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结束的时候,她看看电脑右下角,时间显示00:11。她又一次忍不住想吃蛋糕。这是多年以来她养成的习惯。她喜欢阅读也喜欢看电影,而每每在读完一本好书或者看完一部好电影的时候,她必定要做的一件事情便是买蛋糕来吃。她知道那不只是最好的EndValue,更重要的是,那也是可以使她感到甜蜜、饱满的唯一途径。永远不会再有什么能够将它代替。
在这边陲小县城里,大概全部的店铺都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她这么想。但是,她还是穿上外套出了门。她告诉异族男子,她要去的地方。出租车里有浓烈的香水味道。她不喜欢。她打开车窗。新鲜的夜晚的空气是干净的。她喜欢。
男子驾着车,她坐在后排座位上。他们并没有语言交流。男子打算在前面十字转弯,她告诉他继续前行。男子说蹩脚的汉话,她听得出他想告诉她,转弯的话会更近。她笑了。他当然不知她的目的。若要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蛋糕店,当然路走得越远越有可能。可惜车子驶到最远的街头,她仍是没有发现一家营业的蛋糕店。
她虽然失望但也只有要求男子折回。或许是她反常的举动引起了男子的好奇,于是他透过反光镜偷偷地观察起她来。他看到她脸色平静,但眼中却满是泪水。她发现他在注意她。她告诉他,她要找蛋糕店。男子笑了。而正在此时,道路前方突然出现一批执勤民警,他们被拦截。她被要求下车。汉族民警带她离开出租车一定距离后,他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她告诉他,她不需要任何帮助。他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而她却只是疑惑地望着他,沉默不语。他变得郑重起来,他让她不要担心,他们会帮她。于是,她告诉他,她很想吃蛋糕。男子被愣住了。她转身走向出租车。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出租车里。他望着那辆驶去的出租车,傻傻地笑起来。
他们再次相遇。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给一只小腊肠犬喂食面包。他走上前与她搭讪,起初,她并未将他认出。他问她,是否还想吃蛋糕。她仔细地看着他,突然她笑了起来。她对生物似乎有超出一般人的好奇心,那天,她在花鸟市场里,询问每一种花、每一只鸟的名字,而且每一次遇到她所陌生的花、鸟时,她都会认真地观察它们许久。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没有丝毫厌倦,反而对她有了更深的兴趣。
离开花鸟市场的时候,她对他说,他穿便衣的样子,像个斯文的教师。他想起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个夜晚,他一身制服,不断追问她,是否需要帮忙的可笑情形,突然脸红起来。
他对她说,她胆子很大,在边疆治安并不好,但她还敢深夜外出。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她不是胆大,而是无所顾忌罢了。
她知道这是常会发生暴乱和流血事件的地方,她虽没亲眼目睹,但也能够体会那种恐怖。09年,她也在边疆,正是“七五”事件结束没多久的事情。她在一批援疆支教者的队伍里。结束三十多小时的旅程,火车停留在边疆车站。很快,150多号人的队伍,被不同的长途客车分批带走。她透过车窗,数着沿途开过的军事卡车,载着整车的配有枪支的武警。偶尔在路过的小镇及集市也能看到驻扎的部队,全部都是荷枪实弹。
他问她,她是否想知道那晚发生的事情。她摇了头。她对它并不感兴趣。政府封锁起来的虽是新闻,但不见得所有人都关心。
他说,不知道就不会乱想,这样也好。他继续对她说,还是不希望她在深夜外出。她听了之后,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离开。他的心微微一颤,与初恋分手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望着这个渐行渐远的女人,心中居然有万般不舍。他尽量不去看她的背影,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她。他很想飞快地追上去,拉住她,不让她离开,但他最终只是站在原地,注视着她一点点地消失。他告诉自己,他并没有爱上这个只见过两次而且一无所知的女人。
后来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心似乎被掏空了一样。他总是会想起她,想起她对他说,她想吃蛋糕,想起她在花鸟市场里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于是,他不自觉地希望甚至渴望能够再一次与她相遇。他甚至有还好几次刻意跑到花鸟市场去找她。可是,她再没有在那里出现。他开始懊悔,至少他应该询问她的名字,如此,他也便有线索可寻。
又是一个夜晚,他坐在巡检的警车里,远远地在车窗里出现一人。他立刻请求同事停车,可惜,当他跳下车,那个人却不见了踪影。他四处寻找,想念的看见的那个人仿佛从没出现。他开始怀疑那是幻觉。同事笑他见到了女鬼,所以才失魂落魄。他看看月色,时间大概与第一次遇到她的时间相同。他与同事换班,每晚守候在人影出现的地方。果然,他等到了她。
他激动地向她打招呼,而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后,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去。他愣了一会儿,追上她,将她拉住。她转身的瞬间,整个人就瘫软在他怀中。他看到她脸色苍白,没有光彩甚至更无一点血色,而且身体冰凉。他警觉地拿起她的左手,腕上有一道流血的伤口,粘稠的液体在月色下泛出清冷的光,刺痛他的双眼,也刺痛了他的心。他抱起她飞奔向他熟悉的门诊。
她睁开眼,看到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泪光闪烁。她问他,他为什么要救她。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傻。她笑笑,闭上了眼。
她记得自己还是孩童的日子,她长走在长她一岁的哥哥身后,永远是两步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他没有说带她一起,她只是喜欢跟着他。正午灼热的阳光直射在她幼嫩的皮肤上,她感觉到疼痛,但是她总不舍离开。她喜欢他们沿途走过的道路,总能看到一些肆意生长的植物,而且它们常会开出一些颜色艳丽、形状奇特的野花。她常将喜欢的黄花别在自己发间,自个儿快乐。当然,她也会被一些带刺的植物划伤脚踝以及胳膊,但她从不将此放在心上。哥哥不喜欢她离他太近,他总怪她行动笨拙,惊动了停歇在花间的蝴蝶。所以,她与他保持距离。他伸手去捉蝴蝶的时候,她静静立在一旁,屏住呼吸。他们将抓到的蝴蝶全部放进纸盒。回到家中,他们打开纸盒,成群的蝴蝶闪动柔软的翅膀竞相飞出,那景色美得醉人。她欢快的蹦着、跳着,直到母亲的出现。她被罚站在院落中央,汗珠儿不停地从她的额头滚落。她不明白,母亲为何只是惩罚她一人。
少女时代,她的自由受到限制。因为母亲告诉她,她是女孩,她必须要学会整理房间、清洁卫生、洗衣服、做饭。她看着哥哥开心的出门,心中感到极大不快。她不明白,女孩为什么就必须一定要做这些事情。哥哥拿到的奖状,母亲逐一将它们贴在墙上。有一天,她开心将自己获得的第一份奖状交到母亲手中,可母亲看一眼便随手将它丢弃在了桌上。她愣在原地,没有说一句话。即使哥哥不喜欢甜腻的食物,母亲仍然会在他过生日的时候,亲自骑自行车到镇上去买蛋糕回来。她的生日,母亲最多做一碗长寿面。哥哥生病,母亲冒着飞舞的漫天大雪去镇里买药。母亲却不知道她的经期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就这样长大,早早失去了父亲,连母亲的爱都完全被哥哥占有。她表面上出落成和别的女孩一样的美丽女子,可是她的心却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剥落了一半,变成残缺的不容易修复的创伤。
母亲劝她答应跟他乡男子的婚姻。她知道,母亲收了对方大笔的彩礼。她也知道母亲会用这笔钱给未来的大嫂租下一家铺面。她哭着对母亲说,她也是她的孩子,可是母亲却从来都不爱她。她坚决反对,然后她们争吵,场面甚为激烈。她发泄出多年来对母亲所有的不满,然后推翻餐桌,咆哮着跑出家门。一场不可挽回的决裂人生剧,彻底令她失去了与家的联系。
她痊愈出院。他带她回家。她睡在他身旁,呼吸均匀。他轻轻掀开被子,看清楚她下腹的妊娠纹。他重替她盖好被子,凝神看了她很久,然后亲吻一下她的额头,静静睡去。
他做好早餐,去卧室找她,却发现她穿了他的衬衫,静静地立在客厅窗前。他走上前,从后抱住她。他对她说,她在他怀里,真好。她将他的手发到她的腹部,问他,为什么他不问她的过去。他说,他不在乎。
他从医生手中接过婴孩,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抱着她走到她的床前,拉住她的手,泪眼朦胧。他告诉她,他们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她问他,他是否高兴。他笑她,怎么会问他这么傻的问题。
三年前,她生下第一个女孩。她从护士手中接过自己的女儿。婴孩紧闭双眼,安静地睡在她怀中。她望着那个在她腹中孕育出的漂亮的小生命,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孩子父亲闻讯赶来,他接过她怀中的女婴,她从他眼中看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失望。那一刻,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运命可能会因为这个刚刚诞生的女婴而再次改变。
他们争吵。她叱责他,他从不爱她。他只当她是延续香火的工具。他埋怨她,她不能给予他谅解,他独子的身份只能让他担负延续后代的职责。她苦苦的笑了。他走上前抱住她,不停地劝慰。她问他,难道他忘了她离家的原因。他说,他并没有忘。孩子的哭声从卧房传来,她从他怀中挣脱,跑向卧房。她抱起女婴,泪流不止。
她醒来,婴孩却不知去向。她找遍整个房间,也不见孩子的踪影。孩子父亲从外归来,她跑上前,问他孩子的去向。他只冷冷地告诉她,他送她去了别处。她跪求他还回她的女儿,而他只是说,她再也不可能出现。她瘫软在地,锥心的痛让她对面前的男子彻底死心。她看不到当日在华山顶峰,脱下外衣为她挡风的男子的温柔,她看到的只是一心只想延续后代的一个抛弃亲身女儿的男人的残忍。她起身走进卧室,收拾干净在他房间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他们的缘分终是到了尽头。
她在华山朝阳台的寒风中站立,所有的人几乎都有伴陪同。唯独她独自一人。她浑身冷得颤抖,他走上前,脱下他身上的外套将她紧紧裹住。她从衣服上嗅到海水的味道,她问他来自哪里,他告诉她,他来自广东的一个沿海小镇。她说,她从没有见过大海,他说,他愿意带她走。于是,她跟她去了广东。
她问他,他们的女儿会不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他告诉她,她会在许多人的呵护下长大。她会得到她需要的一切,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一切,她不会被要求做她不喜欢做的事情,她也会遇到爱她一生一世的男子。如同,他爱她一样。
他问她,她是否想要吃蛋糕。她说,她已经饱满,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笑了。她说,她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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