升起时，她都欢喜而又急不可待地背上书包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去开始又一个水灵灵的一天。那个倚窗而坐，郁郁寡欢的小女孩儿，几乎一夜间变成了班里的小公主。她的改变，感动了老师，也感动了一个班级，同学们不再管她叫“哑女”。因为她那琅琅的读书声、那个每月一次的作文展、那一年一度的游艺晚会上的演唱，还有孩子们所能想起和玩起的各种游戏，她都表现得如此的优秀，成绩也依然突出。那时她还不懂得爱，但她却喜欢用目光追随着那个男孩子。她知道他总喜欢手支下颏坐在窗台上，悠荡着两条腿，吹着欢快的口哨；喜欢沉思默想，也喜欢恶作剧，拥有女孩子的笑声，也拥有老师的夸奖与斥责。

……

时光如流水行色匆匆，一日一日不停地流过了许多岁月，转眼她开始了大学生活。那个少年和她在一所学校读书，变得严谨而深刻，她则以文静又柔和的气质赢得了许多男同学的追求，任追求如火，她却缄默无语。

她和他好像非常默契地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却又是咫尺相依的友谊。

在大学毕业时，她和他站在了校园外的路上，默默相望了许久，她拿出了那支笔：

“我一直珍存着它，无法忘却。”说完她羞怯地垂下了头。

他呆愣了许久，应该说是许久许久吧。他才说：“那是一支空心的笔……”

“啊……”她抬起头，像受了惊吓似的，那双纤细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其实天空也许依然晴朗，依然灿烂，但那一瞬间她却感到天昏地暗，最后无力地靠在了树上。她茫然地忆起了游艺晚会那天晚上，当她发现这是一支永远不能写字的笔时，便偷偷地把它锁在了小木箱里，直怕那个男孩子知道了，伤了那份热情……

他仍在沉重地说：

“那时我们很小，那时在我们还不懂得欺骗的时候，我欺骗了你，我一直很愧疚，那时……”

身旁有马车走过，有放风筝的孩子跑过，有风声轻轻地刮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不必愧疚，我仍然感激你，并怀念着由于这支笔所给我带来的那些美丽的和充满阳光的日子，它使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它使我不再感到孤独。”

她迎着风笑了，又情不自禁地轻轻地摇着头，泪，却潸然而下……

过了很多年，她的小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了，她像小鸟一样，总是绕着妈妈飞来飞去，请求妈妈讲一个故事再讲一个。于是她便常常向女儿讲起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那些个寂寞的日子；讲起那个低矮、阴暗的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的小屋和永远悬挂在小屋窗上的那个褪了色的蓝布帘；讲起父亲“噢噢、啊啊”的疼爱和那支永远也掐不灭的烟，但她唯独从不提起那支压在箱底的笔。

当女儿上学的那年秋天，她收到了从另一个城市寄来的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里面装着一支已削好了的海蓝色的铅笔。尽管时过境迁，已无从寻觅从前那支铅笔上的小猫咪图案，但那天空和海水相融的海蓝色，却一样的深邃和开阔。里面只写了一句话：“送给您的女儿。”

她把它和那支空心笔放在了一起，她说：“这是我人生的梦。”

人生唯一不能让人窥视和无人能给予褒与贬评说的大概只有自己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