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此送给天光之下,所有,必需隐藏的禁忌爱人(GAY)。
他记得杜拉斯的某句话,他说,我知道我的结果。
午夜十一点,市中心繁华至糜烂的街道,某段光线黯淡的区域,他坐在钢制发亮的人行护栏上,轻轻拍击身边冰凉的空旷位置,示意我坐上去。是油腻而微污的不锈钢面,边界模糊的反射出来往人群的复杂颜色,面目不清,他看到我在迟疑。他说,嫌脏?你以为自己有多干净?大概我们都是污脏的,我笑,然后爬至他身边。
这是一段光线黯淡的的区域,我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有轻微的夜盲。
我伸出手,发现自己无法识别指甲上的颜色,它们只是折射出稀薄的光亮,然后在某一个角度熄灭。他看到我的手,然后抓住我的手,放入自己的视线之内。你的手好看,你抽女士烟的样子一定好看。他突然的说。为什么是抽烟?不能够是写字或是其它?我记得他是不抽烟的。他转过脸来微笑,嘴角是难以把握的弧度。烟?烟好啊,不清不楚的。烟抽多了,记忆也会不好,还可以忘记一些事。他突然的想到时光过于深刻和明晰的界限,转过脸来看向我,其实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可我不抽烟。烟雾是记忆和痛苦的婉转断裂层,过于尖锐的感知被这淡薄的怨蓝所隔离,瞬间失忆。
有些事情是忘不掉的,其实。他说。
它们存在于生命内中,与时间的衔接过于稀薄,随时会断裂,然后停滞,只能用死亡来带走,结束。我说,我懂。
你懂?好,你懂,你也只懂这个。他说。
他停止了说话,不发出任何声音的看向我,轻蔑的,一直一直的看,似乎在等待泯灭。然后,转过脸去,迅速的,将我隔绝出某一个世界,我看不到他的眼镜和脸,他在背向我的方向吐出肮脏而附带病毒,细菌,及血丝的痰液。再不看向我的方向。他说,他就这样看你,你懂吗?
冰凉而寂静的夜风从我的皮肤之上吹过,我发现自己心脏之内有着大片的空白在扩展,没有任何言语,感情断裂停滞。他再度的问我,你懂么?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他,在某一个时刻,他终于明白内心激烈而禁锢的情感,因为他感觉疼痛及寒冷,以及无法言诉的自我禁闭与内心孤寂的强烈对峙。
没有人和我感情一样,我是不正常的异类。他说,如果没有暴露,欲望被掩埋,不让世人看见,他们的眼光便平淡而清洌。他似乎是鱼,绝望的希冀着能够活在这水中。
她问过他,他怎么会喜欢上他。他一字一句的写给她看,天天看见,然后就成了日久生情。他低下头去,脸的皮肤泛出血管微张的红,似乎是来自心脏内部激烈而隐忍的血液,因为附带羞耻之情,便只能够在皮肤之下翻涌。她再度问他,他知道么?他说,还不知道,你要帮我。他看向她的眼镜,瞳孔之内是未熄灭的火光,明明灭灭挣扎剧烈。
她第一次感觉到巨大的无力,她知道那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他会觉得他肮脏。
那一个时期,她要他隐忍,不要说出口。即便是真相,即便在爱。
他说,你不会懂的。我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年轻的情侣从街口张扬的出现,神情溺而明艳。妆浓脂厚的孤独女人站在人群之中,去往不知名的方向。微微瘦弱的穷困男人闲坐在路边,抽廉价刺鼻的香烟。
他再度侧过脸来看我,你穿这个颜色不行的,皮肤显得暗,身材也显不出来,你身材这么好,不显出来可惜了。他从人行护栏之上跳至地面,然后转过身来,记得打电话给我,8079270[0851]。再见,还有,下回不要穿这件了。
他混入人群,渐渐的,消失至无可寻觅。
身旁剩下的余温在缓慢的散发,走向死亡。
他说过他在一家连所店内工作,柜台导购,向不同的人们推荐相同的款式,每天不厌其烦的重复与生活无关的话语,沉溺在某个颜色与某种人相衬的状态中。每天遇见无数的脸孔,美丽抑或丑陋,完美或者破绽,某一个时刻,他知道自己是有爱及不舍的,但是只能微笑,然后告诉对方,它很适合你,像生命中的另一半一样。
可是,什么是适合我的?
我问过他,是否遇见过有钱人。他笑,进这种店的有几个是穷人?他们可以喝几百块一杯的咖啡,然后只是为了某块头巾或者鞋子,来挑选相配的衣服或者裤子。他们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他们从来没有被贫穷包围过。
他已经开始独立生活。
她去过他的家,小而阴湿的古旧房间,灰暗的墙面边沿有成片肮脏的蜘蛛网。那个时候,那个狭小的兀自之内还有人。他的母亲及继父。除他之外,还存在的生命。他们各自生活,有时候会在某些问题上发生紧密的关联,他们的存在似乎相对独立。他把她带去他家,她心有顾及。他说,没事,我妈知道我和女生相处得好。
她跟随他在黑暗,狭窄,散发尘土气息的楼道中穿梭,她觉得自己随时会失足跌落下去,像隧道一样漫长而漆黑,感觉走不到尽头。穿越之后,他拿出钥匙,然后她看到红漆斑驳的木制门面,有细小的污黑裂缝,似乎只是自我封闭的一道墙面,无法抵御外力。他打开门,她一脚踏进去,发现没有地砖,鞋底之下是被磨得光滑且不够平整的水泥地,像裸露的皮肤上,已经被摩擦到平整的伤口。
我家穷,他低下头去说对她说。他希望她不要介意。
不会,她说。我们是同样被贫穷围绕,束缚的生命。
二十五寸的彩色电视被指纹磨得光亮,漆面脱落,带有繁杂雪花的画面在寂静的放映。布制的沙发,已经旧得失去表面,被泛黄的床单所遮盖。古旧的梳妆台,颜色发黑,夹层断裂,表面脱落至露出污脏的木料,还有一面破碎的镜子,照出整个房间破碎的影像。窗户正对着远处灰暗的天空,发出吱吱的声响,地面是荒废的工地,杂草丛生,四处堆满发臭的垃圾。房间里还有一张凌乱灰沉的双人床,及过时的柜台。然后,再无其它。
他说,我家穷,什么也没有的。
他带她去他房间,狭小的空间之内,是一张廉价的古老木床,木料已经发黑有油腻污脏的裂纹。大片的纱布,遍满尘埃的笼罩在床沿之上。高大褪色的衣柜上有各样的划伤,像干裂且苍老的皮肤,纹理错乱,附带已经将人照得变形模糊的巨大镜面。一张用土黄色油漆拙劣刷过的书桌,冰凉的玻璃层下,压着各个时期的旧照片,字句,时光的碎片,和无法回复的瞬间。窗户残破,窗外是一片苍白的天空,空旷得似乎是生命。再无其它。
廉价的CD播放器,是唯一的娱乐,有两只声音尖锐刺耳的喇叭。她看到一张被磨得表面发亮,带有裂痕的CD盒。
这是唯一的一张CD。他说。
我没有时间打电话给他,因为偶尔去市中心时,会遇见。看到他在忙碌的人群之中,笑容僵硬的向其他人介绍新货,眼神疲惫,可是无处歇停。他低下头去,看到自己指甲上的彩色纤维,和站立至微微发抖的双腿,觉得疲惫。
他不知道谁可以让他停留,即便只是瞬间。
我好累,没有人打过电话给我,还是朋友,没有在关心我的。他说。
他每日需要工作至十一点,一直一直的站立。一见到人便需要说话,不论对谁,什么时间,有否关系。重复,重复的说机械的词句,不能够掺杂自我情感,所谓同事,只是站立在面前,孤独却无法相互触及的生命,似乎隔海。
他记得某一次,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粉白的T恤,及修长的牛仔裤,眼神坚定,瞳孔黑暗,是深密无底的洞穴,不可探知。他低下头,感觉自己的皮肤在发热,血潮涌动如昏怨的潮水,在心脏瓣膜上反复的冲刷,冰凉死寂与燥热酷烈相互交替。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样,他只是走过去,告诉男人,这是新货,刚到的,颜色会很适合你。他想说你很英俊,我似乎见过你。他想告诉他,自己内心之内的情感,他一直在想,他可以怎么说,可是一张开嘴唇,他发现他只剩下那些机械的言语,空洞而绝望的遍满疮痍。他终于市区语言,内心苍白。
他知道男人一定会消失,在一分钟的时间内。
他看着年轻男人,然后自己安静的走入试衣间,用粗劣的圆子笔,在销售单上静静的画男人的侧面,线条难以匀净,纸张因为过于脆弱而被划破,他看着苍白的纸面上,破碎的画面。
他掏出手机,想要打给一个人。然后他翻出名单,将手指陷入按键之中,用力的。箭头迅速的移动,如同时光寂静而迅驰的形状。他突然的想不起任何人的脸。
他发现他找不到任何一个人。
他沿着冰冷的墙面滑下去,眼神空洞。他想过死亡,在某一个瞬间。
他转过脸来对我说,你不知道,你无法知道。我站在他所在的柜台前。我说,我等你下班。他说好,一会我们其吃饭。
餐厅桌面平整,有烟头偶尔触碰后留下的焦黄。配套的椅子上,是陌生气息重叠反复的光滑,也许附带皮肤疾病。他说,这像学校的感觉。他问我,他们怎么样了。
如果他们活着,他的爱就还在。
羞耻都还在。
他只能够问我,因为对其他人都无法提起,他感觉自己是盲的,无法看到他爱的人的脸,整个世界都只是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他在借助我的双眼及描述,在黑暗中,勾画不能看到的所有一切。
他们?还是这样的活着。生命未曾繁盛变迁。我说。他们的生活仍旧相同,他知道,他想触摸的,是某些已经发生,但自己这一生也不会有资格去看见的细节。我想过让他自己去看。
有些事情,是需要资格才能够的。他说。
那个时候他便没有。
他坐在隔C四个位子的地方,是被调动后的结果,距离的变动,使得C的脸变成遥远而不可触摸的影像,他的眼镜已是重度的近视,瞳孔之内的C,似乎幻象。
是随时会熄灭的火光。
C是干净而运动的男生,穿颜色不固定的宽大T恤,和深色的运动短裤,露出坚实的小腿及汗毛,有宽阔的肩。是生来拥抱的。他知道。
在C的团体里,他是以朋友身份出现,随时可以消失,在被需要时必需出现的人。在不知真相之前他是在被C厌倦的,再后来,他们成为相互憎恨的人。
可他只是因为爱。
他管制C,一直在干涉他的言行,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然后不自觉的说带有伤害的言语。他并不想,他只是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他感觉他的爱让他残疾。
某一刻,C站在人群之中,转过脸来看向他的方向。放学去打球?他再度的失去自我控制。他说,打什么球,你以为自己打得多好?C转过脸去,并不看他。老子没和你讲话。然后,转身离开。走出了他的世界。
他看到的,是熄灭。
他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指甲陷进掌心的皮肉之中断裂,渗出腥红的血液。
他得到了伤口,来自所爱的人,他发现自己的生命终于能够与他发生关联。
他抬起头来问我,他还打架没?也许有,我只是并不清楚。我说。闹大的,大概没有,因为没有看到他受伤,及开入学校的警车。他说好,应该好好读书。
他没有在说话。
他企图忘记。
他的脑颅之内瞬间闪过一写黑白的影像,似乎是无声的电影,画面在模糊的衔接之中间断,并且在缓慢的走向荒芜。时光过于宏大,我们的记忆都只是罪过,它在一直一直的错。
记忆有七罪,暂时性,持久性,恍惚性,阻滞性,偏见,误认,易受暗示性。
他已经无法恢复记忆暗格中大片的苍白。
他放下木制的筷子。晚上去喝酒?
我摇头,晚上我还有事要做。
我在深圳时,也是要忙到深夜的。他说。
他一个人去深圳,那个时候他还未满18岁。火车机械的轰鸣,巨大而庞然的让他失去整个城市的声音,知道自己就要被它带走,去往不知名的方向。
他记得窗外,宽广的天空之下,那些田野里荒凉废弃的坟墓,空洞的归属,又或者并没有,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的流浪。长期的雨水冲刷及无人顾及,使得土丘坍塌,下陷,长满杂乱的野草,细小的花朵,开得绝望而用力。他开始猜测他的结局。他知定自己会和这些孤寂的生命一样,只剩下一堆面目模糊无以辩认的白骨,在等待腐烂及消失。
是注定荒芜的电影。
他独自去往某个未知的城市。
深圳热不热?我问他。热,热得衣服都是全部湿的。他记得,他站在狭小的厂房之中,细窄的天窗透下一线光亮,近乎断绝,尘埃在空气中不断的翻飞,破旧的风扇在屋顶缓慢的回旋,阳光在被反复的切断。他是质检,需要机械的重复某些动作,贴印刷拙劣的标签,一直站立至深夜,以此来维持卑微的生存。不能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汗水从头皮开始向下滑落,背脊一片粘湿,肩胛上的伤口,在被盐分及毒素触及之后开始剧烈的疼痛。
痛得近乎腐烂。
他希望有人能够揭开他的衣服,在粉红色皮肉绽露的伤口上,贴上简单的止血贴,用细微的爱,是剧烈的疼痛成为注定终结的孱弱力量。
他只是不知道,可以是谁。
午夜下班,他回到宿舍,开始打理无法看见的伤口,轻轻的抚摸它的位置。围是一片温热的死寂,所有的人已经入睡,他们像刚踏入死亡的生命,散发孤寂而注定泯灭的余温,在缓慢的走向消亡。他忽然感觉到冷。
和机器相处的时光漫长而平静,使得他内心一片安定的空旷。它们没有索取,不付出情感,不会带来任何的伤害,这空旷亦让他平静。
他说,我在那便喝醉过,然后闹事,他照顾我。又是酒醉闹事,我说,有我那次厉害吗?他笑,不知道,但幸好有他照顾。
他说,他是L,一个正常男人。
深圳开始热,是心脏上所有血管混合烧灼后的燥热。某天夜晚,在提前下班之后,他买来大量的罐装啤酒,冰凉的铝制外壳,贴在手臂之上,一片镇定的寒冷。他跑回宿舍,开始和周围的人喝酒,他对酒精所带来的幻觉与温暖始终沉迷,如同沉迷空洞的拥抱。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喝酒,等待二十五秒血液全身循环之后,酒精烧灼后,遍及整个心脏的温暖和幻觉。然后他开始失去平衡与自我控制能力,如同在爱。可是没有爱,他却再度走向残疾。
他开始说疯话,行为失常。
L坐在他对面,一八零的高大男生,长他五岁。
他走过来扶住他。安静,乖,不要闹了。他把他扶去床的方向,他在L身上缠绕,L拉下他的手臂,别这样,闭上眼睛,不闹了。然后弯下腰去收拾残局,床上变形的空铝罐,弯曲的拉环,和啤酒冰凉的淡黄液体。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把他的手臂按压在床上,将他弯曲的腿板直。他躺在平整的床面上,穿过眼泪看向L的脸,他看到他转过身去,就在那一个瞬间,他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他,他发现自己触碰到的,只是冰冷的空气。他终于放弃,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流,在皮肤上留下孤独的痕迹。他抬起另一只手,遮住了它。
他知道L只是他视网膜之上,一层破碎的幻象。
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他说。他喜欢另一个女孩,我也认识。他没有说结局。也许并没有结局,也许只是残破,又或者完美,无论怎样,都只是隔岸的火光,不可触及。
不会与他发生任何的关联。
其实在外面是很好玩的,不像在学校里,对了,Z在学校怎么样了?我记得我没有告诉他,但是他也许知道。他说。他还是独断独行,不怎么跟外人发生沟通。我觉得他寂寞。我说。
我们都寂寞。他说。
Z是她小学同学,他和Z的联系也是在学校内迅速发生的。我知道我日复一日的在重复着这死寂,枯萎的生活,就只是为了来到这里,和他见上一面。他说。
Z是她从未见过的某种男生,在他之前,她并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是有他这样的人存在的,只是他们的存在过于寂静,于是不被发现和注视。Z是高大干净的男生,一八五的身体,干净到近乎疾病。他每天用十分钟的时间来擦整个桌面。这个世界太过肮脏。她从未在他的衣服上发现半根断掉的头发。他的干净,像一种无法治愈的绝症。
他不和女生开暧昧的玩笑,没有疯打,和身体的接触,嘴边从未沾染下流的词句,坚持一个人去往自己的方向。如果没有必要,不和任何人发生联系。
她和Z同桌,半年的时间,他依然不知前桌女生的名字,在三十个人的世界里。他说奇异的句子,使她发笑,笑至一整节课无法镇静。
Z坐在他身后,他一直侧过身去,观望他。Z转过脸去,不看他的眼睛,他再度感觉肮脏,他用纸巾擦桌子的边沿,前桌男生触碰到的所有区域。
一遍又一遍的擦。
他仍然看Z,他已经形成了某种暴露自我的习惯,不隐藏任何直接的目光,他想要探知他的灵魂,看到的,却只是一面墙。Z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他几乎不看任何人的眼睛,无论对方是谁,在什么地方出现。所有的瞳孔之内,都只是一层苍白而巨大的墙面。
他不和男生成群结队,独自上下学。他只是常常转过脸来问她简单的问题,垂下长长的睫毛看向她。我的衣服被洗得沾毛,用什么办法可以除掉?她告诉他方法,他说,好,我回去就试。
她感觉他太过洁净,并不适合这个世界。
他喜欢他。
他每天会转过脸来看Z,直到讲台上的女人。暴怒的叫出他的名字。Z在他的目光之下低下头,不知自己可以隐藏至哪里,Z不想与他的意识有任何的关联,哪怕是爱。他询问全班,有谁可以和自己调换位置,后排的男生叫出他的名字。你不想和我换位子,你就给老子把嘴巴闭上。
他这样厌恶。
她和他换过一次位置,他有过一次机会,坐在Z身边。唯一的一次。Z将桌椅移动至贴近墙面,衣角在移动的过程中触碰到他的身体,Z将衣角收起,反复拍打,然后掏出纸巾来擦拭。他并不对她这样。
他只觉得他肮脏。
Z转过脸去,再度询问全班。他要申请调换位置。他说。
Z靠在苍白的墙面,看不见黑板上的任何字。他仍旧不会靠近过来。如同生命明艳的人会对死亡并且除于腐烂之中的尸体的恐惧。她再度坐回去。Z说,妖终于走了,我要去拜神。
Z不把他当做人。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办。
我说,你没有告诉他,但他应该是知道你的情感的,他只是感觉异样,并且不敢肯定。
他说,他讨厌我,我始终知道。只是因为有爱,这清醒便成为孱弱无力的自知,难以与情感的庞然相对抗。它只是隐藏于内脏之内的真实,不被脑颅所知晓。
因为Z和C,他对她有过尖锐的仇恨。他感觉他的皮肤这样的凉,而她距离温暖过于靠近。他因为得不到而憎恶。
Z在她的右边,C在她前面的位置。她离他们这样的近,某一个时刻,皮肤触碰,身体的气息相互重叠。她可以闻到他们身上洗衣粉及烟草混合的清香。她可以和他们发生交谈。她帮Z放好书包,帮他看黑色玻璃面上用尘埃堆满的字体。C转过脸来用她的眼镜。他摊开手掌,等待她将整只手压在上面,然后说,你的手好小。
她只是不爱他们。是与生命去向无关的多余支流,细小而隐秘。随时可以被放弃。
他们是他整个的,全部所有的,唯一世界。
他威胁她。他亦知道自己在挣扎。在和内心的幻觉对峙。
爱比死更冷。
吃完东西,他从生硬塑制餐椅上站立起来。时间到了,他该离开了。
8079270,记得打给我。
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准备辞掉工作。你还是没有打电话给我。他说。如果随时可以相互找到,我们就不需要电话。
他说,这个月一旦结束,你便再也不能找到我了。
你要辞职?我问。
嗯,钱不够用,我有各种各样的费用等待着我,还要生存。他说。
他要养那间破损且空无一人的房子。全楼的人几乎都已经搬走,他打开灯,躺在凌乱的床面上,望向遍布尘埃的天花板,感觉寂静。听到时钟的走动,他知道是某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脚步。
除了喝水,看漫长而重复的电视剧。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因为长时间无规律的工作,他会经常的失眠。醒来发现四周一片空寂,摸到自己的皮肤一片冰凉,黑暗像死亡或者阴影,没有任何的光线。他再度闭上眼,企图进入睡眠。只是意识清晰而坚硬,矛盾的存在。
他支起自己整个身体,靠在床头破旧的木板上,空气冷冽,像是穿越过时光封闭通道的记忆,破裂的画面在眼前不断的出现,重叠,破碎,消失。
他看到那些爱过的人的脸。
他流下眼泪来。
他只剩下时间的尸体。他停到血液流动停滞的声音。
早上醒来时。他去交房子的所有开销,在漫长的队伍中沉默的等待。他将他微薄工资的大半递给了妆容精致,表情麻木的服务小姐。身后是恶俗女人的催促及谩骂。他收回自己空荡的钱包,发现里面只剩下零散的钞票,及几张画面鲜艳的信用卡。它们似乎是幻觉,被看到,轻轻伸出手指,便化为烟尘。已经没有钱。
还有十五天,他在想自己可以以怎样卑微的方式活下去,不再有其它贪恋。
他说,你不知道菜价涨了么?哦,对,你不买菜。现在什么都贵,我的工资根本不够用。
我说,你可以把房子租出去。
你说得容易,那种地方,地势差,环境也差,还不方便,房子也烂,谁会要。路到是多,又有几条真正可以走?
他感觉他在慢慢的走向一面墙,空旷的墙面,封闭而无能为力。
他说,他想把手机当掉。
因为时钟没有人可以打给。他已经承认这孤寂。不再期待。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贫瘠,他只想活下去。
终于他可以休息,他回到自己狭小的住处,穿过破旧的水泥楼层,抵达空寂的归宿。云层灰暗而厚重,阳光难以穿透。房间之内一片潮湿的阴冷。并且黑暗。似乎是死亡气息围绕的阴郁墓地,住这失去声音的灵魂。
他不再想到电话,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独自存在的生命,不和任何人发生关联。他是被放弃的事物。
他买了一条蛇来陪伴自己。他终于在被需要。
在他家附近的小店里,再度遇见他。神情疲惫,皮肤上出现睡眠不足的细小纹路和皮屑。工作太累了。他说。有钱挣就好。我说。
他斜眼看向我。钱?
他已经被贫穷的巨大力量所包围,并且难以逃离。近乎可耻。贫穷是空气,一直的在控制我们的生命。
他说,我可能还有回深圳。我想去一次学校。他想要看到那些爱过的人的脸,及时光在他们脸上留下的伤痕。虽然他们都只是注定消失的影像。幻觉。我怕他们看见我。他说。
我怕他们看见我所有的眼泪。
他曾经和一个男孩交往过。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彼此安全而平淡。
她见过那个男生。他有一张英俊的脸。皮肤光洁白净,只是内心已经腐烂,欲望扭曲,并最终去往另一个方向。他也许是有伤口的人,他也许只是厌倦。
他看着他,眼里有细微的怜惜。
他来接他放学,从始至终都不看她的眼睛。她自此知道他的心脏已经死亡,并且腐烂散发恶臭,里面已经丧失期待,没有希望。
他们没有牵手,只是保持着手臂上的一小块皮肤相互触碰,小声的说话,怕惊醒这道德明晰的世俗。低下头去行走,行走,寂静而沉默的走向荒芜。
走到哪,是哪。他说。
他送他去坐公车,然后再见。男生看着他离开,一点点辗转出视线。
他却始终不爱他。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分手。他去逛漫长而人群涌动如潮水的街道。独自一人。年轻的情侣成群,艳丽而暧昧。他们出现在街道,巷口,公车。拥抱,接吻,抚摸。而一些爱着的人只能够在午夜的冰凉里出行,然后找到隐秘的角落彼此对视。他知道。路过书店,看到一本爱情散文《永不永不说再见》。
他突然的想找一个人来说这句话。
他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有无出现,是否可以爱他。
他或者,已经死亡。
你看过那本《永不永不说再见》吗?他忽然的问我,讲的是什么?很多很多的分离。我说。
他低下头去。很漂亮的一句话,但其实我们的一生都不会对谁提起。对了,我在和一个女孩交往。我忽然的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他只是想摆脱,因此将意念遮掩,委屈求全。短暂的停顿后,我问他,有什么感受?他叹出一口温热的气息,花钱多,什么都是我在开销,觉得累。我不爱她。
一星期后,他们分手,他想回深圳。
我要他去一次学校。你应该记住他们,如果忘记,会对不起自己的心脏。
他摇头拒绝,说不用。也许我在深圳会交到更优秀的男生呢?
遍满锈迹的电扇在头顶,缓慢的盘旋。小店里所有的墙面都凹凸不平的遍满尘埃。木制的桌椅上爬满油污及裂痕。四周寂静,稀少的行人从暴烈的阳光下疲倦的走过。老板在角落里安静的抽烟,偶尔用余光看向我们,听片断的言语,猜测谈话的内容。
会么?我抬起眼来看他。
玛格丽特.杜拉斯说,同性恋像癌症一样,是一种必死无疑的疾病。
他说,我知道我的结果。然后低下头去,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
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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