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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青春

时间:2012/4/14 作者: 虞子居 热度: 92378

  楔子  飘的理由
  
  这个世界太过聒噪。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在想办法出逃。
  
  问题是,哪个角落,能真正阻隔耳边的喧嚣,内心的惶恐?
  
  潜逃。然后发现,实在无处可逃。
  
  
  
  新加坡樟宜机场的候机厅外,迎面扑来的空气隐约夹杂着热带海洋特有的淡淡鱼腥味。这种味道极为亲切,樊胡姬三岁时被父亲连哄带骗地推到沿海走廊上时,阻止她哭声的就是这股味。那些卖小虾小蟹的贩子,粗声粗气地对她父亲说,大哥,要两斤尝尝吗?刚捞的!
  
  父亲摆摆手说不要不要,转而将女儿抱起,架在他的肩膀上,胡乱地指着远处说,囡囡,看,夕阳好看吧?
  
  于是樊胡姬没再哭闹,下巴搁在父亲的头顶上,闻着那劣质洗发水散出的发香,痴痴呆呆地盯着那团红霞。
  
  樊胡姬常想,假如父亲永远像当时那么穷困,连价廉的海产品都舍不得买的话,她或许会永远敬仰他,迷恋那贫穷的发香,而不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对他视如草芥。
  
  天空蓝得纯净。似乎刚下过一场雨,恰好为新到的旅客洗尘。而樊胡姬就这么拉着一个红色小皮箱,打算在这个东南亚小国家,开始全新的生活。
  
  在飞机上的时候,樊胡姬大概是一直保持流着口水昏昏而睡的姿势的。因为空姐在身旁走动的时候,她偶尔睁眼,能见到对方那副传达讥笑信息的表情。樊胡姬想,别忍着,笑吧,没见过最真实的睡姿么?她在朦胧中猛咽了一口口水,继续似是而非地做起梦来。
  
  梦境似乎虚幻,又似真实。没有波涛澎湃。只像是一卷缓缓转动的磁带,于脑际中,放映着黑白影片。而这卷磁带,樊胡姬多少次想狠狠地摔给记忆里的黑洞,呵责一声,该死的别让我再想起来!
  
  梦中,有一桌子的菜。已有十天没见面的两个人,在一群朋友中互不搭话。男人兴致浓烈地喝着酒,举杯对众人说,我在这里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你们这帮好兄弟。以后咱们在一起喝酒的机会不多了。来,我敬各位一杯!
  
  各自饮尽杯中酒后,有兄弟说,大家应该为党洋高兴才是,怎么都愁眉苦脸的。又把头转向党洋,说,你调到分公司,以后我们去那边出差,可要赖你那儿白吃白住啊。
  
  没问题,谁过来我都三陪!--只限男同事!党洋豁达地说,樊胡姬却注意到他的眼底开始泛光。
  
  嫂子怎么不一起过去?有人问到。
  
  旁边有人捅了捅问话的人,低声斥责。瞎问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樊胡姬强打起精神,以无比灿烂的假得连她自个都在心里不停嫌恶心的笑容对众人说,如果这点离别的考验都忍受不了,还谈什么感情。我们家洋洋可不是那么经不起考验的哦!
  
  她能确定这句话就似一把尖刀,直插党洋的胸口。那一刻他该为自己的懦弱,在心里大骂混蛋吧。樊胡姬并不望他,但眼角的余光,瞥到他正将满腔的懊恼化于杯中,一仰头,尽数灌入喉咙。
  
  他是怎么对她说的?对不起,我想我忍受不了离别那么久。公司派我去分公司,少说也要三年五载的,而我也不舍得让你背井离乡跟我走。樊胡姬说,我不在乎,我哪里都能去。只要不和你分开就好。
  
  他眼珠子瞪得雷大。你这样子能在外面风吹雨打吗?你去了,我还得分出一半心思来照顾你!人要学会独立啊,我现在事业刚起步......
  
  下面的话樊胡姬听不进去了,也不必再听。她不笨,至此已基本明白他在事业和爱情中作了怎样的取舍。"不舍得让你背井离乡",瞧,多么冠冕堂皇的托辞,他想得多周到,你再辜负他的好意,倒是你的不是了。
  
  漂亮的空姐温柔地提醒樊胡姬,飞机已着陆。她睁眼的时候,发现脸上还是溢着液体,只不过口水改成了眼泪。过去,有时就和梦境一般,你一睁眼,它们便消失了。眼前看到的,永远是现在。留恋,只该放在暗夜孤寂时,做温暖的溶剂。飞机已将她带离那个咬牙切齿的地方,她也应该从此刻起,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摒弃原有的一切,原本以为很困难。但是当她把过去都抛到海里,把未来全锁在一个行李箱的时候,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油然而生。当樊胡姬驻足这个新的国度时,她兴奋得像是过来旅游一样,全身的奋斗细胞前所未有地膨胀,好似全都强大起来,对那个人气宇轩昂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换个城市拼命,我换个国家逍遥!
  
  樊胡姬向来不是没头脑的冲动主儿,因此不可能脑袋一热就拎个包袱做流浪一族。在出国前的准备工作,她还是做足了的,例如事先在网络上找好房东。对方是个单身男士,自称是画家,恰好有空余房间出租。似乎是个不善言辞之人,在E-MAIL里仅说,自有居所,简单家具,以后各自生活,互不干涉。他答应会来接机,此刻却不见踪影。
  
  樊胡姬的手机卡在国外不可使用,还来不及更换新的,于是和房东联系不上。不过她一点也不着急,反正手中有对方的地址,而且大把时间,先到处逛逛,逛累了到时打的过去便是。樊胡姬压根没去想刚到一陌生之地便被放飞机,是不是一个可能存在危险的信号。反正她是狂喜大于担忧,几乎忘了失恋带来的痛苦,以及由于失恋而演变成这场漂流记可能面临的一系列有待她操心的问题。
  
  樊胡姬乘机场巴士到达市区,在街上慢腾腾拉着行李游逛。看到油彩浓重的印度教寺院。雨树和野樟树,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树木。身旁偶尔路过的行人,讲着她听不懂的马来语。对于这些均觉得稀奇。然后又开始拍起照片,全然不知已有人在机场大厅苦苦等候。如果她那时候知道,她发誓--她还是会玩她自己的。
  
  樊胡姬兴致勃勃地坐在路边小店里吃炒蚵煎,丝毫不知有个来接她机的男人,此刻正举着一块写有"古月女臣"的牌子,和一个日本女人纠缠不清。樊胡姬逛累了,才想起应该先到住所洗个澡,休息片刻,慢慢消化陌生之地的新鲜感。这么小的国土,还是别一个下午就逛完,否则她该念想着是否再换另一处了。那可不好,她还指望在此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的士司机按照她给予的地址将她送至一个小区,在一排紫色与白色外墙相间的组屋前停下。樊胡姬对着门牌号寻找。敲门,却无应答。
  
  她开始在心中埋怨房东。还未见面就给予她糟糕的印象,想来他的信用程度有待考察。在MSN上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会亲自来接机,会给她家的温暖。看来信口开河是不分国界的。等等,不会真上当了吧?她的盘缠可不够她在这个对比国内的钞票,凡支出要以5倍来计算的现代化都市住几个晚上的酒店。
  
  在门口踌躇片刻,樊胡姬才猛然记起对方曾告诉她自己的手机号码,说万一没遇到就打电话联系。于是她急忙从包中掏出那张塞于角落里已皱巴巴的纸条,奔至楼下,用公用电话按照那串数字拨过去。那边通了,谢天谢地。对方是屋主没错,谢天谢地。他劈头盖脸地埋怨她自个回来而害他在机场苦等的声音让樊胡姬忐忑的心终于踏实,谢天谢地。
  
  一个小时,在石凳上的无奈等待中过去。这是一楼架空的平台,有石桌石凳。楼层之间铺设草坪,中间有油漆鲜艳色彩的儿童游乐设施。狮城地处热带,多雨潮湿,因此空出一层。两个老者在旁边的桌上对弈,神气勃发。樊胡姬走近一看,桌上画有中国象棋棋盘。对战双方远看坚如磐石,近看波涛暗涌,其中一个还手脚抖动,叨念不止道,杀你个全军瘫痪,跪地求饶!
  
  小区里有孩童嬉闹,在小道中间摆上红色及蓝色塑料圆锥体,用以滑出直排轮滑的不同曲线花样。看着和谐的这一幕,樊胡姬焦灼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如此温馨的下午,她居然身处热带岛国。似乎毫无举目无亲的荒凉感,反而多了处处无家处处家的豁达。她的心情一如狮城阳光般灿烂起来。
  
  可惜这种惬意感,很快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一扫而空。眉毛浓密,头发短而微卷。额头泛着油光。黑框眼镜下,双目炯炯有神。是个猜不出年龄的男人。
  
  是你吗,胡姬小姐?他低哑的声音似与这和谐环境格格不入,不过樊胡姬在见到他那一刻,还是感觉悬于空中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虽然她极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只是没人会在刚到一座陌生城市而找到栖息之地时不感觉欣喜安慰。她相信自己此刻表现出来的神态,一定像一只流浪多日的猫咪终于遇到好心收养的主人。于是点头如捣蒜,说,我就是。你是元皓?
  
  他显得怏怏不悦。不是约好在机场见面吗,怎么自己找来了?
  
  她说,我没看到你。以为你忘记了,所以自己过来。
  
  不是可以打我电话吗?在机场找不到我就应该打电话过来。元皓说完,还是替她拉过行李箱,往自家楼房走去。
  
  不是约好时间了吗?找不到我就不要等下去了嘛。樊胡姬在他身后絮叨,末了又小声加上一句,早知道要等到现在,刚才应该再多要一碗肉骨茶,一盘蚵煎真不解饿。
  
  墨绿为主色调的客厅。墨绿色的桌布,灰白大理石。木头画架,被一堆颇为凌乱的画笔和颜料包围在角落里。画架上盖着一张白布,已被颜色浸染得有些许残旧。墙角堆放大小不一的画框,陈列整齐。
  
  这里和樊胡姬想象中的画家的家,不尽相同。她以为一切艺术家的居所,都是杂乱不堪,效果奇特,慵懒成性的。此地却无任何颓废,懒散,感性的氛围。明窗净几,干练有余。这种印象,大大出乎她意料。
  
  樊胡姬相信此刻的她肯定表情丰富,因为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她房东的男人一直盯着她的脸,然后说,你在观察。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到你家之前,我误认为你是画家。
  
  现在你发现,你的推想错了?
  
  至少,不是纯粹的画家。
  
  他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评价自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一些锐利的观察力,是能在瞬间被感知的。他后来说,听到她对他这初始的评价,他当时就认定眼前的女子不简单。只是相识不到半小时,他就知道这一点。某些感念,是很原始的知觉,那甚至比逻辑在脑际中组织起来的过程还要快。你悟出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你应该还有其它正职吧?樊胡姬边随意地问,边环视这处从今天开始就要栖息下来的落脚地。
  
  元皓摆首微笑,脸色开始变得柔和。这里的邻居,都知道我是个画画之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对了,你姓什么?
  
  你还是别问比较好,那字特复杂,告诉你了估计你也不认识。
  
  那也是,你的名字念着都拗口。写起来还给人带来不少麻烦。
  
  元皓将刚才在机场遭遇的尴尬事告诉她。就在樊胡姬逍遥地逛大街时,迟到的他诅咒完阻塞的交通,便开始在一块牌子上面写上房客的名字。写惯英文的他,中文写得似散了架。写完后,他将牌子高举过头顶,目光死死盯住闸口涌出的人群。一个年轻的女人小跑过去,冲着他唧唧呱呱讲了一通。
  
  因为他将好好的"胡姬"二字,写成"古月女臣",而那个日本女人误认为元皓是她的接机者,扯着他兴奋得像遇到失散多年的族亲。
  
  樊胡姬笑得前仆后仰,心想,他如果知道了我的姓,那指不定会将它写成什么样。那个相对名字来说笔画更多的字,会不会为他招来一个外星人?因此她只说,以后还是叫我的英文名Fiona吧。
  
  Fiona......嗯,好念又好记。爱尔兰名?
  
  不清楚,取它就因为......像你说的,好念又好记。
  
  元皓微笑点头,将行李箱拉至右边一间卧室,为她作指引。这是你的房间。床,衣柜,书桌都有,看看还缺什么。
  
  樊胡姬看了一眼后说,我可以把床拆了吗?
  
  他颇为惊讶,问为什么。
  
  我比较喜欢将床褥铺于地板上,特别是这种榻榻米式的木地板。
  
  他想了想说,嗯,当然。这是你的房间,你喜欢怎样布置都成。
  
  她又跑过去将衣柜打开,往里面凝视半天。他困惑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樊胡姬用左手托着腮帮,说,可能需要换个大点的,这个不够用。
  
  元皓的眉头微微一皱,估计是见她只有一个行李箱的衣服,纳闷她要大衣柜干吗。还未等他接话,樊胡姬就补充说,这次只带了两套衣服过来,其它的到时再买。
  
  他点点头,露出随你便的表情,然后走出她的房间,并为她带上房门。樊胡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房门又被元皓打开了,他犹豫一下,问,真的需要那么大的衣柜吗?
  
  她傻笑,除此之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终于安顿下来。终于远离了那片熟悉的土地。最重要的,终于也远离过去了吗?
  
  房间即刻被樊胡姬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光从落地窗外透射进来,铺陈在地,似慵懒不羁的访客。洗漱完毕的她躺于床上,四肢松散,昏昏欲睡。头脑却仍处于兴奋状态,一幅幅万里晴空的蓝图以及花开富贵的美景,被交叉重叠于如万花筒般蔓延开来的脑海里。只是这个万花筒背后,迅速又将那刺痛她的一幕还原在她的面前,她很没骨气地在出国几个小时内,第N次想起党洋。
  
  樊胡姬在党洋调职后的第二个月,开始意志坚决地办理出国手续,一切还算顺利。然后如己所愿,她就这么以一个非常华丽的转身,将党洋和与他有关的那段记忆远远抛在北边的海水里。最好让鲨鱼吃掉!在恶狠狠的诅咒声中,樊胡姬才突然明白自己其实是这么无力,那只不过是一种不甘心被抛弃的反抗罢了。某人不会因为她的远走高飞觉得悔恨,在往后某天他知道她的行踪时,说不定悠哉地搂着新女友说,嘿,我甩掉了一个包袱!
  
  幸亏樊胡姬足够疲劳,不需多时,她便在一边兴致高昂地憧憬未来一边悲痛欲绝地缅怀过去这两种相距甚远的矛盾情绪中沉沉入睡。某人的面孔逐渐在她的意识中模糊开去,她坚信那是在她的臆想中摔了他无数个巴掌的缘故。很好,就这样用一段悲情岁月做火种,燃烧起另一段激情岁月吧。
  
  樊胡姬全然不理会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未来。因而这一觉,睡得很深远。
  
  深远得让她错过了房东在客厅狼吞虎咽的美味晚餐。
  
  
  
  第1回  胡姬别在行李上
  
  1
  
  三个月前。中国南部一座小城。
  
  冷冽的清晨。环绕周身的寒意让樊胡姬有点吃不消。单薄的身子仅披一件外套,非常不情愿地半眯着双眼,踱步到卫生间。这个女子,此刻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只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刚从被窝钻出来的身子,从头到脚都无限驱近于冰冷。或许能证明她身上还有一丝暖意的,仅是从她口中呵出的团团雾气。
  
  冰冷的水,急急地泻入她的漱口杯和脸盆中。不管多冷,樊胡姬一直坚持用冷水洗漱。那种刺激,能让她瞬间摆脱瞌睡虫的俘虏,立马清醒过来。穿戴了那件颇为喜欢的红色长褛,围上一条红黄条纹相间的围巾,感觉暖和许多。
  
  樊胡姬在一家服装企业当部门经理助理,待遇可以,福利不错。可是,依然觉得日子过得阴郁。常会有为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或为自己的碌碌无为感到羞愧难当。习惯性发呆,嗜睡,走路,看电影。均是浪费时间的表现。时间被糊里糊涂地消耗,让人心虚不已。偶尔激进亢奋,充满斗志,却无法持续多时。总会被接下来的日常琐事,或突发状况,或疲惫感觉,冲击掉好不容易树立的信念。
  
  那段时间的樊胡姬,感觉到自己正飞快地奔向末路,却无所收成。
  
  一些琐事足以令她忙得不可开交。打文件,发传真,开会议通知。楼上楼下奔走。大企业通常工作繁琐,一封小小的信函,就需各部门经理过目签名。没问题还好,有的话便忙坏跑腿之人,又修改又审核,之后再拿回审批。领导在也还好,不在的话事情就卡住了,等其回来办妥,这边的领导又不高兴了,牢骚全发到下属身上。领导对过程的艰辛视而不见,反正事情耽搁了,就给你安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这方面的哑巴亏,樊胡姬是吃多了。有一次实在错不在己,便忍不住与领导争辩。我已跟得很紧,打过几次电话催促,可他们仍未办好,我也没办法。
  
  领导一听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手指头差点撮穿她的鼻子。打电话?你倒清闲,不会自己过去催催吗?我雇你来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打几个电话就了事的!
  
  樊胡姬心想,如果为这点芝麻小事走开,耽搁这边的工作,那我才是猪脑袋。但她终究没再开口。她不认为领导会听她"效率最大和"的分析,也不认为他会了解她运用统筹方法安排工作,即使了解,他也不会承认她是对的。
  
  突然觉得自己的解释极为多余。领导只注重结果,永远不会听你的过程。结果不如意,劳苦也谈不上功高。领导只需简单下判断:事情办不好,即是你偷懒所致,你敢解释,就给你贴上"推卸责任"的标签。在他们眼中,你像邮差一样忙碌奔波,哪怕只为一件无意义的事情,也会比你坐在位子上处理一个重要文件来得踏实。前者证明你十分忙碌,他们的人力成本并未白花,后者会让他们非常心疼自己的钱。在上班时间,作为员工的你,必须像一部永不停歇的机器一样忙碌,尽管你的上司可以在那时堂而皇之地扫雷,或者关注股市。
  
  所以后来樊胡姬学乖了,也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永远别跟领导争辩。你错了是你错了,他们错了,还是你错了。皇帝放屁,你敢在他面前捂鼻子吗?你必须习惯这种不公平,因为这是原则。对于这种原则,麻木不了的人太缺乏适应能力。
  
  午休时分,同事小诗递给正在发呆的她一杯紫色饮料,望着她直摇头。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看着多让人心疼。
  
  由于志趣相投,樊胡姬与小诗甚为要好。小诗常向她抱怨日常琐事,胡姬总耐心开导。比起刚毕业不久的小诗,她算是见多识广,很多事情在她看来已甚是平常,自有解决之道,无须劳心动怒。当然,或许不包括感情。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樊胡姬喝了一口,作轻松状。
  
  忘了几时爱上这种饮品。深紫色液体,味道酸甜。第一次喝的时候,是冰冻的。放在酒店前台,供贵宾解渴。她起初以为是某一种酒。一问才知是由一种植物熬成,那种植物叫紫背天葵。加了糖,冷却之后就成为天然的消暑饮料。
  
  什么呀,谁都看出你在强打笑颜好不好。下巴都瘦尖了。
  
  诗......
  
  嗯?
  
  一个月了......
  
  什么一个月?
  
  他都离开一个月了......可是,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
  
  ......
  
  原来,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说完这句话,樊胡姬感觉鼻子发酸,觉得自己是个被判死罪却还妄想着有一天能刑满出狱的犯人。
  
  千万别这么想,胡姬。什么死罪犯人的多难听。你就是他喝腻了的一种饮料,穿腻了的一件背心,看腻了的......
  
  那还不如当犯人,当犯人我还可以越狱!樊胡姬愤愤地打断她,以一种自认为很帅的姿势,决然地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
  
  
  2
  
  樊胡姬正打印一份文件时,突然整座大楼停电了,室内顿时漆黑一片。等了好久都不见恢复照明,她只好借着门外一点光把用不着电脑工作的活儿尽量完成。等做完之后,她发现整个公司就剩她一个人在办公,其余的部门都人去楼空。看来不得不走了,她来到楼下,才发现贴出了停电通知,要到下午下班时间才恢复通电。看来今天已无法正常工作,难怪所有人都离开了。
  
  忽然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只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习惯性地,冷冷一笑。
  
  笑,对于她来说,通常只表达两种内心感受,无奈和奉承。而今早,她正是因为在部门会议上,不经意地对上司的一番激情言述报以冷笑,当即惹得对方暴跳如雷,旋即开骂。她面对指责无言以对,低头摩挲着笔记本,心里自骂活该。她自知犯了严重禁忌:公然挑衅领导的尊严,所以既然百口莫辩,索性任其辱骂。
  
  而此刻的冷笑,却更似自嘲。嘲笑这个孤独身影,在街上对影顾盼。她其实是不希翼什么的。生活偶尔摔过来的巴掌,已经打不疼她。但是,妥协二字,似乎如一把尖刀,假若靠近,便叫她疼痛难忍。而现实世界教给她的,是学习别人怎样痛快地将这把尖刀刺进心脏,并且从容微笑。
  
  跑去看一场轰动一时却一直没空欣赏的电影,在小摊边吃最喜欢的麻辣烫。用截然不同往日的心情,看这座城市的马路,人群。竟然发现周边的一切如此可爱。连平日最使人焦急厌恶的交通灯,在此刻也显得不那么令人心烦意乱。
  
  不自觉便来到阔别几年的母校,这个昔日令她充满喜乐的大学校园。短短三年,却已物换星移,世事皆非。恬静,此刻最简单直接的感受。清风拂面,偶尔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让她想起昔日的自己,那个有着梦想,激情,各种爱好的自己。曾几何时,梦想真的变成一场梦,激情化成了柴米油盐,爱好也随着工作的繁琐,成了最无力消受的奢侈品。
  
  不知昔日的自己与今日的自己相遇时,前者会大失所望而鄙夷后者的世俗,还是后者会不屑一顾而嘲笑前者的天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摸过钢琴,有多久没翻过喜爱的书籍,有多久没看过挚爱的戏剧。一切,真的远去了么?樊胡姬轻叹一声,为逝去的昨天,也为疲惫的今天。
  
  一阵轻幽的钢琴音律,从教学大楼传来。她循声而至,来到二楼的音乐教室旁。隔窗而望,原来是一个女生在弹奏。熟悉的旋律,顷刻间勾起她往日练琴的点点滴滴。那时的樊胡姬,也是眼前这位女生悠然自得的模样,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沉迷在未来的憧憬中。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跳动起来,仿佛自己也摸着钢琴,为世人演奏。
  
  然后樊胡姬惊觉自己一路走着,竟然就变得感性起来。人一旦回到现实,就变得可恶。她回想刚才在内心抒发的一阵情感,不由得连连生起鸡皮疙瘩。怎么不见她面对上司时有如此博爱的心情?
  
  正当樊胡姬决定恢复沧桑面孔的时候,背后有人喊她。胡姬?你是樊胡姬吗?
  
  她回头一瞧,欣喜倍至。翟老师?
  
  没料到竟能遇见昔日的恩师。她们并肩漫步于幽静校道中,仿佛从来不曾别离过。樊胡姬问,翟老师,您现在还在音乐系任教吗?
  
  是的,不过今年就退休了。一晃眼,我也成了老太婆。翟老师步伐稳健,慈祥微笑。
  
  胡姬笑意更浓,轻拥老师的肩头。谁说的,您还是那么年轻。反倒是我,每天起床数皱纹,都是一天比一天多。
  
  老师乐得轻轻打在她的手臂上。呵呵,小丫头,取笑我。
  
  这些年,您一切都好吗?她突然看到老师鬓间斑白的发丝,内心波动。声音也愈加柔和。很抱歉,我一直都没能来看望您。
  
  我很好。年轻人是应该以事业为重的,看着你们都独立了,成材了,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这样的话语更令她心酸。她来不及说什么,老师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呢?
  
  她说,我在一家服装企业工作。
  
  老师点点头,宽慰地说,嗯,不错。你以前虽然读的是行政管理,但弹得一手好钢琴。我还记得,你说你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名钢琴家。
  
  樊胡姬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师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幼稚?
  
  怎么会?年轻人都是怀抱梦想的,那是很珍贵的东西,千万不要因为现实而取笑或否定它们。不论我们最后能否达成心愿,它们都是人生中最珍贵的财富。
  
  那您是赞成千辛万苦地追求梦想,还是随遇而安地忠于现实?
  
  老师的声音仍旧平稳有力。这是一个因人而异的问题,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待。有些人喜欢平静安逸的生活,有些人则喜欢充满挑战的日子。应该说,各有各的精彩与价值吧。樊胡姬心想,为什么自己和上司争论时,永远说不出这种头头是道的理由?
  
  那么老师您呢?您选择何种生活方式?樊胡姬觉得自己有病急乱投医的嫌疑。
  
  我喜欢我的学生,喜欢学校,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度过,我觉得很知足。在这里,既是平常的生活,又是在生活中,一点一滴地实现自己的梦想。
  
  听着老师那么说,樊胡姬也坚定地点头。有梦的人,应该是快乐的吧。
  
  她们就像是一对相爱的母女,在午后的校道轻幽漫步。她发觉自己的手臂始终用力搀扶着老师,而老师的手掌也一直没离开过她的手背。她一遍遍地回想老师说过的话,如同自己也突然找到航向。有一盏灯,渐渐在她心里的宽阔海洋内明亮起来。
  
  那句话是,人,不一定都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但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要终其一生地努力接近它。就好比一艘船,如果总躲在避风港里,就失去当初造船的目的了。
  
  
  3
  
  樊胡姬觉得自己就像盆栽花卉,需要定期移盆栽种,补充营养,才能在新环境里再次焕发勃勃生机。于是当春日的阳光唤醒冬眠的万物时,她终于选择了漂洋过海。收拾行李时,她坦然得像只是作一次短途旅行。除了简单衣物及必备用品,她一概懒得装进行囊。一切平日的收藏,她将之尽数锁进一只皮匣中,交母亲代为保管。
  
  她感觉自己好似一朵别在行李上的花朵,轻盈得毫无沉重的挂念。
  
  她将行李箱锁好,随意拨乱锁旁的密码轮,说,我须轻装上阵。母亲不理解她的决定,不满却无奈地说,你这孩子真是随性。不过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玩个一年半载的,就回来吧。
  
  玩?樊胡姬皱了皱眉。
  
  把该忘的都忘了,最终还是得回来吧。
  
  那可不一定,出去了,可能就在外面落户生根了。
  
  你这一走,我以后有什么心里话,可该对谁说啊。
  
  妈,日子在你手里,没人抢得走,就看你选择过怎样的日子了。少点和潘姑她们来往,不打听那些鸡鸣狗盗的事,你的日子也会过得舒坦些。看到母亲的愁容,樊胡姬又补充一句,我会回来看你的--但,也仅仅是回来看你。
  
  你以为妈喜欢做个搬弄是非的嚼舌妇啊?那都是要打发日子没办法的事。不说那些了,对了,你叔叔的地址你记清楚了吗?到了那边......
  
  妈,我已找到住所,不会去麻烦别人。
  
  叔叔他们怎么会是别人呢?住亲戚家总比在外面住好。
  
  这算哪门子亲戚啊。二十年没见面,他们还记得咱们吗?当年才四岁的小屁孩,突然去按他们家门铃,不吓死人才怪。
  
  那也是,那会儿他们才刚结婚。后来听说生了个女儿,我和你爸都没见过。
  
  靠人不如靠己。妈,既然我有勇气出去闯荡,还会害怕一个人在外面漂吗?
  
  可这次签证的事你叔叔帮了不少忙。要不是他为你作担保人,还想帮你解决工作的问题,你以为去新加坡生活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是,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去新加坡了。可以选择的话,我会去非洲啊南美啊那些你们找不到我的原始部落。樊胡姬说得大义凛然,其实免不了心虚,她想,在混不下去要加入新加坡乞丐行列之前,她说不定真的会厚着脸皮,去敲那家对于她来说和陌生人无异的亲戚的门。
  
  你这孩子尽说胡话。无论怎样,去到那边好歹得上门拜访一下。
  
  再说吧。
  
  
  
  第2回  奔波日志
  
  1
  
  初到这座靠近赤道的半岛城市,樊胡姬首要面临的,即是找工作的艰辛。原本她不必如此奔波。她的叔叔樊一鸿在她来新之前,已向移民厅递交申请,为她办好担保手续。新加坡政府规定,想在新加坡就业的人士,必须申请到政府部门颁发的就业准证(Employment Pass)或者工作准证(Work Permit)。两者的区别,大概决定了你是作为高级专业人才还是一般劳务人员在截然不同的工作环境和薪资待遇等方面的差异。樊一鸿本想以公司名义协助她申请就业准证,这样她或者可以在他的公司就职,或者等安定下来后再慢慢寻找更合适的工作。但他的好意,却被樊胡姬婉拒了。
  
  樊胡姬是这么想的:寄人篱下要察言观色,受人恩惠要涌泉相报,她没必要一过来就欠下一堆莫名其妙的人情,再因为这些人情而继续戴着在国内上班时已经戴腻了的面具。不过她这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还是在理想范围内打了折扣。
  
  因为手续的事,樊一鸿还是替她办理得妥妥当当,樊胡姬在这方面倒是没操太多的心。只不过仍然是平白无故欠了这位她几乎没有印象的远方亲戚一个人情,这使她多少有点无奈。因此她希望在工作方面能自食其力。她想自己寻找雇主,自己解决EP申请的事。樊胡姬想,如果全盘接受长辈们的安排,那么和没出国有什么区别?她甚至认为,即使找不到类似樊一鸿公司那样的企业,那么找个辛苦一点的工作,申请WP也是可以的。她还在乎什么?能远离那个心碎绝望的地方,能在狮城拥有一份固定收入解决温饱,是她目前最大的满足和渴求。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最坏的打算,也就是签证期一到被遣送回国。而一个靠双手打拼的人,总不至于饿死街头。
  
  只是现实往往诸多波折,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通畅。大半个月工夫眨眼过去,依旧未能如愿寻得合适的工作。
  
  在此期间,樊一鸿与她通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抵达的第一天,樊胡姬出于礼节,主动告知对方已平安抵新。樊一鸿除了必要地询问住处问题外,也提醒她务必在签证期内找到工作,以换取合法居留资格。第二次则是在她来新半个月寻工未果后,樊一鸿再次致电告诉她,还是考虑先到他公司,适应了环境再慢慢作打算。
  
  她开始有点动摇了,也意识到先前或许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新加坡是个何等重视人才的国家,严明的准证申请制度也很清晰地表明这一点。一个没有高端技能也不是专业人才的普通大学生,要在这门槛颇高的岛国扎根下来,或许仅凭那股热情和干劲是远远不够的。
  
  那么,要向现实妥协了?乖乖地向樊一鸿的公司递交工作申请,安分地接受一份枯燥而稳定的工作,开始一段和国内相差无几的安逸日子?
  
  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吗,这就是她挣扎反抗的结果?才半个月的奔波,就足以浇灭她原本溢满胸腔的激情?
  
  不是的!她在心里狂喊。不愿意就此投降,在狮城炙热的午后,她像烧着了尾巴般地向前飞奔。才仅仅是个开始呀,新的生活才刚刚向她敞开了一扇门,她怎能因为门太笨重而甘愿只从门缝里窥探另一边的世界?
  
  还不到最后时刻,说放弃还早着呢。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举白旗的!她就这样边在心底为自己打气,边加快求职的速度。网络,中介。一天到晚由南至北地奔走。仅过数日,她便晒黑了皮肤,跑坏了球鞋。回到住所,散架般地摊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天,她又连跑了三家公司应聘,均因各种原因未能被录用。颓然行走在大街上,意志消沉。街边有家钢琴店,贴出红纸,写着招聘启事。他们声明,需要一个销售小姐。嗯,碰碰运气亦好。她站在门口想了想,便走了进去。只是突然纳闷起来,怎么自己沦落到遇见这样一个机会都不放过?
  
  
  2
  
  柔滑的音符组合成这首《秋日的私语》,从一家古色古香的音像店中传出。宛如几片桑叶,交替着在细碎的阳光中旋转。玻璃门上挂着鱼骨头状的木质小牌,漆染"欢迎光临"的红色字样。音像店里同时出售乐器,品种尚且齐全。玻璃展柜中的一把萨克斯风,看来有些年头,色泽已无全新时的噌亮。该是某些行家寄售的,或者店主收购来作装饰之用。
  
  他推门进入。专注地在一排光碟架前,挑选萧邦的曲目专辑。他对这个于不惑之年便告别人世的波兰钢琴家,有着独特的感情。那股当代特有的民族抗争精神,那首明朗淳朴的《雨滴》,深深打动了他。并且,母亲在他小时候,一直和他讲述法兰西民族的奇闻轶事,当中就包括了祖籍为法国的钢琴诗人萧邦与女作家乔治·桑的爱情故事,那场甜蜜却没有结果的爱情。
  
  因而,他在午后困乏得打瞌睡的音像店里,肆意想像着那场爱情是如何绚烂。
  
  这个戴着耳机聆听旋律的大男孩,便是西蒙。在他八岁那年,他们全家移民到新加坡。在温哥华那样的环境中,他自然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并且由于母亲的缘故,他的法语也过得去,虽然发音不大标准。然而,他自小对华人有一种崇敬的情愫,觉得他们的国家,那个古老的东方国度神秘且充满魅力。他在学校时交往了很多华人同学,永不厌倦地追问中国的民俗。时常邀请他们来家中聚餐,或一起出海捕鱼。
  
  也因如此,他努力地想学中文,只要遇到长着东方脸孔的人,便会抓住机会练习一番。经常闹出笑话,他却不介意,反倒觉得学习中文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不知谁和他开玩笑,说称呼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孩都要叫"妞",这代表礼貌。
  
  当然,这些是樊胡姬后来才知道的。她在踏进钢琴店之时,全未预料与一个金发蓝眼的男子,会发生这出颇为滑稽的序幕。以致于这样的邂逅在日后常被大家作为笑料,一讲起来就回味无穷。
  
  他与流连忘返地驻足于一台三角钢琴前的樊胡姬相识,就源于他的蹩脚中文。
  
  因为那时他问,妞,你会弹钢琴吗?
  
  她抬头,皱眉,极不友好地责问,你叫谁呢!
  
  他表情无辜,说,妞,你怎么不高兴?
  
  他直率的搭讪方式,令她恼怒地扭头就走,他紧随其后。她厌恶地加快步伐,他不弃不舍。站定,转身,叉腰,怒视。好似来自不同星球的人,他似乎感应不到她的怒气,继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十分有趣,身著宽松的无袖衬衫,牛仔裙,斜背着军色布包。及肩的黑发微微卷曲,脸蛋泛红。肢体语言丰富。
  
  她以为她的衣服出现什么问题,便借店中的长镜子审视自己。并未发觉异样,她忍不住叫到,你到底想干嘛!
  
  他这才正式打招呼,你好吗,漂亮的女士。我叫西蒙,很高兴认识你。
  
  当然,这次用的是流利的英文。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张大眼睛看她。她敷衍地丢下一个机械的笑容,便又提步欲走。他有点失望,垂下眼睑,像个被孤立的孩子,神情骤然暗淡。她在转身的瞬间,注意到这个细节。
  
  
  3
  
  樊胡姬用透明小勺子舀起一小块绿茶蛋糕,送至口中。西蒙点的则是起司蛋糕。这会儿,他们坐在地铁站对面的蛋糕店里,打发时间。他显得很兴奋,马虎地吃着蛋糕,注意力却全在她身上。
  
  他说,刚才我以为你肯定要走了,我极为担心。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人搭讪呢,我感觉怪不好意思的......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其实我是个挺喜欢开玩笑的人......哦不,我不是说我想和你交朋友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爱说说笑笑的人,我的朋友都说我很风趣,呵呵呵,呵呵......
  
  她似乎无视他的存在,一言不发地埋头对着蛋糕。他自言自语,直到感觉自己实在有点滑稽,语无伦次,才讪讪地闭了口。她啜了一大口酸奶,用手背抹抹嘴,轻叹一口气,抬头看他,说,我叫樊胡姬。
  
  他见她终于肯开口,喜形于色,问到,你是新加坡人吗?
  
  不,我是中国人。
  
  你钢琴弹得很好,是吗?
  
  不,我只弹一首,《眼泪》。因为我只会这首。
  
  是理查德的《眼泪》吗?
  
  她点头。
  
  理查德的曲子我也只会弹一首,《水边的阿迪丽娜》,那是他的成名曲。我母亲告诉我,那是一个与塞纳河有关的美丽故事。
  
  所以你喜欢他?
  
  不,我喜欢萧邦。那种波兰的......
  
  激昂奋进的战争画面,热情奔放的民族文化,带有浓重的时代背景。她脱口而出。
  
  他表情夸张,惊叹到,非常优美的短语,丰富的词汇。你的语言制造了极好的感觉。
  
  原来把一个以中文思维组成的句子翻译成英文,就会成为佳句。看来,中文还是博大精深的,或者说,遣词造句是种创造性的工作,乐趣无穷。
  
  你在这边读书?他又继续他记者式穷追不舍的发问。
  
  不。事实上,我正在为找不到工作而发愁。
  
  她对他先前的反感逐渐消失,只因为他灿烂不灭的笑容。她莞尔一笑,霎时感到这段阴郁的日子里,悄悄穿透进几缕阳光。细碎的亮点,有流动的声波。
  
  
  4
  
  三天后,樊胡姬接到电话。那把永远渗满热情的声音,将一个不算天大却对于她来说是雪中送炭的好消息带给她。他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说,有一家船艇店正好需要一个售货员,你或许可以尝试。
  
  她疑虑地说,我行吗?我对船艇一窍不通。
  
  樊,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觉得你可以,你就可以。
  
  她说,好,我愿意一试。
  
  不过,我不知道你的学历......因为这份工对你来说或许太辛苦。如果你有信心达到拿EP的程度,我就再帮你找一份办公室职员的工作。
  
  不,我想去试试。事实上,能有一份WP工作我已经很满足了。
  
  翌日,樊胡姬出现在沿岸一家船艇店门口。红色屋檐,上下两层,湖蓝反白的帆船标志。对面就是Selat Pandan(班丹海峡)。找到这里并不难。新加坡由于地域狭小却管理完善等原因,邮政事业发达,每个邮政编码便对应全国范围内的每一幢建筑物,极大方便了邮政人员的投递工作,也使人们寻起路来不费吹灰之力。
  
  店中一位妇人,埋头在柜台上记账。樊胡姬走近,礼貌地向对方问好,轻声询问这里是不是招人。妇人抬眼望她,并不开口。大概是帐未算清。她向旁边的凳子努了努嘴,示意樊胡姬先坐下等待。胡姬趁机将店中环境打量个遍。货架上陈列着各式船艇配件,有各种型号的鱼钩,救生圈,船桨。还有好几种款式各异的小艇。只是,满眼均是英文,那些专业性的词汇,让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这段艰难日子,才终于要开始。
  
  妇人理好数据,倒了杯水给胡姬,坐到对面,让她做简单的自我介绍。怕了这种动荡的日子,也迫切需要一份工作,方得以维持生计。胡姬想了想,告诉对方自己只读过一点书,懂点电脑,希望能被雇用。会努力工作,薪水合理即可。
  
  妇人问,怎么知道我们这儿需要人?
  
  她有点心虚,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之事,轻声道,其实是......西蒙先生介绍我来的。
  
  妇人倒是平静得很,一点也看不出有意外的神色。语调平和地问,是吗?那丹尼尔先生知道吗?
  
  丹尼尔先生?
  
  这是他的店,你要进来工作,自然要经过他的许可。妇人的语气仍旧波澜不惊,却似乎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威严。
  
  那请问丹尼尔先生在什么地方?我的意思是,我需要直接去找他面谈吗?
  
  不必了,西蒙应该会告诉他。妇人见眼前人语气诚恳,落落大方,本欲当即应允,但想了想又说,你等一下。
  
  她拿起电话拨出去,用标准的新加坡式英语询问她主人的意见。Mr. Daniel? The girl for the job Simon have told you?......Yes,she is here and I asked her.......OK, I will......I see......I see......See you.(丹尼尔先生吗?有个女孩应聘工作,西蒙告诉您了吗?是的,她正在这儿,我在问她呢。好的,我会的。我知道。再见。)
  
  胡姬听明白了对话,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打消了刚进门时对英语的惧怕。其实她的英文水平怎么说也算是拿到过等级证书的,只是听说这一关,一直是弱项。但是刚听了这通出自一位劳动妇女之口的英语后,突然对新加坡这个包容的城市倍加感激。
  
  妇人挂断电话后问她,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啊!她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感到惊诧。原以为最幸运的答案莫过于"你回去等消息"之类的让人拥有无限希望却存在泡汤危险的话,却没料到对方决定得这么快。她第一次觉得没被人当场打发掉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她说,啊,随时可以。
  
  那明天过来上班吧。先试用三个月,有没有问题?
  
  胡姬拼命摇头。
  
  还有,明天把你的证件都带过来,我们帮你办个工作准证。
  
  胡姬又拼命点头。
  
  走出船艇店的时候,樊胡姬一边沉浸于难以言喻的喜悦中,一边还在咀嚼那位妇人的说话方式。她讲英语时,虽然语病不少发音奇特,但好歹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吐出,让人听得明白。但是她讲华语时--是的,新加坡人习惯将"中文"称为"华语"--却"流利"得令不熟悉新加坡话的人听得一愣一愣。
  
  因为她是这么来表述一句完整的话的:Tomorrow把你的certificate都带过来,我们帮你办Work Permit。
  
  
  5
  
  这是一家加拿大人开的船艇店。让她来上班的妇人,是个新加坡本地妇女,在店中打理主要事务。大家叫她莫太。她在樊胡姬上班第一天为双方作介绍,说这是店老板丹尼尔先生,这是他的太太。
  
  丹尼尔是一个温哥华移民。他的太太苏菲,则是个法国女人。他们一起经营着这家船艇店,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当然,刚稳定下来的樊胡姬,是无暇关注太多主人家的事情的。她的生活里,此刻仅有一个目标,即是努力在此地,很好地过日子。在国内属于白领一族的她,于丹尼尔的店里,安分地当着一名售货员。她没有给他们看自己的学历,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曾在政府机关当过翻译,在企业当过经理助理。
  
  在这里,能帮他们干活,比拥有一纸学士文凭来得更实际。那些学历,那些所谓的证书,恰恰是束缚她的绳索。在国内还可以倚仗那些东西混得不错,但在这儿,她不允许自己抱着高不成低不就的心态。她宁可从低做起。不想再花时间继续深造,况且她也没有资金。很明显,对于初来乍到的她来说,首要的,就是得想方设法养活自己。
  
  她是打定主意过一种全新的生活的。要忘记自己在国内所有的优越感,忘记原来的身份。在这儿,她只是一名售货员,帮他们销售汽艇,皮艇,划桨船,气垫船等出海船只。当然,平时卖得比较多的,还是一些捕鱼器具,救生用品和船艇配件。而它们的说明书,也成为她恶补英语的现成资料。
  
  初到这儿时,她用她蹩脚的英语口语生硬地与人交流,习惯性地用中文的思维去组词造句。丹尼尔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他那张四四方方的脸,在听完她一句勉强成句的话时,早已堆满了不耐烦。幸好丹尼尔太太是位慈祥的妇人,她让胡姬直接称呼她的名字苏菲。常常在胡姬苦练单词时冲其微笑,说,慢慢来,孩子,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胡姬感激她,打从心里的。刚来的时候,由于对整个环境的陌生,加上独居海外的漂泊感,她怯懦地很少主动与人说话。即使遇到中国同胞,她也仅能很机械地询问对方想要买点什么。倒是苏菲,热情地与顾客谈笑风生,就像在和街坊邻居拉家常一样。
  
  一次,一个巴基斯坦人来买双桅船的横帆。他的语言说得极其乡土化,胡姬费力倾听,仍旧没法弄清对方要的是什么。恰好那日店中只剩她一人,她急得涨红了脸。那顾客见她支支吾吾,终于恼火却无奈地踱步而出。胡姬愣在原地,怀疑自己在国内时,到底可曾通过那些英语等级考试。为何读写没问题,听说却一直是障碍?假如让那些发予她证书的人见到她此时的窘境,不知会不会气得暴毙。
  
  这便是一无所有的感觉。亲人,朋友,爱人,都远在故土。虽然还算不上举目无亲,但这种挫败感,似沉重的铁链,将她压得抬不起头。连唯一觉得自己还拥有的长处,在此地也丝毫派不上用场。
  
  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价值来。是否以前的能力,都只是由一些外在的东西包装而成,抛开了那些,她将一无所长?
  
  你是我见过的非常有特点的女孩子,聪明上进,才华洋溢。想到党洋曾经夸耀她的话,想到自己抛弃所有,独自在异国他乡立足,却连一个小小的售货员都当不好,她禁不住痛哭失声。
  
  苏菲被她吓坏了,在踏进店门的那一瞬。她把菜篮子往桌上一丢,急忙过来询问发生何事。胡姬抽噎着,用泪眼与她对视,说不出一个字。苏菲帮她倒了杯开水,安慰到,没事的,孩子。没有什么天大的困难,只要你看得开。
  
  哦,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苏菲就已经懂了。慈爱地轻拍她的肩,脸上还是那一贯的笑容。她像孩子似的用手背擦着泪水,忙忙迭迭地跟苏菲说抱歉。
  
  苏菲将菜篮子提进后屋,声音一路传过来。哈哈,小花猫,快去洗个脸。我认为,你笑的时候更好看。
  
  后来,她还是告诉了苏菲巴基斯坦人来过的事。她反复地琢磨那人的发音,反复地说。苏菲终于恍然大悟,叫到,双桅船!他说的是"双桅船的前帆"!她把一个放在货架第二层的大盒子拿给胡姬看,上面清楚地印着它的英文名字。胡姬牢牢记下了,发誓再不能忘记。
  
  经历此事,樊胡姬更加卖力地学习店里所有商品的名称和用途的说法,并且查阅它们相关的产品介绍。在顾客购买的时候,尽可能将所有自己知道的它们的长处都一一报出。她学会了微笑面对顾客,积极为他们导购,回答他们所有的疑问。一碰到生词,马上在当天查字典记牢它,不让自己再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而白白丢失顾客。
  
  
  6
  
  一日,她正在清点店中货品,一个造访者突然光临,给了她不小的意外。
  
  劳驾,有三角帆吗?
  
  有,请稍等......啊,是你!
  
  西蒙正咧着嘴冲她笑。自从为她介绍了这份工作,他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半个月没出现过。此刻又忽然晃荡在她眼前,实在令她哭笑不得。
  
  喂,在这做得怎么样?有没有偷懒?
  
  放心,我是个努力的员工。并且是个守规则的员工,所以请你暂时到别处玩去,我们这儿有规定,上班时间不可与朋友私聊。
  
  西蒙说,那你把我当你的顾客好了。嗯......不是问你有没有三角帆吗?
  
  你真的要?
  
  当然。
  
  樊胡姬虽然觉得他的用意不在购物之上,但还是找出了他要的东西递给他。谁知他二话不说马上拆包装,取出里面的帆布,仔细查看。她吓得赶紧说,你是不是决定要买的呀?不买可不能拆。
  
  买?我来这儿要东西,从来不须买。他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继续气定神闲地翻看手中色彩艳丽的帆布,自言自语到,这颜色也太难看了,去参加比赛肯定会让别人笑死。
  
  你怎么不先看包装上的说明啊,不是已标明颜色了吗?你如果不要这个,那......我可是要赔的啊!她欲哭无泪。
  
  别吓唬我!什么时候有这个规定?
  
  樊胡姬原本慌张的脸上忽而变得严肃起来,我不管你是丹尼尔的什么朋友,反正他是没跟我说过,你在这儿享有特权!所以,你不能例外,丹尼尔的朋友也不能白拿东西不付款!
  
  哈哈,听到了吗,西蒙?Fiona说得不错啊,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随意破坏,特别是你,更该为别人树立榜样。苏菲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一路传来。
  
  那太麻烦了,妈妈!我最近都在为帆船赛的事作准备。
  
  听到"妈妈"一词,樊胡姬张大的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虽然,她一早知道丹尼尔夫妇来自加拿大。虽然,西蒙很好地遗传了父母的优良血统,漂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宽大的肩膀,长长的睫毛。虽然,他们都有北美人开朗幽默的性格,以及豁达大度的心态。
  
  但是,但是,她怎么会去将他们三个联想到一起?怎么会料到丹尼尔夫妇有个儿子,叫西蒙!
  
  不用那么惊奇吧,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西蒙此刻正无辜地睁着那双闪亮的蓝眼睛,观察她定格住的神情。眼前这个下巴就快掉到地上的人,傻瓜一样地将眼光在苏菲和西蒙脸上来回打量,似乎要把他们所有的相同基因都搜索出来才肯相信,他们是母子。
  
  
  
  第3回  热带驱寒
  
  1
  
  凌晨将至。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弹了几下。见无反应,那只手放肆起来,用力将她搂进怀抱中。微醉的莫珈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她只感觉到,随着杯杯下肚的酒水,心里不时掠过一阵阵痉挛。她咬着下唇,用力掐自己的手臂,让疼痛来驱除内心的苦闷。
  
  原本以为青春可以肆意挥洒,不在乎任何生理疼痛。只知道极为苦闷的日子,需要宣泄。这已是个没有希望的世界,年轻人拥有太多无法挥发的时间,因此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放纵。她不清楚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她仅认为周围的同龄人都在抽烟,蹦迪,喝酒,做爱。这个年代的青春已不再飘有书香,而是飞散着尼古丁,酒精,荷尔蒙混杂的味道。于是愈加对生命厌倦,对这个四季不分的沉闷都市感到绝望。她又灌了一口伏特加,感觉到有一张嘴凑近她的脸颊。
  
  外面的车灯闪了一下,随即是引擎熄灭的声音。Come on!Come on!几个白人边对着推门而入的人呼叫,边愈加兴奋地扭动起来。
  
  他在人们的意料中出现了,很准时。那个叫艾曼达的美国小姐当众搂住他,并递给他一杯调好的鸡尾酒。他轻吻了艾曼达的额头,微笑着一张口吞下那杯彩色液体,又与其他人逐个碰杯。
  
  干完了酒,他冲他们扭了扭身躯,并指向酒吧中间用来作为舞池的空地,意思是我跳舞去了。他们冲他点头作心神领会状,继续喝酒抽烟讲情色笑话。
  
  吧台另一端,一名男子正独自品酒,神情安详。在眼角余光瞄见对面正奋力推开好色之徒的莫珈后,径自往酒架上取了一瓶彼得·利蒙红葡萄酒,移步到她旁边的座位上,也不打开,就这样斜握在手里缓缓旋转,端详。然后用一副不满的语气说,让你等我来,怎么就先喝上了?
  
  那个别有居心的男人对突然出现的他感到意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猛地捏起她的下巴,严厉地低吼,死丫头,谁允许你喝得醉醺醺的!而后将眼光狠狠地转移到那个男人脸上。男人颇为惶恐地摇头,识趣地一溜烟跑开。他这才稍稍轻吁一口气,叫服务生帮他将葡萄酒瓶开启。摇了摇,端起杯子小啜一口。
  
  她抬头望他,眼神略微涣散。灯光太昏暗,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却将自己的酒杯推到他跟前。他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将清水注入她的杯中。也是这时候,她的样子才在灯光照耀下清晰浮现:黑亮的头发,细长的眉毛,生动的眼睛。深邃的眼眸似广袤夜空。灯光在她眼中的倒影,又似星辰一样璀璨。她已有些口齿不清,说,谁说我要喝水的......给我酒!
  
  他揶揄到,呵,还没醉死嘛,还知道这是水。
  
  音乐愈加震撼,伴着嘈杂的爵士乐,人们开始疯狂地舞动,摇头晃脑,扭动身躯。她感觉口干,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眼睛里布满迷雾。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渗出,顺着脸颊滑下。他看到她眼里的愁云,还有快要熄灭的星光。
  
  你是谁啊......我们见过吗?她终于醉倒,口里还在嘀咕着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似乎听懂某些呼唤,伸手将她揽于怀中。挂于她脸上的泪剔透晶莹,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心也是。有些东西在瞬间相溶成液状黏稠物,缓缓沿着内心交织的微血管盘绕。没有突兀的无礼,因而让它们不要分离吧。随着夜,融化在一起。
  
  
  2
  
  后视镜中,那张疲惫不堪、黯淡消沉的脸孔正与他对望。他牵起嘴角,它傻笑。他嘟嘴,它吐气。他皱眉,它狞恶。他眯眼,它哀愁。
  
  元皓就这样独坐在车中,透过镜子,探访自己的内心。适才与艾曼达饮酒狂欢的激情,此刻已荡然无存。穿过五叶神弥漫开来的烟雾,他冷眼观望车窗外的世界。街灯,车灯,自以为伟大地照亮黑暗的马路,其实意在偷窥裸露的树丛。
  
  艾曼达原本跟他说,亲爱的,今晚我陪你吧。但被他拒绝了。他不想将酒吧里认识的女人带回家。他不能想象,假如那样的女人对着他的画和生活品头论足,情何以堪。
  
  新加坡河边迷离的灯光,并不能为他指引道路。近日,本城受印度尼西亚裹挟而来的颗粒污染物影响,全城能见度降低。明知道打开窗闻到的,只能是污染指数超过170的空气,他还是将车窗轻手摇开,身子向外一探,作深呼吸状。
  
  他呆滞地凝望远处的街灯,和接近午夜仍川流不息的车龙。极度缓慢地把脑袋向左倾斜45度,再向右倾斜45度。如此交替,反复。试图从不同的角度观望这座城市。可是除了黑夜中的亮点会旋转着给他一些貌似绮丽的幻影外,他的眼睛,空洞得装载不下一物。
  
  一阵飙车的表演。这是深夜中古惑仔们嗜爱的戏码,他们的车队飞速从他身边闪过,风生尘动,卷起一片灰雾。发动引擎,他也加入到宣泄的行列。车速表的指针随即缓慢旋转,彰显着一颗于暗夜中高速飞驰却迷蒙的心,在低低地倾诉。
  
  深夜的街道。长长的黑影投射在水泥地上,一路万籁俱寂。他停好车,往自家楼房走去。进门,打开客厅中一盏宝石蓝立灯,是他每次回到家首先做的一件事。其实他是不需要开灯的,他的视力非常好,在黑暗中仍能清楚地辨别事物。但他在家还是会点亮这盏灯,用淡蓝的灯光来温暖整个房子。
  
  他的房客还未回来,但他并不关心。只是默默坐于客厅,发着呆打发时光。不清楚是夜风来袭,还是心生寒意,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一根烟,在幽蓝的房中被点燃。轻雾弥漫了整张硬朗的脸,一些思绪被蒸腾。
  
  总在清冷的夜里独自疗伤,虽习以为常,但以往却没有此刻衍生的这种荒凉感。他躺于沙发中,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美丽温和的短发女孩,明朗的笑容似旁边穿透树叶的阳光,细碎,斑驳,将一片绿意盎然衬托得无比清晰。
  
  
  3
  
  狮城的午后常会降雨,特别是雨季时,如同定时为这座城市花园浇水的大型花洒,滴滴雨珠,降落成一幅清澈的风景画。雨停后,阳光急不可待地泻下,为高楼旁,喷泉上,园林边划上道道七彩虹线。煞是美丽。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似个偌大的森林氧吧。
  
  没有季节交替的国家,确实是一个适合她居住的城市。没有冷冽天气,没有刺骨寒风,也不用忍受穿着厚厚棉袄还不停打着寒战的气候。这儿四季如春,每天都有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她这颗趋光的种子,肆意吸取热量。
  
  樊胡姬不仅很快适应瞬息万变的海洋气候,而且渐渐习惯了狮城的住宿和饮食。住在元皓的组屋里,每天穿过加盖走廊时,和邻居打招呼。常关顾排列着整齐摊位和桌椅的小贩中心,吃一碗热腾腾的鱼团面或辣沙。这或多或少让她想起家乡的食物。
  
  无论多么想遗忘过去,胃还是最忠实的恋家者。
  
  这天早上休息,她决定去看望樊一鸿一家。虽然心里对这种淡漠的亲戚关系深感无奈,但她还是不好意思真不把他们当回事。樊一鸿的家坐落于市区繁华地带,一个铺有平整草坪,种植种类繁多的常青灌木和热带棕榈植物的公寓小区里。听说这样的公寓,一套要价几十万新币。很多一般收入的家庭,只能老老实实地住着像元皓家那样的组屋。而元皓好歹算是拥有自己的组屋,很多像她这样尚未拿到永久居民证的人,即使再有钱,也连相对廉价的组屋都没资格购买。
  
  或许像外来人员住院时的就医费用相当于本地人的几倍一样,这就是新加坡政府对本国公民的一种保护政策,让他们真正享受到"居者有其屋"的住房保障。这也是每个非永久居民望尘莫及的福利制度。樊胡姬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自己确实是在"流浪"。
  
  大门打开的时候,樊胡姬面前出现一个身著粉色吊带裙的年轻女孩。留着棕褐色头发,脸蛋有点婴儿肥。看到东方脸孔的她,女孩还是用英语问,你找谁?
  
  胡姬说,我找樊一鸿。
  
  女孩迟疑片刻,忽然惊奇地问,你就是胡姬姐姐吗?这回是流利而标准的华语。
  
  是的。你是?
  
  我是我爸的女儿。啊,我是说,我是樊一鸿的女儿,也是你的堂妹妹。我叫樊恩雪。说完后,便热情地将樊胡姬拉进屋里。胡姬对这个堂妹的态度感到颇为惊讶,没料到她是这么亲切可爱的一个小姑娘,第一次见面就将她当自己人看待。
  
  樊一鸿听到声响,从房间走出来。这天是周末,他难得有空歇在家中,刚好这个来新多日却一直未见的侄女打电话来,说生活工作已基本安定,想过来拜访他们一家。他高兴地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女儿。因此樊恩雪哪儿都舍不得出去,特地在家等待这个来自中国的素未谋面的堂姐。
  
  叔叔,您好,我是胡姬。见到眼前这位相貌堂堂,四十有几却仍一脸英气的长辈,樊胡姬还是显得恭敬,马上向对方问好。
  
  啊,真的是胡姬啊?好多年不见,你都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Mary, provide fruits for the guest!恩雪冲着厨房大喊,提醒佣人准备水果,又转而对樊一鸿说,爸,您肯定认不出胡姬姐姐了吧?
  
  是啊,当年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女娃娃呢,抱着你妈妈的腿不肯撒手,见到我们都怯怯地躲在你妈身后。
  
  樊一鸿对那一幕还记得非常清楚。那年他刚结婚,带着新婚妻子到哥哥家拜年,刚满四周岁的小胡姬,见到生人都胆怯得躲起来,唯独见到一脸和善的樊一鸿,她竟然敢跑到他身边,睁着一双小眼睛,握拳伸手到对方面前。樊一鸿打开一看,居然是一颗糖,他开心地问,是给叔叔吃的吗?小胡姬点点头,仍旧一言不发。后来樊一鸿移民到新加坡之前,还特地给她买了一只玩具狗,让她快乐了好一阵子。
  
  谈起这些的时候,樊一鸿一脸振奋,好似在讲述一段英雄史。可是樊胡姬对那些细节却全无印象,甚至也不记得有什么玩具狗。但她自然没将这些说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叔叔离开这么多年,那边的亲人都挺想念你们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过来。
  
  我明白,我明白。他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好似真弄明白什么东西一样。新加坡毕竟是一个发达国家啊,签证制度也挺严明的。我知道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其实也没必要特地过来,大家都知道对方过得挺好的,这就够了。
  
  胡姬问,婶婶呢?
  
  她有事出去了,中午回来。这就算是他的解释了。
  
  啊姐姐,听说你是中越混血儿呀?樊恩雪对她是一肚子的好奇。
  
  嗯,我妈妈是越南人。
  
  难怪你这么漂亮。以后有时间的话,可以教我讲越南话吗?
  
  当然可以。
  
  一个皮肤黝黑重量感十足的女人从厨房出来,将一盘刚切好的水果端上。恩雪介绍说这是菲佣玛丽,而后递给胡姬一份榴莲。喏,吃Durian。这些都是热带水果哦。
  
  榴莲是新加坡最著名的水果之一,虽然原产地为马来西亚,但新加坡人已习惯将它称作本地的"特产"。但凡有旅新者,必推荐吃正宗榴莲,买榴莲糖果制品。连新加坡的标志性建筑Esplanade Theatre(滨海艺术中心),也以其别具特色的榴莲造型闻名遐迩。
  
  只是这种水果的味道浓烈刺鼻,吃不惯它的人,会觉得难以忍受,就似遇到臭豆腐一样对它避而远之。连飞机上都有明文规定,禁止乘客携带榴莲。
  
  幸好在座三人都不抗拒,吃得津津有味。盘中除了榴莲,还有另外一种胡姬从未见过的水果。红色表皮,鸡蛋大小,并且长着长毛。恩雪见她盯着那果子不知从何下手,便主动帮忙去皮。她拨开长毛,轻轻一挤,露出白色半透明的果肉。是不是觉得Rambutan有点像荔枝呢?
  
  胡姬接过来尝试,说,嗯,是有点像。味道也像,不过没荔枝那么甜。你说它叫什么?
  
  Rambutan!啊,华语怎么说我不知道。
  
  樊一鸿说,叫红毛丹,俗称泰国荔枝。好像中国南方也有这种水果。
  
  聊兴正起,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一位妆容艳丽、着装新潮的妇人,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进来。樊胡姬猜想这人应该就是婶婶,连忙起身打招呼,婶婶好。
  
  对方并不着急应答,而是摘下茶色太阳镜,喊到,Mary,slipper(玛丽,拖鞋)!然后慢吞吞地坐下,问樊一鸿,这就是大伯的女儿?
  
  是啊,胡姬嘛。你忘了?当年我们还去过她家吃饭......
  
  别提当年!谁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些芝麻事......她白了丈夫一眼,终于正视胡姬,问,你怎么想着来新加坡工作呢?是男朋友在这边?
  
  胡姬没料到对方有这样一问,一时嗫嚅起来。啊,不是......我想......重新生活......
  
  重新生活?你在家过得不好吗,还是因为你父母的关系?
  
  胡姬不明白这句"因为你父母的关系"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婶婶怎会这么问。她定了定神,整理好思绪,语气从容不迫。我来新加坡是想锻炼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多学点东西,开阔眼界。我爸妈很支持我,这点请叔叔婶婶放心。
  
  他们在这点上倒是能达成共识啊。婶婶似乎话中有话。
  
  这是孩子的选择,跟他们夫妇有什么关系?你别把什么事都混为一谈。樊一鸿稍显不满。
  
  什么意思?我只是关心她那位母亲......
  
  少说两句!樊一鸿打断她,转而对胡姬说,你喜欢吃什么,胡姬?叔叔带你们去吃。
  
  胡姬马上推辞。啊不用了,我下午还要上班,呆会儿就回去。
  
  既然来了就一起吃饭嘛,来叔叔这儿还客气什么?至于上班--恩雪,你去吩咐Mary中午准备四个人的饭菜--怕你赶时间,今天就将就在家吃吧,下次叔叔带你们出去吃顿好的。
  
  午餐还是相当丰盛的。Mary看来已非常熟悉主人家的口味,一桌子中国菜虽然不算地道但烧得香味十足。胡姬注意到,每盘菜旁边都多架了一双筷子,汤盆里也放着一把大勺。这种摆设,以前在国内时一般只在饭店里见过。这便是所谓的"公筷","公勺"。说得好听点是为了饮食卫生,其实作用就是防止大家的口水通过筷子勺子,在饭菜和汤水中互相"交流"。
  
  这是樊胡姬来新后吃的第一顿住家菜,也是她感觉吃得最有味道的一顿饭,虽然中间时不时夹杂着婶婶一些闲言碎语。例如你们华人吃饭得多注意卫生,例如你在这边记得别随地吐痰更加不能吃口香糖否则会被罚款,例如你得努力赚更多的钱新加坡可是个高消费城市......好似樊胡姬是一个从乡下进城的打工者,满口粗话满身邋遢好吃懒做无药可救。
  
  从叔叔家出来的时候,她回想着婶婶的话,不禁失笑。婶婶真是太不了解她了,对她的印象,大概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大陆人对香港亲戚或者海外华侨亲属一年一次甚至几年一次寄来的外汇以及生活物资翘首企盼的情景中。婶婶真的应该回中国看看,一定会对故乡有个全新的认识。二十年,一个国家经历了二十年的建设,已经连"奔月"的千古愿望都实现,那么其他的变化,还用详述吗?恐怕连她自己,都读不完祖国的发展史。
  
  想到此,她突然又悲伤起来。要不是因为那个人,她会舍得远离故土,来这热带星岛独自飘零吗?她的勇气,或许只来源于那劫后余生的无欲无求,或许,只是逃离失落时捡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4
  
  劳碌的日子,不会因更换环境而终结。疲惫的身影出现在每座存在脉搏的城市。只是其中会有甘愿和无奈的区别。那是得与失的对抗。身躯倦乏,心灵安稳。或许生命才正开始。在火树银花的狮城夜空,包裹温暖的感念。
  
  此刻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如此疲惫。近些日子,船艇店的生意异常红火。樊胡姬心甘情愿揽过许多活儿干,却仍在收工之后,累得似翻了几座山,游了几重海一样憔悴不堪。每日回到住所,都像得了肌肉无力症一样,八爪鱼似地躺在床上。思想放空,盯着天花板,好久不说话。然,她喜欢那样空洞的时刻,就好似将自己安置于一个密闭的山洞里,不闻世事。山洞中虽清冷寂静,却不失为一个温暖身心的好处所。常燃起一堆火把,烘热内心。
  
  她买了百合回家。三步一看,五步一闻,似戒不了的瘾。找来玻璃花瓶,用剪刀细心修剪花枝。高低不同,层次分明。插好后,盛上清水。屋里渐渐弥漫花香。她想,即便有一天自己丧失味觉,也不会忘记百合独有的香气。总能在其中闻到一丝甜味。流浪与独立的感觉。这样机警的觉察,并非人人具有。
  
  元皓从房间走出,惺松地说,房间租给你是没错的,你的开门声,正好是我的闹钟。
  
  他走到画架面前,取下白布。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葵花田。金黄花瓣与橘黄花盘明艳夺目,在一片绿色花茎中,从容向阳。貌似喧闹的画面,却有内嵌的宁谧,令人顿时失去尖锐,情愫缓和。
  
  她问,你又睡了一天?
  
  他径直走向那瓶百合,凑近深深一闻,浮现笑意。这屋里,总算有点生气。
  
  你吃过饭了吗?
  
  他轻轻托起百合的花瓣,注视良久,又说,怎会白得如此剔透?
  
  樊胡姬觉得自己作了愚蠢的提问。她的房东,眼前这位伟大的画家已一早声明,他们最好互不干涉。那么,自己并无理由关心对方的起居与食膳情况。他的答非所问,或许便是一种提醒。她轻轻自嘲一句,我真多事。
  
  他洗漱完毕,捡起画笔,默然上色。金黄,金黄,把她的倦怠一笔笔挥却。似一抹明亮的消毒颜料,将阳光下的小害虫刷下枝干。她觉得那抹黄的艳越来越逼人,似乎需要举臂,才能抵挡刺眼的光芒。
  
  他突然问她,知道梵高吗?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落寞,这有别于他接触过的其他人,在听到梵高这个名字时,眼中的为之一亮,紧接着赞颂到,知道,那是一位伟大的画家。这是最普遍的印象。再问深入一点,颇为了解的人会说,嗯,那也是一位悲哀的艺术家,最后疯了,割了自己的耳朵,扣响了对准自己的枪。
  
  胡姬则有自己独到见解。她说,一切为这个世界奉献一生,把不朽作品流传于世的艺术家,都无一例外地在创作过程中遭受苦难。即使他们的作品在自己仙逝后流芳百世,他们本身也难以不让世人永远为之心疼。因此谁也无权利用这些伟大的作品中饱私囊。因它们而产生的一切利益,均当转至慈善机构,以飨饥民。让大师们的付出,得到最崇高的精神价值补偿。
  
  他认真作画,目光未从画布上移开。梵高说,他笔下的向日葵是在蓝色的背景之上,燃烧着未经粉饰的铬黄。而我的葵花,则是借用铬黄来聚光,驱散阴暗和冰冷。
  
  她的神色落寞起来,说,这是个热带城市,如果这里都有阴暗和冰冷,我们逃到哪里?
  
  梵高也说,越是年老丑陋,贫病交加,越要用鲜艳华丽的色彩为自己雪耻。元皓边回答边用黑色重重地画葵籽,又问,你看到力量了吗?一种潜在的爆发力量。
  
  她觉得他的思维总在极无规律地跳跃,似乎在暗示什么。一个画者,性格里却藏有决不拖泥带水的果断。她向来容易带动别人思考,没料到此刻会和眼前人比赛思维的速度,而自己明显处于弱势。自以为傲的洞悉力在此人面前丝毫不起作用,反而似个迟钝的傻子,被远远甩在背后。她忍不住又提了个跳跃性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放下笔,转头望她。一个爱好作画,并且乐于从过程中认识自然真理的人。这个答案,是否令你满意?
  
  
  
  第4回  风雨飘摇
  
  1
  
  樊胡姬习惯在楼下的小食馆吃早餐。点上一碗卤鸭汁白粥,配上芹菜与姜丝,味道鲜美。清早的露珠黏附着芭蕉叶,被一同隔绝在小食馆走廊的不锈钢管外。而狮城的光彩,在露珠的视野中表露无疑。
  
  两列粉刷得洁白的柱子,沿着路的两端齐整排开。每天经过此地时,她都要抬头观望这条加盖走廊的顶棚。水蓝色半透明玻璃,毫不吝啬地抵挡掉大部分日照,又将白云飘移的轨迹尽数归还走廊里的行人。她爱这样的大方无私。因而每日举头瞻望,分享棚上的阳光,或者雨滴。
  
  回家的时候,她顺道在楼下超市买了新鲜的木瓜。买木瓜的时候,她想起一些零碎往事。
  
  总会在瞬间感受到两个极端。前一秒中,她觉得自己是个邻人称赞的好姑娘。后一秒,她又于这样灰白的岁月里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以前在家时,她常帮母亲做很多家务,以一种怜爱的眼光注视母亲。怜爱这个词,用在长辈关注晚辈的时候是恰当的,可是,她却颠倒过来,用冷静,不,用近似冷酷的心境来与这个善良却可怜的女人相处。
  
  这个女人,对丈夫的唯唯诺诺已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她的脆弱,足以令自己的女儿在心智上快速长成年长的姐姐,替她分忧。她的丈夫在外面有数不清的情妇,她却庆幸他没有休了她,并且更勤奋地打理家务。她在丈夫归家的夜晚毕恭毕敬地递上热茶,并为他褪了鞋,用热毛巾帮他敷脚。他始终没有提离婚。但也始终没有结束在外面的风流。
  
  这一切看在樊胡姬眼里。她为她的母亲感到羞耻,甚至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对她说,妈妈就跟爸爸离婚吧。
  
  母亲泪眼婆娑,伸出的手掌终究没有落在胡姬的脸上。她说,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的父亲。从他娶我进门的那天起,我就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我倒在他的怀中断气,或者我拂扫他的棺材的情景。我怎么可能离得开这个男人?
  
  樊胡姬悲愤至极,说,还不明白吗?爸爸不爱妈妈了呀。这样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义?
  
  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却透出了刚毅。她不在乎丈夫是否长久爱他,她只害怕分别。能生活在一起,已是一生的福气。至于爱不爱,这个无关紧要。那些声称爱他爱得可以为他去死的女人,到如今还是得不到他的承认。他只在需要她们服侍的时候才去找她们,却从不会在口中吐出与婚姻有关的词。在这一点上,她始终觉得她是优胜者,毕竟婚姻这个战利品,只属于她一个人。就让那些野花杂草,在疯狂的肉体需求过后,得到一副空虚的灵魂吧。
  
  她要女儿也顺从父亲,做好一个女儿该做的一切,绝不能忤逆他。这样,他看在一家子其乐融融的份上,会不舍得离开如此安逸的日子。
  
  樊胡姬却不是这么想。没有爱的婚姻。没有爱的婚姻,她是不会要的。她甚至认为,如果换成自己,那么她宁可当父亲在外面的那些女人。她的母亲凭什么认为她们得不到他一丁点的爱?当他们的肉体水乳交融,精神二合为一时,那瞬间迸发的激情,足以弥补漫长岁月带来的孤寂感。那些女人,或许根本不屑于让柴米油盐来搅浑他们之间那种感觉,否则这么多年,一系列柔情蜜意的狂轰滥炸,父亲早就缴械投降,哪还有母亲立足的余地。
  
  她始终不认为这场爱情拉战中,母亲,或者那些女人,哪方是胜利者。很明显,真正胜利的是父亲,不损一兵一将,就将两边抚平。养活家庭的未来,滋润爱情的土壤。家与爱,他以最折中的方式同时获得,两肩挑起两个世界。
  
  两方的女人都瞻仰着这位高大的男人,他却在女儿的心里毫无份量。有时候邻居会开玩笑地问樊胡姬,将来想找怎样的丈夫啊?她不答。别人认为这是正常的反应,女孩子对这些问题总是害羞的。但她不回答的原因,是由于心里的答案不适合说出。她没想像过自己未来的丈夫是怎样的,但,绝不能像父亲那样。并非痛恨他对母亲的背叛,而是鄙夷他不敢为爱情作出任何舍弃。一个害怕动荡,确切地说,害怕在动荡中造成对自己不利的男人,令她这个做女儿的为之不齿。尽管她有时觉得,这么评价自己的父亲,有违孝道。
  
  她可怜她的母亲。为其拥有这样优柔寡断的丈夫,这样冷漠傲慢的女儿,感到遗憾。可是无能为力。她没有力量改变这个商人家庭的命运,没有力量拯救在这个家庭里成长的自己。只能一路冷酷,并且接受衰老。
  
  一个邻人称赞的勤奋的姑娘,于灰白的岁月里,感觉到自己的衰老。
  
  她将买回的木瓜洗净切好后,取了一片吃。又打开电脑,专心工作起来。今日领回的任务,是翻译越南裔导演陈英雄的几部电影代表作的影评。她从三轮车夫的瞳孔中,看到类似于儿时的自己,在家附近的巷口遇见的龌龊。于三姐妹对道德的挑衅中,嗅到自家遭遇的苦涩夏天的滋味。
  
  那次去樊一鸿家,婶婶说了不少话,有一句总算言之有理:新加坡是个高消费的地方,要在这里立足,首先要保证自己的收入足以应付支出。她告诉自己,必须尽快融入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不允许自己气馁。学有所用,扬长避短,综合发展。是的,这是她要走的路。
  
  父母的事,她无能为力。最好的寄托和依靠,终归是自己。现在似乎明白了婶婶那日针对她父母的那些言论用意是什么。抽丝剥茧地分析,大概对方也耳闻了一些关于他们婚姻问题的传言,因此捕风捉影,任意揣测。
  
  她不想像母亲那样过日子,不思进取却怨天尤人,没有自己的生活重心。她要更加坚强地迎接生活的挑战,风雨侵袭,越挫越勇。于是她又找了一份兼职,帮一家音像公司翻译越南影视及书籍。在每天从船艇店收工之后,于自己的小卧室内以另一种身份在狮城求生。
  
  可是,她发觉这项任务太闹心。别人于胶片中的回忆,也在唤醒她的记忆。她无法单纯地将之视为工作。情绪总会被轻易带动,在文字里,见到一幕幕阴郁的画面。感觉一双无形的手,在肆无忌惮地掏着她的心与肝,一拉扯,便一片血红。在她眼里,红是激烈的颜色,也是会痛的颜色。只得抱着这种痛,按下电话的数字键。
  
  她需要被拯救。她想起那只蜜蜂,或许会用粘附在身上的蜜汁,为她驱毒。
  
  
  2
  
  西蒙接到不期而至的电话后,热情地邀请樊胡姬到他的房间,听他弹琴。他表演般投入地弹奏,她催眠般专注地聆听。音符跃动,心旷神怡。弹完后,他说,这首歌叫《飞的恐惧》。每次飞行时我都害怕,因为如果飞机下坠,则会机毁人亡。想像你在空中,没有什么支撑你,除了上帝的手。
  
  樊胡姬不以为然,说,但我想,我喜欢飞行的感觉。
  
  呵呵,那会让你很疲惫。
  
  她摇头说,鸟儿并不感觉疲惫。
  
  但我们不是鸟儿。
  
  你让我想像我在空中,所以我可以想像我是只鸟儿。她不妥协。
  
  是的,你漂亮得似一只小鸟,你的声音也似鸟声那么清脆。
  
  她叹口气。你是个非常乐观的人。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们需要去寻找有趣的浪漫,爱,以及热情。工作很重要,赚钱很重要。但是,我认为保持一颗热忱的心更为重要。
  
  她不解,说,是的,但你指的热忱的心是什么意思,有爱的人?
  
  不完全是。它包括对家庭,爱人,孩子,朋友和一切美好事物的热情。
  
  她怎么觉得,她被热情遗弃了好久。某年某月某日,她开始将自己丢到越南文字中,告别热情。或者说,她的热情通过越南文的传导,已全倾泻于字里行间,而后飞往千里之外。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或许也悉数掉落于海上,化为不完整的字符,呢喃不止,被海里饥饿的鱼群吃掉。
  
  他在她发呆的空隙,突然抛出问话。Fiona,当你想交男朋友时,你会做什么?你是问他喜不喜欢你,还是等着他问你?
  
  她一时语塞,继而说,我没想过。
  
  在加拿大,如果一个姑娘喜欢一个男子,她会主动示爱。她们完全不害羞。
  
  谁主动,倒不是关键。我认为,两个人变成情侣,他们肯定是相爱的,并且都很真诚。
  
  是的,我同意。可是现今社会,有许多人并不真诚,他们欺骗他们的爱人,因为他们认为其他人更好。男人和女人都这么做。非常糟糕。西蒙摇着头,作无可奈何状,又说,我有个朋友,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已经四年了。但是一个月前,她告诉他,她爱上了别人。她对他说,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说完就走了。我那个朋友很伤心,到现在都萎靡不振。
  
  中国有句俗语:时间是医治心痛的良药。我很喜欢这句话。你理解它的意思吗?
  
  他再次面露钦佩之色,说,是的,非常好的俗语。说得很对。你和你的语言都非常美,令人惊奇。我喜欢你,你很善解人意。
  
  
  3
  
  丹尼尔并不经常呆在店里,他更热衷于出海捕鱼。退休后,他的渔船一直在新加坡附近海域活动。常常在网上寻找志同道合者,乐在其中。刚开始,他并不真的爱好此道,只是单单满足于捉到一些小虾小鱼。但是有一天,他和朋友一如既往地用粗麻绳捕捉罗非鱼时,见到有人钓到了疑似石斑鱼的大鱼,这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学着别人的操作,最终也捕获了一条。从此,他开始沉迷于捕鱼,一发不可收拾。
  
  他常常自行研究且制作诱饵,在第一次钓到那条石斑鱼的水库旁的堤岸上,垂钓一整天。或者,偶尔到马来西亚或印尼碰碰运气。以前西蒙放假,爷俩便会结伴出海,享受捕捞的快乐。西蒙并没有像父亲一样,与海洋结伴一生。他并不知道,捕鱼的最主要收获是寻找和捕捉鱼类时的挑战,而这种挑战的价值,有时甚至超过了把鲜鱼烹饪成佳肴的厨艺。
  
  过去,渔民们常常自行举办一些捕鱼比赛。但最后,所有人宁可把捕捉到的金枪鱼和马林大量地弃于岸边,也不搬运回家,因为那是衡量他们成绩的依据。后来出于保护鱼类的目的,政府施加压力,颁布了相关的条令来规范渔业,这才真正启动了正规的捕鱼行动。渔民意识有所上升,有时还用心地装饰各项识别标记,并记录出海细节,以此支持渔业研究工程。
  
  西蒙帮助父亲把钓鱼钩、蚊帐杆、卷筒和其他捕鱼工具搬上渔船,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出海了。
  
  同行的还有樊胡姬和两个伙计。他们从鱼类市场旁的港口出发,航行至班丹海峡捕捉海鱼。丹尼尔因见胡姬勤奋好学,对她渐渐改观,不再把这个当初他并不在意的女孩当成普通售货员来看待。他更想多给她一些锻炼的机会,以成为他们得力的助手。虽然,她看上去那么纤弱。
  
  这是樊胡姬首次出海。她见识到了丹尼尔博学的一面,从他那里,她学到不少关于海洋的知识,还有捕鱼作业的技能。丹尼尔望着远处的海洋,低声说,上次我和几个伙伴出海,航行到了离这比较远的泰国普吉岛和斯里兰卡之间的海域,那两处正是海啸破坏的沿岸地区。我们停留了几分钟,追悼那些死难者的亡灵。
  
  多么脆弱的生命......胡姬戚然。
  
  平日活跃开朗的西蒙,此刻变得面色深沉,他用少有的严肃语气说,所以,我们要更珍爱生命。除了正义的牺牲,任何时候,我们都没有权力轻视它。
  
  丹尼尔投与他认可的眼光,此外无语。他眺望远洋,陷入沉思中。拦河坝工程正在按规划进行,年轻一代如果能加强保护海洋环境的意识,就将挽救整个河口生态系统,包括甲壳软体动物等底栖生物。否则,近海渔业和陆上渔业将会面临崩溃的危险。
  
  当他正思索这些较为深远的问题时,西蒙已偷偷拉起樊胡姬,登上二楼的甲板。丹尼尔看着他们,微微一笑,而后踱步至船尾,开始检查他的捕鱼工具,并准备各种鱼饵,包括海虫,活虾和鱿鱼。动作麻利,有条不紊。
  
  凭栏而立,二人的脸庞被海风猛烈拂扫着。西蒙神情亢奋,问,Fiona,你喜欢海吗?
  
  她点头。
  
  为什么?
  
  海中的鱼是自由的,它们不受地域的限制,能到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那么鸟类更加自由啊,天空广袤无垠。
  
  但鸟类伤心的时候,却不能躲在云中哭泣。
  
  他惊叹,具有中文思维的人,遣词造句能力果然非同凡响。至今为止,他已在樊胡姬口中,更为深切地体会到中文词汇数量的庞大,以及运用那些美丽字词时驾轻就熟的成就感。于是恳求她教他中文,让他有更多机会接触这门伟大的语言。
  
  他半开玩笑地说,你教我中文。当我说得好时,你就吻我。
  
  你真是大胆开放。
  
  他笑着说,你和我是好朋友,所以我们可以接吻。
  
  她摇头。你了解中国吗?在中国,只有恋人才能接吻。
  
  这是你们的法律规定的吗?
  
  不,只是一个传统和惯例。
  
  他调皮地眨眨眼,说,但我不是中国人,所以我不必遵守。或许,我们能破坏这些传统?
  
  她忍不住笑了,说,你还没有接触,就想着破坏?
  
  他嬉笑着说,因为,我饿了。饥饿的人,头脑总是很混乱的,所以我胡言乱语。
  
  她颇为惊讶,说,刚才我问你饿不饿时,你怎么说不?你饿着肚子和我聊天?
  
  你已经吃饱了,我不能让你看着我吃而你却干坐着,那样不好......不过,我现在已饿得不行了!
  
  你这个傻瓜,何必在我面前拘礼。我们都是那么熟悉的朋友。
  
  因为,我喜欢你。我不想在你面前失礼。你喜欢我吗,Fiona?
  
  他在她的催促下,乖乖地走到首层船舱中取食物。他狼吞虎咽地将火腿及鸡蛋往嘴里送,配上鲜蔗汁解渴。当他稍微觉得缓解了饥饿感而回去寻找胡姬时,甲板上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他是在船舱旁的盥洗室中找到她的。她紧抓着不锈钢管,头抵着铁壁,紧闭双眼,脸色苍白。
  
  怎么了,Fiona?你的脸色很不好。西蒙的语气充满担忧。
  
  她一动不动,无力地呢喃到,没事,只是有点晕船。天旋地转的。我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我扶你去休息吧。他搀扶着她,慢慢走到船舱中,让她坐下。又递过两片晕船药片。她的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言不发。只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他拿手帕为她拭汗,把她的头抱到自己胸口,说,坚强点。这是个快乐之旅,我们都在你身边。
  
  你以为我是懦弱的人吗?我只是感觉不舒服......海洋给了我很大的压迫感。
  
  海洋是通人性的。它会听到航行者的祈祷,会带给他们难忘的旅程,并保佑他们平安。
  
  你刚才也听丹尼尔说过,有许多遇难者。她声细如丝,不以为然。
  
  那是它消灭一些作恶多端的人,或者让一些痛不欲生者得到解脱。而我们,不属于这两类人。
  
  她的头紧靠他的胸口,说,我没事了。可是,这只是安慰西蒙的话,她的内心并不是那么想。西蒙并不知道,她那颗早已破损的心,此刻在怎样地啜泣。药片开始起作用,她昏昏欲睡,痛苦的感觉逐渐被模糊的意识取代。又喃喃到,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他见她已躺下,便退出舱外,不作打扰。他在踏出舱门的时刻,听到她微弱的声音传来。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胡姬再次醒来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便向舱外走去。她踉跄地来到甲板上,仍感到头晕目眩,脚步轻飘。整个身子似乎薄如蝉翼,在风中摇摇欲坠。
  
  西蒙矗立在围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海天交接一带,神色迷茫。突然,一声巨响。他紧张地跑过去,发现胡姬正半跪在栏杆边。他冲过去抱住她,焦虑万分地问,没事吧?
  
  我不小心把那筐沙丁鱼,推到海里了......她轻声一叹,虚弱地倒在他的怀中。
  
  他释然。长吁一口气,闭了闭眼,呢喃到,吓坏了我!以为你掉到海里了。
  
  船身随着海浪起伏。破浪前行,积聚无数白色泡沫。宽阔的海域仿佛一只诺大的手掌,托着孱弱生命。人在此时仅能循规蹈矩,顺从自然。没有人敢与这只手对抗。除非不想再次见到落日披靡之下的豪情。
  
  他问,你为何总盯着那船桅看?
  
  她说,我需要稳定我视线的轴心,否则晕眩难耐。
  
  要不,你躺下来吧,这样仰头很辛苦。他将她的头扶到自己膝盖之上,让她以舒服的姿势休憩。她斜卧,面朝蓝天。感觉似幼婴的摇篮。在这有规律的上下颠簸中,逐渐安心。
  
  阳光将原本银色的船桅,漆染得金灿灿。桅杆顶端,招展的旗帜。海鸥偶尔盘旋而过。仰望之时,蓝天为背景,船桅作点缀。清晰纯净,脉络分明。假若不是胃中异物翻滚,这应该是个美妙的旅程。
  
  西蒙,人在不适的时候,感情是否跟着脆弱。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团棉絮,张力无限。可是一被水打湿,便体态全无,面目全非。
  
  西蒙,这是一种逞强的体现吗?有人说过我其实不适合奔波动荡的生活。我应该呆在一处安全的陆地上,安静度日。我是这样的吗?我该妥协吗西蒙?你认为我的执着存在正确的假象,是吗西蒙?
  
  她兀自叨念,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不必知道答案。他静静注视她一开一合的嘴,以及那白皙而略显局促的脸庞。海水星沫儿偶尔溅落在他们身上,在忽视中破碎。觉得无措。尝试着嘴边残留的咸涩海水。和泪水的味道很相似。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西蒙。我的勇敢和懦弱,是与生俱来的双生儿及矛盾体。一个坚不可摧,一个弱不禁风。它们交替出现。而我不能很好地掌控它们。
  
  西蒙,我是否有双重人格?
  
  西蒙,我们在海上无依无靠,一阵风过来,我们岂不危险万分?
  
  西蒙,我想回去。我害怕这种不定数。
  
  西蒙。西蒙。西蒙。
  
  丹尼尔嵌满沟壑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厚实生动。他迈步过来,问,她怎么了?
  
  西蒙说,她吃了抗晕片,在休息。现在语无伦次。不过没有大碍。
  
  丹尼尔说,你好好照顾她,晕船的人便是这样。
  
  他说好。
  
  她在迷糊中听到他们的对话。她的嘴角反而泛起一丝笑容。那是种自嘲且无奈的感觉。很多想法,并未能轻易被人所知悉。可是无所谓,她本来就不需要别人太过的理解。她向西蒙再要了一片药片。服下。阖眼。睡去。
  
  
  
  第5回  隐秘的心
  
  1
  
  樊胡姬整理好房间里的床褥,见外面阳光灿烂,便抱起被子,打算来个暴晒消毒。
  
  她的小小身躯让被子挡住了大半身。走到门边时,突然被轻轻弹了回来,她只好侧头,想瞧瞧是否被门沿挡住去路。眼前的大男人把她吓得不轻。她诧异地退后两步,完全没回过神,更来不及思考对方怎会突然出现。
  
  元皓斜睨着她,说,一大早抱着被子横冲直撞,想去哪?该不会被揭穿了身份,想偷偷卷铺盖走人吧。
  
  她皱了皱眉,不明其意。但听出对方语气带着揶揄意味,于是用力将被子扔回床上。她说,可以收起你的目中无人,傲慢无礼吗?
  
  嗬,我向来就这样,不喜欢迎合任何人。但至少我是真实的,可不像你,瞒过了所有人......当然,除了我。
  
  她一惊。但不露声色。他环视这个面积不大却舒适整洁的房间,说,人如果刻意要隐瞒什么,周围的人很难辨别真相。但是,只读过一点书,懂点电脑的人,会是你这样的吗?
  
  她说,我懂得多,并不代表什么。你能以此作出什么判断吗?
  
  他凑近,注视她的脸庞。我在怀疑你的动机。嗯......难道,我有幸遇到一个间谍?
  
  她咬牙,有一种被看穿的羞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开玩笑了。有那么复杂吗?
  
  他眉宇间笑意更深,说,是我想得复杂吗?一个偶尔不自觉地说出几句高深理论的人,一个在空闲时看费尔巴哈的《未来哲学原理》的人,一个越南语已达到翻译水平的人......你要告诉我你是自学成才吗?
  
  她见他眼睛盯着自己床头那本德国哲学家的著作,一时语塞,极力思考该如何辩驳。他的手指轻触着下巴,眼光犀利,继续说,嗯,让我来猜猜。你至少读过中学......说不定还读过大学?她沉默。他眉头一扬,说,告诉我真相。我最喜欢刺激的事了!
  
  她咬牙切齿,恼羞成怒地向他吼到,什么真相?我在这打工养活自己就是真相!我心甘情愿从低做起,这就是真相!
  
  他很快说,别激动。工种无贵贱,我尊重各种职业。只是,替你惋惜罢了。你的才华用在这,有点大材小用。
  
  我不这么认为。这没什么可不可惜的。
  
  我习惯了推理。你,漂洋过海,却来这儿当个小小的售货员。这种反常理的做法,实在让我想不通。我以为,来此地的女子不是留学,就是有其他更远大的理想。
  
  人穷志短。在我为三餐奔波之时,不要和我谈理想。
  
  那么,有一天你不需再为三餐奔波时,你会做什么?
  
  我会去研究一种特殊胶水,看怎样能把你的嘴封掉!她无视他的饶有兴致,把他推出房间,重重摔上门。两秒钟后门又被打开,她探出头,一脸严肃。你最好替我保密,否则......
  
  他面带挑衅。否则怎样?
  
  否则我失业了,不会交你房租。
  
  
  2
  
  莫珈在房间沉思的时候,床头的电话铃声忽而打破宁谧。她伸手接起,听筒那边说,是我。睡了吗?
  
  每次想起那夜醉酒的情形,不免耳根发热。那个救她的人,用他有力的臂膀捞起了她,也捞起那颗几乎溺死在酒精里的湿漉漉的心。她为之前的颓废懊悔,为他的那句"你不适合这种纸醉金迷的场所"感到羞愧难当。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不该,将她推上岸。他的判断中,带有归类的意味,认为她与灯红酒绿的环境格格不入。嘴唇搽得太艳红,眼影浪费了掩盖皱纹的功效。如此轻易撕掉她的伪装。透过浓妆可窥探她素面朝天的容颜,朴实自然。他后来常说,我在酒吧看到你,吓了一跳。感觉像是在成人电影馆中,见到偷溜进来的小孩。这个比喻或许不恰当,但我当时的确那么想。
  
  她懒洋洋地躺着说,还没。
  
  在做什么?
  
  发呆。你呢?
  
  门铃声倏然响起。她对着电话说,等等,有人敲门,我去看一下。
  
  门开后,她见到了此刻正思念着的人。她惊喜地拥抱他,他微笑着挂断电话。
  
  沙发里,她穿着宽大的白衬衣,蜷缩着偎依在聂响的胸前。每次都出其不意地出现,考验我的心脏承受能力吗?
  
  我就是要达到这种从电话里钻出来的效果,并且知道你会喜欢。聂响的自信是无法比拟的。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像抚摸一袭价值连城的丝绸。怜爱地吻她的前额,细数每一根刘海。她的身体微微一振,他问,冷吗?
  
  她点头,然后说,我去拿条毯子来。说完便要起身。
  
  他拉住了她,亲吻她的唇。而后轻轻将她抱起,往卧室走去。他将唇贴住她的耳朵,呢喃到,以后冷的时候,不用裹毯子了。我要让你裹住我。
  
  
  3
  
  鱼类市场正对于出海港口,从早到晚呈现一派热火朝天的交易景象。鱼贩们商议好价钱,将渔民运载过来的各式海产分装到事先铺了冰沙的泡沫箱中,一箱一箱运到自己的摊位上。空气中夹杂着海腥味。打着赤膀的伙计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拭汗,粗着嗓子吆喝着。几十公斤重的货箱被利索地扛上肩头,细碎冰块打湿他们的头发,恰好消除热气。
  
  西蒙把一大袋金枪鱼从板车上卸下,帮着购鱼的店老板将它们装进箱中。豆大的汗珠刚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樊胡姬举着手帕的手便及时伸了过来。他接过手帕一擦,转身继续干活。
  
  她在背后把一个军壶递过来,说,喝口水吧,流太多汗,人会虚脱的。
  
  待会,我正忙着呢。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似乎是耽搁了他办什么正事。
  
  她绕到他跟前,当着他的面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抛下一句,渴死你!便兀自往市场外走了。他对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弯腰捡起一条滑落在地的鱼,却往箱中重重一摔。
  
  当他准备回到停靠在市场外的大车上拉货时,樊胡姬小小的身影再次出现。她独自拉了另一辆小板车过来,上面堆了好几筐海产。鱼店老板眼尖,老远就看到那是市场上正走俏的石斑鱼,等她走近,发现居然还有少量名贵鱼种。老板掩饰着内心的欣喜,不慌不忙地开了个价,想把这几筐石斑鱼一并收购。
  
  樊胡姬从容不迫,往喉咙里灌了几口水,再来与他理论。她说,老板,想唬我们外行不是?看清楚,这可是赤点石斑鱼,您别告诉我您不知道它们有多抢手,要不要卖给您,我们还得商量商量。
  
  老板心急,一下子便露出妥协之势,嬉笑着说,姑娘厉害,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怎么会不识货呢?只是这个价钱也不低啊,现在生意难做。
  
  她冷哼了一声,说,开什么价,应该由我们决定。生意难做的话,就不勉强你了。说完,拉了板车欲离开。
  
  老板急忙拉住她,与之讨价还价起来。西蒙在旁早已愣住。眼前这瘦弱女子的架势,别说鱼店老板,连他,也着实被镇住。最终,双方以各自都满意的价格,达成了交易。樊胡姬把钱塞到西蒙手中,拍拍手,一身轻松地往市场外走去。
  
  西蒙追上她,支吾到,樊......我渴了,想喝水。
  
  她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把一直斜背着的军壶递给他。两人刚打算离开市场,一声谩骂在旁边刺耳地响起。
  
  一个鱼贩与他的妻子争吵起来,原因是她耽误了最好的抢货时机,只廉价地购进一批海螺。由于前阵子电视上报导了本地一则食海螺中毒的新闻,近两个月来,这种海产几乎无人问津,甚至连蚌类等软体动物的销售都遭影响。人们谈螺色变,均觉少冒险为妙,安分地只选择鱼类及虾蟹。
  
  而鱼贩的妻子,抢购不到热销的石斑鱼不说,还因价格低廉而向一外地渔商收购了这批品种参差不齐的海螺。鱼贩气得呲牙咧嘴,指着妻子的鼻子直骂她蠢货。她不敢顶嘴,委屈地边默默收拾着摊子,边忍不住掉泪。
  
  胡姬在装着那批海螺的大盆子前蹲下,抓起一把细看。而后,她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丢下海螺,擦了擦手站起身。鱼贩见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丫头冲着他笑,没好气地问到,你笑什么?
  
  胡姬说,笑你不识货。
  
  鱼贩急了,大喊,你这丫头懂什么。你要的话就把这些海螺全部买了去!
  
  她笑着问,按你们的进货价卖给我?
  
  鱼贩像见着毒蛇猛兽般地,迫不及待想把这批海螺脱手。对!只要你全买了,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她笑意更深,挑了一个大个头的海螺在他们面前扬了扬。如果那样的话,那我可赚大了。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吗?
  
  鱼贩纳闷。不就是海螺吗?
  
  像这个这么大的,是响螺。有多少人想要这种名贵的贝类,酒店里常年买进这些肉质鲜甜爽滑的响螺来做菜肴。你们做了这么划算的买卖,还在抱怨?
  
  鱼贩夫妇将信将疑,眼里却明显透出希望的光,问,此话当真?
  
  胡姬向他们讲解响螺的特征,又告知,因其珍贵且营养价值颇高,它们一直是十分抢手的海味。或许是卖与他们的渔商不注意,把淹没在大量海螺中的响螺也以前者的价格一并出售,所以,他们其实捡到了一个大便宜。鱼贩立即打电话到时常向他们订购海产的酒楼询问,果真如胡姬所说,酒楼那边很快决定要向他们购入这批响螺,价钱则视货而定。
  
  这场风波总算平息。她心情愉悦地向外走去,完全遗忘背后还有一个人。那个完全看傻了眼的西蒙。
  
  
  4
  
  镂花石柱,墨绿色铁栏杆。写有"婺玛福利院"的牌匾醒目地悬挂于门边。她在婺玛的门口看见樊恩雪。爬山虎作背景的画面,因矗立一个洁白如雪的女孩而显得生动,轮廓鲜明。她主动唤到,恩雪?
  
  对方露出欣喜笑颜,说,姐姐,你很准时。咱们进去吧。便拉起她的手,往主楼走去。
  
  樊胡姬问,你经常来福利院吗?
  
  是的。这里是穷人的天堂。我保证,你会渐渐喜欢上它的。
  
  樊恩雪为胡姬和阿瑟牧师作了介绍。阿瑟牧师对她们的造访,表现愉悦。他问樊恩雪,你找到工作了吗?
  
  是,我现在在教会担任福音干事。
  
  婺玛是城郊的一所福利院,位于一个社区旁边。阿瑟牧师,一个新加坡民间赈灾基金会的领袖成员之一。他是赈灾基金会的副会长,同时也是婺玛福利院的院长。四十多岁的英国人。脸颊皮肤凹凸不平,却抹不去慈祥的韵味。
  
  他对每个人都会笑脸相迎,仿佛微笑与呼吸一样,为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以平和的心,对待每件事。很少有什么会让他心花怒放,或者勃然大怒,或者忧心忡忡,或者黯然伤神的事情。樊恩雪无数次地想过,假如自己的心态能达到阿瑟牧师的境界,人生或许会平稳许多。
  
  阿瑟又说,我们新成立一个儿童唱诗班,你们来担任领唱好吗?
  
  樊胡姬一愣,嗫嚅到,我?恐怕不行。
  
  阿瑟问为什么,她说,我唱得不好。
  
  他又转头问,你呢?
  
  恩雪说,我试试吧。
  
  阿瑟走后,胡姬和恩雪来到老人活动室。露丝奶奶正伸展胳膊,左右扭动腰肢。见恩雪出现,不甚欢喜。恩雪说,您别太用力,当心腰部。露丝布满皱褶的脸似盛开的康乃馨,声音中气十足。没事,我的身体好得很。
  
  恩雪笑着拉住她,把她扶到桌子旁坐下,说,布莱克先生已经等您很久。祝你们好运。
  
  她见露丝终于肯安静下来跟布莱克爷爷对弈,长吁一口气。看来国际象棋是露丝的心头好,一碰到就要杀两盘。并且最后一盘肯定得是她赢,否则对手别想拂袖离开。
  
  她们坐在墙边的长凳上,随意攀谈。胡姬讲述着来新后的一些经历,恩雪似乎颇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后来谈到西蒙,胡姬才猛然想起,西蒙约了她今日到家中聚会。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她拉起恩雪,一同赴约。
  
  
  5
  
  西蒙是个单纯开朗的大男孩,特别喜爱热闹,热衷于举行派对。时常邀请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家中院子里铺上一块大大的帆布,以作席地围餐之用。他似个孩子般欢笑,夸张地打开香槟,带头欢呼。有时他的母亲苏菲也会过来凑凑热闹,送来水果和饮料。苏菲不似丈夫那么显得生疏古板,她能完全融入到下一代的氛围里,毫无芥蒂地和这群大孩子开开玩笑,做做游戏。
  
  这日午后,西蒙邀请了几个好友到家中聚会,当然,樊胡姬也在受邀之列。西蒙知道她这天下午刚好休假,便早早地向她发出邀请。她不知道聚会有那么热闹,还未跨入家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阵阵笑声。几个年轻人围坐于后院的大树下说笑玩闹,西蒙讲着那些老掉牙的笑话。恰在此时,苏菲在屋里喊到,西蒙,去开门看看谁来了,我现在正忙。
  
  刚刚有些颓靡的西蒙突然又提起精神,用神秘而骄傲的语气对大伙儿说,我表演一个精彩的超级大魔术。看着,我将为大家变出一个可爱的小公主!
  
  结果一开门是两个。胡姬向他介绍说,这是我的堂妹樊恩雪,华裔新加坡人。西蒙见到一个长相姣好的女孩站在胡姬身旁。两人互相打了招呼后,西蒙又将他的朋友向她们一一作了介绍。
  
  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这两个女孩身上,一个拥有精致的五官,乌黑的长发,妩媚动人。一个身著米色连衣裙,娇小可爱。众人纷纷和她们打起招呼来。西蒙站在一旁一脸得意,好像他认识的这两个女孩是多重要的人物似的。他等大家安静了,便说,OK,美妙的午后时光,正式开始。首先是西蒙先生表演的魔术节目。
  
  他兴奋地站起,手握一副扑克牌。自告奋勇的滑稽姿态,让人忍俊不住。然而他还未施展自己的拿手好戏,就被抗议声制止。那些朋友叫到,不要,西蒙,你的魔术我们已经看过至少十次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他不服气,说,可是这两位美女还没看过呢,我为她们表演!樊胡姬有点尴尬,感觉左右为难。她当然不希望她和恩雪是促成这个大家眼中的乏味节目再次重演的始作俑者,但又不想拒绝西蒙的好意,只好说,谢谢,西蒙。你还未表演,我就知道它一定很精彩,不过我跟随大家的意见。
  
  结果是,西蒙得意地第十一次表演这个扑克牌魔术。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打哈欠,有人装作认真地欣赏。樊胡姬看完后已知破绽,不过仍大力地鼓掌,以示鼓励。西蒙兴致勃勃地问,想破解魔术吗?
  
  他等待着下一步辉煌,就是在破解后得到胡姬的赞许。不过这次她的回答令他有点失望。她说,因为是魔术,就不要破解了,保留一点神秘感比较好。其他人再也忍不住,哄笑起来。
  
  兴致一起,大家决定玩游戏,但所有平常可以玩的都玩腻了。西蒙转了转眼珠,把希望寄托在胡姬的身上。Fiona,中国年轻人平常玩什么游戏?
  
  她略一思索,嫣然一笑,因为回味起儿时常玩的游戏"123木头人"。自己很久没玩,童心骤起。她知道韩国与日本也有类似的儿童游戏,韩国叫"无穷花开"(注:无穷花即木槿花,为韩国国花),日本叫"不倒翁"。介绍完游戏规则后,大家猜拳决定,谁是靠在大树下的孤独盲目人。
  
  第一局,恩雪是盲目人。在一群定格的同伴向她逐渐逼近时,樊胡姬站不稳,首先被淘汰。她拉着恩雪的手,等待被救。终于,西蒙抢先一步,举手轻轻一劈,分开她们。他拉起樊胡姬奋力往回跑,终于摆脱恩雪的追逐。之后的几轮,充满欢声笑语。最后的决胜局,有人问,惩罚是什么?后来大伙达成共识:获胜的人,可以向失败者提出一个大伙公认的不过分的要求。
  
  樊胡姬成了盲目人,西蒙有一种难言的紧张情绪。最终伸手轻触其肩,他领先于其他人靠近了她。所有人立刻像断了线的木偶,霍然松懈,摇头摆臂,结束定格姿势。紧接着当然关心起这个即将发生在他俩之间的惩罚,他们好奇地想知道西蒙会向她提出什么要求。
  
  他从院子里的花丛中,摘下一朵粉色胡姬花,放到鼻尖闻了闻。清爽怡人的香气,浑然忘我。他走过来,把花递予她,而后倒了两杯白葡萄酒,朗声道,罚你,陪我喝一杯。
  
  快乐的时光,往往像搭乘了地铁一样,从你身边呼啸而过。来不及挽留,即已收获一腔不舍。
  
  樊胡姬已经很久没那么快乐,没那么放松地度过一个休假的下午。一个性格明亮而不刺眼的男人,挖空心思地想要逗她开心。像飞舞的蜜蜂,触动着这朵静止已久的花,想把她的芳香激发出来。乍然开放。随风摇曳。
  
  游戏结束,大家碰杯庆祝。胡姬开始唱歌。怪腔怪调,断断续续。声音却柔美悠扬,飘散在空气中。只有樊恩雪听出她在唱越南歌。胡姬的母亲从小便教她学讲越语,学唱越南歌。她冲恩雪眨眨眼。一个下午,已足以让她们姐妹的感情迅速升温。而恩雪的心里,渐渐对一个人产生莫名的感觉。
  
  
  
  第6回  命运急转
  
  1
  
  三个月后,樊胡姬已能用流利的英语为顾客介绍店里所有的商品。不仅如此,还在他们考虑是否要购买救生服时,为其提供咨询。在他们决定买下螺旋桨时,提醒对方近来海面风力强大,不适合驾船远航。
  
  柔佛巴鲁,又名新山。是马来西亚最南部的小镇,与新加坡接壤。丹尼尔带着她,到当地一家零配件厂选择零件样品,准备再造一批小艇出售。一路上,他向她简单讲解什么是焊锡,什么叫品管圈,怎样辨别电容极性。这真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他怀疑,眼前这个文化程度颇低的孱弱女孩,到底能听懂多少如此深奥的知识。不过仍慈祥地对她投以鼓励的眼光,说,樊,今天告诉你这些,或许你一时难以消化。不过别担心,呆会我们到达工厂,我会把样品取给你看,你便能比较清楚。
  
  谢谢,丹尼尔先生。樊胡姬真诚的脸上写满干劲。丹尼尔见此,颇感欣慰。
  
  他们在工厂负责人的带领下,参观了大部分生产车间及仓库。最后来到防静电车间,胡姬褪去鞋,随丹尼尔他们走进去。墨绿的树脂地板上,工人们身著白色专用工作服,正于一台台仪器前专注监测。负责人介绍,这是整间工厂管理得最好的一个车间,所以芯片质量有保障。言下之意,其他车间存在问题。
  
  那管理人员坦诚地说,我们是一家小厂,管理还不尽完善,但我们的产品都通过国际认证,请你们放心。
  
  何不运用PDCA循环?这样可以强化质量管理的运作,大大降低不合格品率。胡姬很快接口,话才说出,马上意识到不妥。果然,丹尼尔用犀利的眼光打量她,她只好缄默。紧接着又是一系列的测试及鉴定。等到他们离开工厂时,已近黄昏。丹尼尔脸色阴霾,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她感到隐忧,有说不出的恐惧。好似暴风雨来临之前,燥闷的天气总把人逼得透不过气来。
  
  回到店里之时,夜色已沉重。她被叫到他们面前。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她怯怯地低着头,等待责难。苏菲的语气仍旧祥和。她问,孩子,你读过不少书,是吗?
  
  丹尼尔此时再也压抑不了怒气,大声吼到,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欺瞒身份?你的目的何在?
  
  她想,终究瞒不过了,索性承认吧。于是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隐瞒。我在国内......已大学毕业。
  
  哦,还是个大学生?丹尼尔将信将疑,思索片刻,仍忿气难消。大学生就可以撒谎了吗?
  
  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们实情。但请相信,我绝无恶意。胡姬语气虔诚,几乎声泪俱下。
  
  苏菲忙打圆场,说,算了,她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撇开其他,她一直干得不错。
  
  丹尼尔想了想,总算平静下来,说,我只听说过学历低的隐瞒实情,没见过你这样,明明可以申请Employment Pass领高薪的,却来做拿Work Permit的人干的活。你这种举动,很难不令人对你的动机生疑。
  
  难怪你会用复式记账法记账......难怪你懂得那么多海洋知识,会分析市场价格走向。在一旁眉头深锁一言不发的西蒙,说了关键的一句话。
  
  无论我以前是什么学历,在这儿,我只想用我的双手谋生。
  
  坦诚相告,终于令丹尼尔夫妇了解到樊胡姬初到狮城的艰辛。一个暂时不能申请PR(永久居民)的外来务工者,确实会比当地人遭遇更多的不便。一纸文凭,有时真的抵不上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丹尼尔也终被她的诚意以及坚毅打动,不再追究。
  
  几天后,丹尼尔把胡姬叫到大家面前,宣布正式升任她为店长助理,协助他掌管一切要务。他告诉她,新山那家是小厂,他放弃了。他打听到居銮也有一家,规模要大得多。以后的工作会越来越多,他希望胡姬有心理准备,因为机会来了,就看自己是否能抓住。
  
  
  2
  
  急速行走的人流。色彩斑斓的广告灯。商铺上的霓虹灯招牌。
  
  喧嚣的商业街是这个时代的象征,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家名为泰香楼的泰国餐馆,门沿嵌着泰式香花,反衬馆中金黄的气息。进门,轻闻湍湍流水从一拱形木桥下悄然流淌,生生不息。旁边的服务小姐,身著反光丝绸制成的色彩鲜亮的斜肩长裙,齐声向迈入餐馆的莫珈问好,萨瓦迪卡。
  
  她知道本城只有这家泰国餐馆比较地道。浓厚的泰国风味,不仅体现在她们的传统服饰上,还包括四面石佛,大芭蕉叶,镶框铜镜,金尊大象都在及眼可见之处。她喜欢这种绛紫色的迷幻感觉,就好似她的生活,也同样低调虚渺一般。此刻她要见的男人,便是只能和她相约在这款昏暗环境的人。此般的约定符合他们的关系,也符合他们各自扮演的角色。
  
  她褪去墨镜,在他面前落座,问,等很久了?
  
  男人嘴角一牵,说刚到。又向服务生要来一杯清水。
  
  谢谢你记得我的习惯。她的笑意在眉毛上蔓延开来。
  
  他很快说,不用谢,莫小姐。
  
  她旋即淡淡一笑。和我玩客气?
  
  他实在是个聪明的男人,运用着聪明的回答。他慢条斯理地说,是你先向你的爱人致谢的。
  
  莫珈终于忍俊不住,表情松弛下来。她向他伸出双手,语气柔和地说,可盼回你了。
  
  聂响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她的掌心。想我吗?
  
  她抿嘴轻叹,作无奈状,说,我们之间毫无公平性。你想我时,我会随传随到。我想你时,必须等待时机。
  
  他点头说,是的,我们之间毫无公平性。我想你时,还得在家扮演好丈夫的角色。你想我时,却可以在家大肆饮酒相思。
  
  莫珈开怀而笑,轻骂一声讨厌鬼,把手抽回。服务生恰好在此时送来清水和菜谱,而他们早已习惯在任何时候迅速恢复正常的姿态,不露痕迹。她迅速将菜谱浏览一遍,然后说,介绍一下你们的特色菜。
  
  服务生恭恭敬敬地报着菜名:咖喱炒蟹,炭烧猪颈,东荫海鲜......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可以试试我们的蜜糖碳烧辣鸡,味道很不错。
  
  她边点头边说,好的,我要酸辣凤爪,香芒牛柳条,椰汁西柚沙律,柠檬鲜虾,香茅青柠烧鸡,谢谢。点的都不在推荐之列。服务生一愣,还是照记了下来,说,两位请稍等。
  
  聂响待她离开,对莫珈直摇头。知道什么叫咬牙切齿吗?这就是。你就不能让人家的劳动有所价值吗?
  
  莫珈一脸凛然,说,我并没令她作无用功。她不报,我怎知哪些是招牌菜。但你知道我向来品味独特。
  
  他斜睨着她,突然面露得意之色,问,因此,看上我?
  
  是,你也知道我的眼光通常与大众相左,并且有悲悯天人的心肠,特别同情孤苦无依者。
  
  原汁原味的泰菜盘盘端上,聂响和莫珈从容享受着款款美食及绵绵情意。讨论菜式风味,低诉小别愁肠。近日烦事便已云散烟消,但留水盈风淡,花香柳摇。他吃得不多。因为并不偏爱酸辣食物。
  
  下次出差,带上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轻轻摇头,说,你明知我走不开。
  
  每次出差我都住酒店,夜晚盯着天花板,想你想得疯狂。
  
  她笑说,不信。
  
  躺在冷清的房里,幻想你就在隔壁房间。一次次打开墙门,却见另一扇墙门紧闭,好不失望。
  
  撒谎。
  
  站在窗前,望着天边云朵,总能见到你的幻影。
  
  夸张。
  
  他咬咬牙,压低声音说,如果不是人多,我现在就想掐死你那鬼魅的冷静。
  
  她又笑笑。如果我们不是足够冷静,现在怎能在此地共餐?
  
  他投降了,重重地往后一靠,骂了句,你真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丫头。
  
  她不再应话。风卷残云地消灭盘中食物。他见她吃得欢畅,甚为喜悦。问,东西还合胃口吧?吃完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轻轻拿起餐巾抹嘴,准备结束晚餐。你吃得很少。早知道去中餐馆吃,比较合你胃口。
  
  不要紧,我对食物要求不高。他凑近她,又说,况且,你比任何美食可口。
  
  
  3
  
  他把车停靠于郊区一栋二层别墅旁。独立院落,栅栏相围,木材骨架搭建,精心安装。白色铁架窗花,与两旁仙人球盆栽相映成趣,煞为素雅。小院内有一壁式石狮,走近一看才知是个小喷泉。面前的地板呈现凹槽,该是日后盛水之用。
  
  莫珈疑惑地望着他,不明就里。聂响拉起她的手,朝大门走去。掏出钥匙。开门后,屋中瞬间一片光亮。他从背后轻拥住她,吻了吻她的侧额,柔声问,喜欢吗?
  
  她注视着他眼瞳中的光点,缓缓摇头。他轻蹙眉头。不喜欢?
  
  她说,是不明白。
  
  他拉着她参观房间的各个角落,说,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我精心挑选好久,这套总算令我满意。
  
  她再次摆首说,还是不明白。
  
  他笑着说,傻丫头,这是属于你的房子,我和你的家。
  
  入墙酒柜旁是一大面花边镜,倒映着坐于餐台前的莫珈小小的身影。酒柜无橱门,由上至下四档,分别陈放着木马车酒桶模型,倒置高脚杯,各式烈酒,以及平放于蜂窝巢状格子里的红酒。由此可见,主人是个好酒之人。这样的酒类收藏可见一斑。
  
  是的,聂响不但是个对各式酒种颇有研究的人,还是个熟络国内外葡萄酒供应渠道的酒类经销商。常跑西欧和澳洲,故而深悉洋酒文化。他时常会送给莫珈一些客户推荐的美酒,并向她讲解该酒的历史由来,或奇趣典故。
  
  此刻,他打开一瓶刚从圣马力诺带回的白葡萄酒,斟上两杯。他把一杯递给莫珈,兴致勃勃地回味着。他说,这次去考察,刚好遇到当地的葡萄酒节。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兴奋。见到奏乐欢庆的游行队伍,他们穿着具有时代象征的服饰。传统的城中地窖也在那时开放,游人可购买软面包,酒和肉类。活动的高潮,是在城市喷泉中涌出甜的白葡萄酒,免费派发给人群。
  
  她静静倾听他的描述,兴致却仍未被带动起来。听完他讲述的旅程见闻后,她说,你知道我只喝赤霞珠,我喜欢那股香草味。
  
  他轻拥住她的肩,俯身凑近,与她碰杯。偶尔也换换口味,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丰富得令人难以置信。
  
  她不语,轻晃杯子,一口饮尽。
  
  况且,国内已大面积培植赤霞珠,你无法分辨泛滥栽种下酿造出来的酒质是否优良。
  
  她突然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然后用指尖拂扫他的眉毛,说,你带坏我了,从前的我滴酒不沾,现在却口味颇为挑剔。
  
  他抿嘴一笑,轻吻她的额头,说,带坏你是我的荣幸。
  
  此刻的莫珈受酒精影响,眼神开始迷蒙。她打了一个嗝。继续说吧,我喜欢听。
  
  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这次远行了解到的东西。葡萄酒常见于古希腊和罗马,在《荷马史诗》和《伊索寓言》中,葡萄酒经常于神酒狂欢节上被提及。所以说,罗马建造了今天西欧许多主要的葡萄酒产区。在当时的罗马帝国,酿酒技术有了明显的改进,许多葡萄品种和栽培技术逐渐为人所知。而为了储运葡萄酒,酒桶也不断进行改良。
  
  她边听边喝,已有几分醉意。聂响的声音仍在耳边缭绕。这次还游览了罗马涅平原和亚德里亚海岸,真被那里的景色迷住了。下次一定要带你去看看,你会喜欢上那里大片的树林,还有狐狸,鼹鼠,刺猬等小动物的。
  
  罗马涅......亚德里亚海?莫珈简单地重复,神情有些许恍惚。
  
  他点头,说,我们是坐汽艇出海的。知道吗,那老集镇,那满街的拜占庭建筑,霸占了我的数码相机里大量的内存。看来此次在国外的境遇,的确令他眼界大开,因此讲起来毫不疲倦。她默然倾听,不予评价。
  
  清甜的白葡萄酒,成为她的新宠。它少了红酒的酸涩,在唇齿间弥漫着淡香。她发觉,人的口味,原来可以在某些特定时候,倏然改变。这个世界也是瞬息万变的,在一眨眼一呼吸间,已毫无理由地转变。至于发觉并接受这些变化,那是有心人的事。
  
  他并不知道此刻半眯着眼与他对视的莫珈还有那么多心理活动,只注意到她那双黑亮的眸子,在睫毛的一眨一眨中万分迷人。他安静下来,不再言语。轻柔地捧起她的脸,吻住那飘着酒味清香的双唇。她终于将沉重的眼皮闭上,感受他从舌尖传来的柔情蜜意。聂响不知从哪里学来那套French Kiss,每次只要运用他的舌头,就能将莫珈搅得热血沸腾。以致于她最近常想,自己的犹豫不决,或多或少跟他这套生理诱惑有关吧。看来女人虽说是精神恋爱比例居大的动物,却也会在某种程度上贪恋肉体快感。而这种感觉,反过来又会加诸于精神上的迷恋,最后越陷越深。
  
  他的手已开始解她胸前的纽扣。五指似乎是攻城成功之时雀跃的士兵,骚动而迫切。就在他对抗最后一颗坚守阵地的纽扣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那个香橙。她旋即一振,整个人清醒过来。
  
  聂响对她突如其来的奋力一推感到错愕,喘着气问,怎么了?
  
  她抓起旁边的酒瓶,迅速倒了半杯喝下。而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甩甩头,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给我个理由。
  
  理由?我们现在这样才是没有理由。你深更半夜不回家才是没有理由!
  
  你没搞错吧小姐?我们是第一天认识吗?突然搬出道德规范是什么意思!
  
  本来就是在犯规,及时悔改还来得及。
  
  他突然失笑,神情怪异。哈,哈哈......见鬼!说得好像是我在侵犯你......你之前拒绝过我吗?
  
  你之前告诉过我你已结婚了吗!
  
  他惊颤,这才大概明白过来。随后有点踉跄地走近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会再冒犯你了,莫小姐!
  
  
  4
  
  午休时间,莫珈坐在酒店大厅的休息区,边喝饮料边思索着一些事情。桌上的对讲机忽然响起,餐饮部的人在那边问,小莫,晚上那个包厢的围餐,需要提供香橙作餐后果吗?
  
  不用,他们只要西瓜。
  
  好的,谢谢。
  
  香橙?又是香橙。她现在一见到黄灿灿的橙子就觉得背部一阵发冷,这种反应,从一个月前那次偶然的相遇后就开始有了。
  
  那晚她正穿梭于一个超市里的水果货柜间,想买些新鲜草莓回去吃。在挑选之际,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旁边传来。哎呀,掉了!
  
  一个香橙正好滚到了莫珈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抬头时瞥见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将香橙交回给女人,继续埋头挑草莓。那女人说了声谢谢后,转而用娇腻腻的声音向身后招呼。老公,买几个香橙吧。听说这个含很多维生素,适合孕妇吃。
  
  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没问题,你喜欢吃什么都买吧。
  
  莫珈循声望去,对方正向这边走过来。当他的眼光无意中和妻子身旁的她接触时,脸上的微笑瞬间凝结。女人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各种水果,完全没注意旁边相隔两米却同时僵住的两个身体。
  
  那我多挑几种......哎老公你来帮我挑呀!
  
  莫珈盯着货架上那一堆金黄色的橙子,顿时感到胃里也翻滚着那种刺酸。她捂住嘴巴往外跑,泪水一路止不住地倾泻出来。
  
  三天后,聂响又出现在她面前。他向她道歉,忏悔,最后说,你等, 着,我会给你一个家的。
  
  她本来意志坚决地想离开他。他却一次次地挽留,声泪俱下。她一心软,便妥协了,就这样和他继续偷偷摸摸地纠缠。自从与母亲闹得不愉快以后,她便搬到现在租住的那套公寓式组屋里。空间不大,却也够住。聂响来看望她时,两人打打闹闹,或者研究厨艺,互相切磋,甚是欢畅。可他却突然把那么大一套别墅当作礼物赠予她,令她措手不及。
  
  她为生活辛苦奔波之时,有这么个男人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一座城堡面前,对她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她想,一个愿意为她精心准备城堡,并且许诺会与她同住的男人,对她应该是真心的吧。只需用自由和名分,便能换取安定,以及偷来的情意。她渴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家。
  
  只是,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城堡中环境舒畅,设备齐全,但她深悉,男人的家不是城堡。如果她住到里面,就必须常年忍受在诺大的房子里头,尝尽孤独的味道。她不敢住进去。
  
  她不认为自己能够适应当禁脔的日子。无法安心,何来幸福?
  
  想清楚后,她毫不犹豫地拨通聂响的电话。电话接通,她马上说,响,很抱歉,我并不打算接受昨晚的礼物。
  
  电话那头问,理由是什么?
  
  这样的馈赠太沉重。
  
  他隐忍着说,非得把它看成馈赠吗,就不能换个角度看问题?
  
  无论我换什么角度,别忘了,你都是已婚的人。
  
  你至不至于知道我有家室后就如临大敌,急着跟我划清界线啊!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越界。
  
  短暂的沉默。而后他说,莫珈,你知道我多么想给你一个家吗?买房子的那日起,我就时常想像我们在那儿一起过日子的情景。
  
  她用惯有的语气说,我从没向你要过任何承诺。你不必如此。
  
  他几乎咬着牙说,知道吗?有时你并不是个可爱的人。常常说一些冷峻无比的话。
  
  我的爱可以充满热情,但我不希望它受到一些物质的干扰。
  
  他忍不住问,那么,你爱我吗?你不想和我生活在一起?
  
  这并不代表我应该接受你任何安排。我们在感情上已纠缠不清,物质上最好两不相欠。
  
  电话那头传来紧促的忙音。她茫然地取下耳机,呆坐在餐厅的角落里。她知道,有些话不该说,但又不得缄默。
  
  晚上,聂响还是忍不住来找她。两人就着分不分手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最后聂响终于爆发了。他紧抓着她的臂膀,面露愠色,大骂到,该死的女人,你就这样一意孤行吗?我为你煞费苦心,你却如此冷血!
  
  新修完的屋子,亮丽堂皇。柔和的灯光,聚一股温暖的气息,将他们包围。莫珈却执意不肯接受他的心意,甚至以分手来断他的念想。她的脸上是一贯的平静。她说,你明知道,你我没有未来。这里再温暖,你始终得回去。她早已习惯你为她洗脚,替她盖被。
  
  你是在跟我赌气吗?
  
  我从不和谁赌气。
  
  他脖子上的青筋几欲暴突,悻然道,我都说了,等孩子一出生,我马上请律师联系她。你就不愿意多等我几个月?
  
  我相信,你不希望这座房子成为监牢吧。
  
  他蹙紧眉头,问,什么意思?
  
  孩子一诞生,就失去父亲。你,是要以这种形式判我罪吗?
  
  他狞髯张目地吼到,你要明白,我选择你,就顾不上她们了!
  
  所以,我不愿成为罪人,不愿背负良心债在这里过活。囚禁在监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咬牙,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冷酷女子。在他终于下定决心与她建立新家庭的时候,她竟然如此固执地打算离开他。
  
  她对他说,相信我,每个新生儿都是可爱至极的,它们会唤回你对家庭的热爱,会建立你做父亲的责任感。而后环视整间房子,笑容一直悬挂于脸上。这里,或许是你们一家未来的天堂呢。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心神不宁,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烦躁一并甩掉。可这一甩,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而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5
  
  樊胡姬计算着上半月的零售额,莫太过来对她说,我出去买点东西,你看好店,我很快便回来。她欣然答应,埋头继续忙碌。莫太走出店面不久,柜台上的手机倏然响起。她只能代接。
  
  接通后传来一个女孩求救的声音,在颤抖地低喊,妈妈,我......我流了好多血,你能来吗?胡姬紧张地说,莫太出去了。你是谁?对方说,我是莫珈。我在医院......救命!我流了好多血......
  
  胡姬连忙问清楚地点,说了句"你等我"便挂断电话,不假思索地直奔那所医院。
  
  在病床上的莫珈尽量地将下巴仰高,躺在床上不敢动荡。等待的时间,就如同生了锈的齿轮,极为缓慢地艰难转动。当胡姬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她见到里面的女孩从鼻子到脖子,全是血迹斑斑。枕头也沾上一片鲜红。胡姬二话不说,将一小团湿纸巾塞住女孩的鼻孔,让它止血。又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沾湿了,帮她把脸和脖子擦拭干净。
  
  血,通常出现在生离死别里。而戏剧性地,它在此时却促成了两个女孩的相遇。
  
  莫太在见到胡姬的留言纸条后,即刻向苏菲告假。她焦虑得就要泪流,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医院奔去。赶到病房的时候,莫珈已经无恙,正安然而睡。身边有胡姬照顾着。莫太向她询问女儿情况,她据实相告。
  
  早晨刚睡醒的莫珈,忽然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往鼻子上一摸,一手鲜血。她慌忙抽取纸巾擦拭,却适得其反。干纸巾的吸水性,使得鲜血越擦越多。见到血流不止,一时慌乱得举手无措,只晓得一张一张地抽取着纸巾。她边擦拭边喊护士,无奈虚弱的她声音微软无力,半天喊不来一个人。情急之下,她拨通母亲的电话求救,却由胡姬接听。胡姬等不及外出的莫太,于是赶来相助。
  
  莫太听后,泪流不止。一边谴责自己疏忽,一边向胡姬道出事情由来。
  
  一周前,莫珈在路上突然晕倒,幸好被路人送到医院。住院后的她发起高烧,呕吐不止。并已进入昏迷状态,脸色苍白如纸。莫太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医生正为她进行输液抢救,以及输氧。
  
  在这期间,莫珈不断地流汗,不到一个小时,整个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莫太一直守在旁边,遵照医生嘱咐,用棉签蘸水湿润她的双唇,并不时地为她擦掉额头上渗出的豆大的汗滴。
  
  根据病症显示和一系列的检查,医生告知莫太,莫珈患的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是一种化脓型脑膜炎。幸好送院及时,否则后果严重。由于诊断需要,医生决定为患者做骨穿。这种骨髓穿刺术,是将穿刺针从患者的背部腰间刺入脊椎骨,抽取少量骨髓,以作化验之用。昏迷中的莫珈被疼痛感刺激得放声尖叫,在一旁观望的莫太直冒冷汗,觉得心被揪到了嗓子眼。
  
  做完骨穿的莫珈仍不省人事,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输液瓶中的药液一秒一滴地坠落,伴着蠕动的时间,在莫太的心中拉锯着。她就这么守了两个日夜,终于在疲惫的第三日傍晚,盼到了女儿转醒。
  
  莫珈瞧见了病床边的莫太,低唤一声,妈妈。
  
  莫太长舒一口气,轻喊,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女儿的任何一点损伤,都会吓坏她。随即召来了医生。医生为莫珈检查后,表示她已脱离危险期,可以转移到普通病房。护士替她插上输液管,并嘱咐她按时按量服药。
  
  我得什么病了?莫珈等护士处理完毕,转头询问母亲。
  
  感冒引起的炎症。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大意?听说前几天你就有点小感冒了,怎么也不去看医生呢?
  
  莫珈嬉笑着说,我以为吃点药就没事了,没想到这次好像有点严重。
  
  莫太无奈,说,你还笑得出来。现在想吃点什么?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不用忌食什么吗?
  
  不用吧,医生没特别嘱咐。
  
  那我想吃KFC。
  
  丫头别得意忘形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莫太四下检查了一遍,不觉不妥,才往外走去,边走边嘀咕到,正常人都不可多吃那些煎炸食品。我去帮你买点粥来,你躺着别动。
  
  此时的莫珈并不觉得特别饥饿,她四处张望,却发觉头晕目眩,而且后颈僵直,像被锁了螺丝,无法低头。她下意识地想去摸摸脖子。当手伸往后脑勺的一刻,却惊呆了。
  
  莫太从医院饭堂买来清淡的菜心瘦肉粥。她舀了一小勺,吹了吹,送往莫珈的嘴边。她并不张嘴,头拧向了另一边。莫太诧异地问,怎么了?
  
  她眼里盛满怒气,质问到,谁剪了我的头发?!
  
  莫太放下盛粥的碗,解释到,你的头发太长太密了,为了检查,不得不剪短它们。你又一直昏迷,我们没办法征求你的意见。事实上,即使你醒了,也必须接受的。你知不知道你流了多少汗,枕头一个换过一个,流得整个人都虚脱了。
  
  她的泪在眼中打转,说,可我的头发是留了好多年的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剪了。
  
  莫太边安慰边重新端起碗,柔声说,好了丫头,头发剪了还会再长的嘛。你有没有看过电视上有些需要化疗的人,无论头发多长多漂亮,一律得剃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她终于安静下来,乖乖地吃了几口。突然却又泪眼婆娑,嗫嚅到,可是,他以前最喜欢我的长发了。
  
  你是说杰森吗?
  
  她不语。
  
  这两天怎么没见他过来,是不是没人通知他你病了?
  
  她紧张起来,说,别告诉他!我不要让他见到我这个样子。妈妈,你答应我,千万别让他知道我病了!莫太表示不解。
  
  莫珈神情暗哑,静默片刻,说,我们......已经分手两个月了。
  
  孩子,别想太多了。你的病会好的,头发也会再长的。
  
  她望着满脸倦容的母亲,转而安慰到,妈妈,别担心,我没事。
  
  
  6
  
  这是个阳光普照的日子。樊胡姬在家做清洁工作,把里里外外收拾一通,细致地擦拭。洛神红茶的甜淡,温润着她干燥的喉咙。本来她是极爱吃辣的,近来却因喉咙发炎,被医生告诫禁食辣味。她在休息的空挡,捧着杯子坐在阳台上发呆。对面的窗台上,一只猫咪也像她一般,慵懒地晒着太阳。
  
  狮城对她这个寄居者,已显示出巨大的包容。她可以像本地人一样,无尽享用岛国独特的一切资源,只要她付出相应的劳动。无须再像以前一样,每日违心地对上级展露媚俗之态。虽然那是一种生存的伎俩,虽然无数人告诉她社会就是这样。可是,她仍愿意听从内心最原始的呐喊,远离那些"应该"和"身不由己"。
  
  现在,孑然一身的自己反倒轻松。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售货员,无须为了应酬而穿昂贵的衣饰,跟随领导指鹿为马。没有人因为她的身份瞧不起她,没有人叫她必须学会适应污浊的泥泞。不带光环,才不会在潜意识中自我膨胀,在别人的恭维声里逐渐迷失自己。
  
  母亲正好来电,说她最近买的基金跌了。胡姬却仍是个对财富毫无概念的孩子。她对母亲说,会升的,你就当没事玩一玩,假若承担不了风险,赎回来便是。挂上电话,她起身对那只猫咪说,金钱对于我们的价值,只是用来铺陈安稳的日子,不是么?
  
  她推开元皓的房门,开始为他打扫。即使在此之前她想起他的告诫仍犹豫不已,但想想,没理由打扫了整个屋子,却唯独遗漏他的房间。
  
  她从未进入过这间房,因而此时才得以知晓房中摆设。衣柜,书桌,依次擦拭。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而进,她的目光被书橱里一个反射光线的物体所吸引。走近一看,是个一尺高的水晶奖杯。奖杯为一个滑雪小人形状,通体透明,有雪花状的激光效果。底座写着"惠斯勒年度高山滑雪赛男子超大回转亚军"。她颇为意外,思忖着奖杯的主人是否为元皓。
  
  你在做什么?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目光如炬地注视她。
  
  这个奖杯,是你的吗?
  
  谁允许你进入我的房间?
  
  她这才醒觉,讷讷地说,在打扫卫生。你不在家,无法先征询你的意见。
  
  那么现在打扫完了吗?
  
  她张大口,不知所措。
  
  打扫完的话,麻烦你出去。我已说过不要进来,下不为例。
  
  她看着他眼中的自己,仿佛从那里见到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呆滞片刻,终于清醒过来,怒不可遏。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吗?我并没有触犯你的隐私。你的谨慎,已将人不分等级地划为侵入者。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在最短时间内退出你的保护圈。那样你就不必再担心被人知晓自己的秘密。说完后摔门而出,末了又加上一句,真怀疑我是不是和一个在逃犯合居!
  
  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不假思索地夺门而出。元皓拉住她,带着歉意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我们谈谈好吗?
  
  没什么好谈的。我受够了!从我搬进来那天起,你就是这副监督罪犯的态度。说什么互不干扰......你爱理我时理我,不爱理我时,我连和你说句话,你都懒得反应。既然这样,大家住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你放心,我这就搬走,以后你的隐私再也不会有被侵犯的危险!
  
  樊胡姬打通了恩雪的电话。恩雪,是我。我......可以先搬到你那儿住几天吗?等找到房子我就搬走。
  
  
  7
  
  当婶婶见到她拉着行李箱出现在客厅的时候,一双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樊胡姬也觉得这么做不太合适,但暂时没有其他办法。
  
  妈,姐姐搬到我们家来住几天。恩雪一脸兴奋。
  
  怎么回事?婶婶的语气果然如她预料般冰冷。
  
  原来住的地方出了点问题......婶婶,打扰你们几天了,我明天开始找房子,找到以后马上搬出去。
  
  樊一鸿在一旁说,找什么房子,本来就应该住这儿。大家都是亲戚,你过来新加坡,叔叔婶婶就有责任照顾好你。
  
  就是啊,姐姐,你干脆住下来算了。现在外面房子不好找,房租也贵。你在这儿住,还可以省下一笔开销呢。
  
  恩雪,我们这儿可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姐姐在这住几天没问题,要长期住下的话,你让她住哪?婶婶的脸明显拉长了。
  
  当然是住我房间啊!我的床那么大,睡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
  
  你觉得没有问题,你怎么知道人家住不住得惯!小孩子真不懂事!婶婶提高了声浪,搞不懂女儿怎么不和她站同一阵线。
  
  恩雪不理会母亲,转头和胡姬商量。姐,你习惯和别人孖铺(睡同张床)吗?要不习惯的话,我的床让给你,我打地铺!
  
  她的母亲,原本只知道自己和女儿的思想不在同一频道,却没料到女儿可以疯成这样。而樊一鸿,此刻已开始让恩雪带胡姬进房间整理行李,安顿下来。没人理会站在客厅呆滞而愤懑的那个女人。樊胡姬在狮城的生活,也从此刻起,重新翻开了小小的另一篇章。
  
  
  
  第7回  脆弱那扇门
  
  1
  
  医院充斥着一袭肃静的氛围,人来人往,脚步或紧促,或滞缓。樊胡姬心底油然衍生着不安的情愫,却又不得不接触这些匆忙看病或无奈养病之人。健康,在此地成为众人的信仰,似一个神圣的念想,召唤着每个被剥夺健康的灵魂。
  
  即将到达莫珈病房时,一声尖锐的喊声划破周围的宁静,从里面倏然传出。胡姬一惊,快跑了几步,进入充满药水味的病房。莫珈蹙眉咧嘴的脸庞,半埋在枕头里,豆大的汗水渗满额头。
  
  旁边的护士告诉她,医生正为莫珈做第二次骨穿。针入骨髓时,病人会有酸痛感。她见噙着泪水的莫珈侧卧在床上,抱着被子不敢动弹,心疼不已,却无能为力。刺针在骨质里左右旋转,莫珈再次忍受不了地尖叫了一声,开始喊痛,好痛。
  
  胡姬感觉心脏快被这声声叫喊震裂,鼻子酸楚起来。疾步奔到莫珈床前,握紧这个弱小躯体的双手鼓励到,丫头,别怕。我在呢。
  
  由于痛楚,莫珈的身体渐渐蜷缩,却一次次被医生劝告伸直。她抬眼望了望胡姬,咀嗫地说了声,没事。眼中却盛满掩饰不了的无助。
  
  有时候,眼泪是劝慰不住的,就好似被洪水冲击决裂的堤坝,在孱弱的眼睑里奔涌而出。
  
  她以为她的心已足够坚硬,早已具备应付各种突袭的能力。此刻才了解,某些至亲的感念,却能轻易突破这条防线,将她重重击落在地。骨穿结束时,莫珈长吁一口气,脸色渐渐趋于平和。她在看到胡姬那刻起,便把被角塞入口中,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她不想让胡姬担忧。
  
  但此时,床边紧握她手的胡姬,却呆滞地落泪,浑然不知医生已结束检查。莫珈轻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迅速拭去眼角的泪,微笑着,替莫珈抹汗。并将带来的一束粉色康乃馨插入花瓶,向医生询问莫珈的情况。她告诉自己,堡垒是不能轻易坍塌的,即使墙角已被水浸湿,也必须不间断地运沙石来填补。情感是钢筋,责任是混凝土,凭这些就足以牢固这座堡垒。莫珈需要它。她,也需要。
  
  莫珈问,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听到你的喊声,想起童年。那时身体不好,常需打针吃药。母亲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现在我却背井离乡,留下年迈的她在故乡孤单度日。特别是听到她偶尔身体不适,更是焦灼难安。
  
  莫珈点头,说,你和你母亲感情很好。
  
  以前不好的......现在分隔两地,才彼此珍惜。她轻叹,继续说,只是或许母女缘浅,聚少离多。常不能在旁守候她,终究觉得未尽孝道。
  
  莫珈眼睑垂下,不再作声。许久挤出一句。我们始终得过自己的日子,再亲的人,都不能代替你选择自己的路。
  
  气氛似乎有些凝重。莫珈突然手持一面小镜子,作顾镜自怜状,夸张地叫到,啊,我的脸胖了。我的短发好丑......我又瘦了!由于激素的作用,莫珈的面部确实有些发肿。她为自己这些无伤大雅的细微变化忧心忡忡,除了母亲及胡姬之外,拒绝见任何同学好友。
  
  胡姬听到她的叨念,不禁失笑。她怜爱地拍拍莫珈,说,生病了当然会消瘦,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好不好。
  
  可是,如果杰森见到我这副模样,定会被吓死。
  
  杰森是她大学时的同学,也是她的男友。听说那个英国小伙子对她的着迷程度,不亚于对令他一玩起来就忘乎所以的赛车游戏的痴迷。他时常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说她像他家中的小猫。每夜都会打电话给她。有时放轻音乐让她听,直到她睡着。有时带她去空地上看他玩滑板,会因为她的欢呼与鼓励雀跃不已。
  
  当然,两个孩子在一起玩久了,难免会发生争执。在莫珈生病的两个月前,他们就为了一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闹到最后,谁都下不了台。莫珈气不过,对他大喊,我们完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杰森懊恼得将滑板重重摔下,也赌气跑了。
  
  胡姬面露担忧,说,所以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你病了?
  
  嗯,我跟所有人说,别告诉他我的情况,他问起的话,就说我暂时不想见他。
  
  这样好吗?矛盾会越闹越大的。
  
  莫珈眉头深锁,表情并无她言语中的释然。让我们俩都冷静一段时间,也许是件好事。我和他都应该好好考虑,未来该怎么办。
  
  你爱他的,是吗?
  
  莫珈咬咬下唇,不语。许久才说,可以爱,也可以不爱。
  
  胡姬不明其意,露出疑惑表情。莫珈看着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与对方十分投缘。自从挣扎于感情的漩涡以后,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那股窒息之感所淹没。她变得惶恐焦灼,常常独自于诺大的屋里,发呆好半天。
  
  她和胡姬年纪相仿,又有相同语言,聊起来自然话题众多,毫无牵绊。只是涉及感情问题,她仍旧顾忌重重,欲言又止。
  
  胡姬对她笑了笑。有什么就说吧。如果我们之间都诸多避忌,那还算什么好朋友。
  
  莫珈迟疑片刻,终于说,如果我告诉你,这两个月来,我又交了另外一个男友,你信吗?
  
  胡姬惊奇万分,呆呆地盯着她。莫珈淡淡一笑,将自己与聂响的那段故事和盘托出。胡姬听完后,不置可否。莫珈苦涩一笑,说,杰森和他相比,永远少了他骨子里的阳刚与心思的细腻。只是,杰森不会令我心痛。
  
  胡姬叹气,感慨万千。为什么感情总是那么无可奈何的事情。
  
  莫珈说,你来新加坡,应该也跟感情有关系吧?我总觉得你也或许会有一段难忘的经历,来支撑你现在坚持下去的信念。
  
  胡姬陷入沉思,喃喃到,人生如果仅能靠美好的回忆支撑,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狮城可以让我远离过去,却不能帮我删除记忆。
  
  
  2
  
  那年,她与一个同学结伴至中国南部的广西省旅游。在那儿,度过了生平最难忘的一段旅程。许多年后忆起,才明白人生中许多相同的起点,能延伸至绝然迥异的终点。只是,道路初期,谁都毫不察觉。
  
  那是初夏的一个下午,两个女孩跳下长途客车,开始游走于一个叫阳朔的小镇上。虽是首次到此,但早做准备的樊胡姬凭着感觉,很快就找到西街。来得太早,西街上冷冷清清。二人买了马可波罗雪糕,懒懒地徜徉在石板道上,左右张望。步伐极尽放慢,生怕西街一下子被她们走完,心里却难抑兴奋,急切地想把西街的诱人之处网罗进脑。
  
  她们寻找着网络上介绍的小店,却发现有一些还未开门。好似If Cafe,要下午五点钟才开,估计老板是蝙蝠,晚上才出洞。她们决定在一家名为红星特快的小店享用晚餐。昏暗的光线,原始的摆设,有点似猎人的家。店里最大的光源,便是屋顶的一个小洞。樊胡姬一直奇怪,为何一顿饭下来,店中还是她们刚进去时那么明亮,外面一直没有天黑。后来才知,那个时节的阳朔,天要七八点才会暗下来。
  
  两个女孩在享用了一顿正宗而廉价的西餐后,信步走到一家法式餐厅游览。餐厅的老板是个法国人,而他的妻子是当地人。樊胡姬这才知道,原来"餐厅"的定义范围可以那么广:一间小屋,里面若干张餐桌,墙上是毛主席、列宁的画像,两边,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神像。就是这么一个法式餐厅,却充满着浓厚而古朴的中国特色。丝毫感觉不到不协调,相反,她被设计者的大胆想象折服,觉得融会贯通这个词,在此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翌日,她们乘船游漓江。船上九人,除她俩和另一名中国男子之外,其他均是西方人。江水清澈,烟波浩淼。舟行江上,船夫介绍到,这就是有名的"九马画山",因当年周恩来总理看出九匹马而得名。据说看出越多马,代表你越聪明。
  
  樊胡姬自告奋勇,把船夫的话翻译给船上的老外听。老外们知道后均觉有趣,个个探出头数起来。倾向一边的小船开始剧烈摇晃,船夫一个劲地埋怨。
  
  一,二,三......十一!那名中国男子兀自念叨着。两个女孩恰好听到,面面相觑,而后大笑。男子见状,毫无羞愧之色,反而朗声说,不骗你们,两位小姐,我确实数出了十一匹。偶露峥嵘,偶露峥嵘啊。
  
  此次出行,樊胡姬备齐了所有旅行用品。而她没准备好的,恰恰是命运在那天为她准备的一场序曲。命运弹奏这样的序曲时,跃动的琴键瞬即将她弹了个心猿意马,措手不及。她觉得眼前的陌生人十分有趣。她并不知晓,从那一刻起,这个陌生人便走进了她的生命。
  
  当晚,她们在一间幽暗的咖啡店里,又遇到了白天那名在船上口出诳语的男子。樊胡姬啜着自己那杯有点烈的"蓝色火炬"鸡尾酒,对着朝她们打招呼的他微微一笑,以示礼貌。她们与他就此相识。他告诉她们,自己是北方人,趁着休年假,到祖国南部走走。
  
  三人在接下来的几日中,结伴同游,尝遍阳朔名菜。一人一台探照灯,一顶安全帽,穿上拖鞋,三人弯腰低头,随小船进了水岩。原本以为头顶那凹上去的岩道,是人工凿成的。结果导游说是天然的,传说那蜿蜒之地,是龙走过的地方。
  
  返程前最后一日,他们骑山地车颠簸在田间小道上,在田野中留影。对偶尔向他们毛遂自荐当导游的姑娘报以友好但拒绝的微笑。一位朴实的阿姨追上了他们,她说她家有竹排。
  
  傍晚的遇龙河,恬静地透着小家碧玉般的清幽。没有漓江的气势。他们奢侈地消耗着时光,贪婪地吸收着眼前美景。竹排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上冲过几个堤坝,溅起的水花让她们兴奋得尖叫。
  
  如果容易满足,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旅游回去的樊胡姬,心不在焉地过日子。她对好友说,毫无征兆,毫无过渡,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好友问,谁呢?
  
  一个旅伴。他的名字叫党洋。
  
  既然深爱,为何要分开?莫珈听完她的述说后,忍不住问到。
  
  胡姬将右手摊于胸前,久久凝视。似乎要托住什么东西。她的神情又一次变得呆滞,眼神空洞。片刻之后,她那摊开的掌心,托住了顺颊而下的簌簌泪花。
  
  
  3
  
  长途客车颠簸了几个小时,终于把她送到了居銮。她顿觉一阵恶心,匆忙下车,在一棵树下剧烈呕吐。丹尼尔写着地址的纸条,被她冒汗的掌心抓得有点潮湿。她从包里掏出万金油,使劲往太阳穴上搽。看着上面的老虎,一阵心悸。
  
  居銮的很多店面招牌,都是中英文兼具。她在客车站附近的小摊上要了一碗咖喱面,以抵抗胃中翻滚的酸味。鱼丸让她产生了对家乡的眷恋。胃口大好,她又叫上一碗。她发现老板娘居然是客家人,笑容可掬地站在灶台背后擦汗。虽然听不懂客家话,但她仍能在空气中闻到故土气息。吃完之后,她亲自走过去付账,和老板娘说了声,很好吃,谢谢。
  
  对方用带有浓重乡音的汉语回应,谢谢光临。
  
  此行的任务,是到居銮郊区一家船舶配件厂选订零件和缆绳。丹尼尔因近日感染风寒,没法前来订货。樊胡姬得知后,自告奋勇,说愿意代为跑腿,替他跟进交易。丹尼尔起先不同意,因为马来西亚的治安问题令他担忧。苏菲也不放心让胡姬单独前往,说至少要有人陪同,才可让她前去。
  
  可是现在店里人手已不够,再少一个人的话,会更加繁忙。放心吧苏菲,我一个人没问题的。我会注意安全,快去快回。樊胡姬一脸的义不容辞,似乎此次任务是非她莫属的光荣使命。
  
  苏菲仍在犹豫。要不让西蒙陪你去?
  
  不。他正在为帆船赛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我们最后别打扰他,免得他分心。
  
  丹尼尔夫妇终于被她说服了。一再叮嘱她小心后,才让她前往。午后的阳光洒满巴士开往的公路。她坐在车中,把手臂架在车窗上,托腮沉思。
  
  小时候,父亲给予她不少教导,她最为牢记的一句,是被父亲改编的名言:要为人上人,需吃苦中苦。她在成长,不希翼成为人上人,却总记得要吃苦中苦。她将国文课上背得滚瓜烂熟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变成激励自己的苦胆,卧薪磨砺。
  
  她想在年轻的时候,把一辈子的大苦大难都吃完,经历完。年老时,便可躺在摇椅上慢慢回味。年轻的凄楚,不及年老的孤单。就似这公路,笔直地通往远处的山丘。这里的繁闹,会延伸至静谧的路的尽头,映像残留,多少得到些余音。
  
  公路末端,开始接壤坑坑洼洼的砂石路。她又被颠簸得难受,胸口微微刺痛。有时候,体验身体承受之痛,便是一种吃苦的外在表现吧。她没理由拒绝,申诉。咬牙挺过一阵阵不适,大汗淋漓。终于,巴士停靠于目的地,她缓缓下车,拥抱新鲜气流。
  
  一系列的公事公办,在她迈入工厂之后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车间主管领她巡厂。她跟随这个中年马来人绕过一个个集装箱,小心避让着进出仓库的推车。注塑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声几乎将交谈声淹没,工人从绿色塑胶箱里取出型号不一的零配件,比划着让她鉴定,选取。
  
  或许年老时,当某个下午陪着孙女在竹席上搭建积木的时候,她会回忆到当下的画面。灰头土脸地只身一人,在马来西亚一个小城镇的工厂里验货,周围陌生的男人们用忒大的嗓门边干活边吆喝,焊锡的味道充满整个车间,颇为刺鼻。吱吱作响的大吊扇没能止住工人们豆大的汗珠,酸臭味渗满空气。
  
  马来车间主管邀请她到镇上的饭馆就餐,以作款待。她谢绝,表示简单填填肚子即可,于是晚餐在工厂里的员工饭堂解决。主管知道她是华人,特地让厨师做些家乡菜。八人一张大围桌,六菜一汤。亚参鱼,猪脚醋,黄酒鸡,面粉糕,蒜蓉油菜,胡椒猪肚汤,以及名扬海外的肉骨茶。
  
  她与几个主管和高级技工同席就餐。席间开开玩笑,粗着嗓门说话,毫不拘束。想起从前,天天处于企业部门,却困若囚鸟。走路,坐姿,站姿,一举一动都要显示出儒雅人士的气质。对出入企业的衣冠楚楚之士稍微服务不周,便惹来忿气满满,投诉不断。身著华丽服饰之人,不见得肚肠干净,与人谦和,尚不如眼前这些敞着臂膀大口扒饭的粗汉来得真实诚恳。
  
  她突然佩服自己的生存能力,既能在高雅场所应付自如,又能于底层环境泰然面对。没有养尊处优的气势,也无含辛茹苦的惆怅。心路平稳地升降,无须感慨。一切遭遇,自古合情合理。
  
  夜晚,她被安排在工厂里的招待宿舍。设备简约,冷暖自知。早早洗漱完躺下,对着空荡清静的房间抵抗黑暗。此刻,有种隐遁山林的释放感。这家工厂处于半山腰,她听到外面偶尔有嘶嘶簌簌的声响,也许是来自山猪或者猴子的追逐,也许是鼠类,蛙类种群间的争霸。
  
  人群归隐,在夜间还其他生灵一个自在厮杀的世界。
  
  窗外树影摇曳,在窗户上画着各种魅影,如水袖挥舞的女子,婀娜,清冷。一声凄冽的嚎叫,在空洞的夜晚显得异常刺耳。是野猫吧。她如此安慰自己,内心开始痉挛,皮肉哆嗦。适才的胆量全体隐退,各种不安旋即袭来。
  
  她起身开灯,强制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她想起党洋。从前她的脆弱由他来安抚,一些细碎的,温暖的字句从他口里说出,成为她的暖炉。只有他知道这个意志坚强的女子常在夜里落泪,反抗孤单。他不忍,于是从拭干她的泪珠中感悟自己的价值。可惜最后仍不能下定决心长久相伴,给她真正的依靠。而这个任性女子在即将登上山顶,快要修成正果之时顿悟,毫不迟疑地跃下山谷,自获一片天空。
  
  她从不喜欢纠缠。纠缠别人的生活,纠缠自己的过去。她豁达地从一个终点跳入下一个起点,毫不怜惜之前的成果。无牵无挂,果断得令旁人惋惜。自去自留,无所得失。放弃原有一切,选取一条艰辛之路。她,想因此获得人生的充实,或是心灵的富足,还是命运的自由?来不及回应,她已昏昏睡去。安谧地度过一夜。这些问题,会有漫长岁月给予答案。
  
  
  4
  
  她将选好的零件样品收拾好,准备带回让丹尼尔作最终定夺。两日的驻厂生活让她感悟颇多,受益匪浅。与新结识的几个主管人员告别,相互道谢。她往山下走去,并不搭车。石路两边是参差的杂草,枯黄,死寂。她却不在乎,兀自领略万籁俱寂的野外气息,悠然自得。手机响起,是他的声音。
  
  你好吗?元皓低低询问。
  
  嗯。我在外地办事。
  
  丹尼尔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不需担忧,这里很安全。
  
  我不放心。所以......
  
  他的话未说完,樊胡姬就听到背后突然响起机车声,她尚未反应过来,已被猛地推倒在地。回头见两个男人迅速跳下车,一个抢过她的背包,另一个压住她,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搜寻财物。她不敢尖叫,却奋力挣扎,手臂很快被刮出几道血痕。不敢猜测他们下一步会对她做什么,她的泪水霎时奔涌而出,脑袋一片空白。仅有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逼迫得只能拼凑出两个字:完了。
  
  那抢包的歹徒受同伴刺激,半跪下欲撕扯她的衣物,刚伸出手,就被一只脚踢出老远。另一猥琐之徒的脑门很快也被重击一拳,随即整个人被抛出,撞向同伙的下颚。
  
  还不滚!一声重吓,两个鼠辈顾不上擦去血迹,仓惶逃离。
  
  她仍紧闭双眼,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将她轻轻扶坐起来,发现她脸色煞白,颤抖得厉害。他轻声说,别怕,是我。
  
  胡姬缓缓睁开眼,竟然见到一脸忧虑的元皓。他的眼神焦灼,不停询问她的伤势。她咬牙,泪水还是簌簌滴落,一言不发。他把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这哆嗦不停的瘦弱身子。
  
  居銮的夜空带有很深的蓝,整个柔佛州即在这种深蓝中安稳而眠。旅馆门外,有条棕色犬徘徊于间,偶尔跑到对面的宵夜摊档前,叼地上的碎花生壳吃。他们坐在旅馆门前的台阶上,遥望远处昏暗的灯光。他一直拍着她的肩,给予安慰。她的情绪虽平复下来,但想起下午的遭遇,仍旧心有余悸。
  
  她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那么凑巧就出现了?
  
  其实我昨晚就想过来。元皓点燃一支烟,连续抽了几口,告知她经过。当得知她独自前来工厂,他便忍不住想过来找她。但太晚了没车,只好等到今日。下午到达工厂后,听工人说她刚离开不久,于是又马上往回走。终于看到前方步行的她,他兴奋地打电话给她,不料说不到几句,便见歹徒抢劫一幕。
  
  幸好我及时赶到,否则......他猛地把未抽完的烟蒂丢到地上。我回去就找丹尼尔理论。怎么能让你独自来,差点害了你!
  
  不怪他,是我的错。如果我出厂后直接搭车,便不会发生这种事。
  
  你确实很大意,一个女孩子在外,怎么没有一点防范意识?
  
  或许我习惯了新加坡的良好治安吧。她苦涩一笑。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说,上次的事,对不起。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而后往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证件,递予她。
  
  她看了一眼,讶异不已。
  
  他说,之所以小心谨慎,是职业需要。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有正职。因为是便衣警察,所以不便泄露身份。本来不打算告诉你,怕你有心理负担,因为我们的职业的确充满危险。至于画家,那只是一个掩饰的身份。
  
  既然如此,你完全可以独居,便不会有泄露身份的忧虑。为什么又要让我住进去?
  
  他笑到,某些时候,运用最危险的方法,反而是最安全的。懂吗?
  
  她想了想,终于明白。就是掩人耳目吧?
  
  他点头,又说,况且,有个人陪我说说话,并非坏事。
  
  是,我差点被当作盗贼让你给毙了。
  
  他再度微笑,脸上全无平日的严肃。实在抱歉,以前是我太多心了。
  
  她轻叹道,我明白,这是职业病,怨不得你。
  
  那么,你可以搬回来住吗?
  
  要考虑考虑,这毕竟关乎我生命安全的问题。
  
  他见她终于开起玩笑,才松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说,好了,早点进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再动身回去。
  
  送她进房间后,他再一次叹气。在惆怅中,他发觉一个事实。他为这个事实感到振颤。某些念想,竟会浑然不觉地闯入人的意志中,迅速质变成一种潜在的感念,例如担忧,例如痛。
  
  夜里万籁俱寂。一声尖叫倏然响起。他灵敏地爬起,迅速闯入隔壁房间。灯亮,见到神色慌乱的她两眼发直,坐在床上重重地喘气。他在床沿坐下,关切询问,怎么了?
  
  没事。胡姬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嘴唇因惧怕而抖动不止。我做了个噩梦......
  
  他放下心来,捧起她的脸。她的额头渗出汗,肌肤冰凉。渐渐恢复平静,她的头被他紧紧抱在胸前。倾听着他均匀的心跳,感觉安全。她问,你怎么还未睡?
  
  他不语,慢慢地松开她。走到窗边,拉开一小段窗帘,遥望远处山峦。她忽然再次陷入恐惧,喃喃道,天啊,太可怕。我梦到自己被一种什么硬物压着,或者是木箱,或者是机器。那种......就要被碾碎的感觉。
  
  他回头看她,一脸茫然。她继续又惊又怕地阐述,我多次梦到类似的梦,每次都拼命挣扎,几乎窒息,好像被什么东西钳制住,动弹不得。
  
  眼前的女人,在此刻如此脆弱。他再次走回她身边,理了理她蓬乱的头发,用宽大的手掌拭干她的泪。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保护欲望,并且这种欲望,令他重获无穷的力量。他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眸,好似想藉此把力量传送给她。
  
  他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你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放松。相信我,你会一直安全地走下去。
  
  她仍觉心里阵阵痉挛,说,不,元皓,我有不好的预感。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这样的梦境总像在昭示着什么。
  
  
  
  第8回  大爱流星
  
  1
  
  狮城的房价日益上涨。即使是相对廉价的组屋,对于还未在狮城站稳脚跟的外来务工者而言,每月近千元新币的房租,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樊胡姬借住在叔叔家后,樊一鸿和恩雪便致电给她的父母,对他们一再保证,说会好好照顾胡姬,让对方尽管放心。
  
  可婶婶依旧不是容易相处的人,不耐情绪日渐显露。到后来,对胡姬已完全是爱搭不理,形如陌路。有一次,胡姬病得严重,包裹了两床被子,仍旧全身发冷。婶婶对她的态度,让她更加体会到,在病得五颜六色的时候,被排斥的孤寂感是对自己加倍的折磨。
  
  那日,叩门声忽而响起。突然得毫无防备,将她从梦中生硬地拽回来。还未睁眼,那把令她生悸的声音便徒然传来。
  
  听恩雪说你病了,怎么那么大意?婶婶趿着拖鞋走进她的房间,声响宏大。
  
  她口干舌燥,气相虚弱,说,婶婶,我没事。
  
  真没事吗?可别吓我们。有病就去看医生。哦,要去的话,我陪你去,我才知道应该开什么药。不是所有的药都可以报销的。
  
  不用了,这点小病我还挺得住。
  
  是小病的话,就不要打电话告诉你爸妈了......省得他们担心。
  
  你放心,我一个字都不说!喉咙的灼烧感虽令她发声艰难,她却使劲充足底气,语调铿锵有力。
  
  那最好了,没什么事我出去了。婶婶将门阖上。屋内瞬间静谧。胡姬躺于床上,呆滞了几秒。起身,倒水。忽然觉得很孤独。寄人篱下的凄楚感,在发烫的脑壳里愈演愈烈。
  
  她知道这是必然的路,别人对你好,也只是偶然的好运。如果不是,就该学着坚强,隐忍。她想起那个人的话:穿过黑夜,才能到达黎明。这样的鼓励一直伴随着她。只是,病了,就变得软弱。恐惧得不像话,脆弱得不像话。
  
  在婶婶面前,她却从不会低头。她笑着接受对方的一切冷淡,漠视,指桑骂槐。她知道婶婶是碍于这层亲戚关系,未正面苛责她。但却将所有的不满,转化为明的偏心,和暗的抱怨。她从未得到过和恩雪一样的关爱。婶婶给的东西,多半是给了恩雪之后有剩余的,或者是廉价的物品。虽不用交房租,但伙食费也还是要交一点的。并且得遵守大大小小的家规十几条,例如晚上十一点必须熄灯睡觉,例如洗澡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分钟。叔叔并不知道这些细节。而即便是这样,婶婶的怨气还是有增无减,胡姬在叔叔那儿的"罪状"也因此从未间断过。
  
  所幸樊一鸿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他相信孩子总会有些小毛病,只要不是太大的错误,改了就好。他甚至认为胡姬比女儿懂事许多,因此时常不自觉地拿她的优点来为恩雪作榜样。只是,这样的举措,更加重了妻子对胡姬的排斥心理。
  
  胡姬感激叔叔的公正。只是,她对他的袒护,不敢表现出太大的欣喜。她始终保持低调,不与恩雪争宠。恩雪也算是个大度的小姑娘,一直将她当自家人看待,不似母亲般小气。
  
  恩雪思维独立。二十出头的孩子,已敢果断改变宗教信仰。她在一天归家后,认真地告诉父母,我已改信基督教。态度虔诚。
  
  樊一鸿平静地问,为什么?
  
  恩雪年轻稚气的脸上,显出鲜有的从容。她说,爸爸,我读了圣经,收获很多智慧和勇气。请允许我选择一条适合我收获与成长的道路吧。
  
  赞赏与欣慰之情,满溢于樊一鸿的眼中。作为父亲,他知道他没理由阻挠儿女这样的决定。如果阅读圣经能赋予女儿此刻的勇气,而成为基督教徒能赋予她以后果敢面对人生挫折的勇气,那是求之不得的造化。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他的妻子则非这么想。她自是表现惊讶,想发怒,却又觉得这关乎神明之事,不可胡乱批评,但内心对女儿先斩后奏的行为,极为不满。她的眼光锐利地瞟觑樊胡姬的脸,试图从这张始终静默的脸庞上,找寻出任何撺掇的蛛丝马迹。她隐忍着,思忖待适当时候再过问清楚。
  
  两日后终于被她逮到一个机会。那天,樊胡姬由于休假,提早归来。家中仅剩她和婶婶二人。婶婶坐在沙发上,用冷冷的口气问,恩雪改信基督教,是你建议的吗?
  
  她摇头。婶婶仍旧质疑。你不是经常去那福利院吗,难道就没有给她灌输那些上帝耶稣的思想?即使你没有给她什么建议,或许她正是听了那些观念才有改变信仰的行为,你也难逃其咎。
  
  她望着对方气势慑人,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应。虽然时常到福利院帮忙,接触不少例如阿瑟牧师这类信仰基督教的教徒,但改变信仰,还是她从未考虑过的事。向来觉得,任何宗教最可贵之处,均是教人怎样行善积德,怎样修心养性,以及懂得惜福感恩。并非是一个形式上的转变,便可即刻练就悲悯隐忍之心。因此,她默默地做着一些小事,从未想过那些应当归属于哪个信仰范畴。
  
  她看着婶婶那严厉且怨忿的神情,不由心生战栗。快速奔出家门,不想再面对那双毫无慈爱的眼眸。那样的冷酷与愤懑,与婺玛的温馨氛围,与阿瑟牧师的和蔼亲切,简直有天壤之别。她有些后悔在冲动之下搬出元皓的住所。或者应该重新在外租屋,不再劳烦他人。她实在害怕再面对婶婶的苛刻及冷若冰霜。
  
  不惧怕自身劳累,只害怕别人误解。有几个孩子能够坦然面对别人的颐指气使,甚至是无理指责?委屈,却无从申诉。让人感到困顿,怨恼窒息。好似生吞了一只蟾蜍,艰涩,且令人浑身发麻。她在飞快跑出家门之时,瞅到一只被踩碎翅膀的蜻蜓,在庭院的小道上苟延挣扎。她内心听到一阵凄厉叫声,正似刀一般,划过心脏边缘。
  
  
  2
  
  几天来,狮城各大媒体争相报导一件"天大"的事,那就是在今夜,天空会出现百年一遇的仙后座流星雨,几乎整个狮城都能见此天文奇观。宣扬造势之人鼓吹,届时将可见到每小时七十至八十颗璀璨的流星纷纷陨落,天象壮观。浪漫之士更极尽渲染之能事,将之引喻成为千年良缘促成之时,旷世爱情见证之刻。
  
  樊胡姬此刻正在元皓家的阳台上浏览报纸,消磨时光。恰好他这日休假。当他捧起一本国家地理杂志准备阅读时,门铃响起。
  
  我可以进来吗?樊胡姬站在门口,微笑询问。
  
  他颇为惊讶,马上请她进屋。他以为对方不会再来这儿。自从她搬离以后,他自责了很多次,想请她搬回来,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见到熟悉的环境,再想起在婶婶家的日子,不由得感伤起来。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尚且如此善待她,可和她有亲缘关系的婶婶,却从未给过她和悦的脸色。她想搬回来,却不知如何开口。
  
  曾经,每当休假的时候,她都会于家中偷得悠闲,在这张藤椅上读书阅报,韬光养晦。可现在这种时光对于她来说,已显得奢侈。
  
  她见到报纸上用了半版篇幅,宣传将在今夜举行以观流星雨为主题的大型户外联谊活动,邀请对象均为狮城政府正为之忧心忡忡的大龄未婚男女。这几年,狮城的单身潮愈演愈烈,出生率逐年下降,终于逼到政府不得不"出招"解决的地步。于是,娇艳欲滴的玫瑰,柔情蜜意的情歌,浪漫煽情的标语,大肆地充斥着这个地窄人密的岛国。
  
  胡姬看完这则宣传广告,甚觉惊奇。在国内,这些年听得最多的,是人们抱怨当今爱情太泛滥,似乎任谁都可以不理身份,不计年龄,不管伦理地来一场忘年恋,姐弟恋,叔嫂恋。而狮城政府,竟得为青年一代充当起媒妁的角色。看来,经济腾飞的今天,官府不仅要管管民生大计,也还得断断家务小事。
  
  发呆之际,一阵淡淡茶香飘然而至。她即刻便闻出那是龙井的味道,顿觉心旷神怡,倦怠全消。她抬头,阳光正好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只见到一个被金边镶嵌的轮廓,呈现出清晰漂亮的肩线。
  
  龙井茶。希望你喜欢。金边轮廓坐到她身边的椅子上。
  
  谢谢。接过温热的茶杯,她轻抿一口,感觉五脏六腑都瞬间通畅。元皓静静注视她安静饮茶的姿态,竟看呆了。
  
  她的脸色绯红,声如筝鸣地问到,为何这样看我?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眼里藏满无尽的温柔,低低地说,她曾经也非常喜爱喝绿茶。
  
  她?你指谁?
  
  我的妻子。
  
  胡姬惊诧。你已经结婚了?
  
  是的,在四年前。
  
  那你的妻子现在在哪呢......你怎么会一个人住?胡姬心跳加速。这是她第一次与他正面谈论他的妻子。
  
  我想,她此刻在天国,应该过得快乐吧。
  
  胡姬虽诧异不已,但很快觉得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她早看出眼前的男人深不可测,拥有太多秘密。元皓点燃一根烟,开始讲述过往。平静得,就似在述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原本他有个善良美丽的妻子,叫齐莎,是个曾在新加坡留学的中国姑娘。四年前与他喜结连理,夫妻相濡以沫。然而两年前,齐莎在一次坐船出海时不幸坠海,香消玉殒。元皓从此一蹶不振,终日不修边幅,借酒浇愁。原本他酷爱绘画,但齐莎出事后,他颓靡了很久,画也荒废了。那段日子,是他感觉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
  
  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和她邂逅的那天晚上。那是个很平常的夜晚,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意义重大。
  
  
  3
  
  夜很毒。
  
  能联想到的只是几个字:清,冷,索,瑟。马路上偶尔穿行而过一两个身影,无声拉长着孤单的弧线。虽已深夜,却仍见得一片火树银花的街景,定格狮城的呼吸。该是打烊的时候。他收拾着一套理发工具,把各式剪刀摆放齐整。有人推门而进。是个身著紫色连衣裙的女孩,裸露修长的腿。
  
  他瞧了一眼又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而后兀自把手洗净,用毛巾拭干。来人似无听见,径自走向洗发床,褪鞋,平躺。他缓缓走近,但见女孩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对方已轻闭双眼,等待服务。
  
  他轻声重复。小姐,我们已经打烊了。
  
  她说,你,几号?声音低缓,竟不睁眼。
  
  他不明就里。什么?
  
  她不疾不徐地说,店门没关,有人在,我见此才进来。如果你拒绝最后一位客人,明天我会过来找你们老板投诉你,并且永不关顾。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由始至终,她都轻闭双眼。
  
  他微微一笑,决定满足这个语气坚决却掩饰不住满脸倦容的不速之客的要求。
  
  假如老板知道我拒绝了一位漂亮的小姐,一定会生我的气。他带上口罩,声音模糊地传出。又替她把肩包放好,说,请记住今晚是三号为您服务。
  
  试好水温,开始为她冲水。她留着一头刚过耳际的乌黑直发,在如今染发烫发盛行的女士潮流中,显得个性鲜明。清水将她的头发打湿,她轻吁一声。似有千斤负荷,此刻被水一并冲走,徒留淡淡清香。是的,她闻到一阵清香。她知道他在替她涂抹洗发水,一缕一缕,似乎每束头发,都因这轻柔的动作而疲劳顿消。
  
  淡淡的薰衣草护发素的香味,伴着力道适中的指尖按摩,让她仿佛仰卧于郊外的河岸边,头发漂在河水中。遥望蓝天白云,轻闻花草芳香。他边帮她做护发程序,边俯身在她耳边轻语。舒服吗?这种护发素含有薰衣草精油和棕榈仁油,有保湿功效。
  
  嗯。她轻声应到,嗓音微弱得近似梦呓。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任由按摩刷在头皮上规律地划动,指尖在穴位上均力按压。感觉全身松弛,每个毛孔都如临甘露。发际到发梢,似万条刚洒过水的公路,洁净无比。
  
  他用毛巾将她颈部及脸部的水珠吸干,然后裹住她的头顶,轻声说,小姐,请到那边吹干吧。
  
  无反应。他摘除口罩,又重复了一遍。女孩躺着一动不动。气息均匀,表情安详。他觉着有点滑稽。一个年轻女子,将近午夜时分闯入他的理发店,不由分说地躺下。举止更似迫切地想找张床。他思忖着这个女子是否有嗜睡症,或者恋床症什么的。又开始犹豫该不该叫醒她,医学角度上,湿着头发睡觉有碍健康。
  
  窗户上映衬着曳曳树影。月光无声地流泻,似寂静的元神。看不惯它肆意的探访行为,许多生灵阖目而息,互不干涉存在的途径。而人类,往往是最钝觉的生物,只懂得按规律作息,最浅层次地感知着外界。
  
  她幽幽转醒,发现自己身处一陌生之地。几盏柔和的苔藓绿吊灯,粗糙的棕色原始墙壁。猛然起身,目光落到旁边沙发里闭目养神的男人身上。男人听到她起身的声音,睁眼坐了起来。他略带揶揄地笑笑,说,终于醒了,小姐?
  
  对面镜子里反映着她茫然的脸。她望着他,然后摸摸自己的头发。干了?
  
  他说,不吹干不行,湿头发睡觉很容易着凉。不过,我还是第一次为躺着的人吹发。
  
  怎不叫醒我?
  
  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吵醒你。他起身走近,伸手撩起她一缕黑丝,又说,只是做不出造型。重新帮你吹一下吧?
  
  她跳下床,走到镜子前。用手撩撩耳际发丝,蓬松蓬松的。
  
  不用,这样挺好。她露出一排皓齿,眼神轻盈。
  
  女孩离去后不久,店门又被推开。一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招呼他过来,说,兄弟,洗个发。
  
  挤了劣质洗发水往络腮胡子头顶上一抹,他照着程序为其服务。对方吁着气,一脸享受的模样。而后开始哼着歌,右手跟着节奏打拍子。他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笑,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冲洗干净。
  
  一冰冷器具在半秒内咔嚓地将络腮胡子的右手扣住。络腮胡子在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奋力挣扎,伸脚往他腹部踢去。他麻利地一闪,反身压住了对方,却一不留神被其用腰间的刀子在臂上划了一道痕。霎时,鲜红液体渗过衣袖。他挥手一拳,将对方的下巴推向陶瓷冲水台。一阵闷喊,在午夜划天而过。
  
  小区的保安听到声响,从窗户里探头凝望。一见是他,也不询问,便习惯性地伸手按住按钮,将电子收缩门打开一米宽。他向保安招手示意,利索地默然穿过小区绿化带,往自家公寓快速走去。
  
  回到家中,他把渗染着血迹的上衣脱去。在花洒下,冷水直面喷射而来的凉意,使全身上下的疲劳感顿消。只是,刚刚打斗时留下的伤损处,此刻经过清水的冲刷,正隐隐作痛。他擦干洗净的伤口,把毛巾咬在嘴里,光着上身,回客厅取医药箱。
  
  该死的东西!想到那些不法之徒,他咒骂了一声,忘记正在包扎着伤口。手劲之大,以致将塑料瓶里的药水挤压出来。等再次感到痛楚,才一时惊觉。恹恹地用止血纱布将手臂马虎地缠上,算是完成包扎工作。
  
  这便是我和她认识的过程。元皓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算是给他讲的故事作个总结陈词。
  
  所以,那次你其实是在执行任务?胡姬的面庞此时已挂满不可思议的信号。
  
  他颔首,说那时恰好在埋伏一个逃窜到当地的抢劫犯,因此假扮理发师,在理发店蹲点步网。却险些将无辜之人带入险境。
  
  他说,当时极为担忧她的安全,生怕她未走之时歹徒来临,便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事。
  
  我明白了......她很温柔吧?
  
  是的。
  
  你,非常爱她?
  
  是的。
  
  现在,你仍旧很想念她吧?
  
  是的。他喃喃地,只会重复这个词。
  
  胡姬说,我想,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因为有你的爱,你的祝福。
  
  是不是,每个善良,漂亮,心中有爱的女子,都爱喝绿茶?
  
  或许是吧。
  
  我听说过中国有句俗语: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来自中国的人,都像你一样,有坚毅的品格吗?
  
  或许是吧。
  
  你们身上总有发光的东西,你们懂得爱。
  
  或许是吧。她也简单地重复着。喝着沁人心脾的龙井,实在令人不愿多花精力深入思考。
  
  现在才发现,每次和你谈话,都感觉心情舒畅,你是个如茶般清香扑鼻的女孩。
  
  清香扑鼻?我以为这个词语只用来形容花,呵呵。
  
  是,你也是花。元皓起身,从旁边花圃中摘下一支紫色兰花,接着说,送给你。这是卓锦万代兰,在1981年被评为新加坡的国花。它亦称胡姬花,和你的名字一样。
  
  胡姬颇为惊讶。我知道我的名字是一种花名,但不知道它是新加坡的国花。而且,还是1981年被评定的,你知道吗,我就是1981年出生的。
  
  他亦觉意外,欣喜备至。真的?那我送你胡姬花,就真没送错了。
  
  胡姬细致地注视着这朵兰花,花蕊矗立,花瓣拥围,小小一株,却似一个繁闹的世界。以前她只知道,李白有一首诗叫《少年行》,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她以为那是由于父亲钟爱李白的诗词,故以此为女命名。现在想来,他或许特别喜爱新加坡,在女儿出生时,恰好听到狮城评出国花的消息,因此就这样为她取名,以作纪念。
  
  他们于花园中畅谈一个下午。夜晚来临,吃完晚饭的二人,出外散步。旁边跑过一个小男生,抓着电话边跑边喊,我承诺,今晚不会下雨的。你必须相信我,必须相信流星!
  
  报上说,今晚有流星雨。胡姬笑道。
  
  你想看吗?我们一起去看?
  
  可她说,我看过了。
  
  在中国?
  
  不,在梦里。
  
  他诧异。
  
  她说,曾经有一次,听电视上说当晚凌晨时分会有大规模的流星雨,于是非常期待去观看。但后来却睡着了。她整晚都在做梦,梦到自己见到流星雨,像发光的瀑布一样,整片地挂在夜空中,壮观至极。
  
  那是她永远都忘不了的绮丽景象。后来好多次,媒体上报道哪里哪时又有流星雨,她已不再兴致浓烈。因为,最壮观的已刻在那一场梦中,最美丽的已永存于心。她,不再需要去见证稍纵即逝的时刻。坚信自己已拥有别人无从拥有的景致,无需再贪心。
  
  她抬头望天。那是她惯有的举动。见不到月,她却突然想念起故乡。她轻轻哼起,乡愁,不是在别后才涌起的吗......
  
  他没听懂,问她唱什么,她说,我想家了。
  
  
  
  第9回  心上雕花
  
  1
  
  阳光缓缓爬上清晨的窗户,陆离斑驳地装饰她的房子外墙。应该是灿烂的一天。她这么想着,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书本,读着那些罗马字母组成的字句,心生感动。文字有时似茶。黝黑的字体按某种规则排列在雪白的纸上,如同蔓延开来的茶叶,散发芳香。当阳光继而在书角上画下耀眼的光圈,便觉纸上香气开始升腾,于屋中各角落弥漫。
  
  樊胡姬觉得自己是个导演。虽然只是将一种文字译成另一种文字,她却不愿把它简单看作一项机械性的翻译工作。在不同的语言当中,她将其中一种语言优势覆盖上另一种,于文字缝里寻找自己的舞台。她始终认为,中文是比较感性的语言。对于种种画面,不仅仅是简单的叙述,而是嵌含着人性的觉悟,极具美感。
  
  天下着雨。他站在雨中哭泣。这是客观性的西方语言。她考虑再三,将之立体化,翻译为,他置身于迷蒙的雨景里,泪眼迷离。
  
  她就在这种异国语言文化的差别中,为中文的博大精深微微陶醉。远离祖国,却深切地感受到那是她最喜爱的国家。即使她清楚地知道它的一些不足,即使喜爱的原因,还涉及到心里那个永远无法抹去的身影。
  
  就好似西蒙说的,那个地域辽阔的国度,好似有巨大的魔力,吸引着大家从语言,到风俗,到人文的逐级关注。而她虽然是在越南度过童年,却庆幸自己后来有更多的时间成长于中国。即使现在离开它了,但新加坡的华裔民俗,也与中国类似。这令她或多或少有些欣慰。在街上听到华语的几率仍旧非常高,让她觉得自己离祖国,似乎也并不特别遥远。
  
  她一边将译好的文字敲进电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Skype上的朋友聊天。一个提示框,轻轻从屏幕下角升起,上面显示的名字,让她的心猛然咯噔一下。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ID。好似见到真人一样,整个人会因此心跳加速,继而内心一阵痉挛。他已好久没上Skype,久得,她以为他废弃了这个ID。但她在他现身的瞬间,毫不犹豫地点了隐身的按钮,不期望这样的网络偶遇会产生某些尴尬,或者失望。
  
  她就这样隔着屏幕,久久凝视那个属于他的小小图标。好似小时候放学时,偶然瞄到喜欢的男生出现在校道上,她会慌张地躲到旁边的树下,偷偷探头,不敢现身。一面担心对方见到自己,一面又不肯离去。
  
  党洋的图标此刻安静地在列表中亮着。曾经,那个图标的闪烁能激起她的狂喜,点击图标而弹出的文字,令她一整天心情愉悦。而今的她不敢再将鼠标移近它。她害怕与他交谈任何东西,哪怕只是几字问候。她甚至不能确信,处于屏幕对面的,是他,还是另一个女人。
  
  适才翻译时的平静心情,此刻已荡然无存。心烦意乱地阖上书本,目光仍在屏幕上游移。她开始在心中呐喊。这样的日子,如何过下去。那么漫长的时光,仍无法过滤掉他对她产生的震撼。如同蝴蝶效应。据说一只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拍拍翅膀,将使美国德克萨斯州在几个月后刮起一场龙卷风。而他比那只蝴蝶还厉害,只是轻点鼠标,就马上令她感觉自己平静的生活受到冲击。这种即时反应,让人心悸。
  
  于家中,依旧心系他所在的城市,因而不胜唏嘘。她重重地甩了甩头,倏然起身。啪地关了电脑,不让思绪混乱。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将不再来。
  
  不能给自己解了枷锁,又轻易拷上。已经耗费了那么多时间来遗忘,又怎能允许对方一个微小的举动,即让自己前功尽弃?何况这个举动,本就与自己无关。她嘲笑自己的敏感,却也因这种敏感,心中微微生疼。
  
  原来,遗忘是一辈子的事。
  
  她一直在说服自己遗忘。说服不了,于是改为祈祷,祈祷自己失忆。仍然不奏效。如同海难时,紧急关闭笨重的舱门,但仍阻止不了汹涌而至的海水一样。那些足以腐蚀她的记忆,还是在千钧一发间,闯入到了现今的生活里,时不时冲她坏笑。
  
  那是件艰辛的事。不分时间,距离,状况。并且像极了噩梦中与魔鬼的拉锯战,你越用力,越被挤压得窒息。而她,觉着自己很没有骨气。抱着这些溶剂在孤独的房间中,习以为常地侵蚀自己的心,像只黑雾中饮鸩止渴的白鹤。信息,录音,照片,影像。念想之人的影子无处不在。她于清冷的屋中阖眼而卧,世界却带着她的魂灵天旋地转。一睁眼,万籁俱寂,只有空白的墙壁。
  
  墙壁终究没有压降下来。她也终究没有疯掉。拉开窗帘。眼睛由于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明而紧闭,但仍不影响它们在睁开后,见到镜中的清瘦高挑女子。小叶花纹的白色吊带睡裙,套在瓷器般光滑的肌肤上。女人这种生物,收拾干净还是能点缀这个世界的。当然,干净的,包括脑子。
  
  她打开房门,期望外面新鲜的空气能驱散此刻积聚在胸口的烦闷。
  
  原本想以这种方式过一辈子。若干年后她才知晓,人总要以实体生活着,虚无的遐想,终会随时间的漂移散没。那阵阵思念,已不知不觉被某些更为实在的情感所取代。这一道理,在她等待发落齿摇的岁月中,渐渐明晰。而这个依仗的实体,却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一片巨大的海岸带到她面前,等待她登陆。
  
  
  2
  
  医院是一个充满抑郁的地方,虽然清静,却总给人一种难言的恐惧感。樊胡姬其实惧怕进入医院,但来这儿总比呆在家胡思乱想好。况且还有比她更害怕的人,就是此刻独自躺在病床上的莫珈。
  
  胡姬到达住院部的时候,已近黄昏。有辆手术车从她身旁疾步而过。她避让,侧眼却瞟到躺在上面的一张枯槁泛黄的脸,不由心生畏惧。医院重地,少来为妙,奈何是探访,也只好硬着头皮经过一间间阴冷病房,直奔目的地。
  
  行至房前,一小女生正与莫珈挥手,说,姐姐再见,我明天再来。年少的脸上溢满欢乐。莫珈目送她奔跑而去,面露少有的深沉。女生稚嫩的脸庞,在她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胡姬的出现,让莫珈眼前一亮。她正捧着一束剑兰矗立门外,笑容可掬。她在莫珈起身相迎前,已抢先过来,说,我来看你。看来你不寂寞,还有小客人呢。
  
  莫珈拉了她坐到床边,递给她一只刚削好的香梨。是的,小客人走了,大客人就来了。
  
  胡姬说,该我为你服务的,你是病人。
  
  来者是客。况且我已无大碍,别把我当重患,好不?莫珈今日的气色颇佳,精神状态也不错。她拉着胡姬的手,又说,况且,医生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此一劫,我才明白健康的重要性,以后会倍加重视身体。
  
  胡姬笑得温和。这样最好。不过今天的你,似乎突然成熟很多。还是,我仍不了解真正的你?
  
  妈妈平常和你所说的,即是真正的我。我本来就是个刁钻高傲的丫头。
  
  以前我不认识你,所以她没跟我提到你这个女儿。她可没说你刁钻高傲,只是常无比担心你,似乎在她眼里,你还是个小孩。胡姬说的是事实,莫珈生病,莫太完全失去了平常的沉稳,说常常夜里惊醒,梦到莫珈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
  
  我以前太不懂事,任性极了。经过这次我才知道,她是真的关心我。
  
  胡姬听她这么说,感觉欣慰。但她落寞的神情,仍逃不了莫珈的眼睛。莫珈在她偶尔不期然呆滞的眼神前挥了挥手,问,发生什么事了?看你魂不守舍的。
  
  我......在网上遇见他了。
  
  
  3
  
  樊胡姬从一个形如枯槁的老妪那儿,买了两斤青沥色的木瓜。纤细的手指,将钱币递予那双手掌之中。那可是一双被岁月刻上道道沟壑的枯掌。斗笠下满是皱褶的黄褐色的脸,有一丝憨笑的意图。灰色绸衣,黑色布裤,冷不防就把年代的特征彰显在烈日之下。
  
  党洋的车子,撞上了这个心不在焉的姑娘。她盯着滚落在地的木瓜,并不着急去捡。他迅速下车。捡起滚落到脚边的一个木瓜,归还于她。抬眼对视的瞬间,二人均呆住。
  
  午后的阳光猛烈照射在这家名为跳跃猴的酒吧间门口。蓝木格子的窗台,醒目的猴头标志,在白天却无喧哗之意。夜幕降临前,它招待的多为冷静的攀谈者,与晚上的泡吧人无关。放的音乐,也是轻曼细腻的本土歌曲,或者已很难在市面上淘到的法文歌。
  
  他点了食物,依旧不顾仪态地狼吞虎咽起来。从她认识他的那天起,他似乎每顿饭都那么饥不择食,像饿了好久一样。只是,他的身材清瘦,完全没有发福的迹象。他细碎的头发一根根清爽地站立着,永远显得那么干净。
  
  他知道了她有一半越南血统。她问他属什么,他疑惑地问,越南也有生肖的概念吗?
  
  她说,是的。和中国一样,总共也是十二生肖。但是越南有猫,没有兔。
  
  党洋颇为兴奋,说,哈,我刚好属兔!如果生在越南,那我岂不属猫了?有意思。
  
  有意思的还在于他们的重逢。他以为偶然的一次出游邂逅,只是生命中一段小插曲。同行的驴友,也只是短暂的旅伴。没料到竟能再遇见她,这个既能讲流利中文,又一口越南音调,还时不时夹几句法文俚语的中越混血女子。
  
  她说,许多越南人听得懂中文,但是辨不清汉字。写方块字对于他们来说太难,那繁琐的笔画,远比罗马字母要复杂得多。虽然她的童年在越南度过,但由于父亲是华人的缘故,她从小就学写汉字。因此在说一口地道越南话的同时,她还可以书写漂亮的楷体和草书。而曾为法国殖民地的越南,遗留下的某些习俗,又令她有接触法语的机会,因此说一些不太复杂的日常用语,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为刚才的大意举动道歉。她笑靥如蕾,毫不介怀。假如没有发生刚才的事故,我们怎会相逢?
  
  这是一座类似越南一样,以摩托车为主要代步工具的小城。原本公司因外派他而愿意为他配备摩托车,但他却婉拒了,自己掏钱添置小汽车。他解释说,他不敢骑摩托车。因为小时候被笨重的摩托车压到,至今心存阴影。
  
  当然,这个原因,他只是偶然地向她提起,未有第二人知道。只有她知道的,还有其他的小事。他们知道彼此同住于一座小城,因而时常见面。她带他逛红黄色调鲜明的手工贴画店。向他推荐地道的越南美食。他在她的影响下,爱上了用香茅作佐料的河虾酸辣汤,以及需要青柠及辣椒带起味道的生牛河。
  
  他发觉,短短的时间里,越南菜就抓住了他的胃。而一个具有中越血统的女子,渐渐抓住他的心。
  
  
  4
  
  她向党洋谈起儿时的事。上小学开始,每日放学便从不按时归家。她是不愿意早早回家的,怕见到母亲的愁绪,听到她的叹息。一个孩子,怎能过多地担当那份名存实亡的情感带来的沉重的怨戾。她只期望她的世界存在该有的简单与愿望。只是这样的期盼,挣扎于整个童年跌跌撞撞的成长之中。仍旧过早涉及大人世界的纠葛,从而变得欠缺安全感。
  
  她的安全感只能从一大帮同龄的男孩子那儿寻求。她跟着他们,在路边的沙地里玩耍。堆堡垒,挖地道,完全不在意满身的沙尘。他们那时有一个经常玩的游戏,叫"敢死英雄"。有点类似于警察抓小偷的游戏规则。她的勇猛是那些男孩子不能企及的。每次都是不要命地追捕或躲避,他们常常被她吓得心惊肉跳,最后只得封她为最敢死的"英雄",她才乐不可支地停下追赶的脚步。
  
  她又热衷于跟着他们去山林里冒险,光着脚丫溯溪。或者挖树墩中红蚁的巢穴。他们认为她的勇敢是与生俱来的。其实这是她获取安全感的一种方式。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有多恐惧。怕被孤独吞噬,于是主动与天地交朋友,祈求得到它们的庇护。她盯着膝盖与手臂的淤青和擦伤,反而觉得心灵安定。似乎感觉得到有许多猛士在身旁保护着自己。这些淤青的印记便是它们的勋章。
  
  她将伤痕掩藏好后,才放心踏进家门。屋里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因为那把声音向来令她反感。
  
  啊,是胡姬回来啦!音浪沙哑而臃肿,似生锈的锯条在磨动。那张嘴唇抹得红艳,眉毛画得妖媚的脸,朝着刚踏入家门的樊胡姬堆满笑意。
  
  姑姑好。她勉强地向这个邻居问好。
  
  一个姓潘的女人,守寡多年,喜好以讹传讹,搬弄是非。邻里间有点鸡毛掸子之事,若被她听闻,准会在一番添油加醋后,由吴家生子,变为李家丧夫。樊胡姬对此爱嚼舌根的妇人极为厌恶。只是母亲偏偏与此人最谈得来,三天两头地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母亲本是贤淑且有气质的女性,后来也渐渐变得缺乏主见,患得患失。特别是对自己丈夫的脾性,更加难以捉摸。
  
  她固执地认为是丈夫风流成性,却觉察不出其实自己喋喋不休,令人生厌。这样的转变,才是自己日益丧失魅力的根源。一个女人会令人躲之不及,多半是自己的思想及行为已超过让人忍耐的极限,从而变得面目可憎。连女儿都不愿意长时间面对她的愁容与凄怨。至此,终日郁郁寡欢。
  
  潘姑故作神秘地凑近她,小声道,那晚我坐在窗前,忽然见到窗子上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它们分为两组,在牵扯中间的一个人。这是抢夺的先兆,你丈夫肯定在外中了邪,心被小鬼吃去......
  
  母亲被其说得点头如捣蒜。樊胡姬在旁听她讲得悬乎,什么争夺,什么咒语。终于异常恼怒,大喊,潘姑姑这么厉害,怎么丈夫还会死呢!
  
  后来母亲大概受了更全面的"指示",在家中大肆布阵。不知从哪弄来一些红红黄黄大小不一的符纸,上面写着某某神明保佑平安,此外便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在家中的香炉前摆上三牲,点燃高烛,用一叠锡箔纸在一个纸人身后,从头到脚扇着,嘴里念念有词。接着将一串更小的装饰得花花绿绿的纸人儿投到炉内焚烧,用锡箔纸折成的元宝盖住。
  
  樊胡姬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内心凄怆。她知道父亲的心是从此不会再回来了。母亲想烧掉外面那些野花野草的心,殊不知,这样的闹剧,已渐渐把她自己原本高贵的灵魂,一并焚烧。
  
  如果靠这些邪门歪术能召回已经远去的心,这个世界也就不会有叛变,争执,仇恨。蛊惑人的,并非是那些小鬼,而是自己的心魔。因心中的恐惧而导致的这些愚昧行为,终究会把自己推向毁灭。紧拽婚姻不放的母亲,并不知晓自己手中抓住的,只是一具透明的易碎的蝉的躯壳。
  
  
  5
  
  在一个冬日的早晨,他们坐着车,游历整座小城。樊胡姬的围巾被风吹起,掉落到车外。党洋跳下车捡起,帮她戴上,把她冻得通红的小手握在自己掌中。
  
  阖上玻璃门,他们在一家小咖啡馆里落座。他点了蓝山咖啡,她点了玫瑰清茶。冰冷的手,渐渐被杯子焐热。
  
  党洋笑着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樊胡姬的脸上写满欣喜,望着他的脸认真地说,那么,要好好庆祝一番。哎呀,我没准备礼物。
  
  他笑道,不用。你陪我一起过,我已经很开心。
  
  他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边吃鸡翅边喝咖啡的人。她问,你不觉得这样搭配着吃,味道很奇怪吗?他说,饿了,就管不了是咖啡薰苦了鸡翅味,还是鸡翅糟蹋了咖啡香。她在桌面的宣传彩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他见状,也在自己每个姓名旁,再添上她的名字。
  
  快乐的日子荏苒而逝。她没来得及消化幸福的滋味,他就已须离开。他突然被调到分公司工作。她收拾好行李准备跟他走。他不答应,说我现在一个人过去,也不清楚到那边会遇到什么状况。我自己都没把握。你怎能跟着我?
  
  她只好妥协。依依不舍地对他说,我会等你。
  
  他沉默片刻,摇头说,忘了我吧。
  
  饯别宴上,他喝到有些辨不清方向。她忍受不了离别的场景,起身想躲出屋子,被他一把拉住。她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之上,滚烫晶莹,掷地破碎。
  
  她在他乘坐的客机起飞之时,病得晕晕忽忽。全身乏力,头晕脑涨。躺在床上想找一个不痛苦的姿势,可没有一个姿势能让她舒服一点。睡到半夜,突然狂风暴雨。她被冻醒。在这处暑之夜,她居然被冻醒!冷得发抖,只得起来多加了一张被子。可是已经晚了,她的全身开始发烫。
  
  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再坚强的人,生病时即会变得非常脆弱。一病,就会很想所爱的人能给予哪怕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的安慰。一病,就感觉天快要塌下。她躺在空空的房间里,孤独地忍受着。恐惧感占据了全身,于是不由得缩进被子里。她感到不可思议,小小的发烧感冒,怎会令她脆弱成这样?不像样子,莫名其妙。
  
  实在忍受不了,她就抓起比说明书上多一点剂量的感冒药吞下。希望能好受一点,希望能沉沉睡去。所幸那药效对她还是有点用处,她昏昏地睡了过去。可是半夜药效一过,她便又活了过来。她皱眉,懊恼,翻来覆去。还是难受,还是全身发烫。
  
  一首叫《DEM  LAO  XAO》(中译《不安宁的夜晚》)的歌曲,彻夜播放。她一遍一遍地倾听,泪流不止。那个越南裔女歌手,用凄婉的声音将夜里悲凉萧瑟的情感,从她的头顶穿刺到脚尖。她干哑着嗓子,似岸边的离水之鱼,残喘着气息,将口一张一合。喉咙里变换着形状,在吟唱无声的歌。
  
  期望我俩常聚不离,让飘落的雨点掩埋伤悲。爱似鸟的翅膀,随风飞离。
  
  翌日,母亲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被唤醒。母亲端着一碗看起来浑浊的液体,说这是治病的良药,让她喝下。
  
  她问,里面放了什么?
  
  母亲支吾着。反正,喝了病就会好。
  
  到底是什么?她从喉咙里爆发一声低吼。
  
  母亲嗫嚅地说,炉......炉灰。
  
  她讶异地张大嘴。炉灰?
  
  是灶王爷的炉灰。听说喝了管用......潘姑姑的儿子生大病时,就喝这个好的。
  
  本想大骂,但她实在没有力气。木然地盯着碗中灰色的水,她突然一口气灌下。母亲倒是惊诧。原本以为她肯定不会喝这种东西,想着她如果拒绝,也就这么算了。反正自己也是道听途说,能否治病,心里真的没谱。现在见她一脸凛然,反倒更生心虚。
  
  她见母亲在旁呆若木鸡,觉得不胜凄凉。她丝毫不相信这东西能治病。碗中之物,看起来倒似能把她带到极乐世界。她闭眼,翻身又睡。迷糊中见到自己在一片石灰堆成的沙漠中,被艳阳烤得火热。鼻息间塞满灰尘,渐渐没了呼吸。
  
  她没有如愿地解脱,也没有很快康复。喝入的东西只是令她第二天泻得厉害,双脚都瘫软了。几日之后,终于慢慢恢复健康。母亲的脸上这才露出轻松的神情,不住地说,还好吃了退烧药。而后把另外几包炉灰狠狠丢进垃圾桶,一脸愤懑。因为她是用自己的铂金项链,才换来那几包"神符粉"的。
  
  她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妈妈,我会好的。我已找到了疗伤的良药。
  
  木讷的表情,空洞的眼神,映衬着某一段灰白的年轮。命运的翻板在独自旋转,向左,向右,辨不清方向。樊胡姬每天都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白纸,用钢笔窸窸窣窣地记录自己的心情。大雨滂沱。闪电驱走梦魇,雨水刷洗淤泥。一切,都变得一明镜里。
  
  她写到:莲花,独自开放,孕着温甜,洁白如影随形。
  
  风划过它的眼角,带走那晶莹剔透。手指与手指穿插,摩挲中香味在悸动。
  
  她又写到:有的叶子,就可以悄声掉离,留下花瓣一辈子的遗憾,然而,只能遗憾。
  
  有的叶子,就可以拂扫而过,惹得花瓣满腹子的失意,然后,等待别离。
  
  当花瓣恋上叶子,就放弃了芬芳的权利,甘愿褪去艳丽的色彩,只拥有一身翠绿。
  
  当叶子不懂花瓣的委屈,理顺经脉准备远行,天空忍不住骤雨,为绿叶送行,也为举行一场落花铺成的葬礼。
  
  半年后,她终于振作,决定在这个太平洋上零星一点的半岛国家,孤独地延续往后的日子。
  
  从此爱上了听那首老歌,《我参加你的婚礼》。她翻译过不少越南的剧本与小说,英文阅读也没问题,却发觉要翻译这首简单的歌曲,竟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我参加你的婚礼,尽管忧虑地想着,就要失去你。
  
  管风琴在演奏,我脆弱的心在告诉自己,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在这一刻逝去。
  
  你走下通道,面带微笑,眼中爱意无穷。
  
  我悄悄叹息,轻声告别,向我的幸福告别。
  
  你的母亲在哭泣,你的父亲在唏嘘,而我,也禁不住泪眼迷离。
  
  滴滴泪珠坠落,因为,因为我们将从此失去你。
  
  她以为自己会深锁在海底废墟的盒子里,永不见天日。没有感情,没有寄托,碌碌无为,孤独终老。常常望着院子中央爬满蕨类的古树,傍晚虫鸣不绝,心里杂草丛生。然而,生活往往像新长的枝桠,不断地冒出小芽。在毫无防备之时,戳一下你冷漠的心房。这棵小芽,便是上天派来给她的天使。那个渐渐触动她心房的男人。
  
  听完她对往事长长的讲述,莫珈忍不住问到,那个男人是谁?
  
  
  6
  
  有时候,落寞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深蓝,把心染得黯淡,酸楚地纠结。让它刻着心路走,很费劲,并且局限了眼光和思维。她在慢慢的经历中,逐渐学会飞着走,不埋下伤痕,只留下投影。
  
  从医院出来,樊胡姬觉得内心空洞无比,好似那块被封存已久的地方,又被剜开一个裂口。渗着丝丝血腥味,在燥热的空气中,缓慢蒸腾。喉咙里如同烘干的管道,没有一丁点水分。已和皲裂的地表无异。
  
  直到门里出现元皓的面孔,她才似回到人间般,清醒过来。对方仍旧友善地请她进屋,毫不意外。
  
  他递予她一杯青柠汁,说,很高兴你能当这里是"家",劳累的时候还会想到回来。
  
  果然具备极强的洞悉力。她里子的憔悴在他眼中无法遁形。不过她说,自从来到这边,我就不会想"家"这个词了。
  
  她忽然发现元皓在家里养了一缸热带鱼,有灯鱼,神仙鱼,燕子鱼。五颜六色,好不有趣。她喜爱极了,贴着鱼缸与那些水中生灵轻声对话,并问,什么时候养了鱼?
  
  一个人住始终太孤单,有它们陪我,家里好歹热闹一点。
  
  她觉得这个解释有些牵强。鱼儿那么安静,不似猫狗一样活蹦乱跳,怎么给他带来热闹?他始终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思维时时在常理之外。
  
  他忽然说,看,鱼儿想吻你!
  
  她笑了笑,真的凑近鱼缸,亲吻冰冷的玻璃缸壁。它们有名字吗?
  
  还没,正等你来取呢。
  
  于是他俩开始为它们取名,又因意见不一而争执半天,后来终于达成共识,便是取了"小白","小彩","黑黑"诸如此类的土气名字。
  
  她趴在鱼缸前发呆,不由自主地蹙眉。他走过去,伸手往她额头轻轻一掠,温和地说,你总是皱眉。有什么烦心事吗?
  
  当一条鱼也很好呀,至少它们有那么多同伴,一点都不孤独。
  
  他找来一个保鲜袋,注入清水,将鱼缸中几条色彩鲜亮的小丑鱼捞到保鲜袋里,说,这几个淘气的家伙,以后就由你来照顾吧。
  
  送我?
  
  嗯,我常常跟它们说,你是个勇敢的人,独自身处异乡,却无所畏惧。
  
  她凄然一笑。可我仍旧摆脱不了寂寞。在家的寂寞,是悬浮于现实之上的寂寞,而在外的寂寞,或许是孤独直接造就的吧。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坚强。
  
  所以有它们陪你,正好。告诉你,我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段灰暗的时期,对一切提不起兴致,觉得活着没意思。那种思想其实是很可怕的,幸好后来我调节过来了。人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信念,否则一切之于你毫无意义,你也就很难快乐了。
  
  我是否太过感性?总会被一些感伤抓住情绪,掉进去不可自拔。胡姬迷惘地盯着果汁里晶莹的气泡。
  
  感性没什么不好。不过,那些感伤的事情也应该识趣地在你心里找个角落呆着吧,总不能让它们肆意跑出来打搅你的心绪。除非你喜欢哀悼的感觉,被它们俘虏。假如那样,你则应该换一种心态,好好享受它们。
  
  她叹口气,说,道理我都懂。可我无法时刻提醒自己理智。或许,我需要一些带动我的力量,去摆脱那些灰色心情。
  
  我觉得,你是我笔下的葵花,自然,充满天性,并且永远是一株趋光的植物。他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温情。
  
  她苦笑,说,向日葵并非永远向阳,成年的向日葵,花盘向东。
  
  他说,探寻科学时,才需执着于那些原理。我只是画者,仅需看到寓意。
  
  她喃喃问到,是么?
  
  他把食指放于嘴前,闭了闭眼,示意她安静。摆好画架,铺上画布,开始为她作画。她忍不住问,你是在画我吗?
  
  他没作答,眼光在她与画布间游移。时间有时会随着喧闹而流逝,有时又跟随宁静而滞留。它蠕动着,爬过她不敢轻易闪动的睫毛,爬过她微微上扬的唇角,爬过她呼吸缓慢的心脏。他未停笔。她不敢言语,也不敢移动,就似一股奇特的魔力,让她心甘情愿地担任他笔下的风景。
  
  他边望着她,边在画布上描绘一片葵花田。她的轮廓早已绘好,在她头上,有一朵明艳的向日葵花。那是他非常熟络的图像,他无需写生,自可在脑海中把这幅图像还原在画中。只是,他忍不住要望着她。明明开始画花田,他还是要边看她。她坐在画板面前毫不知情,只当他仍在艰难作画。一个眼神迷惘,一个神情莫测。在寂静的午后,衍生出某些捉摸不住的火花。
  
  终于,他放下画笔。她轻吁。画好了?
  
  他摇头,笑着说,容我再修改,到时完成了再给你看吧。
  
  她伸伸胳膊,脖子左右扭动,那是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的后遗症。她的双腿麻痹得无法站立,似灌了铅地动弹不得。他走过来蹲下。她任由他搬动那双失去知觉的腿,在脚踝及膝关节处轻轻按摩。
  
  他说,以前滑了一整天的雪,脚部会冻得麻木。常常就是这样,摩擦,按揉,使血液通畅,双足回暖。
  
  后来呢?
  
  他茫然。什么后来?
  
  你和你妻子后来的故事,结婚以后的故事。每次你总讲到这里就停止,到底后来又发生什么?
  
  没了呀。就是她出了意外......我接受了这个事实,一直坚强存活至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对胡姬呈现笑容,努力做出轻松表情。她却犀利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她双脚的麻痹感一过,便感觉到他手掌的温热从她的小腿传递到心脏,竟击起阵阵痉挛。她敏感地抽回脚,说,已经有感觉了,谢谢。
  
  他的快乐,有时只在于描绘某个感人的瞬间,而不管画纸内的首要构图元素,是否符合黄金分割原则。一片朦胧雨景,一只瘸腿的狗,几棵空心榕树。他喜欢还原自然,悲悯弱小,歌颂坚强。
  
  原貌,善良,生机。这是他认为的,万物必须具备的品质。上帝遣你赤裸着来到人间时,便赐予你这三样资本,只是后天的涤荡,各人收效不一。某些原本热情之人,在遭遇打击后,爱心消磨殆尽。某些天生残缺之士,一生保持高尚的人格魅力。全民意气低迷的年代,有人却永葆积极姿态,于逆境中,与命运抗衡。
  
  他其实在多年的静态取景过程中,已逐步锻造了沉稳的心境,对周遭事物洞若观火。很轻易的,知晓某些潜意识动作背后的心里活动,知晓几句概述的言下之意。甚至具有侦察员般锐利的眼光,以及细致的观察能力。
  
  只是,培养超常能力也需兴致,也需心机。浓厚的爱,让他在失去妻子后如塌方的窑洞,瞬间湮没洞穴中的瑰宝。一夜之间,失去了对生活的渴望,丧失追求的能力。毫无念想的岁月,漫长,灰暗,苦涩,死寂。他觉得,如果用一张图片来描述这些日子的形态,便是,在黑洞里,长久抽烟的一个人。
  
  当雨永远下不停,当瘸了的腿流血不止,当树皮也开始溃烂,你会感觉,一切都完了。他说这些的时候,重新铺上新的画纸,调配颜料。桌上的原生橄榄油小瓶,淡绿色香水瓶,镶钻铂金手链,芍药花茶,静默有序地轮番成为写生的对象。她也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他。
  
  我没有伞,没有止血贴,没有驱虫剂,所以无能为力。他倒是边干着活边聊着,姿态随意。
  
  不,你只是在找借口逃避。你喜欢淋雨,嗜血,甘愿中毒,所以放弃追求。
  
  如果她不离开,我一辈子不会遇到雨,不会流血也不会中毒。元皓闭了闭眼,似乎在吞下一颗苦胆。
  
  见他一副自暴自弃似的神态,樊胡姬握拳捶了一下桌子。可她毕竟离开了!你还活着,还有能力改变一切。
  
  他摇摇头说,不,她死了,我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她毕竟生前爱你,这样还不足够吗?
  
  元皓握着画笔的手抖动了一下。毫无疑问,这张画报废了。他默然放下画笔,抽起烟来。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静。烟雾笼罩了他整个脸,他的眼眸便躲在烟雾中湿润。胡姬想,或许,那便是一种伤痛的形状吧。无色苦味,寂静冗长,好似小时候把头蒙在被子里时窒息的感觉。她尝试过,所以长大以后再不敢尝试。
  
  烟抽到半截的时候,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她,并不爱我。
  
  胡姬愕然,嘴张得可以放入一个鸡蛋。不知是不是抽烟的缘故,元皓的嗓子开始沙哑。一些字句从他的喉咙里跑出,或许都如尖刀一样,一寸一寸地割划着喉管。
  
  那些字句是,她从未爱过我,从婚前,到婚后,她的心里,始终藏着另一个人。
  
  胡姬突然问到,你的妻子,以前常做噩梦吗?
  
  他一震,缄默良久。而后,低声道,是的。
  
  她有告诉你,她做了什么梦吗?
  
  她说,她常梦到自己从高空坠下,不是掉下高楼,就是......掉到海里。
  
  结果她真的掉到海里了。我也常做噩梦。不是被重物压到,就是被锋利的东西穿刺。我时常怀疑,是否会有什么可怕的遭遇。
  
  他的茫然感逐渐消失。丧妻之痛,长久侵扰着他,但自己却一直不肯承认某个事实。那是一种浓浓的挫败感。一个丈夫,无法体恤妻子,把妻子从梦魇中救回的挫败感。他的痛,其实缘由心生,是无法洞悉事实真相的懊恼。
  
  而胡姬继续说,或许就和你的妻子一样,她也是做了那样的梦境,之后就发生相似的意外的。
  
  他隐忍着,嗓音嘶哑。她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自杀身亡的。
  
  胡姬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口,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他喘着粗气,说,出事后,我一直在追究那艘船的责任,但警察告诉我,那是一起自杀事件,不是意外。这种行为,他们不负任何责任。是我......一直不肯面对现实。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去相信,我的妻子会以自杀的方式离开我。直到我发现她写给恩雪的遗书,我才知道,她一直生活在痛苦中,她摆脱不了罪恶感。
  
  罪恶感?
  
  是的,她无法忘记那个人。觉得自己精神上已经对我构成永远的不忠,更觉得没办法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存活下去,即使她的世界里,还有她的丈夫。所以,她最终选择了,结束自己。
  
  背着光线,她看不清元皓脸上的表情。或许痛苦,或许颓靡,或许绝望。无从知晓。只知道感觉寒冷,即使外面的温度并不低。她总被虚幻的恐惧惊醒,他却从未在现实的惧怕中醒来。相似的感觉,也许早已堆积成为隐秘的柴火。这恰是互相取暖的原料。
  
  
  
  第10回  蝶与苍鹰
  
  1
  
  恩雪把物理课本摊在书桌上,下面垫上一本宫崎骏的漫画。看得正起劲时,婶婶推门而进。手中托着一小盘水果。恩雪立马训练有素地将漫画书往上一推,不露痕迹地造成努力钻研的假象,口里还不忘叨念着,摩擦力,摩擦力等于......
  
  婶婶见女儿如此用功,说了句,学累了就休息一下,吃点水果吧。
  
  恩雪闭眼作苦苦沉思状,胡乱地扬了扬手,示意母亲不要打扰。婶婶带着满意的微笑退出房间,并帮她把门阖上。
  
  樊胡姬忍俊不住,却不敢笑出声音。她轻拍恩雪,说,如果你对着物理课本念"甲醇乙醛",估计婶婶也会夸奖你是个用功的孩子的。
  
  恩雪自我解嘲到,其实我刚才的举动很滑稽,不是吗?我都快毕业了。但还是改不了以前读书时的习惯。那时常常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漫画,又怕我爸妈怪我学习不用功,于是每次都要在上面放一本课本才安心。
  
  可是,你刚才作出学习的假象,婶婶怎么也不觉得奇怪呢?
  
  或许她和我一样,也习惯了吧,呵呵。恩雪边笑边把托盘递至她面前。来吧,吃水果。
  
  胡姬取了一片苹果,却突然吃不下去,呆滞地盯着那鲜黄的果肉,内心酸涩。婶婶进来的时候,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完全当她不存在。她真的令对方那么厌恶么?这种看脸色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细腻的恩雪看出她的心思,安慰到,你别跟我妈计较。她就是那个样子,也没恶意,只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她感到不习惯而已。
  
  是我不好,没考虑婶婶的感受。我应该先征询她的意见,她同意后我才搬进来的。
  
  其实我妈原来是挺热情的一个人,可自从有一次和我小舅吵架之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有点......尖酸刻薄。
  
  为了什么吵架?
  
  恩雪说,就因为小舅娶了一个我妈不喜欢的女人。我的外公外婆很早过世,妈妈长姐如母,对小舅很爱护,同时也管得很严厉。从小到大,小舅都听妈妈的话,可唯独结婚这件事,他很执着。妈妈在他们结婚前找算命先生卜算,结果算出那个女人不会长命,并会对小舅的事业造成影响,妈妈因此极力反对,但小舅最后还是执意和对方结了婚。
  
  那么,现在你小舅的婚姻和睦吗?
  
  恩雪无奈地叹口气。那算命先生算对了......我舅妈在结婚两年后就自杀身亡了。小舅也因此萎靡不振。这两年和我们家都疏于往来了。
  
  自杀?
  
  嗯,那是一段我们都不愿意回忆的往事......想起来就揪心......恩雪似乎陷入往事的追忆,但很快又回到现实,她努力地对胡姬笑笑,说,啊,给你看他们的照片吧。
  
  她从书橱中取出一本硬皮相册,翻看几页后,将之摊到胡姬面前。看,这就是小舅和舅妈。
  
  胡姬的眼光跟随恩雪的手指,停留在一张照片上。霎时间她惊呆了,错愕地捂住张开的嘴巴。恩雪没注意她的表情,兀自讲述着那段她认为凄怆的爱情故事。
  
  姐,你喜欢过别人吗?
  
  啊......胡姬茫然不知所措,目光仍停留在那张照片上。
  
  我喜欢上一个人了!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恩雪兀自羞涩地说到,丝毫不在意胡姬有没有用心倾听。
  
  
  2
  
  25度的气温,是最令人舒适的。樊胡姬穿着一条碎花纱裙,头戴宽边牛仔帽。身旁的西蒙,脚步轻盈如燕,感觉伸手便能抓住一缕清风,周身洋溢着幸福感。
  
  牛车水人头攒动,华人生活气息浓厚。樊胡姬仿佛闻到家乡香飘四溢的卤肉面,还有精致细腻的菜脯糕。这并非她的幻觉。在美食街里,各地华人小吃令人垂延三尺。此刻已饥肠辘辘,两人东一家西一家地尝试各款美食,西蒙更是一副大快朵颐的满足状。
  
  一路东瞅西逛,午后的时光便在满目琳琅的饰品店,小吃店,画廊间消磨。西蒙意外地被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所吸引。里面展示各款工艺品,有壁盘,花瓶,印章,手机挂坠。西蒙从未见过这种雕刻着有趣图形的小玩意。纳西族的东巴文字,象形表意。当他得知这些用鲜艳色彩绘制的图案,居然是一种古老的文字时,他讶异得啧啧称奇。
  
  Fiona,你喜欢哪个?他左手提着一块不规则木板雕刻而成的壁饰,右手挂着一串每个小铃都绘制着可爱图案的风铃。举棋不定,爱不释手。
  
  这个上面写的是"幸福安康"。这些风铃写的是"招财进宝"。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向他们解释着。看来是这家店的老板。
  
  胡姬说,我喜欢"幸福安康"。
  
  真的?和我一样。西蒙喜出望外,马上让那姑娘将它装起来。接过手后,对胡姬说,送你。
  
  她不解。为什么送我这个?
  
  他说,你应该拥有幸福。
  
  她笑着接过壁饰。
  
  他又说,哦,对了,你闭上眼睛,我数三下你才睁开。
  
  她疑惑。但仍听话地照做。三,二,一。缓缓睁眼,西蒙柔和的眼眸笑意弥漫。她继而见到一束淡紫色的胡姬花调皮地挤进他们之间,花瓣簇拥在一起,娇艳欲滴。她惊讶的表情惹他发笑。他说,别忘了,我会变魔术。
  
  为什么送我花?
  
  他抬头望天,脑袋从东方转到西方,似乎在找寻什么。她愈加困惑,大喊,到底在看什么?
  
  嘿,小姑娘,别吵,我在找嫦娥呢。
  
  她哭笑不得。西蒙,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将目光转移至她的脸上,表情夸张地说,原来嫦娥就在我面前。
  
  你是在赞扬我吗?
  
  鲜花配美人。嫦娥美人,你是来和牛郎约会的吗?我就是牛郎啊!
  
  她终于忍俊不住,轻打他漂亮的肩线。你从哪听来的故事?
  
  今天不是七夕节吗?我听说中国的七夕节是情人节,在这天,嫦娥和牛郎会在鹊桥约会。
  
  胡姬哭笑不得。明天才是七夕。而且,和牛郎相见的,是织女!我的天,篡改中国神话,你真大胆。
  
  那我可以说更大胆的话吗?西蒙整了整衣裳,清清喉咙,朗声道,我的公主樊,愿意做西蒙的女朋友吗?
  
  她被他滑稽的表情再次逗笑,说,别开玩笑,西蒙。
  
  他说,我没有开玩笑。
  
  她忽然想到几天前莫珈问的那句"那个男人是谁"。是的,她当时的回答是,他是个画家,也是个警察。是的,那个渐渐触动她心房的男人,正是那晚她在恩雪的相册里看到的那张和他前妻的合影照上面的人。
  
  一个始终无法摆脱丧妻之痛的男人,表露的神情有时相当脆弱。她只希望他能够重拾信念和追求。可是,他竟是她的长辈。竟然与对自己最排斥的婶婶元萧企有这样亲密的血缘关系。啊,婶婶姓元,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可她怎会料到,这两个与她在不同环境下相处的人,竟然是姐弟。
  
  元皓,恩雪的舅舅!那么自己与他的亲属关系,是很早就注定的了。只是双方生活于截然不同的环境,因而互不相识。想到这点,胡姬便觉得讶异而难堪。如果早点知道或者永远不知双方的关系,甚至不要有之前机缘巧合的那段相处的日子,对她来说,会不会好一点?
  
  而现在,她想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强烈的牵肠挂肚,虽早已将她的情感指向一处,但面对眼前这双炙热的眼眸,她又觉得上天或许已替她作了选择。
  
  西蒙轻拥住她。她屏息,凝神思索,不知所措。他说,樊,你是好女孩。我很珍惜。所以希望你能接受我。
  
  胡姬望着他的脸,呆滞无语。他用颇为焦灼的眼神询问她,又说,樊,给我机会。我保证,我会让你幸福的。
  
  什么是幸福?
  
  两个彼此倾心的人,有过去可回味,有现在可相守,有未来可期望。我想,这就是幸福。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和你拥有共同的未来。
  
  她的眼前突然呈现一幅奇异画面。一只热带蝴蝶不停发出声波,震人发晕。突然出现的雪山苍鹰,一扇翅膀,竟能把那源源不绝的声波反弹回去。她至小就酷爱飞翔的感觉。此刻才明白,自己无法变成小鸟,却可以抓住鹰爪,借力翱翔。
  
  蝴蝶的翅膀即便斑驳绚丽,但上面黏附了毒素。而苍鹰展翅时,放眼望去是白茫茫的土地。纯净,令人毫无杂念。她是再也不怕坠落的浮云。只怕无根的飘浮,会让她丧失方向。风一吹,消散无踪。
  
  或许西蒙是对的。党洋和她有过去,却许不了她未来。元皓和她有现在,却不可以有未来。他们都是斑斓的蝴蝶,可她拥有不了那份美丽。而面前的一份可以期望的未来,她有什么理由去推开?初恋的痛与快乐需掩埋,遥不可及的爱恋也不可追逐,那么,就听从上天的指引吧。抓住苍鹰的翅膀,飘零到没有烦恼的疆域去。
  
  
  3
  
  恩雪,西蒙向我表白了。而我,答应了他。回到家中,樊胡姬便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恩雪。
  
  恩雪呆滞了几秒,沉默不语。胡姬想,她大概在回忆西蒙是谁。于是继续说,他让我搬过去一起住。所以,这个周末我就搬家了。
  
  你要搬走?恩雪面露讶异,好似突然才回过神来。
  
  是。打扰你们这么久,我一直觉得过意不去。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以后我还是会常来看望你们。
  
  恩雪又陷入沉默,神情复杂。胡姬以为她会挽留自己,可她淡淡地说,那你多保重。
  
  胡姬觉得有些不妥。平日雀跃的她,此时却像身体里藏了一个大人似的,深沉得让人捉摸不透。或许是因为不舍吧。自己突然要搬走,对和她最密切的姐妹来说,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胡姬想把沉重的气氛扭转,于是转为轻松的语气说。对了,你上次说,你喜欢上一个人?现在怎样了?
  
  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只要他快乐就好,我祝福他。恩雪似乎没有兴致言及其他,眼神最终透出落寞,仍旧对她打起笑颜。当然,现在也祝福你!
  
  搬家的那天,天气异常闷热。樊胡姬的心情颇为复杂。来新加坡短短半年,这已是她搬入的第三个住所。人在转换环境的时候,漂泊感极为强烈,平日积聚的坚强,好似在这个变动过程中逐步消磨。她鼓起勇气想迎接未来,不希翼再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平静如狮城的气候变化即好。过单纯的日子。有相守之人。有期盼之事。
  
  她搬家的时候至少有两个人是心情很好的。一个当然是西蒙。他将可以与心爱的人朝夕相处,不再因见不到她而牵肠挂肚。另一个便是元萧企。她似摆脱包袱般大为愉悦,第一次主动对丈夫提议:大家到茶馆喝茶吧。胡姬要走,当作送别。好像是一件多值得庆贺的事情。
  
  胡姬心中苦笑,但已无失落感。情缘多寡,实在无须费时费力哀怨不已。没有人能赢得全体人的喜爱,因此知足常乐便可。珍惜与自己有缘的人,才是正理。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与事,权当过眼云烟,不需太过在意。这么一想,心里便也顿时豁然开朗了。
  
  
  4
  
  周末,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暖暖地,斜照在地。病房里,两个女孩的谈话被一个小女生的欢呼声打断。樊胡姬认出她是上次在门口撞见的那个女生。约摸十二三岁。今日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如同一只飞舞而至的小蝶,煞是可爱。
  
  莫珈拉住女生的手问到,小瑶,今天怎么那么开心?告诉姐姐。
  
  姐姐,你要不要吃饼干?小瑶嚼着左手的饼干,把右手的另一块在莫珈面前扬了扬。
  
  莫珈摇摇头,关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姐姐不吃。姐姐给你梳辫子,好不好?你穿了漂亮的裙子,要把头发梳整齐才好看。
  
  小瑶点点头,乖乖地转过身子。莫珈边帮她梳头边问,你早上怎么叫得那么大声?姐姐这边都听到了。
  
  医生要给我打针,我就叫。我不喜欢打针。
  
  可是不打针,病是不会好的。小瑶也不想一直住在医院吧。
  
  我的好朋友小虫要......要坐飞机,我不和她玩......青蛙跳,呱呱叫......她开始语无伦次,摇头晃脑。
  
  别动,头发还没扎好呢......没等莫珈说完,小瑶突然跳起来,飞快地跑了出去。原本已梳整齐的头发又散乱了,莫珈无奈地摇头。
  
  怎么不追呢?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胡姬,这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莫珈叹口气,说,不用,她回自己病房了,不会跑丢的。
  
  她多大了?怎么说话口气那么像还在读幼稚园的小孩。
  
  她十三岁了。是个......精神病患者。
  
  胡姬惊讶得张大了口,半天才挤出一句,不会吧?
  
  莫珈的眼里透出怜悯,神色暗哑。她之前本对那个常在半夜大声哭闹的小孩极为厌恶。后来,从周围病友窃窃私语中,才得知小瑶的身世,凄然不已。
  
  在小瑶很小的时候,父母天天吵架。男人喝醉了就打老婆,把小瑶关在屋里,不让出来。她八岁时,父母离婚了,女人由于没有经济来源,小瑶被判给了父亲。那个落魄的男人,从此变本加厉地施展他的暴戾。她常被锁在阴暗的屋里一整天,没有伙伴,没有自由,更谈不上读书。就像一只被囚禁的小猫,渐渐没了盼望,没了思想。
  
  男人夜晚才归家,心情好的时候会给女儿一碗饭,心情不好时,她得到的晚餐,便是一顿"荆条炒肉"。这样过了两年的光阴。女人已有一份颇为稳定的收入,便来与男人商量,看能否偶尔接女儿过去住。
  
  她在死寂的屋子里找到了安静的女儿。眼神空洞无物,身上满是烟头烫伤的痕迹。女人震惊得眼珠子快掉落下来,她砸了屋里的摆设,拉起女儿便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十岁的孩子,仍会在很多夜晚里尿床。半夜惊醒,哭闹不止。邻居意见颇大,门擂得忒响,质问你家孩子是不是有病,天天夜里鬼哭狼嚎,叫人不得安宁。女人不断道歉。泪水顺颊而下,却把孩子抱得更紧。开始几个晚上,几乎夜不能寐。孩子被哄了一个晚上才安睡,结果一个翻身,又把床单尿湿。她马上换了干净的另一套,默默地把脏的洗了。
  
  她差点就用两年时间扼杀了孩子。她想掐死罪如刽子手的自己,但赎罪的心更甚。孩子需要她照顾,需要她重新给予灵魂。她央求了好多学校,才找到一家肯收留这个"大龄幼儿"的幼稚园。日子温柔如水。小瑶的眼中,终于重新焕发出光彩。会喊饿,会叫妈妈,会咿呀歌唱。女人又一次泪流满面,在孩子一字不漏地背诵童谣之时。
  
  可是读了一年书,小瑶被学校拒绝了。那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鼻孔冒烟般地用手指戳着小瑶的脑门冲女人叫喊,我再也忍受不了她了!
  
  据这个年纪轻轻的班主任貌似遇到外星人般的夸张描述,小瑶被退学的罪证是,拿着小刀把同伴的作业本左一道右一道地划破,又用蜡笔将教室里的图书戳满了红点。女人二话不说,拉着小瑶走出了校门。不知为什么,满脑子浮现的,竟是血痕的背,和烟蒂印子的臂膀。
  
  孩子被领回家后,异常的行为举止令女人开始担忧。把稀饭舀到水缸里。把小猫的前肢和桌脚绑在一起。将袜子剪成碎片。女人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嬉笑着跑开了。女人按住她追问,她犹如听不懂,晃着脑袋东张西望。
  
  就这样过了半年。小瑶的怪异行为有增无减,与人交谈也是时而正常时而犯懵。女人把她带到医院,检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直撞击女人心头。精神分裂症,这是检查分析单上赫然显示的记录。医生阐述的临床症状中,百分之七十五与孩子平常的表现吻合。
  
  女人讶异得久久不能回神。望着天真的女儿,心如刀绞。报告里说,小瑶的心智长到六岁就停止了。医生建议治疗。女人擦去眼泪,开始了起早摸黑同打几份工的日子。餐馆内的盘碗,被她起泡的双手一只只洗净。大厦中的公用卫生间,盛载着她满是信念的汗水。别人家的孩子,在她的臂弯中稳稳睡着。
  
  女儿的一切,成为她生活的重心。爱恨交织,强烈冲击着她的心房,一半怜惜苦命的孩子,一半诅咒那狗娘养的男人。几个月后,终于筹到一笔住院费用。孩子混乱的思维世界里,多了药液,针头,纱布等在她看来完全陌生的玩意儿。女人摸着孩子的头,在她面前堆集了大大小小的药瓶子。这些瓶子,在往后长长的日子里,成为陪伴孩子最多的玩具。
  
  她已在这治疗了大半年,现在病情得到了控制。只是有时不肯吃药,她的母亲便得把药碾碎,掺入饭里。此时的莫珈,眼里噙满泪花。
  
  胡姬声音戚然,问,那她还需要治疗多久?
  
  说不好,视病情而定吧。但她母亲希望能在新年前出院,在家过个年。
  
  胡姬叹了叹气,心中一片怆然。
  
  
  
  第11回  冠军之杯
  
  1
  
  承诺是把女人变得安分守己的温床。虽然接受西蒙的爱意,对于她来说,多少有点慌不择路的牵强,但她的责任感在西蒙一份炙热的感情面前,顿时变得强烈起来。她知道自己以后要做的事情很多,包括学会爱上他,包括鼓励自己相信这个事实总有一天会实现。
  
  西蒙快乐且单纯,当然看不穿樊胡姬的心事。他喜欢在家中弹钢琴,每天回来后总要弹上一两个小时。最常弹的两首很抒情的曲子,便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眼泪》和《水边的阿迪丽娜》。
  
  胡姬安静地倾听。但时常听着听着,就变得伤感起来。常有落泪的冲动。于是她猛力地甩头,不让愁绪再蔓延。西蒙见她这样,总不解地问,怎么了,脖子酸痛吗?需要我帮你按摩吗?
  
  樊胡姬的生物钟渐渐规律起来。只要一半窗帘被朝阳渲染,光线就足以令她幽幽转醒。睁眼便见天花板上悬挂的海洋生物模型,海星,鱼群,一只只在空中叨叨絮语。快乐的模样,让人很期待加入它们的行列,拥有一个美妙的狮城早晨。
  
  旁边的男人睡意正浓,均匀地呼吸,脸色红润。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上扬的睫毛,丰厚的嘴唇,都未被她轻轻划过的手指叫醒。她注视了这张脸许久,将手轻软地从他脖子边穿过,抱起他的背。他在梦中,却能条件反射地回应她,有力的臂膀将她箍到自己怀里,继续酣睡。听着他的心跳几分钟后,她柔柔唤到,亲爱的,该起床了。
  
  他动了动,吻吻她的发丝,又没了声响。她的嘴边泛起笑意,却仍将刚才的话重复一次。他还是同样的举动,吻她的额头,继续睡。她又叫,他吻她的唇,继续睡。如此反复几次后,他才终于睁开双眼,轻喊,遵命,公主殿下!
  
  她经过浴室时探头告诫他说,别又用我的牙刷。
  
  他摇头晃脑地边抓起她的牙刷挤牙膏,边唱到,用宝贝的牙刷刷牙,口气清新......
  
  她从冰箱中取出牛奶,鸡蛋,火腿,以及西红柿,再切好法国长面包,为他准备早餐。他洗漱完毕过来的时候,她已摊开报纸,轻声地阅读。
  
  他说,宝贝,和我一起吃吧。你总不能把新闻当饭吃。
  
  狮城政府提醒市民:每天清晨与自家栽种的植物对话五分钟,对人和植物的健康都有利......你先吃吧,我呆会去楼下喝粥。
  
  可是我喜欢和你一起吃早餐。
  
  近日国家领袖提出,可在一些指定之地开辟"波希米亚人"角落,为更好地让创意精神有孕育的土壤......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今晚我下厨。胡姬仍旧头也不抬地阅报。
  
  报纸比你的男友长得好看吗?你连一眼都舍不得给我。
  
  马来西亚六市共同联办"南洋民间文化",鼓励市民以影像记录成长的地方,以便使本土人文影像资料更为丰富地积累起来......你不能和报纸争宠,亲爱的。
  
  她马虎地吃了早餐,便奔往数码电器市场,去买预订好的相机防潮箱。西蒙原来是拥有一套完备的摄影器材的,三角架,反光板,快门线,防潮箱,闪光灯座等。他的工作室堆满了那些专业设施。七零八落地记载一个摄影师每日的主要生活轨迹。樊胡姬曾当过他的模特,让他尝试用不同角度,不同光圈,不同曝光时间来取景,对比各自的效果。那种共同工作的氛围,让彼此都感觉温馨。他们可以在工作室里一呆便一整天,夜晚归家时,顺手提出四个空的午晚餐的饭盒,到垃圾站丢弃。
  
  他牵着她的手走在清静的午夜里,对她说,圣诞又快到了。
  
  她穿着薄薄的粉色长袖汗衫,埋头数着红绿相间的石砖路上自己的脚步。砖格间的每一撮小草,似乎滋滋地谈着恋爱,柔软地擦拭鞋底带来的粗泥细沙,邀请大伙分享它们的幸福。她点着头回应他。
  
  他无奈地撮了撮手,说,可惜这里的圣诞节看不到雪。我已经好多年没度过飘雪的圣诞了。
  
  她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像个顽劣的小孩。在我印象中,我几乎从没见过雪。在家乡的时候,冬天的气温也会降得很低,但就是没遇过下雪。现在在这,更加不可能见到。
  
  他沉思了几秒,突然兴致高昂。我们今年去温哥华过圣诞吧,你肯定能见到雪。
  
  六岁那年,他在父亲的影响下迷上滑雪。他常在惠斯勒雪山无所畏惧地与那些大他几岁的伙伴竞赛,摔得鼻青脸肿。在他移民前,他们举行了一场少年滑雪赛,他得了亚军。之后大家一起许愿,将来要带上自己的新娘,来雪山再挑战一次。
  
  西蒙虔诚的脸上流露期待之情,说,明年刚好是二十周年,我希望,能带上我的新娘一起去参加。
  
  樊胡姬愕然,轻声说,我不明白。
  
  他说,本来我就要带你一起去参加他们新年的滑雪比赛嘛,原先是计划临近时才出发,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们圣诞前就出发。
  
  可我不是你的新娘。
  
  很快会是。他狡黠地朝她眨眼。
  
  回想他脸上认真的表情,她会心一笑。此刻已到达数码市场的相机专卖区,她精心挑选着合适的防潮箱。前几日原来的那个坏了,指针乱指一气。她打算为他购置一个新的,作为送他的圣诞节礼物。相机店老板热情地为她介绍几款不错的产品。她最终挑选了一个精巧厚实的箱子,让他们在指定的时间送货。
  
  几日后,当西蒙兴奋地把两张直飞温哥华的机票递到她手中时,他的圣诞礼物也恰好送到。
  
  他诧异地拆开送货员扛进屋子里的纸皮箱,发现里面是一个崭新的银黑色防潮箱。上面贴着的卡片写到,圣诞快乐,亲爱的。
  
  樊胡姬面露羞涩,说,本想在圣诞那日给你一个惊喜,但我无法让他们把货送到雪山上去,所以,提前送了。
  
  西蒙的眼睛里孩子气地闪烁着泪花。他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将嘴唇贴上她的。这种细心,以及顾其所需的举动,令他感动不已。或许他的爱人不会把爱挂在嘴边,只是用行动来表达内心。他是第一次感受到她对自己的重视。是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2
  
  惠斯勒滑雪度假村,坐落于英属哥伦比亚的西岸山区,距离温哥华北部仅75英里。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到此游览后被雪山壮丽的风景迷住,不肯回去。他们开始在此落户,经营富有特色的商店,餐馆,以及酒吧。生动的夜生活在此触手可及,完全是一派雪白世界里的欢愉。居住在此地的人,一出家门便可执起雪撬,畅享极速的刺激。每日滑雪,成了像踩单车上班一样平常的事。
  
  西蒙与樊胡姬,随一批旅行者乘坐登山列车。天地间的白雪皑皑,金黄阳光下的青松,极其纯净的蓝天,让胡姬的脸上写满惊叹号。连绵起伏的山丘,红墙白瓦的房子。亮晶晶的冰川,抵挡住风的一次次侵袭。像布鲁斯音乐中不规律片段的细碎音节,穿刺到悬崖边便嘎然而止。她隔着车窗玻璃,目不暇接地叫到,西蒙,你从没告诉我,雪山竟是这么美!
  
  你也从未告诉我,雪山能令你如此兴奋。他笑容灿烂地注视着她,手中的摄影机一刻不停地捕捉美景。
  
  他们在午后三点左右到达山顶。这时已逐渐天黑,夕阳似一个弹跳着的乒乓球,稍不留神就在山崖边上没了踪影。然而,山顶的热闹氛围此刻才刚掀起。租了滑雪器械。雪杖,护具,以及滑雪板。
  
  一个五岁大的男孩,笑容灿烂,飞速从他们身旁一穿而过。动作拘谨却逞强,果然,滑出几十米后重心不稳,栽倒在地。樊胡姬见状,表情严肃,不敢胡来。抓住西蒙的手,力道加重。他将她扶稳,给她鼓励的眼神,说,别紧张,亲爱的。只要照着我的指示做,你不会摔倒的。
  
  她感觉掌心开始冒汗,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事实上,我刚才看见很多信心满满的人,都免不了摔跤。
  
  摔跤是每个初学者的必修课。如果你总害怕摔跤,那将永远学不会!口气有点重了。胡姬听着不大高兴,撅撅嘴说,那你得先教我动作要领啊。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不满,于是将她扶到旁边坐下,问,要不你先看我作示范?如果你对我仍旧缺乏信心的话。我先热热身。
  
  他左右转了转身,简单做了几个准备动作。之后,轻巧地加速,往远处滑去。干练地避让着其他人,动作标准而纯熟,看起来毫不费劲。他似乎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收起雪杖,什么时候该匀速滑动,什么时候该一跃而起,什么时候该降低重心。
  
  看来,滑雪并非难事。樊胡姬不服气地起身,也依葫芦画瓢地做起热身运动。只是无人指导,她不得要领,开始懊恼地蹒跚而行。怎么看着别人挺轻松,自己的脚下却似有千金重。正当她琢磨不透之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上身放松,重心靠前,握好雪杖,往身后收起。目视前方,让身体的重量带你自然下滑。
  
  她回头,见一戴墨镜的男子,正微笑地给她指示。声音如此熟悉。心跳骤然加速。她按照对方说的动作要领尝试,很快找到诀窍。居然也能滑出一小段距离,这令她雀跃不已。她投来钦佩及感激的眼神,说,你果然是高手。
  
  我的爱好是绘画,除此之外,也是业余滑雪发烧友。
  
  我知道,忘了我们曾经为奖杯的事吵过架吗?她朝元皓微笑,又说,你能教我吗?我会付你学费。
  
  他也笑笑,说,你身边似乎有个很好的老师。你怎么不找他?
  
  想到西蒙,她对适才发生的事有些耿耿于怀,说,他要参加比赛,才没功夫教我。
  
  元皓似乎嗅到空气中的火药味,因而巧妙避开尴尬话题。他说,我看你天资聪颖,无论跟谁学,都能很快学会。
  
  她又振作起来。是吗?那你估计我要学多久,才能自由滑行?
  
  这便取决于你的勤奋程度了。
  
  傍晚时分,雪山脚下张灯结彩。已有些许疲惫的樊胡姬,好奇地张望周围热闹的景象。一问才知,他们赶上了当地的美食节。之后的几天,还将有一系列的圣诞庆祝活动。西蒙帮她卸下滑雪装备,边替她揉着膝盖,边柔声低语,亲爱的,脚酸吗?痛吗?
  
  樊胡姬抿着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
  
  你就原谅你那粗心的男朋友吧。他和你一样,一见到雪,就兴奋得忘乎所以了。他嬉皮笑脸,暗自后悔。从移民新加坡那年起,他就再没到过雪地。平日瘾起,也只能去滑滑草。今天见到久违多年的滑雪场,技痒的他顾不上细想。迫不及待的后果,便是将初到雪场的胡姬给忽略了。
  
  她说,你其实不该带我来。
  
  Fiona,我已经道过歉了。你仍不肯原谅我?他几乎低声下气。
  
  不,我没生气。如果有的话,那也是气自己成为你的负担。要知道你是来比赛的,我不能令你分心。
  
  他似乎听到他们俩之间冰块融化的声音。如同山顶上某块寒冰解冻,咔嚓一声,分裂成几块。中间穿堂而过的冷风,竟能给人拂面的清凉感。他向来害怕她的不理解,却往往在他担心至极之时,她能轻易化解掉这种纠结的东西。她就是有某种力量,牵系着他的悲喜。尽管他知道她不是存心的。
  
  他轻拥住她。只道,你不来的话,我即便得了冠军,也毫无意义。
  
  
  3
  
  滑累了的人群陆续到达这片平坦的雪地,参与闹腾腾的派对。餐饮自取。便是这样子邂逅昂贵的休闲时光。每条帐篷区内有不同吸引人的主题食品。供应本地出名的普丁,枫糖,椰香核桃饼。还请来外国厨师烹制法国烤蜗牛,澳洲蘑菇彩椒。
  
  她取了一份蜜汁烤肉,以及拿铁咖啡。西蒙说,多试试各种食物,这里可以吃到各国美食。虽然这么说,他却只吃普丁配以冰酒。她觉察了,说,你吃得并不多。
  
  那是因为我刚才运动过多,现在太累了。呆会等我恢复体力,我能吃下一只熊。他往她的盘子里再夹上一些蔬菜及水果,继续说,要知道,加拿大虽然没有自己特色的传统菜,却汇集了世界各地的名菜,能满足最挑剔的人的胃口。
  
  她说,就是因为种类太繁多,我才不知道该吃什么好。
  
  他为她效劳,又帮她添菜。试试蓝莓芝士,你会喜欢的。
  
  他们找了一处颇为安静的座位,慢慢享用盘中物。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边观察来回走动的人群。这里的晚宴见不到男人西装革履,女人裙脚飘扬。大多是穿着鲜艳登山服或滑雪服的男男女女,端起鸡尾酒或香槟,转述着由南至北的奇闻轶事。天地一派莹白,从峰峦,到红雪松。有靡靡天籁之音,自山峰处衍化而开。
  
  她推开桌上的空盘,擦了擦嘴。起身,往眼前的山峰走了几步。银装素裹的天然背景,激起她感情细腻的神经。依稀记得,类似的场景只在川端康成的《雪国》里读过。此处虽寻觅不到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样的褪了色的门帘,也没有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但幽炫朦胧的山丘背后,似还能见到那两只翩然起舞的黄蝴蝶。
  
  当然,此处是听不到驹子淳朴的绝望,以及岛村挥之不去的隐忧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背景,人生。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相似的结局。
  
  岛村的那句"完全是一种徒劳",让人铭记于心。他评价驹子把读过的小说的标题,作者,书中人物,以及人物关系记载下来的行为是一种徒劳。她本身就是一种美的徒劳。对生活的抗争。索然无味的习惯。
  
  驹子徒劳地过着假装没有灵魂的生活。岛村徒劳地写着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她则徒劳地希翼能经历多彩的人生。他们都在维系着一种天真的自我欺骗么?
  
  她想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觉得毛骨悚然。这使她首次感觉雪地的寒冷。总被突如其来的感伤袭倒。明明是快乐的氛围,她却会时常忽而感到被一片汪洋所淹没。窒息感是在她呼吸的间隙便会跑来骚扰的。她摆脱不了,只能闭眼,重重地喘气。
  
  早已悄悄站在身后凝视着她的西蒙,此刻注意到她的战栗,便走上来轻问,很冷吗?
  
  她突然抱住了他。把头紧紧埋入他的怀中,好似这样全身会暖和。片刻之后,她抬头对他微笑,喃喃道,亲爱的,我庆幸我们生活在狮城,不必长期忍受严寒。
  
  粉饰雪白的艺伎的脸,只存在于她的构想中。眼前是热闹的面部彩绘表演,没有忧伤气息。北美人的热情迅速把她拉回喧闹的山间。他们问她要打扮成什么。她笑着婉拒,只想做个中规中矩的观众。
  
  要不让他们把你画成一条鱼吧。你不是最喜欢大海的吗?西蒙嬉笑到。
  
  她说,你就不怕哪一天,我不声不响地游走了?
  
  他作出一副愁苦的样子。那也不能把你画成鸟啊,你也会飞走。
  
  你怎么老是担心我会离开?
  
  他忽而神情严肃,说,因为你是调皮的精灵。总令我心惊胆颤的。我发觉很难抓住你。
  
  她微微蹙眉,不明白他为何有这种想法,, 也不清楚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心里倏然有一种隐痛,似千万只蚂蚁在撕咬。她与他对视,良久,才平复了心境。踮起脚尖,轻轻在他额头印上一吻。冰凉的唇间吐出一句话,我永远,都是属于你的。
  
  介意我认识你的老师吗?一个声音想起。他们往声源方向望去,那个有着一副俊朗东方面孔的男子,正朝他们礼貌地点头。对方已经换去滑雪服,此刻身著黑色长褛,戴着一顶条纹毛线帽。
  
  樊胡姬心中忐忑,默不作声。西蒙问她对方是谁,她才轻声说,这是刚才教我滑雪的人。
  
  你好,我叫元皓。他对西蒙伸出手。
  
  西蒙。西蒙亦礼貌地与之握手,然后拥住胡姬,大声说,这是我的女朋友,Fiona。
  
  
  4
  
  夜阑人静,山间寒峭。白雪皑皑的深夜世界,虽有皱襞的层峦,但仍阻挡不了雪片将这座建于山脚的旅馆周围,漆染得有似光滑无痕的银盘。月光笼罩及眼之处,均是一派泛着蓝光的柔和景色。
  
  她披上一件厚厚的外套,行至门外走廊。虽然空气冷瑟,却纯净无比。这几日的温度,令她印象深刻。她不断告诉自己,原来下雪是这样的。原来严寒是这样的。这是她有生以来体验到的最寒冷的时刻。每个毛孔似乎都比平常放大十倍,肆意地释放热量,吸收寒意。尽管戴了绒帽,仍感觉耳朵被冻得生疼。怕一不小心咯噔一声,掉落在地。于是习惯性地用手捂住。
  
  这种感觉,在遥远的热带是体会不到的。因此,要以更强烈的方式,努力将它刻进脑海,作为以后回忆的资本。
  
  这是她在一日之内,第三次见到他的身影。斜倚在护栏上,半眯着眼,默然吐着烟圈。他听到声响,回头一望。
  
  嗨,这么晚还不睡?她脚步缓慢而轻盈。
  
  元皓下意识地提起嘴角,说,我不想浪费如此美好的月色。所以,贪婪地独享。
  
  她说,很遗憾,出现了我这个掠夺者。
  
  他笑了笑。有个词语,叫分享。我们可以分享这愉悦时光。
  
  我不知道你会来......但在这儿见到你,一点也不意外。
  
  他......真的是你男友?元皓突然抛出问话。
  
  她点头。内心一阵痉挛。
  
  就是你工作的那家船艇店老板的儿子?
  
  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他。
  
  就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所以才回避我?
  
  我没有回避你。
  
  没有吗?他斜睨着她,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而后又问,你们是来度假的?
  
  算是吧。他要参加这次的滑雪赛。
  
  很荣幸能与他共同参赛。
  
  你也是选手?她颇为诧异,但马上又觉得这合乎情理。
  
  是的,这是我第五次参加。不过,最好的名次,只是得到亚军。他的眼里掠过一丝遗憾。
  
  嗯,我见过那个亚军奖杯。那么,你今年参加的原因,是想夺得冠军了?
  
  他的眼光落在远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似乎是山林的呼唤,抑或走兽的嘶鸣。沉默能将时间凝固得毫无血色,在黑暗而寒瑟的天地间奋力挣扎。而她在他的缄默中显得无所适从,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她将绒帽取下,在手里来回把玩着。帽子上已结有薄薄的冰霜,摸上去,尖尖的冰刺有如细碎的茸草。她又一屁股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屈膝抱腿。
  
  嘿,你那样很容易冻伤的。起来吧,这可不是你家的地毯。他走过去伸出手。
  
  她把手递给他,顺势而起。他说,你最好也把帽子戴上,否则在户外呆太长时间,你会吃不消。她说,我不冷。你只要别突然沉默,把我晾在一边就好。
  
  你的问题既直接又尖锐,我在考虑要怎样回答。他注视着她,目光深邃,接着说,来参赛的人,都会渴望得奖。而冠军对于我的意义,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还有其他特别的意义吗?
  
  当然有。
  
  是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说,太好奇可不好。
  
  你别扯开话题。
  
  你也别刨根问底。
  
  她闭了闭眼,重重吐气,似隐忍什么好久了一样,说,抱歉,我似乎又忘了你的原则。但你也应该清楚,我不是个好管闲事之人。
  
  那我该为此刻激起你好不容易产生的好奇心感到荣幸了,呵呵。他似在自嘲,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静默几秒后,终于说,其实并非不能说,只是从未向人提起过......我曾答应过齐莎,会为她赢得滑雪赛的冠军杯。因此当年的比赛,我暗下决心,要用那届的冠军奖杯,作为求婚的礼物。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冠军杯呢?她要求你要赢得滑雪赛冠军,才肯嫁给你吗?
  
  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做。她从未对我提什么要求,正因如此,我才想要用我的荣誉,作为送给她的礼物......可惜,那年我只拿到亚军。
  
  胡姬无限唏嘘,说,听起来,你很用心。她后来也嫁给你了,结果不是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我答应过她的没做到,到现在都没做到......
  
  可现在即使你得了冠军又有什么意义?她已经......看不到了呀!
  
  他的眼眸蒙上一层不易觉察的雾气,半响之后,浑厚而低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很晚了,你也应该进去睡觉。你的鼻子都冻红了......无论如何,那是我对她的承诺,我一定要履行。
  
  
  5
  
  虽然只是当地滑雪组织机构举办的业余滑雪赛,却吸引了众多滑雪爱好者前来参与。更由于新年的缘故,来此度假并观赛的人络绎不绝。比赛当天,西蒙一大早便起来检查滑雪器械。樊胡姬紧随左右,做好协助工作。来到赛场上时,场地已布置完好。巨大的广告牌耸立于山坡前,沿路是不计其数的支持商家的广告板,以及五颜六色的横幅。他在签到板上签了名,便开始在一旁做热身运动。
  
  胡姬首次参加这样的比赛,眼界大开。只见滑雪场上插着许多红色门旗。参赛者被召集在广告牌前合影。西蒙向她介绍,此次的比赛包括速滑和回转两大项目,请来职业选手当裁判。报名参与的均为业余滑雪者。而他参加的是男子10公里越野滑雪,以及单板平行大回转。
  
  她在参赛选手当中,见到了元皓。他一身黑色装备,只有墨镜的镜框,及胸前背后印着号码的棉布是乳白色的。本就健硕的身段,此刻穿上滑雪服后更显伟岸挺拔。他朝西蒙他们打招呼,握拳打气。
  
  响彻山谷的呐喊声,在比赛开始后此起彼伏。樊胡姬挤在观赛人群之中,目光一直追随着西蒙的身影。自他从东而降,到向西而驰。她加入打气的队伍,向他高喊加油。只感觉一股环绕周身的力量在爆发。随着从喉咙直冲出去的力道,震耳欲聋,酣畅淋漓。只是,她无暇关注元皓的赛况。因为比赛结果公布后,更需她鼓励的是西蒙。
  
  他因许久未滑雪,技术有些生疏。虽提前十多天来练习,却仍未能赶上那些滑雪爱好者的纯熟水平。最终只取得10公里越野滑的第五名。而大回转比赛时,他因在第二次滑行过程中漏门,被判犯规。他因此显得颇为沮丧。耷拉着脑袋,不断叹气。
  
  胡姬蹲到他跟前,托起他的脸。亲爱的,已经很不错了。我很为你骄傲。
  
  他哭丧着脸说,你在安慰我。我不需要。
  
  不是安慰。一个那么多年没练习滑雪的人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让那些排名在你之后的家伙恨得牙痒痒了。
  
  可我什么奖都没拿到......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她笑靥如花。现在已经是惊喜了。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一路飞一般地滑下来,我早已为你精彩的表演所折服。这样勇猛的西蒙,是我以前从未见到的。
  
  他似个小孩,睁大眼睛看她,将信将疑地问,真的,你真的这么想,不会失望?
  
  她说,你知道这几日我最期盼什么吗?我期盼早点结束比赛,你好有时间专心教我滑雪。
  
  樊胡姬说的是实话。这些天的耳濡目染,令她对滑雪充满兴趣。从未见过雪的她,现在能在雪地里打滚,已经让她兴奋得忘乎所以。西蒙从未见过她如此开怀地嬉笑,不断摇头感叹,早知道雪地对你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应该一早带你来。
  
  后来,他们向主办方询问赛果。元皓果然捧得了超大回转比赛的冠军奖杯。但之后他们没有再见到他,也没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他好像突然蒸发了一样,直到他们结束旅程,也未再相遇。
  
  西蒙穿着缝制有荧光条的滑雪服,牵着樊胡姬的手往山坡下匀速滑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加速的身体让她有类似飞翔的快感。也许,时光也在加速。在白雪皑皑的土地上穿梭,于防护镜中见到岁月的脸。她是易于满足的生物。她在他的掌心中成长,受着雪融化般的呵护。瘫软的日子,因此幸福。
  
  他不仅在雪地里寸步不离地牵着她,他的手,从未离开过夜里酣睡在他怀里的她的发丝,在狮城雨后她头顶上雨伞的伞柄,她熬夜翻译时电脑前边的咖啡杯。她的身体,不再在午夜冰凉得难以就寝。他的唇边,永远有她清新的香味。或许只有夜晚和白昼,能轮流感受着他对她的关怀。而这种称为爱的东西,让狮城的季节嫉妒得忘了交替,界线模糊。
  
  院子里雨树的年轮,在这样的交替中又增长一圈。他相机的取景框里,除了满是生动的自然万物外,还多了一个美妙的精灵。这个精灵是他最重视的,精灵的笑容也是世间最难得的。但他毕竟得到了。婀娜的身影,泛着笑意的嘴唇,令他的镜头熠熠生辉。他觉得有此佳人,此生已足够。
  
  
  
  第12回  谷底的爱
  
  1
  
  春日的花园里百花怒放,海棠,茉莉,芍药,万代兰。竞相汲取天地精华,展露最天然的姿态。每一朵花,就似一个或艳丽或娇羞的女子,恣意享受阳光的宠爱。争芳,是女人的天性。斗艳,是花儿的使命。就在华丽当中,拼尽宿命的一生。
  
  日近未时,樊胡姬与恩雪,于外屋的露台上,喝清香的龙井。现在的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她们家喝茶聊天,因为,她是"客人"。元萧企对于她这样的身份,反而能坦然接受。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有的人希望能与你越亲近越好,有的人却巴不得和你永远保持距离。
  
  翠绿细长的茶叶,漂浮在杯中,慢慢被渗透。如同干燥的心情,被午后细碎的清幽,缓缓滋润。年龄相当便是好事,志趣容易相投,观念没有代沟。潮流爱好,均可派生无穷话题。
  
  胡姬握杯品茗,贪婪地闻着这飘香的熟悉茶味,说,这是我一个在杭州的好朋友寄过来的龙井茶,你试试喜不喜欢。
  
  恩雪饮着醇香的杯中茶,只觉神清气爽,口舌生津。不停赞赏到,嗯,好香。我没喝过龙井,没想到味道这么甘鲜。
  
  胡姬说,这是压塑包装的茶叶。如果你去到杭州,喝用新采茶叶冲泡的龙井,那个味道才叫持久留香呢。
  
  看来,你对龙井的喜爱非比寻常。
  
  胡姬笑笑,说,我曾经在放假时跟她一起在那儿玩过,因此也是受她影响吧。每年无论我在哪里,她都会寄给我两袋。
  
  有些人从小在杭州长大,有些人,却连一次都没去过。恩雪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似有落寞的情愫。顿了顿,她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姐,你对杭州应该比较了解,能告诉我那儿是怎样的么?
  
  胡姬说,很难用几句话概括。
  
  那就不要概括。我要听具体的描绘。
  
  那说说我的理解吧。一个好似奇女子的城市,柔美,聪颖。龙井是她的发香,西湖是她的裙摆,爱情传说展现她的故事,风味美食显露她的贤惠,文人墨客昭示她的才情。
  
  我觉得,那是一座浪漫唯美的城市。非常地迷人。不过,每座城市,均有它迷人之处,也有它伤人之处。
  
  胡姬蹙了蹙眉,说,我不懂。
  
  或许这就叫距离美吧。远离,才能体味出它的好。我现在才知道,她以前为什么常说她挺想念杭州的杨梅酒的......恩雪说着她更加听不懂的话。
  
  每座城市都有它的好。处于其中,风景于是挪位到别处。人们常常会在某些时刻,分不清自己此时身处何方。眼前的建筑,时而华丽,便相似于发达城市的现状。时而沧桑,又与落后城市雷同。
  
  城市与城市之间,其实没有空间的差距,只有时间的差别。这座楼房,或许目前仅及得上其他发达城市二十年前的潮流,但二十年后,又有某个城市的一座楼房,风格与此相同。
  
  或许,这便是产生前世今生幻觉的根源所在。
  
  知道我舅妈为什么会自杀吗?恩雪突然问到。
  
  胡姬的心跳因此话而开始加剧,感觉像是被某种东西撞击了一下。她一直觉得元皓的婚姻是个谜,他的前妻更是个神秘之人。那段故事,一定非比寻常。
  
  在认识元皓之前,齐莎就一直深爱着一个男人。可是,他们没能在一起。没在一起的原因,无人知晓。后来,正义热情的元皓,将她带离了悲伤。她答应了他的求婚,把自己托付给他。可是......
  
  可是,齐莎时不时会出一些状况。莫名其妙地搞失踪,情绪变化无常。恩雪叙述他们的故事之时,忍不住替善良的小舅抱不平。
  
  失踪?
  
  她会在某些日子突然失踪一整天,然后又没事一样地回来。小舅每次都能原谅她。直到最后一次,她跳海自杀,那件事对小舅打击太大了。
  
  齐莎去世后,元皓有公寓不住,却买了组屋,住了进去。
  
  因为新加坡不允许买了组屋却不住。这种限制保证了有钱人不会买了公寓后,又用相对廉价的组屋来出租。而且,只有新加坡公民才可以购买组屋,如果只是永久居民,那就只能买价格昂贵的公寓,或者是没有购房补贴的二手组屋。
  
  胡姬问,为什么他不住公寓?
  
  怕触景伤情吧......还有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只有我知道。
  
  什么?
  
  齐莎一直给那个男人写信,写了整整五年!
  
  胡姬诧异至极。
  
  其实应该这么说,她的信并不是写给他的,而是写给他所在的城市,也就是杭州。她说她不想打扰那个人的生活,只会安静地呆在她应该呆的地方,在每个想起他的时刻,为他祈福。
  
  你怎么知道这些呢?
  
  恩雪又沉默。凄楚的脸庞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笑容,似乎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正慢慢侵蚀她的心。她一直摇着头,不愿再言语,呆呆地望着窗外,陷入自己的世界。
  
  齐莎爱的人在杭州?嫁给另外一个人,却仍旧给旧恋人写信?元皓知道他们的故事吗,如果知道,还能包容她的心另有所属?一系列的问题在胡姬心中逐渐蔓延开来,有如发黄的藤叶,在潮湿的墙壁上胡乱延伸,扰人心绪。本来她是局外人,对于这样一个故事,她完全可以置之事外。可她却发现自己的心随之波动起来,久久不能平复。
  
  
  2
  
  玻璃窗上,反衬着竹林的绿。竹叶也学会飞舞,在提醒各怀心事的两人,时间并没有因她们思绪的僵固而停滞。多难熬的时刻。除了回忆,除了幻想,除了缅怀各自心中割舍不下的人及物,似乎也无其他打发时间的能力。
  
  就在两个女孩的惆怅还未散去的时候,Mary跑来说,有客人来了。恩雪疑惑片刻,拉起樊胡姬说,走,出去看看是谁。
  
  有些事情并非不可预料,但当它突然发生时,你还是会感觉意外。就如同在恩雪家遇到元皓,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但当元皓真的出现在客厅时,樊胡姬还是惊讶得难以言语。
  
  恩雪见到元皓,亦是吃惊。小舅?你怎么那么久都不过来,我们都想你呢。
  
  正与樊一鸿夫妇攀谈的元皓,听到恩雪的声音循声望来,也立即面露讶异之情。恩雪见状又笑笑说,不要惊讶,这是我堂姐樊胡姬,从中国大陆来的。
  
  啊,元皓,这就是之前向你提过的我大哥的女儿。虽然是亲戚,可你们却没机会认识。樊一鸿也在旁为双方介绍。胡姬,这位是你婶婶的弟弟,你跟着恩雪叫舅舅吧。
  
  什么舅舅,我们这边的亲戚都算是她爸这边的亲戚,凡是父亲这边的都是叔伯或姑母,母亲那边的才是舅父或姨母。所以她应该叫元皓"叔叔"。元萧企就着称谓,与丈夫争辩起来。
  
  恩雪听得头昏脑胀。啊,怎么这么复杂。到底姐姐要叫小舅什么呀?
  
  就在樊一鸿一家为樊胡姬应该怎样正确称呼元皓的问题争论不休时,她与他,默默对视,却各自感觉五味杂陈。她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当她与元皓以这样的身份相遇时,他们会很难堪地自处。即使旁人无从觉察他们的难堪,那种不能坦然相对的尴尬,也会令彼此难过。
  
  特别是此刻从元皓眼里直逼过来的灼热眼神,似乎要将她烧透。眼神交织着若干个疑问,让她揪心而无言以对。
  
  那些疑问是,为什么,你早就知道了是吗,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一直回避我,是吗。
  
  对了,听说你前阵子拿了滑雪赛的冠军杯,怎么这么大的荣耀也不来和我们分享?元萧企转移了话题。
  
  没什么值得说的,怎么好意思跑来和你们夸口呢,呵呵......
  
  我看报纸上还说"冠军得主获奖之后不见踪影",怎么回事,你为何拿了大奖后就偷偷溜走了?樊一鸿提到的,正是胡姬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
  
  我不是溜走。而是突然接到任务,不得不提前离开。说这句话时,元皓注视着胡姬,似乎这句解释是特地向她一个人说的。
  
  你终于履行了对你妻子的诺言,该安心了。这是樊胡姬当天在樊一鸿家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趁大家准备吃晚饭时,她经过他身边时轻声说的。
  
  说完之后,她便坐到恩雪旁边,神态轻松地与对方打闹起来。她故意大声地说,恩雪,我们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所有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只要快快乐乐地过下去,就足够了。
  
  她虽然没再看他,但她知道,对方一定明白这些话,也是特地向他一个人说的。
  
  
  3
  
  清晨第一道阳光照射进屋的时候,莫珈已起身,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病愈的日子,变得生机勃发。她在揽镜自照时,细细修整眉毛。这是唯有的细致姿态。
  
  她只画淡妆。或者干脆在唇上只点几下口红,在耳垂际涂点香水,其余步骤全数省略。但眉毛一定是专心描绘的。沿眉形修剪,再用眉笔修饰。那份用心好似在绘工笔画,轻重自知。
  
  她记得母亲的话。女子要眉清目秀,端庄素雅。面容或者普通,但眉目定要保持素净有神。这是基本的仪容。并且听说眉毛与你未来丈夫的体态,以及婚姻圆满与否有关。当然这属于面相占卜的内容,真伪无从考究。
  
  莫珈的身体痊愈后,出院休息不到几天,她便迫不及待地重新投入工作。她已不想再浪费青春的任何宝贵时间。能够健康地生活,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有何理由再在明媚的阳光下虚度光阴?
  
  与此同时,她更积极地帮母亲筹备新店开张的事。莫太打算开一家小餐馆。她在丹尼尔的店里打了几年工,存了一笔钱,当终于缴完莫珈的学费时,她便决定开餐馆。苏菲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莫太知道她是个心胸豁达的女人,第一个就把决定告诉了这个自己一直敬爱有加的老板娘。
  
  太好了,你也拥有自己的店面了,不用像打工时那么辛苦。虽然我们失去一位好帮手,但我还是要衷心地给你祝福。苏菲由衷地替她高兴,轻拥其肩,热泪盈眶。
  
  莫太说,谢谢。Fiona也是你们的好帮手,她是个勤奋聪明的姑娘。
  
  是的,她现在能帮丹尼尔解决很多难题,丹尼尔对她赞不绝口呢。我从没见过他那么重视过一个人。
  
  这孩子是你们的福气啊。
  
  莫珈也是你的福气。她现在身体完全康复了吧?
  
  是的,已经痊愈了。她现在也开始工作了,空闲的时候在一家教堂里帮忙。
  
  两人就在告别中畅谈了一个下午。最后还是苏菲提醒,莫太才记起自己还要到印刷公司取订制的菜牌。她歉然道,我须走了。我会常回来看望你们,也欢迎您和丹尼尔先生来我的店里,我请你们吃海南鸡饭。
  
  噢,海南鸡饭!是我最喜欢吃的。苏菲眉开眼笑。
  
  莫珈的最爱也是海南鸡饭,所以我们会努力将它作为一道招牌菜。
  
  
  4
  
  此时的莫珈是没什么心情吃海南鸡饭的。她在上班的途中,不期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端,是她曾经迷恋而现在却不愿听到的一把声音。那声音温柔地询问,可以见见面吗?
  
  不算久别重逢,此刻却毫无相聚的喜悦。她显得心事重重,用小勺不断挑动瓷杯中的咖啡,静默不语。
  
  坐于对面的聂响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眸,则在眼镜背后显得温柔深情。我费尽心思,才问到你的新号码。
  
  不是说好,不再联系的吗?
  
  你真想和我永不相见?
  
  现在不是见到了么......为何找我?
  
  他很快说,忏悔。并且争取,为我们的未来争取。
  
  莫珈叹了口气,心里的水流似被岩石击中,有种决堤的冲动。你这是何必?我们耗费了这么久,已经成功地回到各自该归属的轨道上,你又何必破坏这种辛苦的建立呢?
  
  是吗,你成功了?你已找到自己的归宿?
  
  她不语。他料到她的答案。又说,你真能忘记那些时光?我们一起钓鱼,一起打球,一起喝酒到天亮......
  
  你提这些干什么!她忿然打断他。没事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谁说没事,我这次是特地来找你的。
  
  特地找我?满足你的失落后,你又回到你的世界开始生活。天,你饶了我!你的妻子不是我介绍给你的,你们出了什么问题,我没责任的吧。
  
  他又再次感受到她的冷漠,从前如此,现在更甚。但是,他知道她的冷漠是出于对道义的坚守。她从来都是个正直之人,不贪恋,也不纠缠,即便让步会伤到自己。而这恰是他爱她的理由。
  
  他诚挚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从前亏欠你太多,所以这次来找你,希望能得到弥补你的机会。我和她,已于半年前,协议离婚。
  
  莫珈愣住了,缄默地听他阐述往事。
  
  他在莫珈离开后,终日若有所失,对已有三个月身孕的妻子越来越缺乏耐心。夜归时常喝得酩酊大醉,逐渐失职于丈夫的角色。妻子怨声连连,对他颐指气使,把事先替未出生的孩子买好的衣服全往他脸上丢。眷侣变成怨偶,日日鸡犬不宁。这个在风雨中摇摆的灯笼婚姻,终于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
  
  那夜,刚和妻子吵完架,斜躺在客厅里抽烟的他困倦地睡着。烟蒂未灭,引发火苗,不一会儿就蔓延开来。夫妻俩被浓烟呛醒。他抱起妻子往外跑,却不留神,一个趔趄,妻子被抛落在地。剧痛过后,一团红色东西落出来。从手术室中苏醒过来的妻子,虚脱地吐出几个字,离婚吧。
  
  失去孩子,失去丈夫的心。这是一个女人最痛的时刻。而她选择了一刀切除,把这些令她痛不欲生的根源,一同从她生命中摈弃。当一个女人心灰意冷时,她会将自己身边一切曾经美好的事物抛弃,再抛弃。他试图挽回。可是女人一旦放弃了,便很难回头。两个月后,他们和平分手。拿离婚证那天,女人淡淡地说:"如果你以后再辜负你爱的人,那我们的孩子,就死得太不值得了。"
  
  莫珈簌簌落泪,把脸埋在掌心中。聂响坐到她身边,轻拥她抽动着的细薄的肩。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绕。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伤心。我只想告诉你,我已辜负了一个女人,请别让我再对你负上一生的愧疚。
  
  她思绪凌乱,还沉浸在伤感中。他却以为她感动不已,冰冷的心被自己融化。他开始吻她的耳际,她的发丝,迫切地想回到从前属于他们的日子。她因他的吻清醒过来,内心一阵痉挛。很快推开他,猛灌了几口咖啡。他诧异地问,怎么了?
  
  她喘着气说,你不能这样。现在已不是从前。
  
  是的,现在不是从前,我已能够给你一份完整的爱。
  
  现在不是你给不给的问题,而是我接不接受的问题。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以前你有家庭,现在,轮到我有了。
  
  你......结婚了?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你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接受,怎会有心接受一些需要帮助的儿童呢?
  
  需要帮助的儿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莫珈最后认真地说,你不用明白。你也永远明白不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所以请你不要再找我。
  
  
  5
  
  翌日是周末。西蒙组织大家一同出海捕鱼。樊胡姬,恩雪,元皓均一同前往。他们租了一艘甲板和栏杆都被漆成天蓝色的渔船,兴致勃勃地扬帆出港。打着赤膊的渔夫在船匀速航行不久后,开始向他们一行人炫耀昨日的成果。他说,他们时常会在一些小港口停泊,向暂时停靠岸边的大游轮上的旅客兜售饮料,蔬菜,海鲜,以及水果。
  
  西蒙对这种见缝插针的生意方式有些反感。他见樊胡姬似乎也面露不以为然的表情,便邀她一起钓鱼。胡姬摇头说,不了,你知道我有些晕船的。
  
  要不要紧?
  
  没事。
  
  正说着,一名随行伙计过来对西蒙说,快到鱼群区了。
  
  西蒙不假思索地说,赶快准备渔具。而后叮嘱了胡姬几句,就随那人到船尾整理渔网,旋转滑轮。恩雪兴致高昂,说了句我跟你们去,便也跟西蒙他们忙活起来。
  
  胡姬在甲板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抱膝遐思。想到一些事情时,总不由地叹气。元皓走过来,轻声说,可以谈谈吗?
  
  她知道逃不掉了。躲避了这么久,终究要有一个交代。该说清楚的,不应一直保持缄默。于是她平静地说,可以。你想谈什么?
  
  我记得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在刚来新加坡时,活力十足,无畏无惧。那时她会偶尔心血来潮地买一大束鲜花,把房间弄得全是奇怪的花粉味。也会大声地和我吵架,说我不懂挂在她房间里的小丑面具是艺术品......可是,那个会笑会闹的女孩好像消失了,我很难再听到她的笑声。
  
  你到底要说什么?她的眼眶泛红。
  
  我一直很尊重你的选择,希望你能因此快乐。可是我发觉,有些事情并非我期待的那样。
  
  你错了,我没有选择过什么。事实上,一直是生活在替我作安排,从来就没有赋予我选择的权利。
  
  所以听天由命?我以为你是个敢于与命运抗衡的人。
  
  你说得对,以前的我,确实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只要有一股激情和冲劲,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扭转命运。现在才知道,人终究是渺小的,力量那么薄弱。
  
  你看,说的都是丧气话。一个踌躇满志的人,怎么能经历一点挫折就心灰意冷呢?
  
  胡姬激动地站起。那你要我怎样!我已领教过什么叫造物弄人,我不会再那么天真地以为,所有一切都会因我的执着而如我所愿!
  
  所以主动放弃了,不理会别人是否会因为你的决定而伤心?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又想逃避。
  
  元皓抓住她的肩。我知道你懂的!就因为那点亲戚关系,你就选择离开我吗?
  
  难道我错了?你是恩雪的小舅,我也应该跟着她叫你舅舅的。就凭这一点,我和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未来!
  
  傻瓜,我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我知道没有,可别人不会那么看!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有西蒙!
  
  我是想过要祝福你和西蒙......可是,这段日子,我每次见你,都看不到你的笑容。你让我怎么祝福你们?
  
  恩雪和几名伙计钓到了两条梭鱼,以及一条鹦鹉鱼。他们兴奋得高声欢呼。但她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她只顾着捕鱼,完全忘了西蒙的存在。她在甲板上转了一圈之后,来到船舱中找他。而推开舱门,里面的情景让她震撼不已。
  
  整个舱室四壁,爬满一朵朵鲜艳欲滴的玫瑰。粉红的装饰线条,橘黄的主体填充,夺目的光彩令人眩晕。她听到角落传来轻幽的钢琴声,是一首撩人心弦的协奏曲。
  
  匀步走去,似等了很久的怀旧情节。一路沾染着千朵玫瑰袭来的香气,狐疑地步往未知的风景那端。西装革履的西蒙,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熟捻无比地游移,跳动。忐忑而期盼,音符为时间添彩。
  
  西蒙?恩雪一脸迷茫。
  
  他缓缓起身,从旁捧过一大束火红玫瑰,说,终于大功告成!
  
  你在做什么?
  
  樊,愿意嫁给我,让我永远爱你吗?他对着钢琴单腿下跪,眼神温和。
  
  恩雪一愣,不知所措。看着他怪异的举动,仍旧搞不清状况。
  
  你看这样可以吗?我练了一个上午,总感觉有点别扭......是不是台词太土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
  
  西蒙连忙阻止她。你别那么大声!我在演练求婚台词,呆会Fiona进来,我可不能出差错。
  
  你是说,你要向我姐姐求婚?
  
  就在他点头的当口,舱外的人大喊,有人落水了。他和恩雪匆忙跑上甲板,只见元皓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海中。其他人一同往海面上张望,手足无措。
  
  谁落水了?西蒙着急地抓住一人询问。
  
  那人说,是胡姬小姐!元先生已下去救她了。
  
  天啊,是姐姐!恩雪受惊地捂住嘴巴,感觉心脏就要暂停跳动。就在她语音未落时,西蒙也紧跟着跳下海。恩雪惊魂未定地向天祈祷,但见海面泛起巨大的浪花,而后趋于平静。过了半响,海面上终于有了动静。
  
  元皓把樊胡姬救起,平放于甲板上。腹中海水吐尽,她总算睁开了眼睛。他见她已脱离险境,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西蒙爬上船,见胡姬狼狈的模样,心疼不已。但想到居然是元皓将她救起,不免心生怨气。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一出口却成了责备。真后悔带你这家伙出海!居然会掉下海?好端端的一次航海旅行,被你搞砸了!他边喘着气边控诉到。
  
  胡姬哑然,闭上双眼,潸然落泪。她的脑中又不断呈现那幅热带蝴蝶与雪山苍鹰的画面。就在刚刚,那只绚丽的蝴蝶将她紧紧抱住,不断地呼唤她。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
  
  她本能地奋力挣扎,猛然挣脱对方,不料那样的一推,竟将自己陷入危险中。蝴蝶还来不及抓住她,大海就已将失足的她瞬间吞没,不见踪影。
  
  
  
  第13回  天使之泪
  
  1
  
  橘红色圆形固体,刚接触水面,便激发化学反应。背后产生大量气泡,吱吱地飞快解体。似开足马力的小艇,驰骋于汪洋之中。
  
  这是一种最直观的生物消亡的过程演示。尽管此刻的演示物,只是一颗泡腾片。课堂上讲师曾经解释过能力守恒定律。任何能量只是从一种状态,转化成另外一种状态,能量只会转移,不会凭空产生或消亡。很显然,这颗快速溶解的泡腾片,只是把自己燃烧到水里,它的能量,便转移到了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的组合当中。在水分子的簇拥中,延续下一世。
  
  就似人类,生老病死,化为尘土之后,能量便转移到下一代的身上,世代相袭。
  
  好不容易将吕克给她尝试的泡腾片橙汁喝完。那股酸甜到极致的味道,令她不停打着寒战。实在不喜欢这样的甜味。可是,她还是一口一口地含在嘴里,一吞而下。那感觉和喝药水差不多。
  
  对着笔记本的屏幕,表情怪异地发呆。这几日总觉得没由来的心慌。心脏似被无形之物拉扯,纠结得难受。她以前看过一部漫画,里面的人莫名其妙死去,死因均是心脏麻痹。后来才得知他们全因一本能写上对方姓名便夺人性命的死亡笔记而丧生,世间顿时笼罩恐怖的死亡气息。她感觉着心脏的异样感受,平静地想,是否也会突然因心脏麻痹而告别人世,没时间恐惧,没时间写遗书,没时间对这个世界产生眷恋。
  
  人在思考死亡的形态之时,其实世间的确有人真切地经历着死亡。只是那些人已无机会向世间宣告此过程的体会。他们的肉体快速被击毁,或者体内空腔慢慢被灌满。那均是意外之下的最大损伤,已无回天之力。
  
  而她此刻静默不动,对着这个离她似近似远的问题,感到绝望。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之后那种无期限的无感知状态。眼一闭,世间一切从此与你无关。如果是唯物主义者的话,更加不能体会来自灵魂飘荡,了却遗愿的安慰。并且,那是永无天日的黑暗与无所知觉。永远这个词,让她心悸得哆嗦不已。
  
  吕克在旁观察她的神情,只觉捉摸不透。便问,樊,你在想什么呢?
  
  她一向认为,欧洲人的思维都简单浪漫。他们是能够及时享受今天的种群,不会去考虑明天到岳父家里时要送什么酒,明年的教育费要增长多少,十年后的养老保险能否维持基本生活开销。她此时的第六感,或者类似的心电感应,看来很难跟蓝眼睛法国人吕克解释清晰。
  
  恩雪歉然一笑,说,没什么。仅仅疲倦了。然后阖上笔记本,起身离座。
  
  嘿,还有一节视听课!你现在就要走吗?吕克抓起书包追上她,脚步比她还急促。
  
  现在已是最后一个学期,大多数同学都找到了工作,因此学校的课基本停了。而她在教会的事务并不繁杂,因此还是可以常回学校听一些公开课程的。
  
  是的,露丝奶奶今天不舒服,我须早点过去看望她。
  
  吕克说,我跟你一起去。又小声嘟囔,你今天好严肃。
  
  地铁站的嘈杂声,让本来就感觉不适的樊恩雪更为晕眩难当。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吕克并未发觉,拉着她往正在闪着关闭指示灯的列车里奔跑。终于赶上。人进门阖,列车呼啸向前。车厢内因人流密集而空气浊闷。她紧抓扶手,脸色苍白。
  
  吕克盯着列车内的广告画,自顾自地说,听说不久后婺玛要举办义卖活动,是院长的意思吗?好像时间比较仓促啊,什么都没有准备呢。到时需要我帮什么忙......樊,你怎么了?
  
  他终于注意到已支撑不住而蹲下的恩雪,急忙扶住她。豆大的汗珠,发白的嘴唇。捂住胸口的她紧咬牙根,手心也渗出汗来。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递来驱风油,也有送矿泉水的。吕克扭开瓶盖,喂她喝下清水。人群七嘴八舌,关心她的状况。她缓缓站起,勉强向众人微笑,以示已无大碍。旁边座位上的小伙子赶紧起身让位,她被扶过去,得以坐下休息。
  
  她再向大家点头致谢,转而面向他,说,也谢谢你,吕克。
  
  他挠挠头说,不客气。你真是吓坏我,不舒服就别去福利院了吧。
  
  不,我要去。我已经没事了,真的。
  
  但愿吧。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拼命的女孩。
  
  她靠着他,闭目养神。呼吸逐渐顺畅。眼中出现了一张脸,继而模糊。幻化成无数线条与图案,似变化无穷的万花筒,逐步带领她走进眼眸里安静黑白的空间,直到绚烂的极致。
  
  
  2
  
  她和吕克穿过院子,向主楼这边走来。阿瑟牧师正好从走道那边过来。见到他们,不胜欢喜。他关切地问到,樊,你的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果然是深悉医学的,略一照面就看出她的不适。
  
  院长,您快帮她检查,她不愿意上医院,我劝了好久都没用。吕克显然无奈又焦急。
  
  愿意吗,樊?我帮你打支营养氨基酸,如果你不想吃药的话。
  
  虽然向来最听阿瑟的话,但此时她为露丝忧心,迫不及待地想去照顾对方。她说,我想先去看看露丝奶奶。
  
  阿瑟伸手在眼前画了个十字,脸上还是惯有的安详。他说,上帝保佑你,我善良的孩子。你放心,我刚刚才从露丝奶奶那儿过来,她睡得正香呢。烧也退了。事实上,发烧只是昨天晚上的事。
  
  恩雪这才稍为安心,跟着阿瑟牧师来到二楼的医务室。平常福利院的老人孩子有些小伤小痛的,都会来医务室找阿瑟,或者另外一位卫校毕业的小护士。给他们开些药,负责提醒他们吃药或者更换纱布,定期为他们检查。一股药水味扑面而来。在院中曾经就有孩子喜欢上这股味道,三天两头地借口跑来此,逗留半天。后来得知真相,好不容易才帮他戒除这个奇怪的瘾。
  
  恩雪则相反,对药水的味道极为抗拒。除非大病,否则不会踏入医院半步。可是,她在为福利院里的伤患者换药时,从未退缩过。没人知道她其实对那些装在瓶瓶罐罐里的药水心生恐惧。然而两年下来,她已是半个医护人员,许多老太太只愿意让她搽药包扎,因为她动作轻柔,态度谦和。
  
  此刻她迟疑地伸出右臂,看着阿瑟牧师往她的手背上涂抹碘酒。刺鼻的黄色液体,在凸起的血管周围染出一片区域。一次性针头的插入,令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阿瑟把绑于她手腕处的橡皮管解开,弹了弹输液管,再调整点滴的速度。顺着血管触摸,她开始感觉到一股冰凉从手臂渗透全身。忽而觉得,世界因此安静下来。
  
  阿瑟在她对面坐下。不似平常的雷厉风行。居然愿意抽出时间陪伴她说话,且目光专注。他问,樊,愿意和我谈谈吗?
  
  她望向窗外,对着走廊柱子上的爬山虎,眼神迷惘,轻问到,院长,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你是焦虑过度。这几晚没睡好?
  
  她禁不住紧蹙眉头,说,是的,已有两个晚上失眠。
  
  是在担心义卖活动的事吗?
  
  她显得愈加局促不安。还有许多事情没有筹备好,太多细节,我怕兼顾不到。
  
  阿瑟冲她微笑,起身倒水,递予她,说,孩子,你太紧张了。只需要注意一些环节,并没什么大的困难。
  
  她无力地问到,您一点都不担心?
  
  他将点滴的速度调慢些许,说,凡事尽心尽力就行,你无需过虑。顿了顿,又说,其实是你的心结仍未打开。总是沉溺于往事不好。人应该学习怎样努力朝前看。
  
  关键是我没办法遗忘。要知道,记忆的折磨是残酷无情的,牧师。
  
  你仍未忘记她的秘密?
  
  怎么可能忘记呢。我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起那些话。晚上做梦时,漫天的信件在我眼前飘。
  
  阿瑟一直摇头,说,真的没有必要这样。
  
  她突然哭泣,肩头抽动。彷徨。感觉心脏剧烈跳动,叫到,我宁可跳海身亡的是我!
  
  落日的光芒自窗口一路粉刷过来,将她染得金橙。只是光已丧失温度,毫无安慰的力量。墙头掉落的一叶爬山虎,被风送到她的脚边。她捡起来,凝视不语,呆滞,竟渐渐忘了哭泣。
  
  阿瑟面露笑意,安静退出医务室。他相信上帝的庇护无处不在,因为那其实是个内心热情的姑娘。他在心里说,好好休息吧,我的孩子。
  
  几日后,樊胡姬向西蒙提出了出国的想法。她说,西蒙,我想去马来西亚一趟。我的意思是,参加阿瑟牧师以及恩雪他们在马来西亚举办的慈善活动。
  
  他愣住了,为了她这个意外的决定。但是,她向来是个决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改变的女孩,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要求。他问,什么时候动身呢?
  
  胡姬说,大概十天之后。
  
  好。等我把工作室的事情安排一下,我陪你去。
  
  她摇摇头,说,不,我和他们一起去就可以了。
  
  
  3
  
  一阵清脆的铃声,乍然撕破晨曦的宁谧。窗帘之外仍旧是一片迷蒙的晨光,似亮非亮。这样微凉的天气,却会在半小时之后变得灼热。樊恩雪似触电一般惊醒,按熄了闹钟,猛然爬起。想到即将启动的马来西亚之行,整个人便像充足了电似的意气风发。
  
  她对现状已十分满足,不再似年少时般善感且多愁。不会为失去,或得不到黯然神伤。因为快乐多数时候存在于付出之时。这是逐渐感悟出来的道理。阿瑟牧师教与她们最多的,便是尽量去做无回报,别人却因此得福的事情。假若为别人做一件事情,别人马上给予回报,这样的事便不算真正的付出。福利院里的老少妇孺,日日得到义工们的照顾,他们自是无以为报,却也因此成全付出者的善行积累,得到心灵安实的馈赠。
  
  这样的行径,让她们感到安实,所以更为积极地参与到日常的劳动当中。当然也包括不定期举办的各类活动,例如这次即将在吉隆坡开办的一个慈善义卖会。
  
  恩雪为此次活动的主要统筹者和执行者,阿瑟牧师向她交代各项准备工作。在此之前,她帮他拟定活动流程,联系义卖机构,设计LOGO,确定场地。筹备细节繁冗,却井然有序地进行。阿瑟有充分的经验,她则有充分的热情。为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达到废寝忘食的境地,也无怨言。
  
  她这种坚韧的品性,是从元皓身上学到的。他是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硬汉,险境面前从不退缩。他以前常说,我们时刻保护自己的生命,也时刻准备献出生命。这种保护,是基于为社会建造更大范围的保护层,而让自己暂时强大。
  
  她不明白那么深奥的道理。福利院里的人,都是弱者,但他们最大的愿望,只是健康快乐地活着。她不懂他对付的那些人,为何会用健康的生命,来交换财富。并且欲望高涨,乐此不疲。
  
  她只喜欢简单的生活。照顾需要被照顾的人,感谢一切和善机缘。索取得少,必定获乐更多。不必向生活巧言令色,强取豪夺。只需要一碗清粥,即不会有盛宴离席的失落。她知道他也是向往简约日子的。奔波的理由,往往是为了日后的安定。
  
  只是生活总不会像待嫁姑娘般安分守己。你期望平静,它恰恰时常冷不防给你意外。考验你,或者折磨你。他和齐莎都不是贪婪之人,却仍旧躲不开悲惨的命运。时过境迁,当事人一个魂归天国,一个或许已遗忘过去,而徒留她独守秘密,无法释然。
  
  由于之前宣传到位,义卖当天人头攒动。参展摊位早早做好筹备工作。展品种类繁多,有根雕艺术,帆船模型,绘画作品,纺织物,酒类,皮革制品。婺玛福利院将把卖得的款项作为慈善基金。阿瑟牧师在这种场合只说几句开幕致辞,并不参与买卖活动。各项环节由樊恩雪掌控,负责各方对接,细节处理。这对于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是颇为锻炼人的。如果没有较强的应变和统筹能力,不易胜任。
  
  阿瑟本来担心她的状态。她刚病愈不久,身体还是脆弱,本就白皙的脸色更显苍白。她却是个极为负责的姑娘,既然已揽下这个活动,便无理由中途退缩。她坚持上阵,在休息室备好药水及虎标万金油。
  
  而樊胡姬由于是首次参加此类型的义卖会,因此没有过多任务,只需协助恩雪即可。她备好厚厚一沓流程说明,赶到展会大厅。用数码相机拍摄一些现场图片,回去则马上编辑成活动新闻报道,以准备作日后宣传及备案之用。
  
  
  4
  
  此次慈善活动辗转了西马的几座城市,除吉隆坡之外,她们还到达怡保,以及马六甲,历时将近一个月。白天大家都忙碌不已,而夜晚,樊胡姬和恩雪便挤在一个被窝里,聊着姐妹之间的秘密。时常聊着聊着,话题就自然转移到了元皓的事情上面。
  
  胡姬仍免不了好奇心的驱使,主动问,你之前说过,齐莎会时不时地失踪,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你舅舅能一次次地容忍她那样的失踪游戏吗?
  
  恩雪说,并不是游戏。失踪的那天,是齐莎爱的那个人的生日。每年的这个日子,她都会独自度过。她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帮他庆祝,即使放着生日蛋糕的餐桌那头,是空空的椅子......这便是她失踪的原因。你能为我守密吗?我不想让小舅知道这些,怕伤害到他。
  
  胡姬叹口气。其实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齐莎一直爱着别人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的。
  
  姐,你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小舅?我总感觉你们看对方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胡姬不语。
  
  告诉我,姐姐。你和小舅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恩雪不失时机地追问。
  
  那么,你先告诉我,你还知道其他什么有关他们的事情?还有齐莎给杭州写信的事,你怎会知道?
  
  恩雪的眼神,突然笼罩上一层淡淡的愁雾。那种愁,蘸满了落寞的情愫,叫人为之不忍。
  
  这是怎样一种情感呢。这么个小人儿,此刻的语气,更甚于一个成年女子的深沉。或者,爱这种东西,是个绮丽的水晶球。只有掉进其中的人,才会不理世俗,甘愿被及眼之处的绚烂色彩所迷惑。晕头转向,欲罢不能。她沉默片刻,终于决定将不愿提及的往事告诉胡姬。
  
  她是在一个清晨,接到元皓的电话的。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齐莎失踪了。
  
  叠石咖啡馆的落地玻璃反射着阳光,窗外是一片绿意盎然。假山流水,鸟语花香,而此时的元皓却无心观赏。他等着樊恩雪的到来。她没有让他等很久。推门而进,戴着墨镜的脸迅速环扫了馆子,很快地看见他,步履急促地朝他走来。
  
  怎么了,小舅?她连水都不喝一口,直切主题。他招来了服务生。询问她想喝什么。
  
  她说,给我一杯曼特宁吧。又抬头问他,您呢?没等他回答,她又对服务生补充到,拿铁,来一杯拿铁。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说,齐莎喜欢喝拿铁,她跟我说过您也喜欢。
  
  沉默了片刻,元皓终于开口。齐莎虽然是你的舅妈,但她一直把你当朋友看待。所以,我只能找你。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您尽管说。此时的恩雪,反倒比他显得镇定自若。
  
  他稍稍缓了缓情绪,说,很抱歉,恩雪。或许我急疯了。
  
  她对他笑笑,安慰到,我明白的。
  
  香浓的曼特宁和拿铁被端上来的时候,他点燃了一支烟。恩雪皱了一下眉。他意识到忘了征求她的意见。正想道歉,她先开口了。男人只有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才会想起问她一句"我可以抽烟吗?"同样,女人也只有在心爱的男人面前,才会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他抽烟。
  
  他张大了嘴,忽然失笑。谁告诉你这些话的?小小年纪怎么懂那么多?
  
  她说,书上看到的。别以为我小,我的脑袋里可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幼稚无知。
  
  元皓淡然一笑,灭了那根只吸了几口的烟。他想到了齐莎,她曾经向他要了一支烟,每晚睡之前都要拿出来闻一闻,他问她原因,她说,我要习惯这种烟草味,闻习惯了就不难受了。
  
  从此,他便极少在她面前抽烟,他不希望她由于自己的缘故,成为二手烟民,更不愿看到她被烟熏得眯起眼睛的样子。
  
  小舅。恩雪啜了一口曼特宁,打断了他的沉思。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或者,您愿意谈点什么?
  
  他的眼光有点涣散,说,自从她那次掉下海,我就很怕失去她。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她会随时离我而去。
  
  虽然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新加坡是个治安很好的国家,我相信齐莎不会有事的。
  
  从恩雪那儿,他一无所获,只能懊恼地回到家。他拨齐莎的电话,果然关了机。回家之前,他在楼下一家拉面馆随便吃了点东西。洗了澡,打算睡一觉,为了时间容易打发。可是躺床上怎么也合不拢眼,胸口堵的那股闷气,始终无法消散。他自认为是个宽容的丈夫,从未对妻子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更没生过她的气。可是,她偏偏总做出令他担忧的事来。到底这些是什么鬼日子!何以隔三差五地,都要出其不意地把他的妻子拐走一整天?
  
  结婚至今,这已是自己第二次发生此况。前一次,发现她失踪后,元皓到多处寻觅,无功而返。等到夜晚,齐莎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回到家,对他说,亲爱的,我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然后兀自洗漱,和衣而眠。
  
  次日她就似无事发生一样,照样在他睡眼惺忪地踱步经过厨房闻到煎鸡蛋的味道时,灿烂地向他问好。早安,皓。照样在他吃早餐时为他准备好搭配妥当的一身装束。他时常暗自称奇,从未学过服装设计的齐莎,怎能如此轻松且准确地搭配好西装,衬衫和领带?他从没为每日的着装烦恼过。只要把床上摊好的所有衣物,由头到脚穿戴整齐,走出去一定容光焕发。
  
  出门之前,她不忘吻吻他的额头,说,皓,今天要开心哦。
  
  因此他心情愉快地踏上上班之路,完全忘却前一天为之焦虑的事情,等到再想起来,已觉没有知道的必要。如她愿说,她不会隐瞒。如不愿意,他怎忍逼问。
  
  元皓斜躺在床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结婚以来,他已经很少抽烟,更不会这么凶猛地抽。这会儿,他却把整个卧室弄得满是烟味,他想,如果齐莎在的话,肯定会皱着眉头抗议。你要你的妻子抽二手烟,老得比你快吗?
  
  然而此刻,他连听她抱怨的机会都没有。人是会在瞬间被逼疯的,他感觉自己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晚。在烟蒂差不多塞满整个烟灰缸的时候,一阵开锁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抬头,瞄了瞄墙上的液晶挂钟,十一点零八分。他没有动,坐在背对着大门的沙发里,隐忍地等待即将爆发的一切,虽然他并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听到脱鞋的声音,脚步移动的声音。然后,他等待着对方开口。
  
  然而,一阵沉默。脚步声渐渐向房间里转移,空气中竟然闻不到半丝道歉的意味。她就似一个在外贪玩到天黑忘了返家的孩子,脸上虽无多余表情,但疲惫、涣散、迟钝、沉默地换鞋,洗手,放水,到衣橱取换洗内衣,再走向浴室。一系列机械的动作。
  
  她竟然漠视他的存在。那股忍耐了一天的堵在胸口的东西,突然直冲脑门。他噌地一声直跳起来,走过去,一把抓住正要进入浴室的她。她显然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而这,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他没预料到的,是她抬起头的时候,他接触到的是她那已经微肿的双眼。
  
  霎时间,他所有的怒气好似被什么抽走了一样,他无法对着这样的脸庞宣泄自己的不满。她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紧蹙的眉头使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慌忙松开手,但是,她那被他抓过的皮肤上,已经印上了几条明显的红色痕迹。他愣在那里,半天不知该作何反应,迁怒?妥协?似乎每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都有它存在的理由,而他笨拙地,不懂得该如何取舍。
  
  元皓......齐莎的声音有些颤抖,注视他的眼神让他想到,这像是一个孱弱的妃子正面对着一个暴君。她嗫嚅道,我知道,我应该给你一个解释。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不知道怎样取得你的原谅。她的眼睛,就像漫溢了湖水的湖面,这会儿怎样也劝不住泪水了。
  
  上帝,我是怎样的一个暴君!在夜归的妻子颤抖地回到她以为温暖的有她丈夫在的家之时,她那自以为是的丈夫,竟用这样一副冷漠甚至暴戾的嘴脸来对待她,没有一句关心之词,甚至还要她先开口道歉。他咒骂自己。望着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注视他的眼神如此恐惧,他的心突然因这种眼神而难受起来。
  
  他伸手抱紧她,轻语,什么也不用说,回家就好。
  
  
  5
  
  清晨,男人在厨房中忙碌着。他必须做些事情,来分散紧绷的神经,不至于过度焦虑。餐桌上,飘来煎牛扒、番茄汉堡和鸡蓉玉米羹的香味,他却毫无胃口。一阵紧促的敲门声,把他从游离的状态中拉回现实。
  
  门外站着樊恩雪。她将门阖上,走进屋子。厅中有点凌乱。烟蒂,酒瓶爬满了沙发前的茶几。不修边幅的他趿着拖鞋,移步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饮料,以作招待。
  
  恩雪开门见山地说,别忙了,小舅。到底发生什么事,告诉我。
  
  他哽咽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恩雪,我预感,齐莎出事了。
  
  又失踪了?
  
  恩雪,请你如实告诉我,齐莎去了哪里?
  
  她为难地说,我怎会知道?
  
  她和你那么要好,肯定告诉过你什么。他的声音极为沙哑。
  
  她叹气,说,小舅,齐莎跟我说过,你对她的爱无可挑剔,她很珍惜和你的感情。所以,你也要信任她。
  
  他低喊,我只是想知道她去了哪里。你要知道,这不叫干涉!
  
  她很快说,是的我明白。可是,你问我也无用,因为我确实不知真相。但我想,齐莎既然不想让你知道,就自有她的道理。听我的,小舅,别去寻求什么谜底。事实上,你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前两次不也什么事都没发生吗?她后来好好的回来了。
  
  可这次不同。到现在,已三天了。我已经报案,但现在除了等待,我不能做任何事。
  
  警方有什么发现吗?
  
  他摇头,沮丧地把头埋进手掌中。她似乎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抱歉,我控制不住......我不敢想像她会发生什么事,但我又迫切地想知道结果。他的声音含糊地在掌心里打转。
  
  露台上的荞麦色藤吊椅,随着樊恩雪的轻轻摇荡,在风中晃动着苦闷的气息。客厅中,男人颓然倒在沙发里,呆滞着一言不发。她的情绪也被带动得异常不安,只能踱步至露台,盼望空气会多少吹淡点心中的悲凉。
  
  悲凉。她怎么会用这个词?好似真发生什么不幸。她责怪自己不该这么想,像在诅咒齐莎。她,只是失踪了,不会有意外的吧。新加坡的治安是出了名的好,齐莎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警察早就过来通知了。现在没有消息,应该,是平安的吧。
  
  男人不知何时也来到露台,望着吊椅上的恩雪,神色凄然地说,她时常坐在这上面看书,或者索性睡着了。
  
  恩雪抚摸着藤吊椅,闭眼想像着什么。而后,轻声说,她会没事的。
  
  男人靠着窗台呆滞而立,一股不忍,从她心底油然而生。她说,小舅,这几天你都没阖过眼。去休息一会儿吧,有事我会叫你。
  
  他固执地摇头,又点燃一支烟。她不再劝慰,知道无济于事,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起屋子。满是烟蒂的烟灰缸,记录着这个男人自妻子失踪后度过的每寸光阴。她突然觉得鼻子酸楚,视界里霎时模糊。
  
  她怎会不明白,元皓虽平时看起来似个无任何烦恼的人,但其实是心思缜密的。他细心地为心爱的人打点一切,凡事考虑周到。齐莎不止一次地说,他是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他给予的安全感,如同坚实的堡垒,无人能及。可如今的堡垒,却在公主走失后,瞬间坍塌。他像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小孩。思维迟钝,脆弱敏感,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粉碎,化为灰烬。
  
  是该告辞了。恩雪看出男人此刻的低落与惶恐,不忍再打扰。
  
  
  6
  
  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樊恩雪慌乱地从包里找寻手机。电话那端说,恩雪,我们查到齐莎的下落了。
  
  挂了电话,元皓颓然倒在沙发里,机械地回答着同僚的问话。眼中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呆坐在那里,无法理清烦乱的思绪。齐莎的几次失踪,她的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至今都令他疑惑不解。而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谜团,警局同事就在一个月之后,给了他答案。
  
  当发现齐莎第三次失踪时,他起初以为她贪玩的毛病又犯,料定她晚上会回归,便不在意。他回单位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后,便到大街上瞎转,希望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她。想起她热衷于这样怪异的行为,心里隐忍的怒火,还是让他焦躁难安。他不明白,她为何总有离家出走的癖好,虽说时间不长,但也足以令他担心得方寸大乱。他想,即使再有风度的男人,也不能多次容忍妻子这样奇怪的失踪习惯吧。
  
  一而再,孰可再而三?
  
  可是,和前两次不同,这次她的失踪已超过了四十八小时。于是,在等不回齐莎的两日后,他细细思索着她失踪前的举止,却最终理不清头绪。一筹莫展之际,他只能报案。而负责此案的同事在调查取证后,带给他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樊一鸿照着警方的指示,和另一艘渔船一起,开出了新加坡海峡。在一片宽阔的海域,两艘船停泊下来。那艘船上的渔民冲着这边喊到,长官,是这里了。
  
  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元皓先生,在上个月,也就是四月十号那天,齐莎小姐就是搭乘他们的渔船出海的。
  
  然后呢?元皓缓缓地低声问到。
  
  那些渔民把船开到这里时就停下来,因为这里是多鱼地带,能捕到很多鱼......
  
  元皓忽然暴躁起来,粗鲁地打断了同僚的话。管那些渔民干什么?我关心的是我太太的下落!
  
  那名警察被吓到,怏怏地住了口。在旁的樊恩雪忙替他解围。警官,请告诉我们齐莎小姐那日发生何事。
  
  警察翻开记录本,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阐述到,新加坡时间四月十日上午九点五分,齐莎小姐搭乘【渔发802号】渔船出海,在十点四十五分渔船航行到东经103.42,北纬1.14的海域时,投海自尽......
  
  元皓咆哮到,不!你凭什么说我太太是跳海自杀?你们到底有没有调查清楚,我太太好端端的怎么会自杀!
  
  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你太太的尸体。但是我们却在船上找到一个挎包。警察递给他一个封口袋。请确认这是否是你太太的。
  
  元皓听到尸体一词,不禁趔趄地退后一步。木然地打开封口袋,取出里面粉红色的小挎包。他脸色苍白,凄然无语。
  
  恩雪仍向警方打听着事故的其他细节,元皓已经跌坐在甲板上,神情呆滞。他怎么也不肯相信,她的妻子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到底她心中藏有多深的伤痛,要令她这么坚决地结束生命?他悲泣着,把头埋入了过来安慰的樊一鸿怀中。
  
  
  7
  
  樊恩雪独坐在房间里,打开那个露丝奶奶在今早交给她的信封,读着信笺中这些出自齐莎之手的文字。
  
  这封信早在一个月前已写好。齐莎托付给露丝奶奶,请她在一个月后,将信转交给恩雪。谁都不曾料到,这是齐莎的绝笔信。凄厉的字句,剜人心肺。
  
  恩雪,展信安。
  
  收到这封信时,我已在天堂某个角落,为你们祈福。所以,不必悲伤。我曾经那么强烈地希望,心底那块感情的伤口早一天痊愈,那样我才可以用一颗健康快乐的心,去爱我的丈夫。否则,我会因为这样残缺的爱而深深自责。
  
  可我终究做不到。我的心像一颗多细胞种子一样,死去了部分,溃烂了部分,只能在另一边发出新芽来。而这样的新芽,很快也会被原来的细胞腐蚀,失去生命力。遗忘,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时地想念那个离我一千几百海里的远在中国大陆的人。这座狮城,已经容纳了那份我埋藏在心底的对他最深沉的爱。是的,深沉,像马六甲海峡的海底一样,崎岖地延绵数百里。
  
  还记得前年的四月十号,我们几个出海游玩的那天吗?我跳到海里,后来得救了。元皓一直以为那次是我不慎落水,其实那天,我在头晕目眩中,似乎听到蔚蓝的大海里,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纵身跃下,激起千百浪花。那种痛苦的感觉,很快被冷冽的海水所取代。以为,这是一个结束。以为,永恒也就这么促成。
  
  那并不是一次预谋。但是,我竟然这么容易就走到那个危险的边缘。一念之差,便险些把脆弱的生命拱手让出。刚默许要珍惜生命,转眼间便抑制不住悲伤,躲之不及地想要结束掉这个痛苦的躯体。
  
  人,怎能感性得如此丧失理智?心里的防线,竟然可以瞬间坍塌。我发誓,我从没有存心求死。我只是在某些脆弱的瞬间,神志恍惚,想要以一种痛快的方式结束折磨。假如真能如愿以偿,我会感激上苍,会为这样的解脱深感欣慰。然而,我得救了。我以为这是上天拯救我的一种方式,我以为从此我会解脱。可是,我错了。
  
  这次中国之行时我才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两年前,他就出了意外。我跳海的那天,竟也是他出事的同一天。原来那时我没听错,他真的在深邃的海底呼唤我。现在才知道,没有他的世界,是如此灰暗和冰冷。我不愿在这样的世界里苟活。所以,我宁可化身为鱼,去深海中,寻找连往下一世的通道。尽管我回应那个呼唤,已迟了两年。
  
  别为我哀伤。我相信,我的嘴角会浮现出笑容的,在潜入海中的那一瞬。最后,请帮我向元皓说声,对不起。我实在再没勇气面对他。他对我的好,我只能来生再报。
  
  还有,我的秘密,就拜托你代为保管了。当年我决定不将对那个人的思念带入我的婚姻,可我没做到。而现在,我无法再带着它们永葬海底,所以,我将它们交给你吧。
  
  你的,齐莎。
  
  她叩门,无回应。但房里确实有声响。她再叩门,里面突然嘭的一声,着实把她吓一跳。她拧门进入,环视房间。果然,一地玻璃碎片。元皓靠着床沿半躺在地,周围是满场横七竖八的啤酒瓶。他显然已喝醉,嘴中正嘀咕着什么。
  
  短短几日,他就憔悴了很多。她看着有些不忍,赶紧手脚利索地收拾洒落在地的碎片。元皓突然抓住她,用低沉沙哑的嗓子,唤着齐莎的名字。她劝慰他,小舅,别这样,振作点好吗?
  
  他口齿不清,恩雪心生不忍。起身把收拾好的碎片扔进垃圾桶,转身回来时,看到他又继续吹瓶子。她一手夺过他手中的酒瓶,连同桌上几瓶还没喝的啤酒一同丢进了垃圾桶。他怒视着她,吼到,给我酒!由于酒精的关系,他的眼光里不免带上了几分迷朦。
  
  你不能再喝了!你这个样子,齐莎在天上会很难过。恩雪内心酸楚,泪不由地渗出。
  
  他似乎清醒了几分,然而怒气更甚。干嘛不让我喝?你凭什么干涉我!
  
  恩雪心酸地在旁掉泪。她怎样也没料到,齐莎会真的为那份已埋藏五年的爱放弃年轻的生命。既然选择了婚姻,不是应该全情地投入到另一份感情里吗?而齐莎却为爱而生,在所爱之人每年生日的那天,为他保留一份独立完整的身心,陪他一起度过。也为爱而死,即使已有家庭,却在知晓对方死讯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与他同月同日辞世。
  
  元皓那整张因为难受而扭曲的脸,还有溢泪的眼睛,见者尤怜。悲痛,揪心,似衍化着的种种波纹,倾诉着那些悲恸之事。画框里齐莎的笑容还在新鲜地绽放,他却再也触摸不到她乌黑的发丝。对着酒瓶里呜咽,瓶中传出的一阵阵回声,都是齐莎的名字。
  
  除了那封遗书,露丝奶奶还交给我一个盒子。盒子里面,就是齐莎写给杭州的那些信的复印件。叙述到此,恩雪早已泪痕满面,抽噎不已。
  
  胡姬问,是齐莎要你看的吗?
  
  我不知道她的用意。她只说将她的秘密交给我,让我代为保管。那是厚厚的一畳信,我粗略数了数,将近四百封!
  
  那么,那些信你都看过了?
  
  嗯,我每看一次就哭一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对一个人用情那么深,而那个人,却不是小舅。
  
  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她对那个人的思念,就好像日记一样。只是她将她的"日记",都寄给了杭州。不知道那座城市有谁收到了那些信,或者根本没人收到。
  
  那些都不重要。胡姬叹了口气,问,元皓看过那些信吗?
  
  当然没有。虽然我为齐莎的爱情感动,但理智上,我还是站在小舅一边的。我怎么可能给他看那些信,连遗书我都不敢让他看,怕他受刺激。
  
  樊胡姬皱皱眉,说,不对啊,他告诉过我,他看过遗书的。他也知道齐莎心里一直有别人,更知道齐莎是自杀而非发生意外。
  
  恩雪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后来仔细想想,也觉得合理。小舅是警察,可能他搜过我的房间吧。这两年他都没在我们面前提起过齐莎的事,也没问过我什么。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善良而有担待。
  
  姐,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和小舅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啊?
  
  别否认。每次提到他,你都好像对他很熟悉一样,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你反而清楚。
  
  我来新加坡的第一个房东,就是元皓。樊胡姬将来新初期的遭遇,对恩雪和盘托出。
  
  恩雪安静地倾听,听完后,不免神色暗哑。沉吟片刻,最终说,如果你在乎世俗的眼光,那当初怎会选择来新加坡闯荡?不要再辜负爱你的人,更不要像齐莎一样,用躯壳伴着不爱的人生活。你不想重蹈她覆辙的话,现在挽救还来得及。
  
  像极了突然置身于荒漠的夜晚,四周凄寂,只有皓月当空。月光洒落在枯枝上。一声马嘶倏然响起。远处的地平线,出现一个在月色下亮白刺眼的身影。沾染血渍的盔甲由远及近,伴着战士炯炯的眼神,随风而来。健硕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兴奋得无以名状,却忽而被对方推开。冷峻的目光直逼着她。你想清楚自己的感情了吗?
  
  恩雪推了推魂不附体的她。她将思绪收回,木讷地呢喃,我该怎么做。
  
  一切是机缘巧合。我始终相信上帝是个贪玩的孩子,爱好安排错综复杂的人缘脉络。你爱上一个你觉得不应该爱的人,而他又挣扎于一段名不副实的婚姻悲剧。你们实际上都遭受了大而深远的伤害。
  
  胡姬眼眶泛红,好似被抽走所有力气。嘴巴蠕动着,却发不出声响。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所以,我和他都没有力气再承担过多的压力。命运如此,我们无能为力。
  
  恩雪摇头说,我还没说完。世间的缘聚缘灭,本来就很平常。你不该埋怨命运的不公。两人能相遇,这本身就是上帝对你们的恩赐。并非所有人都会拥有绝处逢生的机会。姐姐,你该珍惜。
  
  我们已分离。我们的心相隔太远。胡姬的心灰意冷,令人忧心。
  
  我说过了,你愿意的话,一切还不晚。
  
  阻隔我们的是时间。走到这一步,我和他已被冲击进两个不同的时空,就好似我们开始在不同的管道里行走。当有一天管道再次交汇,我们不可能同时到达那个相交点。
  
  你不能这么武断。
  
  我有西蒙!
  
  这样对西蒙公平吗?恩雪突然目光如炬地盯着胡姬,吐字清晰地说,即使你不在乎重复齐莎的命运,你也不在乎西蒙重复小舅的命运吗!
  
  后来有一天,恩雪来找元皓的时候,元皓的态度竟也和樊胡姬如出一辙。
  
  她说得没错。两个已偏离轨道的人,很难相续。元皓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画笔,好似那支笔沾染上了洗不去的油墨。
  
  你们就这么放弃对方吗?
  
  他颓然笑到。有些东西是拼尽全力也没法挽回的,例如变了的心。
  
  你怎么就知道她变心了?
  
  到了现在,她真正有相伴之人,而我也过得很好,这不就够了吗?
  
  恩雪气得发抖,说,好吧,你们都说这些赌气的话。你们不是在赌气吗?
  
  他不再言语,脸庞又换回惯有的冷漠。画笔的毛发已脱落过多,漂浮在污水上。左右旋转,好似海上失去方向的孤舟。如此安静的男人,面对歹徒毫不心悸,却会害怕一段突如其来的感情。看来世上没有真正坚强的巨人。或者应该说,感情面前人人脆弱。
  
  恩雪却始终不得其解。两个日夜相互念想的人,却同时放弃破镜重圆的机遇。真能做到相忘于江湖的洒脱?她以为他们在了解对方的心意后,会相聚,会拥抱,会泪眼迷离,会互诉久别衷肠。她以为她即将见证永志不渝的爱情。然而没有。
  
  她的打击似乎比当事双方还大。她在樊胡姬曾住过的屋里,对着墙壁上的小丑脸谱说,爱情像你一样,真是令人费解的怪物!
  
  
  
  第14回  赤道那么伤
  
  1
  
  整个上午,西蒙都沉浸在一组《杯中色彩》图片的采集与设计当中。他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每日忙碌地为各家媒体拍摄各式素材图库。
  
  几个钟头里,他拍摄了几百张各式各样的杯子照片,输入电脑里再逐一筛选,然后裁切,组合,上色。这是为一家工艺品公司做的杯子系列广告画,冷冰冰的杯子要拍出感觉,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有点心不在焉,拍出的很多图片都不满意,删除,重拍,再删除,再重拍。折腾了一个上午,事倍功半。
  
  心不在焉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樊胡姬的出行。前几日送他们上飞机后,他就开始想念她。尽管她已经在到达时打过电话来报平安,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从搬到一起住以来,她从未离他那么远,他们也从没有经历过那么长时间的离别。因此,他对她的牵挂可想而知。
  
  她说这次的马来西亚之行大概历时一个月,但一个月对于他来说太过漫长。那意味着,有三十个清晨醒来时是见不到她的,屋子里也有三十个日夜没有她的欢笑声。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照顾那两条小鱼,他宁可呆在工作室,也不回那个没有她在的冷冰冰的家。
  
  本来和她约好每天打一通电话的,可她不同意,说长途太贵,发电子邮件吧。黄昏的时候果然收到她发来的邮件,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阅读。她的邮件简短,寥寥数语就概括了近况。
  
  西蒙,你好吗?
  
  我们到达吉隆坡了,在一所基督教青年会会所下榻。现在休息半小时。晚饭后我们就要做好义卖会的最后准备工作,明天一早,义卖会便正式启动。接下来几天,将是异常忙碌的日子。不过我们已作好分工,应该有备无患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你身边,你可别偷懒,只吃火腿和面包。顺便说一句,晚上太晚的话,记得把音响关小声,否则会吵到邻居的。
  
  你的,Fiona。
  
  他回复了她,叮嘱她多注意身体,不要过于劳累。他担心新加坡一年到头稳定的气候会降低她的免疫力。而身子本就单薄的她时常大意,稍不留神便染上风寒。
  
  樊胡姬在邮件中,提醒他要记得喂鱼,记得浇花,记得有空就去看望隔壁的马丁奶奶。这样持续了一周之后,她告诉他,她们要启程去怡保了,会去当地的几家残障服务中心义务工作几日。然后再到马六甲举办一个世界贫困儿童图片展,亦是性质类似的捐助活动。他叹了口气,却知担忧无用。只要她开心,他会支持她做任何事。即使这种支持往往给他带来更多的挂念。
  
  终于,他这种充满牵挂的日子以樊胡姬的归来而结束,然而,他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活力好似在这半个月里被抽空。她变得沉默,经常心不在焉,也不再和他开玩笑,眼神里还常常出现一种落寞的情愫。中文里有个成语叫"魂不守舍",说的,大概就是她那样的状态。
  
  她似乎总是小心翼翼,不愿意把任何不愉快带给别人。可是她的心里好似装着一片海,一不小心,便把海水溢出眼眶。而那片海的名字,叫哀伤。
  
  西蒙和她一直养有观赏鱼,那种色彩斑斓的小鱼。他们把两条孔雀鱼养在一个圆型的小玻璃缸里,空闲的时候就喂喂它们,逗着它们玩。樊胡姬常常喜欢把整个鱼缸都捧在手里,发着呆观赏大半天。他看到了,便取笑她说,肚子饿的时候,别把杰克和汤姆吃了啊。
  
  什么杰克和汤姆?那只带红色条纹的叫胡姬。
  
  那另外一只呢?叫什么?
  
  沉默了三秒,他听到她自言自语。捧起鱼缸,就好像捧起整个失落的世界......
  
  他听不明白。可是,那日傍晚当他回到家时,却发现樊胡姬正要把她那么喜欢的两条鱼倒进下水道。
  
  不,樊!你在做什么?你要杀了它们吗!西蒙惊呼,冲上去夺过她手里的鱼缸。胡姬突然崩溃地瘫倒在地,痛哭起来,他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西蒙把她扶到沙发里,又放好鱼缸,坐到她面前帮她拭泪,说,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她并不回答,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身子抖得厉害,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烫。他连忙把她抱到床上,强迫她吃下退烧药,又用冰冻的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她闭着眼睛呢喃着,西蒙,我受不了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说完这句话,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赶快好起来吧,樊,我不会再追究什么。他向上天祈祷着,万分真诚。樊胡姬的烧来势汹汹,所幸退得很快,第二天早上,她已经清醒了。西蒙帮她煮了通心粉,拿到床边喂她,她默默地吃了两口,望着他,不说话。
  
  宝贝,等你身体康复了,我们去槟城度假好不好?度个短假。他突然提议,语气很轻松。
  
  她摇头说,我......有事情跟你说。
  
  很久没吃爪哇面了,还有,让我想想......我带你去看婆罗洲的长鼻猴,去沙巴晒太阳也不错......
  
  西蒙!她打断了他,一脸严肃。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的语气仍旧很温柔。很重要的事吗?度假回来再说,好不好?
  
  西蒙,我累了,我想好好睡一觉。她最终选择了缄默,闭上眼,不再开口。他其实知道,她此刻是没什么心情去度假的,只得颓然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2
  
  有人说,新加坡是个乏味的热带城市。一年四季的温度,总在25到28摄氏度之间,每天常会降雨一两个小时。西蒙对季节的要求倒是不高,无论是以前在温哥华的冰天雪地,还是现在在这里的四季如春,他都觉得各有特色,并不会刻意去欣赏什么,或者埋怨什么。
  
  樊胡姬则特别喜欢新加坡的气候,她说这样的天气非常适合她成长。在中国的时候,她虽然居住在南部,但纬度还是要比新加坡高得多。那个属于亚热带海洋气候的区域,在冬天时,温度并不会高到哪里去。加上湿气重,所以冬天的来临,往往让怕冷的她感到吃不消。她曾经看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感慨地说,如果我们在新加坡定居下来,我将忘了什么叫寒冷。
  
  忘了什么叫寒冷的胡姬,发烧的那个晚上却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尽管西蒙后来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要将鱼儿倒掉,她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对他总是欲言又止。
  
  他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打消她对他的顾忌,只想告诉她,不需要对我有这般芥蒂,你应该知道你的西蒙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她一向对他不藏什么秘密,总把所有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儿全告诉他,也不管他会不会笑话她。而如今,却显得那么心事重重,欲语还休。这次的大马之行,到底发生过什么?
  
  几日后的中午,西蒙见她呆滞地望着窗外,同样的姿势已保持很长时间。只是,间或的叹气。他终于忍耐不住了,走过去扳她的肩,让她面朝自己。樊,到底要告诉我什么?现在说吧。我不想再见到你如此愁苦的模样。
  
  她说,对不起,西蒙。
  
  别说那些。只要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西蒙,我不能否认,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充满喜乐。我很珍惜,并且......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可是,我现在才明白,这样的贪恋对你实在不公平。
  
  会觉得不公平,是因为......不爱我吧?
  
  她沉默。
  
  那么,你打算怎样?
  
  对不起,西蒙。我们......分手吧。
  
  说完这句话,她不敢再正视那双晶莹之眼,怕从那样的眼神中看到堤坝的崩决。她终于了解,自己能给予他的,只有友爱。而面对这份炙热的爱恋,虽无法应允,但她的不忍又油然升起。假如真成为信念的毁灭者,她不会原谅自己。
  
  她似乎拼尽全力,却听起来气若游丝般地说,我明天就搬走。
  
  
  3
  
  樊恩雪来到丹尼尔的船艇店,见苏菲怅然若失地守在店中,眼神空洞。她忧心地走过去,轻声道,苏菲,您还好吗?
  
  苏菲见是她,勉强一笑,说,还好,我的孩子。
  
  几天前姐姐告诉我,说......恩雪顿了顿,思忖着该不该过问。
  
  说她和西蒙分手了?
  
  是的。所以,我来看看西蒙。
  
  苏菲叹着气,告诉她说,西蒙现在终日面无表情,心思叵测,好似魂不附体。连与父母说话,也是言语稀疏,爱搭不理,冷峻得可以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樊胡姬搬走后,他几乎面临崩溃。班也不上了,终日在家中酗酒,抽烟,上网打电玩,日夜颠倒地作息。他越如此混乱地过日子,丹尼尔和苏菲越是担忧。但除了担忧,他们实在想不出法子令他振作。
  
  无奈之际,丹尼尔硬拉着他出海捕鱼,指望以此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虽没有拒绝,但一出海,便在甲板上呆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也不管父亲是否在跟海洋作战,更不理会有无收获。即使海上刮起狂风暴雨,也仅是默默帮父亲把帆收起,并不惊慌失措。似乎从此看淡生死,无畏无惧。
  
  他已经成为一个无爱的人,他说,他已把爱耗光,以后就这么过日子了。苏菲悲伤地诉说着,脸上爬满了一个母亲因心忧而浮起的皱纹。就似一个修补过的瓷碗,一旦再触破损的纹路,便轻易显出脆弱的裂痕,并且丧失光泽。平日的从容高雅,此刻荡然无存。被泪水噙透的双眼如同浑浊的湖面,暗哑无光。
  
  后来恩雪来此数次,每次在店中遇见他,他总对她视若无物。苏菲对此颇有微词,提醒西蒙须待人诚恳。他眉毛一挑,对母亲的劝说不以为然。你无需对每个人都好,当心浪费感情。这样轻蔑地丢下一句话,便踏步出门。
  
  苏菲无奈,摆首叹气,对恩雪抱以歉意一笑。紧接着,抿嘴不语,眼中似有泪光。恩雪反倒觉得过意不去,劝慰到,我没事。您不要介怀。
  
  苏菲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他以前不会这样子。他原本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待人真诚,心无城府。可是和Fiona分手后,他就变成这样......
  
  他现在在家吗?
  
  苏菲说,我想是吧。他这段时间都将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见。
  
  别担心,苏菲。我去看看他。
  
  
  4
  
  这是恩雪第一次到他家里。那曾经是他与樊胡姬的家。现在他还住在这儿,孑然一身地度过每个日起月落。厅中凌乱不堪,显然许久没有收拾。烟蒂,花生壳,啤酒瓶,一次性纸杯散落于桌边墙角。衣物,靠枕好似硝烟战场后的旗帜和盾牌,横七竖八地遍布四周。唯一有别其他的,是铺设整齐的绒布琴罩。在厅中央,自划出一方净土。
  
  西蒙对眼前景象熟视无睹。他拉开琴布,端正地坐下,修长的食指开始轻盈地在琴键上跳动。是理查德的《思乡曲》。那是恩雪再熟悉不过的曲目,她自己曾在学校琴房练习整个下午,旋律烂熟于心。她闭目,陶醉地倾听着,感觉那一个个音符,足以将她的整颗心逐级融化。
  
  他一连弹了理查德几首曲子,而后问到,好听吗?
  
  她点头。可是,你怎么不弹《眼泪》?那是最经典的曲目。
  
  他沉默了一会,说,以前,我经常弹《眼泪》,还有《水边的阿迪丽娜》。我只弹给她听,一遍一遍地弹,不厌其烦。
  
  她理解地点点头,突然振作地朝他一笑。会弹《天鹅》吗?
  
  他茫然地点头。
  
  我们四手联弹吧。恩雪坐到他身边,把白皙的双手放到琴键上,认真地弹起了前奏。
  
  他的情绪被带动起来。大手与小手,在黑白键上飞舞,犹如四只展翅的天鹅,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探索着欢乐的乐章。那些细碎的休止符,饱满的全音符,被集串成两人心底那久无昭世的潭水,在彼此的照耀下,闪出亮光。
  
  她想起当年声乐老师的一句话:火把可以取暖,音乐可以疗伤。不禁唏嘘不已。用音乐来医治的伤,大抵都是溃烂已久的疤痕吧。已烙刻在心,只姑且听音而眠,维以不永伤。
  
  翌日一大早,苏菲便找到樊恩雪。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容光焕发,语气和蔼。樊,昨天你跟着丹尼尔他们出海了吗?
  
  恩雪说,没有,我只是到港口帮他们运货。
  
  有那么多伙计,你其实没必要去帮忙的。
  
  她对苏菲抱以微笑,说,没关系,我正好想锻炼自己。
  
  苏菲掩饰不住喜悦,以及感动的情愫对她说,孩子,告诉我,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努力地回想,之后对苏菲摇了摇头。
  
  多么奇怪,他这些日子对我们很冷淡,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他是不会主动开口的。可今天早上,他居然主动和我打招呼了!苏菲一边叨念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一边离去。恩雪纳闷,却未多想。
  
  几日后,苏菲将一封信交给西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关注他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问到,孩子,怎么回事?信为何不是寄到你的住所,而寄往我们这边呢?
  
  我怕我常不在家,邮差送信来我都不知道。他面无表情,看不出读信后的感想。
  
  苏菲问,那么,信上说什么?
  
  嗯,这是聘用信。我前些日子寄了简历......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一家图片公司,他们让我周一过去上班。
  
  苏菲和丹尼尔面面相觑,呆滞地不知作何反应。西蒙抓抓脑袋往外走去,傻笑着自言自语。怎么那么快?上周才寄的......
  
  丹尼尔夫妇激动相拥,热泪盈眶。
  
  
  
  第15回  我的爱漂洋过海
  
  1
  
  樊恩雪坐在房间内的露台上,内心平和。从她的露台往外,可以清楚地观望狮城美丽的夜景。明亮的街灯将满是翠绿草木的街心广场点缀得异常生动,像是绿茵上蒙着一层轻薄的白纱。周围栉比鳞次的高楼商厦,缤纷斑斓的霓虹灯光,更加衬托出这片绿色天地的奇异与温馨。
  
  此刻她想起那个曾令她产生过悸动情愫的男子,但她深知面对一个心有所属的人,选择的方式便是远远守候。如同阿瑟牧师常说的,减少欲望,便能使心灵平静快乐。持久守候,也是一种爱吧。
  
  她拿出黑色盒子中的那叠纸张,最后一次用心地阅览。齐莎是给一座爱人所在的城市写信,一座城市只能倾听,是没有回音的。恩雪知道她也不需要回音,只需倾诉,而后在倾诉中成长。
  
  一路走来,看着齐莎隽秀的字迹,恩雪曾为她的快乐而欢喜,为她的悲伤而哭泣,为她的痴迷而感动,为她的彷徨而焦虑......正如信上所说,这个世界上的思想正漂浮在空中,等待同类的人们去收集。
  
  她的思想交给陌生人去收集,又托付恩雪保存。而今,斯人已逝,往事随风,一切,该有个完满的句点。
  
  今夜月色如水。今夜,也是个安葬的好时光。她决定阅完之后,便让它们在烈火中燃尽一生的足迹。苦楚,心酸,回忆,都将伴着月色消融,被火焰焚化。
  
  
  2
  
  齐莎为一个人,写下足足几十万字的信,五年如一日地寄往那座小城。那人却从不知晓,在同城的某个角落,如雪花般的信笺每隔几天便会飘然而至。捎着思念,把狮城清晨的露珠,午后的藤叶,夜里的花香,一并送至离他极近之地。
  
  对于这一切,那人却从不知晓。
  
  明天,我所爱的人,就要抵达你的城市了,陌生的朋友。
  
  我无法随他而去,无法。他是去那里工作,也是去开始另一段自由的人生。从此,我会开始关注你的城市,陌生的朋友。我会在每晚七点半,关注华语频道的天气预报,看你的城市是天晴,还是下雨。我会熟背你的城市中每一条街道名称,想象他会在哪个楼道忙碌,或者在哪家商场驻足。我会把挂于床头墙上的装饰画,换成杭州的地图。
  
  陌生的朋友,请原谅我的突兀。但是,如果您能安静地读懂我的爱情,我会感激万分。
  
  在这个世界,物欲流窜的速度已赶上飞行速度的世界,爱情,或许仅会被孤独的小孩拾起,那些还不能堂而皇之地承认这个社会有多么现实的小孩,包括我。是的,现实。现实让我不得不游走于这座没有他的城市,埋葬自己的感情。可是,现实却不能让我停止爱,停止一份已经根深蒂固在心底的爱。
  
  现在的我思绪混乱,词不达意,我的生活似乎缺少了一个呼吸的洞口。而这一切仅是因为,他要走了,去你的城市。而我只能选择这种方式,让我的灵魂,我的爱,也随他到达杭州。背着他,爱他。
  
  我没去过中国杭州。然而,西湖断桥钱塘江,从小就听妈妈讲述那儿的故事。对这些景点名词耳熟能详的我,如今对那儿更多了一份特殊的感情。如同一颗小种子,已经刚刚好,在他抵达那儿时,不早也不晚地生根,发芽。本来我想随信寄去一颗种子,让它承载着我小小的爱,在那座城市静静地成长。但是,已经快冬天了不是么?冬天确实不是个适合发芽的季节,所有的一切都懒洋洋地想要冬眠,所以,我暂且把它留在身边。
  
  可是我的爱是不会冬眠的。它会在今年冬天,他离去的这整个冬天,时刻刺激着我。啊,那时的我,会因为他不在身边而哆嗦不停么?陌生的朋友,你会嘲笑一个例如我这样的女人么?没人会像我一样,寄信给一座爱人所在的城市,只为了让自己的爱,能与他同时到达。
  
  你的地址是我随便写的,你是谁,我并不知道。反正,信寄到你手上,就等于我的思念,终可以抵达杭州。
  
  
  3
  
  陌生的朋友,我所在的城市,现在的气候闷热不已,大家仍穿短袖。而你的城市,已经跨入冬天了吧。可是,我却分明感到了丝丝冷意,从外到里。
  
  这两天看天气预报,你的城市几乎天天有雨,温度比我这儿低十几度。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会在那个寒冷的城市觉得很温暖,而我在这个暖和的城市却还会不停打冷颤。我总是这样,成堆的思想一喷涌而出,就无处收藏。所以只好存储在我的"树洞"里。而你,来当我的树洞好么?请原谅我这种一厢情愿的行为,但我只想让灵魂在他所在的城市,有个寄居的洞舍。
  
  树洞是什么?是的,我想我必须解释一下。听过《国王长了兔耳朵》的童话故事么?国王长了一对兔耳朵,只好一直戴着一顶高高的皇冠,除了他的理发师,天底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而理发师必须为国王保守秘密,否则会招来杀生之祸。有一天,理发师实在憋得难受,就跑到一片森林里,对着一个大树洞高喊,国王长了兔耳朵!国王长了兔耳朵!喊出来后轻松了很多,从此他就不用再独守这个秘密了。
  
  而我,就如同故事里的理发师一样,背负着秘密无从诉说。我不希望我的爱会对他造成哪怕一丝的压力,所以我只能为自己寻找一个"树洞",把我的爱,对他全部的爱通通藏在里面,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慢慢地消化它们。这样,我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不至于被这份灼热的感情,焚烧得灰飞烟灭。
  
  
  4
  
  陌生的朋友,原谅我许久没有给你写信,因为,我已经离开中国,只身来狮城留学。离上次寄出给你的信,已经快三个月了。如果你还记得我,如果你有哪怕一丝惦记我的现状的话,那么,我要向你道歉。因为这段时间里,忙于办出国手续和其他琐碎的事,我暂时关起了情感的门,并未提笔写信。
  
  我并非不思念。我只是来到这个地处热带的国度,开始新的人生。
  
  今天我的同学向我推荐一个全球卫星地图软件。通过它,我便可以像查看地图一样,观察全世界的地形地貌。是的,你大概猜出我第一步会做什么了。我马上在搜索栏内,输入了杭州二字。很快的,我看到了一个城市的鸟瞰图。一幢幢或白皙或灰黑的房子,一条条或笔直或蜿蜒的街道,一片片或水蓝或碧绿的区域。于是,我看到了西湖,雷峰塔。我激动得好似一个许久没吃过糖果却突然尝到棒棒糖滋味的小孩,开心得忘乎所以。
  
  我知道他的公司地址,因此很快寻到了那个位置。恰好这一区是繁华的商业地带,旁边的相机小图标显示,有实物拍摄照片。我迫不及待地点击图标,弹出他们公司所在那幢办公楼的图片。原来,那是一座很高的大厦,气势磅礴地矗立于闹市区中。外壁是整一片密集的湖蓝色玻璃,少量几扇窗打开着。
  
  我出神地盯着这座大厦的照片许久,猜测着他会在哪一扇窗前出现。请别嘲笑我这种幼稚的举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确实在这样的寻找游戏中,发现了乐趣。或许我的潜意识里,已经忽略了寻找的动机。我只是在享受这个过程,这个从遥远,到亲近的过程。
  
  某些时候,我想我是忘记了自己是何时喜欢上杭州的。起因是一个人,但形成习惯,却是由于在这种独自"旅行"的过程中感受到快乐。这座城市,已在和我素未谋面的情况下,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有时回想我的出生地时,会有模糊的感觉。但杭州,却无时无刻会在我的记忆里褪色。
  
  
  5
  
  新年快乐,陌生的朋友。
  
  明天就是新年了,你们那儿,应该会举行很多倒计时的庆祝会吧。而此刻,我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看着烛火,幻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例如,在杭州看到新年的第一轮朝阳。例如,拥抱他。只是,我深知"幻想"二字的含义,所以我擦擦眼泪,数着穹苍中寥寥的几颗星,不再做梦。再过三个月,我便可以领到毕业证书了。而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和一个志趣相投的同乡女孩。
  
  天气预报说,最近的杭州时常下雪。虽然比起杭州来,我们这儿四季如春,但我还是会感到寒冷。我常会失眠,在半夜中被冻醒。黑暗里,恍恍惚惚地梦到自己到了一个荒凉的废墟中,任凭我再怎么呼喊,也无人答应。没有温暖,没有阳光,没有拥抱我的双臂。我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发着高烧。
  
  好想把自己冰冻起来,不作挣扎,不再思考。人在面临结束的时候,内心起伏往往剧烈。然而抗议无效,伤感无效,谁都只能默默接受这款的命运。几天前,他寄了一条粉红色的方巾送给我,质地是有名的杭州丝绸。上面有藤叶,凤蝶,细小的桂花。我将它转送给了我的母亲。除了回忆,我害怕再接触到有关他的任何事物,包括消息。
  
  亚德里亚海,位于意大利东面的水域。--词典上是这么解释的。
  
  我记得,他喜欢那片海,所以把网名取作"亚德里亚海"。从前的我基本没有什么地理概念,而当我终于在世界地图上弄清楚那儿的地理位置时,他却在杭州的土地上,找到了他的幸福。他如此向往亚德里亚,却看不到我的泪,在每个午夜,悄悄地流进新加坡海峡。
  
  又开始想念他,在他即将与另一人携手明天的今日。回忆总是奢侈的。而我,仅能用奢侈的回忆,来弥补残缺的现实。陌生的朋友,如果你此刻快乐,就请记取这种感觉吧,它们是一种很好的受伤良药,每次放映,会慢慢地缓解疼痛。
  
  爱情,我自以为很接近,却发现越来越看不清。现在最常做的三个动作,就是摇头,叹气,冷笑。生活,从没有这样苟延残喘过。
  
  
  6
  
  三天后,我便要结婚了。你会祝福我么,陌生的朋友?
  
  你见过这样一个迷路的小孩么?一个穿越一路荆棘,找不到出口,又跌落到沼泽地的小孩。然而,只要她还能爬行,她便会跌跌撞撞地,向路的尽头前进。很多时候,麻木是一剂止痛良药。选择它的话,你还可以雷厉风行地处理正事,和蔼可亲地笑脸迎人,肆无忌惮地灯红酒绿。没有人会看到你那颗已经湿漉漉的心,还有紧蹙的眉头。
  
  他曾经说,如果有一天,你的身边开始缺少关心,也就是我应该挺身而出的时候了。说得那么铿锵有力,让我的幸福感满满当当地填充着灵魂。可是,一瞬间恍如隔世,那些话语还未从耳际消退,他就已经另有所爱。
  
  他问我能否给他祝福,并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伤害了你,却连一句歉意的解释都没有。霎时,我眼中的世界只剩黑白两色。天再怎么晴朗,我的心也晒不干,雨再怎么冲刷,也不及眼中随时可以泛滥的洪灾。我感觉心脏只能在阳光里淌血,别无选择。
  
  我想,以后的我不会常常想起他了。因为我不能将以前那些挥之不去的情愫,那些对他的思念带进我的婚姻。从此,我要全心全意地,去爱我的丈夫。
  
  
  7
  
  你好吗,陌生的朋友?我准备回国探亲,顺便,去中国的几个城市旅游。
  
  是的,我会去杭州的。我终于,可以踏上那片土地。
  
  他离开前对我说的话,被我在以后的岁月中,数百次地翻出来回味。他说,其实我也挺放不下你的,不过能遇到你,能赢得你的好感,我已经很满足。我想,我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说服自己把你忘记的理由,不管以后我们是不是会相遇。
  
  他还说,我从来没有把在生命中遇到你当成错误,我想,更多的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可是这道风景,却未能留住他的视线。所以这一世,我只会躲在暗处偷偷想念他,这是一辈子的功课。有他的世界,便有了足以供我呼吸的氧气,我不在乎离他多遥远。但令我安慰的是,我在此岸孤独,能让他在彼岸幸福。他过得好,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即使一世不再相见。
  
  这次过去,我想,我会去那些通过地图已烂熟于心的街道走走,去看看他居住的环境,甚至,跑到附近那家菜馆,试试龙井虾仁和生爆鳝片。或许到时还会经过你家门口,我陌生的朋友。只是,我不知道你,你不认识我。
  
  就让我安静地走过他的街道,你的街道。让我念想了那么久的城市,真实地进驻到我的记忆里吧。我总要真切地感受一次,见见那些庇护他的树木,走走那些承载他的道路,闻闻那些包裹他的花香。
  
  这样刻骨铭心的感觉,带领我将自己掩藏得更深。而我,会把对他的思念延续一辈子,就这么指使我的灵魂,全心向他。从今往后,我便可以安心地,呆在这个地处热带的国度,做他远处的风景。
  
  
  8
  
  爱情,有时候是一个人的事。不去打扰,是应守的义务。自由想念,是获得的权利。
  
  齐莎总会随信夹上一片花瓣或叶子。百合花,杜鹃花,香蒲草,棕榈叶,海芙蓉叶。文字与纸张,是表达的载体。薄薄的花瓣小小的叶,把握着付出情感与得到慰藉的平衡,独自带大爱情,就像带大自己的孩子。
  
  她因此而释然。别无所求。
  
  
  
  第16回  施与受
  
  1
  
  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已在南岜山的山脚下了。元皓说,好久没来登山,感受一下大自然也好,顺便绘制几张雾中世界的景象。不知是睡意惺忪,还是晨雾太浓,眼前总是朦胧一片。一路上静得出奇,除了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外,便再也听不见一点声音。晨风拂面,大树为他们让开一条小径。有登山的同路人,踩着清风,踏着浓雾,把干练的身影投映在翠绿的山林之中,热情快步地奔向大山的怀抱。
  
  雾似乎越来越浓,只能见到眼前几级阶梯。再远一点的小路即仿佛被擦拭了去,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他们在一条小溪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绿油油的草。掺有淡淡花香的空气。元皓索性躺了下来,感觉后背潮湿,大概朝露还未完全退去。他盯着最挨近眼睛的一丛小草。绿得发亮,草尖上还沾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舔了舔,清清凉凉的,又轻轻扯下一棵,放到嘴里嚼嚼。
  
  樊胡姬安静地坐着,听着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和小草滋滋的成长声。不远处,一朵粉色的小花吸引了她的视线。她走近它,细细地观察。翠绿的枝叶上镶着一朵粉红色的花,每一片花瓣都似一个心形。看起来那么小,似乎经不起风吹雨打,她却分明感觉到它那强盛的生命力,还有一股独特韵味。元皓说,这便是胡姬花。
  
  你怎么知道?
  
  它们曾在一段时期内是我的素材。他取出炭笔和速记本,不失时机地作画。我断定,这里很快会长成一大片的。胡姬花喜爱随处生长。
  
  她笑说,和我一样,随处扎根,落地而长。不是高贵的生命啊。
  
  高贵与否,在于情操,不在于是否娇气。
  
  胡姬望着脚边嫩绿的枝茎,感受到纤细而坚韧的勃勃生气。花瓣纯洁清透,毫不在意泥土的湿润与污浊。她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世界本浑浊,但泥土也芬芳。该执着的,是迎风的潇洒,和破土而出的力道。并非一味挣扎于对黑暗的控诉,以及怀才不遇的愤懑。
  
  元皓的确是个专业画者。他细致地观察,沉着地取景。轻重不一的线条,重叠,交错。大至远处群峰山峦,小至崖壁纤细花蕊,在他的绘制下,美不胜收。
  
  胡姬在旁感慨到,我从来不知,绘画还能获得这么多乐趣。
  
  画画一直是我的兴趣所在。我在静止的时间里,感受生命的流动。你能想象得出,这些植物互相交谈的声音吗?他的眼光在画纸和景物之间来回扫动。神情专注。
  
  是的,找到一项可以为之奋斗终身的事业,是件幸运的事。我羡慕有理想的人生。
  
  元皓放下画笔,目光投注到她脸庞上。你曾说你不远千里来新加坡开始新的生活,就是为了寻找理想。那么,你现在找到了吗?
  
  也许吧。至少,我懂得了生命之中,除了物质以外,还有其他许多可以追求的东西。
  
  例如?
  
  她很快说,例如,爱。爱的施与受。
  
  他不明白。爱的施与受?
  
  是的,享受付出,感激所得。这是我所认为的,快乐的感觉。正如西蒙所说的,我放弃了国内一份不错的工作,放弃在那边优越的生活环境。但是如果我没有选择来这边重新生活,或许,就构不成磨练,也充不实人生了。
  
  他说,你这样的行为,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你在主动找苦吃。
  
  我说过,我要在年轻的时候,把一辈子的大苦大难都吃完。胡姬的眼神透露无比刚毅的信念。那份笃定淡雅,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少有之态。
  
  为什么?
  
  她灿然一笑,说,怕老来受苦吧,呵呵。
  
  乌云密布,在他们谈话的空隙间。不一会儿,南岜山便整个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中。风开始猛烈地刮起,飞沙走石,叶落树摇。好似一个在平静中突然躁动起来的世界,周围的植物开始大幅度地摆动身姿,不安分地叫嚣起来。
  
  元皓低喊,糟糕,我们遇到麻烦了!便立即收拾行囊,拉着胡姬往山下疾步而行。
  
  他们毫无准备。豆大的雨滴开始降落,越来越密。突如其来的风雨将他们吹打得措手不及,他把外衣披在两人的头顶上,带着她在泥泞的山林中奔跑。一个打滑,胡姬整个身子向前栽倒,顺势沿坡翻滚。
  
  他一惊,眼明手快地向前一跃,将她紧紧抱住。两人就这样一路滚下几十米,终于被三棵连续而长的大树挡住,停靠了下来。他一声低喊,脸色惨白。胡姬抱着他后背的双手忽而感觉到一股热流,缩手一看,不禁尖叫。
  
  你流血了!她吓得声音颤抖,泪水倏然涌出。
  
  帮我......把那东西......拔下来!他闭着眼,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她这才注意到,元皓的后背是被一支毛竹刺中,深绿色的竹尖已染成鲜红。她把他扶坐起来,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雨水,咬着牙伸出双手,准备将竹枝拔出。
  
  等等!他指了指腰间的防水帆布包,说,里面有纱布和药棉。
  
  胡姬立刻会意,没等他说完,就从中取出各样止血用具,包括碘酒和绷带。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了咬手臂,不至于让自己的手再继续颤抖。之后,果断地将竹枝从他的后背拔起,顿时鲜血四溢。
  
  她麻利地做着伤口处理工作,不忍去听他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忽然,从山顶的方向传来坍塌的声音。紧接着,一大片泥土沙石被冲刷下来,他们被冲出了好几米。再次停顿下来的时候,两人都全身泥泞,狼狈不堪。
  
  我的天!该不会是土崩吧......元皓一脸担忧地望着她,突然用力推了她一把。快走!这里或许马上会有危险,你别管我了!快走!
  
  她没动。如果这里有危险,我更不会丢下你!
  
  傻瓜,再不走就谁也走不了了!他暴怒地吼了一声,走!
  
  胡姬拉起他的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艰难却勇敢地继续往前行走。他想推开她,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就这样顺着惯性迈开了脚步。在行走过程中,他忍不住看了看她那耷拉着凌乱发丝的潮湿的脸,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刚毅,在他们之间慢慢升腾。
  
  她这会儿全神贯注于脚下的路,小心以防摔跤。口中呢喃到,你才是傻瓜。不跟我走,我们就等着一起被土埋掉......
  
  
  2
  
  结果不是土崩。
  
  只是一场季候风带来的暴雨,不过也引起当地政府的重视。这个季节容易因降雨而造成土崩,进而引发泥石流。在过去几年里,暴雨夹杂着黄泥滚滚奔涌,道路设施被水摧毁的现象时有发生,交通常常受阻。这已成为威胁当地居民生命财产安全的自然灾害之一。政府的抗灾应急措施接连不断地出台,也没能杜绝灾害带来的损失。民间不时成立大大小小的抗灾基金会,时刻做好体恤灾情的准备。
  
  阿瑟牧师恰好在居銮外访。元皓被送到临近的一所红十字医院,那里已陆续接到在此次暴风雨中受伤的民众。阿瑟牧师详细询问每位伤者的伤势,体恤之情溢于言表。胡姬守在手术室门口,一刻不离。伤患者来回走动,走道充满浓重的药水及消毒水味。
  
  她感觉晕眩。呼吸急促,甚至全身疼痛。护士小姐过来欲帮她上药。她说我在等病患,不是伤者。那女孩睁大眼睛说,手都流了那么多血,还说不是伤者!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肘处已擦破一大片,血迹斑斑,隐隐作痛。应该是塌方的时候被沙石所伤。被严厉要求,才跟随护士到医护室处理伤口。脱去上衣,见到身上有多处擦伤,道道血痕已凝固。膝盖处更是呈现淤青,牛仔裤几乎被磨破。此时才真正感觉到,每处伤口都刺辣辣地生疼。
  
  护士帮她清洗伤口,说,怎么也不去排队等待?像你这样,伤口应及时处理,否则感染上细菌,后患无穷。
  
  她也纳闷,多处伤口竟毫无痛楚感,丝毫不觉异常。或许心系另一受伤之人,因此将自身置之度外。
  
  她问,那名刚送进手术室的伤者,现在情况怎样?
  
  护士说,我们有好几个手术室,现在同时进行几场。怎么知道你说哪个。不过刚才送来的,好像有两个死了......
  
  话音未落,胡姬已起身,奔出医护室。留下护士在背后叫喊,还没包扎好呢!
  
  无心顾及自身伤势,她又回到手术室门口,继续等待。毫无头绪。靠着墙角,嘴唇发干,头脑空白。手术室外的灯持续亮着。那盏令她焦灼难安的白色方灯,逐步涣散,模糊。周围低沉阴郁的交谈声,充斥同样的心悸与恐慌。
  
  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熄灭,结束漫长等待所带来的折磨。她跟随其它几名等待伤患的家属一齐涌上,焦灼探询一辆辆被推出来的手术车。主治医生对围上的人群说,你们的亲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了,但需要继续观察医治。
  
  第三辆上面,躺着她为之惦挂的人。她迎上去,唤他的名字。他睁开眼,将她的手牢牢握住,虚弱地说,别担心。
  
  她的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他挤出笑容,又说,请允许我先睡一觉,我实在太疲惫了......而后安详地闭上双眼。
  
  她见他一直在笑,一直在笑。泪水,最终模糊了他的手术车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画面。
  
  眼泪之所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因为有情感的存在。
  
  心之所以有痛的感觉,是因为有情感的存在。
  
  刻意麻木地将悲伤止于心房,闭于泪穴,也因为,有情感的存在。
  
  
  3
  
  莫太在她的餐馆开张那天,盛情邀请樊胡姬她们,以及街坊邻居过去免费尝试美食。罗渣,炒粿条,黑椒蟹,苏东炒面等特色菜肴,陆续被端上餐桌。莫太满脸笑意地过来打招呼。胡姬,你们别客气。尝尝莫太的手艺,不好吃要提意见喔。
  
  莫珈拉了母亲坐下,拿起竹盘里的消毒毛巾,帮她拭汗。妈,你别再忙了,那些琐事交给伙计就行。你不坐下,西蒙他们都不好意思动筷子。又嬉笑着对众人说,这些都是我妈的拿手好菜,你们有口福了。
  
  你这小丫头,哪有人称赞自己家的!也不怕人笑话。莫太听着女儿的夸奖,笑逐颜开。
  
  我称赞我的妈妈,谁会笑话?
  
  樊胡姬望着眼前感情融洽的母女,心生慰藉。她夹起一块鸡肉蘸上黑酱油,边尝边说,我要把你妈妈的拿手好菜都吃光。
  
  胡姬,我来帮你吃,别浪费食物。莫珈加入她的行列。
  
  西蒙见此,也迅速作流口水状,大叫,你们女孩子不能吃太多,否则又得减肥了!怪异的表情把大伙都逗乐了。
  
  三人夸张地摆起争夺的架势,莫太笑得合不拢嘴。她在一旁不断说,慢点,孩子们。不够吃我再去做。
  
  话音未落,假意争执的三个年轻人立刻安分下来。一个说,我差不多饱了。另一个说,美味啊,不过美味的东西不能多吃。
  
  饭后,她们在后院谈话。胡姬说,看到你们母女感情融洽,我很欣慰。
  
  经历这么多,我终于能理解她的苦心了。现在才明白,没有她的悉心调教,我会是个堕落的女孩,也难为了她这些年对我的包容。
  
  胡姬点点头。每个母亲都是关爱她的孩子的,只是,有些人不善于表达,把爱深藏在心中。
  
  是的,所以我以后不能再惹她伤心。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与杰森和好了。我终于学会了道歉,不再任性,不再娇气。
  
  胡姬揽了揽她,说,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祝福你。
  
  莫珈想了想,还是问,你和西蒙呢?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莫珈的神情倏然凝重,轻声道,还有一个消息......我和妈妈已经决定,要收养小瑶。
  
  胡姬诧异的表情是她预料之中的。她把胡姬带到后院,告知缘由。那个情景,她虽未亲见,一想起却心有余悸,痛楚难安。
  
  小瑶的母亲,在接孩子出院之日,兴致勃勃地往布匹市场买布料,准备回家替女儿做件新衣裳。布匹市场门口车水马龙,小贩吆喝着。旁边的小音像店,播放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首老歌《人在旅途》。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
  
  女人唇边荡漾着微微笑意,跟着哼唱到,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一辆货车卸完货,司机急着倒车。周围的人尖叫,却已来不及阻止车轮从被撞倒的女人身上碾过。小店的歌声依然在午后的阳光中旋绕,穿过鲜红液体,在空气中升腾。那首歌,体恤着女人一生,最后伴着她进入梦境。那首歌这么唱: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
  
  莫珈替孩子办了出院手续,牵着她的小手,往自家走去。小瑶眨着眼,眼神晶莹。姐姐,你带我去哪?
  
  姐姐带你回家。你妈妈......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说等挣够了钱,就来带小瑶一起走。莫珈发现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咙堵得难受。
  
  孩子还是天真地问,那妈妈什么时候能挣够钱?
  
  如果你听话,她会早点回来的。莫珈感觉鼻子酸楚得难受,把脸别过一边。
  
  我当然听话,会听姐姐的话。
  
  莫珈仰头,使劲睁大眼眶,不至于落泪。终于明白,付出的对象有时可以由自己选择。有些付出影响的只是自己的心情,例如爱情。有些则可改变人的一生,例如,收养一个孤儿。
  
  她觉得一切皆因果。自己那场病,磨损了身体,却得到精神的富足。没有磨砺的人生是苍白的。她庆幸细菌替她画上了色彩。从此,她生命中的爱丰富了。
  
  莫珈泛泪的双眼,浮出笑意。她对胡姬说,你以前说过,每个母亲都是关爱她的孩子的。我现在终于能理解这句话了。或许我帮不了小瑶什么,但我知道我能做好的,就是比以前更爱我的母亲。我要让她下半辈子过得幸福,舒适。
  
  
  4
  
  她穿过乌节路上密集的人群,向和他约定好的那家咖啡屋行去。即将到达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
  
  胡姬,我来新加坡了。现在,能见你吗?电话那端,传来她好似熟悉又好似陌生的声音。
  
  她在十几分钟后,赶到了珍珠巴刹的门口。在此之前,她打了电话跟元皓说,抱歉,我突然有事,会晚到一会儿。
  
  她果然见到了在珍珠巴刹前徘徊的党洋。他仍旧那么帅气,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一份深沉。
  
  情人节快乐!党洋把一大束红玫瑰递到她跟前。她愕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跟着他走进附近一家茶室,心里无限疑惑。茶室弥漫着一片雅骨的氛围,书香茶香,让她忆起了江南的茶馆。
  
  他娴熟地点了龙井,淡定自若地望着她,问,过得如何?
  
  她说,还好。你呢?
  
  工作挺累,有压力,但单调也充实。
  
  嗯,那就是不错。
  
  你呢,还不考虑找个归宿,结束飘零?
  
  她说,我能独自在这存活至今,还用怀疑我的生存能力吗?
  
  看来我一直小看了你,呵呵......你这么拼搏,是在证明给我看吗?
  
  自信是好事,但过于自负,可就不好了。
  
  或许我以前真的太过自负吧......他凄然一笑,突然又振作起来。所以这次,我是来纠正错误的。
  
  胡姬说,没听明白。
  
  今天是情人节,我送你玫瑰,这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党洋显得有点焦急。
  
  你想利用出差的机会,找回什么吗?
  
  是的,我要找回我曾经没有好好珍惜的......党洋轻轻拉起她的手,将她的手背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如果争取不到你,那将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胡姬失神地望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眼中是迷蒙的雾气。这些话,如果在那段她想与他双宿双飞的时期说的,她会感动不已。如今听到,却如同咀嚼苦涩的棕榈叶,附带难言的酸楚。她摇着头,说,你不该在这时候说这些的。
  
  为什么不该?我仍孑然一身,而你......不要告诉我你已结婚,或者已有男友。
  
  如果有,也不奇怪吧。
  
  他斜睨着她。是吗?别拿这个理由搪塞我。如果有,你的丈夫或者男友,会在情人节这天,放你和别的男人约会吗?
  
  樊胡姬看着他信心满满的脸庞,突然对他的自以为是感到极为厌烦。她忽然迫切地想念起那双此刻在等待着她的真诚的眼眸,一刻也不想让它们多等。忿然起身,丢下一句话,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夜色如水的街上奔去。
  
  党洋的耳畔,久久回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是说过人要学会独立吗?我并不是不能经受风吹雨打的,我的手并不是只能敲键盘的,我也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温室生存的所谓白领了。而且,我不仅能证明这个,更能证明某些人并非永远存在魅力!
  
  
  5
  
  在乌节路上那家咖啡屋里,她并未搜寻到他的身影。奔到街上。抢夺月色的镁光灯,一路铺开幽远的呼唤。她拨他的手机,传来提示,对方已关机。随着步伐的急促,她的心也慢慢揪紧。漫无目的,却意志强烈。心底疯狂地唤着他的名字,彷徨无助。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大概便是孤独的感觉。
  
  手机响起。她马上接通,那个渴盼的声音传来。胡姬。
  
  只一声,她便瞬间泪流。
  
  你在哪?我一直没找到你,手机也打不通......她语气急切。
  
  对方说,手机刚才没电,我跑去充电了。你呢,在哪儿?
  
  她穿梭于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握手机的手因紧张与兴奋而颤栗不已。刚想回答,余光恰好瞥见前面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倏然出现。几乎在同时,她也进入到对方的视线里。两人的唇边不约而同泛起笑意。逐步拉近距离。
  
  好似不需任何言语,此刻他的拥抱,已经消散了她心里所有的阴霾。但仍控制不住地哆嗦,呜咽不已。
  
  仿佛深悉她的惶恐,他无声地捧起她挂满泪珠的脸,轻轻吻住那柔软的唇瓣。虽紧闭双眼,她却见到无数天使飞舞于夜空。带着她飘过山谷,越过清泉。而后降落于一片百合丛中。如同他常用画笔描绘每个瞬间一样,这一刻,时间也当起画者,把他们的身影定格在了乌节路中央。
  
  人群中的掌声与欢呼,成为此时绚烂的伴奏。迸发出来的感觉,已如苍穹中缭绕的音律,在百合花瓣上,幻化出一层又一层的脉络分明。
  
  他们回到住所。元皓将她拉到画板前,说,这是送你的。
  
  胡姬小心掀开盖布,一幅色彩鲜亮的水粉画赫然呈现。仍旧是以葵花田为主题的风景画,只是花田中央,有个女孩向远方眺望。发际别着一朵小小葵花,裙角飞扬。宁谧的意境。浸染在阳光里,一派温暖。远处是湛蓝的天,地平线周围炊烟袅袅。孩子梦想的意味,成人的细腻。
  
  她指着画中人问,那是我吗?
  
  当然。
  
  她笑道,真好,你也在其中。
  
  他摇头说,不,只是你。把我画进去的话,会破坏画面的美感。
  
  你逃不了了,看,这儿,这儿,到处都是你。她指着那些若隐若现的阳光的纹路。斑驳,绚烂,熠熠生辉。她最后将手指停留在天空一处角落,说,看到了吗?
  
  他恍然大悟。你比我理解得还透彻。
  
  我觉得你是一个巨大光源,能照亮身边的人,给予她们热量与光明。而我是小芽。你一照,我便成长了。并且向着你成长。
  
  是吗?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像枪一样冰冷并且具有危险性的人。
  
  一个左手持枪,右手握笔的人,对外界有强大的抗击能力,但心里会有温度。所以,做你的朋友很安全,做你的敌人很危险。
  
  他笑道,放心,你不会是我的敌人。
  
  是,所以我努力讨好你,做你的朋友,免得受伤。
  
  我不仅仅要你做我的朋友,胡姬。
  
  还可以是什么?
  
  妻子。我的妻子。他的虔诚在眉宇间弥漫开来。我不会再让你感受寒冷。你不会再做噩梦。即使有,梦醒后,我也会在你身旁。
  
  可是,我想我惧怕婚姻。很多原本相恋之人,一旦组建家庭,便丧失牵系彼此的决心及耐心。纷纷发掘错误,因而理所当然地分离。
  
  他说,我们谁也无法保证未来。但是,婚姻和爱情本是两门相关却独立的课程。爱情成功的两个人,不见得婚姻美满。你有勇气背井离乡,怎会不敢和我一起面对婚姻?
  
  或许,我一直害怕失去,所以习惯了主动放弃。她垂下眼睑,心酸且无奈。
  
  放弃我,你舍得?
  
  舍不得,总比失去好。
  
  他将她拥住,叹口气,说,你不会失去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孙子。你不会孤独终老的。多给自己一点信心和勇气,好吗?
  
  他这种强烈的愿望,令她没有理由再怯懦。人生本来就充满各种障碍,只能终其一生地去克服。选择婚姻,也仅是选择其中一条道路。谁能保证这条路一定畅通无阻,一劳永逸?她只是再次踏上新的征程。仍旧需要义无反顾的勇气与信念。未来的不确定性,或许才是赋予生命意义的基点所在。
  
  
  
  最终回  金色船桅
  
  他和只及他腰间般高的小男孩,并肩矗立于围栏旁,举目远眺。海水湛蓝澄净。大海酣睡沉眠的味道。偶尔漂浮而过的海藻。夕阳从海的怀里迈开步伐,抖落一片金黄。渔船。网中鲜活的鱼虾。汽笛声。海腥味儿。
  
  哇噢,夕阳太美了。小男孩欢呼到。
  
  是的。
  
  我下次还跟你来,西蒙。捕鱼真有趣。
  
  没问题。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教我做蓝莓冰糕,你母亲最喜欢吃的那种。
  
  OK。上次老师还教我们做甜品,里面有红瓤火龙果,很好吃。有空教你。但你也得教我玩滑板。
  
  行。那你再陪我去买礼物,你母亲的生日就快到了。
  
  小男孩十岁,稚嫩的脸蛋上,已透出少许似他父亲的英气。西蒙曾捧着他的小脸说,太帅气了,和你父亲一样帅!
  
  他喜欢在假日跟随西蒙出海。于船上颠簸一整天,是他最为热衷的出行。裤管卷得老高。反戴着鸭舌帽,脸蛋晒得通红。用幼小的手臂帮西蒙收网。仔细学习辨别各种捕获的鱼种。西蒙常对他说,小鬼,等你再大一点,我就教你制造帆船。到时你就可以驾驶属于你自己的船出海了!
  
  他甚为雀跃,亲切亲吻西蒙。他对西蒙的喜爱似乎与生俱来。将对方视为自己的偶像,虽然西蒙常说,你的父亲才是英雄。
  
  可他说,是的,但你是海上的勇士。这个孩童真挚的语言,让西蒙感动不已。
  
  洋裤......
  
  小男孩嘟起嘴纠正他。不是洋裤,是元葵。你永远说不准我名字的发音。还是叫我的英文名吧。
  
  OK,克里斯。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我是想问,你将来想做什么?
  
  这是个重要的问题,西蒙。我需要认真考虑后,才能告诉你。
  
  那你母亲知道你的理想吗?
  
  不知道。在我没决定之前,我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想当警察或者钢琴师。
  
  行,行,等你想好以后,再告诉我们吧。西蒙笑着摇摇头。
  
  克里斯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对他说,好吧,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但你得答应不能告诉其它人。
  
  好,我保证。
  
  我想像我父亲那样,当一名警察。
  
  我相信你能实现你的愿望。你会像他一样,成为一名真正的英雄。他是为正义献身,为国家献身。为了追捕逃犯而殉职。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我知道。可是,我记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了。他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是的。你的母亲,从你三岁时就独自带大你, ,所以你要好好照顾她,保护她。
  
  可我还是小孩子。
  
  不,克里斯,你已经是一名男子汉了。
  
  那你呢,西蒙?你也是男子汉,你也可以照顾我母亲。
  
  孩子,她爱你的父亲。
  
  可我们喜欢你。我希望你当我的父亲。
  
  西蒙望着眼前这双天真的眼睛,怅然不已。克里斯并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已多次向那个心爱的女人表明心迹,愿意照顾她们母子俩一辈子。可是每次都遭婉拒。她说,人生没有完满。我在有生之年遇到深爱之人,上天对我已是厚待。虽然他没能守约,和我一起陪伴克里斯成长,但我已非常感恩。克里斯将代替他,陪我终老。
  
  可是,克里斯毕竟有长大的一天。有遇到他自己要守候的人。有离开她的时候。她仍将面临孤独的境地。他想告诉她,接受别人的爱,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我们更应该朝前走,不再一味缅怀过去。这也是她曾经教他的道理。坚强。平和。在爱与被爱中,寻求均衡。
  
  克里斯,你喜欢海洋是吗?西蒙问到。
  
  是的。非常喜欢。海洋是另一个巨大的世界,那里住着龙王的儿子,海的女儿,巫婆,蚌壳姑娘......她们同样有快乐和忧伤。
  
  谁告诉你这些故事的?
  
  母亲,还有丹尼尔。
  
  海洋曾经是我的噩梦。不过,现在我也喜欢上它了。
  
  丹尼尔说,你曾跳到海里,是吗?
  
  是的,那时我发疯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的母亲。
  
  我也爱你,西蒙。克里斯用真诚的目光望着眼前的男人。后来,是丹尼尔救了你吗?
  
  是的,每个父亲都不会让他的孩子发生危险。
  
  如果我掉到海里了,你会救我吗?
  
  当然会,克里斯。
  
  那么,你可以当我的父亲了,呵呵。
  
  孩子爽朗的笑,随风飘散而开。一直向上缭绕。落日的余辉在海面上摊开一道光柱,由远及近。海天融为一色。积聚的光点燃烧着起伏的波涛。水波传承,流动不息。
  
  克里斯跑到上桅边,攀爬了几层铁制桅梯。西蒙大喊,嘿,小家伙,快下来!
  
  克里斯嬉笑道,这并不危险,西蒙。事实上,我曾偷偷爬上去过。不过,你可别告诉我的母亲。
  
  你真是调皮的小鬼!西蒙将他抱下,放到自己肩膀上。告诉你,我也曾偷偷爬上去,你可别告诉丹尼尔......
  
  小家伙笑弯了腰,双手抱住西蒙的头,抚摸他那被风吹得凌乱的金色头发。西蒙趁他不备,又将他抛向天空,而后牢牢地抱住。二人玩闹到暮色初上,才发觉船已靠岸。身后的大海一如既往地平静,似乎从未有生灵踏足过。岸边星星点点的人家,开始结束一日疲累,回归安逸的居所。
  
  他泊好渔船,指挥伙计完成收尾工作。最后拉起克里斯的小手,说,我们去买百合。我要为当你父亲的资格,努力去争取。
  
  
  
  (全文完)
《啼笑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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