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与谁共舞 (5~9) |
作者:陈秀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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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快开学了,老师要提前报到,这是学校多年的规矩。一吃过午饭,父亲帮剑雄扛着一床被褥、一只木箱,箱子里装满了书,母亲则拎着热水瓶和洗脸盆之类的东西,跟在后面送着,他推着自行车往桥头走去。到了桥头,只见那十多吨的水泥客船已经停靠在村米厂码头,父亲把东西一一抱到船篷上。等船从视野中消失了,他们才回家。
剑雄上船时,船上已有三个人,都是本村做小买卖的,要到集镇上批发些商品回来零卖,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烟,船舱里烟浓得像早晨荡中升腾的雾,剑雄被呛得一边用手直扇空气,一边忙跑到船头站着,身后追来了愉快的笑声。哈!哈!真酸!不一会儿,一位戴着黑圈子眼镜 、头发稀疏的老头与剑雄搭讪道:“剑雄啊,做老师啦,以后孙子上学可要找你,到时你不要不理睬我这个老头子。”
剑雄答道:“哪能呢?都乡里乡亲的,只要我能帮上忙。”坐在老头旁边嘴有点儿歪、头发梳得贼亮的中年人一边吐着痰清嗓门,一边用尖得像女人声音说道:“现在人啦!都是狗眼,有权有势有钱才会有人巴结,就是亲弟兄亲姊妹也是这样。”剑雄本不想与他们再说什么,但一听他说得这么极端,也就忍不住反驳道:“现在重情谊的还是大有人在---”
剑雄的话还没说完,中年人立即举例说:“像村里的袁书记,和我是一起长大的,可他现在做了村里的一把手了,找他谈任何事,他只会说等等再说,这一等事就黄了,走在路上遇到他打招呼,他像猪哼一般。他女人说话更是轧死人,在我家桂花面前说,鸡汤真不好喝,喝腻了,你们听听,这话多气人啦!女人回来后气鼓鼓地对我说,下辈子一定嫁个当官的。剑雄啊,读了这么多年书没弄个官做做实在是可惜哟!”说完后,他又叹气又摇头,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不一会儿,从口袋中摸出一枝烟抽起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提起村干部,剑雄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整天把头梳得贼亮,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黄制服在村里招摇过市,身上整天散发着酒气,要是有老百姓责问他们时,他们就满不在乎地说,一年到头工资拿不到几个钱,再不弄几顿酒喝,干部还有谁做啊?再说他们家女人在村里都很蛮横,大事小事要占个上风,在他们心里男人做了官,自己自然就高人一等,可以随意地欺侮别人。其实,别看他们谈起村干部咬牙切齿,真正家里面有个什么喜事,还是要请村干部到家中去喝上两杯的,要是人家不去还认为自己没面子呢!就这样,他们一路谈着家事、村事、天下事,有时还互相争得面红耳赤的。听到他们争论,剑雄有时只好把脸别过去笑。
客船慢悠悠、稳当当地靠了岸,剑雄站在一堆东西面前发愁了,那中年人提醒道,去喊位拖平车的,不费劲就把它运走了。船主也过来插嘴说,东西放在船上,我给你看着,保证不会少。剑雄向他们说了声谢谢,随即推着自行车沿着陡陡的堆堤爬上去。他到了一家私人开的超市面前发现几辆平车停着,几个躺在廊檐底下的人见有人过来,都直起身子,先前半睁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放着希望的光,像渔夫发现了鱼,“呼啦”一下全都围了过来,目光似叉,直直地对准着他。剑雄认准一个看上去老实憨厚的中年人,并且和他谈妥了价钱,于是推车小跑着跟在后面。到了停船码头,中年人飞快地跨上船,一会儿工夫就把东西拾上车,然后他弓着背鹅着头拖着车向渔村中学走去。
不一会儿,中年人的后背上出现了一块块白花花的盐斑,豆大的汗珠在他那黝黑的脸上滚动着,这使剑雄想起父亲割麦时的情景,心中泛起股说不清楚的酸楚。剑雄把车子骑过去真诚地说道:“要不要帮一把?”他爽朗而憨厚地大笑起来:“不需要,这点东西算什么!”但剑雄还是下了车,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给他的车加把劲。约摸过了一个多钟头,学校终于到了,只见门前的水泥桥上飘着几面彩旗,三三俩俩的学生和学生家长在门口进进出出,中心路上曾经做过他班主任的许老师正微笑着和一位学生家长谈话。许老师热情地与剑雄打着招呼,剑雄也略带羞涩地点着头。他和平车在一排教师宿舍前停住,把东西全部拾下来。
剑雄向拖平车的付完钱感了谢之后,立即去找总务主任。总务主任喊来了一位胖胖的、嘴唇上有颗大黑痣的女人拿来一串钥匙,他随那女人来到一间低矮的屋子前,门上的锁已锈迹斑斑,她很热心地帮他把门打开。他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霉烂的气息,地面上几只老鼠夺路而逃。看到这情景,剑雄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气乎乎地去找主任。主任一脸灿烂地说:“学校就这个条件,将就着吧,马上叫人给你打扫一下,我正忙着呢!”
剑雄无奈地住了进去。他打开宿舍后面的窗子,一股熟悉的草荡气息朝他游来,宿舍中清新了许多。到了晚上,他从一位熟悉的老师家要来一瓶热水在水池边冲了一把澡,然后在中心路上逛了逛便走回宿舍休息。校园里突然静了下来,他关紧门窗,爬上床连忙放下帐子。他躺在床上时,一股孤独朝他悄然袭来,电灯则久久地亮着,头脑也出奇地清醒,听说新分来的除了权生还有一男一女,那女的长得蛮秀气的------他就这样想着,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正欲朦胧睡去,屋后突然响起一阵又一阵“嚯嚯”声,像蛇吟又像荡鸟的游鸣,他静听了许久也辨别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最终还是爬起来找一块砖头往窗户脚下压去,但叫声还是特别的清淅。这时,老鼠们也出动了,有的在屋顶上呼噜呼噜地窜着,有的在电灯线上玩着杂技,有的在地面上互相追逐,他气得猛地拿起拖鞋朝它们恶狠狠地砸去,这一砸只赢得几分钟安宁,不一会儿,它们依旧我行我素。这一夜,他睡得很糟。
第二天,他很迟才起身,推开门只见外面淅淅沥沥起来,中心路上、教室的走廊上站着不少学生。剑雄连忙洗漱完毕,匆忙赶到教务处了解自己的课务情况。此时教务处里已经挤满了人,权生也在。一个穿着天蓝色连衣裙、身材高挑、一头披发的女子把教务处照得无比亮丽,而且她长得特别像剑雄上师范时的一位女同学,尤其是那美丽而略带点傲气的眼神和小巧的嘴巴,剑雄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等他看完自己的课务分工拿到了教科书后还是不想离去,要不是权生在一旁催,还要找借口赖在那儿再多待一会儿。在刚分来的青年教师中,剑雄的课务最重,教初二两个班语文,兼初二(1)班主任,用权生话说能者多劳嘛!而新分来的女老师赵美丽正好与剑雄搭班,这在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一想起师范时的女同学侯红玉,他内心深处就会隐隐作痛,她是城里的女孩子,高傲得像一位公主,当时班里有几位男同学像苍蝇似地围着她转,但没一个能打动她。剑雄也在害着单相思,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跳眼热,甚至在梦中也会经常出现她那挥不去的倩影。她还喜欢文学,擅长写诗,在校刊上经常发表,而她的诗像她一样美丽动人,剑雄崇拜她的诗像崇拜她一样疯狂。为此,剑雄也在文学方面狠下了一番功夫,后来居然有一两首诗也发表在校报上,同学们看后都觉得有一点徐志摩的味道。剑雄本想用自己的诗引得她青睐,但这一招无果而终。她依然那么矜持而傲气十足,根本没有关注过剑雄内心的痴情和痛苦。剑雄也没有勇气和决心向她表白,他害怕捅破那层纸就是捅破希望。从此,失望的心情和他如影随形。如今,这一切就像一块伤疤烙在他的心头,隐隐作痛。
六
刚开学没几天,剑雄凭着他深厚的功底和很强的语言表达能力赢得了学生们的喜欢和尊重,他也喜欢上这些好学上进的学生,刚分配时那种强烈的失落感渐渐淡化了,体会到做教师的责任感和幸福感。一堂课下来,他总是豪情万丈、幸福满怀,而这又进一步激发他花更多的心血去钻研教材、认真备课、不倦辅导。
一天上午,剑雄坐在办公桌前正在认真地批改作业,美丽突然气乎乎地走进办公室把书往桌上一扔,带着哭腔朝他喊道:“你班的课没法上了-----”话没说完就趴在桌上抽泣起来。老师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了过来,他怔怔地望着美丽,不知说什么是好。许老师说:“剑雄,你还是到班上去了解一下情况。”剑雄合起正在批改的作业本,锁好了抽屉朝班级走去。远远的就听到班级里乱糟糟的,他绷紧脸走了进去,学生们立即安静下来,胆怯地瞅着他,班长被他叫出来了解情况。原来是班上一位叫黄大虎的学生因没答上问题被美丽批评了几句,他不仅不服气还骂了两句难听话。于是他把这位学生叫到了办公室,责令他写一份深刻的检查送给赵老师。先前满不在乎的他在剑雄的教育下、在办公室教师们你一言他一语的围攻下,也流下了悔过的泪,并答应写检查。后来,剑雄劝美丽要注意教育学生方法,多揣摩学生心理,千万不能当众伤学生自尊。美丽听得频频点头,情绪似乎比上午好多了。
下午第一节课后,他刚要到班级去找黄大虎了解检查有没有写好,哪知外面突然吵闹起来。班长慌忙跑进办公室向他汇报说:“李老师和黄大虎打了起来。”雄急匆匆地向班级走去,刚走几步,就见权生与黄大虎互相抓紧对方衣领朝政教处跑,后面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学生。为了维护权生的尊严,剑雄跑过去大声喝令黄大虎放手,随后又把他带到了办公室。黄大虎眼泪汪汪地诉说着事情的经过:我正在班级里写检查,突然李老师从窗外把我叫了出去,问道你就叫黄大虎,听说你蛮横的啊!李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就给了我一个巴掌,接着我们就纠缠了起来。剑雄心里怪权生多管闲事,碍于情面又不好说他什么,但又不好过多地批评大虎。在这事上只是轻描淡写地批评了几句。权生对这个处理结果很不满意,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多少有点不满。美丽也没想到权生出此下策帮她,让她显得为难而尴尬。
天刚亮,剑雄刚起身洗漱就听到校长室门口前响起了一阵吵闹声。不一会儿,一位学生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告诉他说,大虎他妈到学校找老师来了,张校长叫你过去处理一下。剑雄一听这话立即跑过去把围观的学生赶走,请她到办公室。这女人怎么劝都不听,硬是要等权生来,发狠也给权生一个嘴巴。权生到学校来时也发狠要和这女人单打独斗,但在美丽温柔地劝说下终于躲了起来。后来,学校郝主任通过一些关系找出一个得力的人来才好不容易把她哄走。
开例会时,张校长狠狠地批评了剑雄那个班,却只字未提权生半个字,而这又是剑雄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权生刚到学校没两天就请学校全体领导班子吃了两顿。前两天,剑雄又听说权生弄了两瓶好酒送给校长和主任,学校的所有领导对他的印象似乎都不错,就是语文组的老师们对权生的印象也坏不起来,因为权生请语文组全体教师也喝过一顿酒。
许老师曾好心地提醒剑雄道:“你看人家多会混事,剑雄啊!你可要向他学习呵!”剑雄表面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甚至有点儿瞧不起权生和许老师。有时他愣愣地望着许老师,面对那花白头发和青色的脸,感慨地想这就是当年经常在课堂上抨击社会丑恶现象的许老师吗?是什么东西使人变得这么快?
例会过后,剑雄心情糟糕透了,本想去狠狠地质问校长一番,但在许老师再三劝阻下渐渐平熄了火气,然而这竟成了他内心一个永远的痛,他不时地在别人面前说上几句牢骚话。美丽心存关怀地劝过他几次,而倍感委屈的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后来他的这些话在别人的添油加醋下传到校长耳中,张校长对他的傲气十足也非常不满。剑雄的一些行为已经引起不少教师的非议,认为他不应该不分彼此地和学生打成一片。每到空堂课,他不是带着学生唱歌、就是带着学生到操场上打篮球,数学老师有时想利用空堂课补一会儿课总很难,为此对他很有意见。他常常在学生面前连一点教师样子都没有,更谈不上师道尊严了,许老师曾善意地提醒过他,但他依然我行我素。
七
权生分到了一间条件较好的宿舍,虽然剑雄和他是好朋友,但当他听到这消息时心里也不是滋味,况且还紧靠美丽宿舍。学校里的老师们也有议论,权生家靠学校这么近,咋还分给他?学校里宿舍本来就十分紧张,有的小家庭三、四口人挤在一间宿舍里。
剑雄凭直觉,美丽对他的印象肯定不坏,再加上近来和她在一起谈得很投机,无论是拜伦、雪莱,还是徐志摩、海子等。剑雄那一颗倍感空虚的心从她的身上找到了寄托。那个中秋月夜的师生联谊晚会上,她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在无数师生的目光中闪亮登场,靓得醉人,那《再别康桥》的朗诵,把在场的师生全部征服了,赢得一片掌声,齐声要求她再来一个节目,于是她又用英语唱了一首意大利民歌。剑雄的心涨满了喜悦,随后也即兴背诵一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也同样赢得了师生们热烈的掌声。剑雄在背诵这首诗的时候,他仿佛就是苏东坡,面对着中秋明月,饮酒作诗,此时此刻心中只有这醉人的酒、如玉的月、苍桑的人生,还有长得如婵娟的美丽。所以,当他走下舞台来到美丽面前时,美丽还在为他鼓着掌。其实她也非常欣赏剑雄的才华和气质,尤其是他在学生们心目中的威望,每当剑雄写出一、两首自鸣得意的好诗时,也肯定找到她来欣赏一番,她现在都能背上最让她欣赏和感动的一句诗:走在街上/我常常把你的背影看错。美丽也隐约感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她静静地期待他爱的攻势。剑雄也在心中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但他却总在摇摆着、彷徨着,迟迟不肯有直白的流露,而且还时常表现出女性才有的矜持,甚至在内心深处想用自己的才华去吸引她,用时间和心进一步地观察她、了解她,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女人应该是纯洁得一尘不染,善良得像再世活佛,对爱情更应是忠贞不渝的。
权生本不擅长唱歌,但他还是十分大方地走到美丽面前邀请她一起唱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美丽也没拒绝,甚至还在舞台上做出个手拉手的动作,引起台下观看的学生一阵喝彩。本来兴致很高的剑雄不知为啥,心中像翻倒的五味瓶。
中秋师生联欢晚会刚进行了一半,他就悄悄地回到宿舍,心情沮丧地躺在床上,眼泪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辗转反侧许久,剑雄突然想起宿舍里曾吊死一个女人,心中陡然生出紧张和惶恐,那个穿着素衣女人一双充满绝望的眼睛仿佛正注视着他,时而模糊、时而清淅,模糊中看到她闪烁的泪光,清淅中看到她柔柔的哀怨。听说那女人与他十分尊敬的许老师有点说不清的关系,难怪每当别人提到她时,他或者来个少有的沉默,或者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而且他从来都没到过剑雄宿舍坐一会儿。厨房里的肖师傅说那女人是南京的下放知青,男人在外当兵,很久才能回来一趟。她长着一双好看而又勾魂的眼睛,再坚贞的男人在她的面前也会败下阵来,许老师夫妻分居两地,女人凶得像个孙二娘,因为她是个正宗的城里人,所以她很瞧不起像许老师这样的土包子,夫妻俩感情本身就不好。在柔情似水的女人面前,许老师或许就无法把持住自己了。后来那男人转业回来后听到了一些风声,主动要与她离婚,她一时想不通就寻了短见。说到最后,肖师傅总会叹口气说,其实那女人对人真不错,整天有说有笑,不像个短命的人,在出事的前一天,她还和肖师傅说了几句笑话。那天的雨真大,人家说吊死的人都伸长着舌头,而她像一枚秋天的落叶,面容舒坦得像熟睡一样。唉!剑雄翻转了一下身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女人,这是一个让人柔肠欲断的女人,这是一个永远让人怀想的女人。
星期五下午两节课后,权生满脸喜悦地找到剑雄请他明天晚上到他家作客,剑雄惊讶地望着他问:“有啥喜事?”“没啥事,周末大家一起聚聚。”他一脸诚恳地说。听美丽说是为了那间宿舍请客的。校长、主任,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都请了,美丽自然也包括在内。剑雄本想推说身体不舒服不去,但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当面推辞,再加上听说美丽也去,就不由自主地跟去了。
美丽是第一次到权生家做客,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地左瞧瞧右瞧瞧,眼神中流露出渴求和羡慕,有时竟情不自禁地抚摸起那柜式春兰空调、海尔冰箱、大屏幕彩电等等。剑雄把美丽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地感慨道,难怪莫泊桑的《项链》把女人的虚荣心写得那么入木三分,写得那么叫人拍案叫绝,写得那么万古流芳,生活中似乎处处都有路瓦栽夫人的影子,包括在他看来长得这么清新美丽而又让人怦然心动的美丽。
那天晚上,权生家同样叫来了村里最好的厨师,还请了几位村干部作陪。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菜,剑雄只觉得阵阵菜香飘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八点多了,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才赶来,学校领导和老师们都站起身来,只有剑雄坐在那儿没动。在大家的簇拥下,在权生他爸的再三邀请下,镇长大人才在上席坐定,他忙摆了摆手招呼大家坐下,于是校长、主任以及老师们才纷纷入座,老教师们对镇长更是倍加谦恭。这些都使剑雄很不是滋味。
美丽把权生家的殷实看在眼里,心中直发感慨,父母因自己念师范背了一身债,年近三十的哥哥连对象还没有着落,要不是她考上学校,没准父母有可能拿她为哥哥换亲。每当她想到这些,眼睛就湿润起来。面前的这一桌饭可能是她家几个月的伙食费,权生见美丽发呆连忙给她挟好吃的菜。剑雄似乎心情不好,只是礼节性地喝了几杯,菜也没吃什么,头就有点晕乎乎的,尽管这酒是他平时喝不到的好酒。这酒闻起来香、喝起来没苦味,不像街面上到处泛滥的假酒,甚至连镇长都啧啧称赞。镇长喝得多,他的话最有权威性,权生爸自豪地说要喝假酒就别到他家来。剑雄静静地坐在一旁盼望着酒席早点结束。然而,酒席上推杯把盏、你来我往,酒至酣处,大家都红光焕发,称兄道弟,不知谁在酒席上谈到目前社会上腐败的事情来,剑雄在一旁嘟囔道:“当官的十有九贪,剩下的一个是二百五。”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坐在他旁边的许老师却听得真切,忙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并用嘴往上席努了努,剑雄一脸不悦地低下头。
快十一点了,酒席在镇长和校长一起站起身来把一小碗酒干完划上句号。权生爸把镇长送走后又把以校长为首的渔村中学一帮老师送走,这才打着饱嗝、嗳着酒香回去陪村里几位干部搓麻将。
权生终于在学校里住了下来,而且一天三顿都在学校吃饭。那天中午,权生和美丽的第四节都有课,他们上完课跑到厨房时,师傅们说今天下雨,吃饭的人多,对不起,没饭菜了。哪知此时剑雄也赶来了,说在宿舍看书忘了吃饭。他们几个人都满肚子不高兴地望着厨房师傅,美丽更是把嘴噘得老高,仿佛能挂上油瓶。要不跟你们每人弄碗面条吧,师傅们征求他们意见。美丽端坐在食堂的凳子上默不作声,权生忙走到美丽身边殷勤拭探道:“到我家去吃个便饭?”他见剑雄有点不悦,随即又转过脸去征求剑雄的意见,剑雄坚决地摇着头。随后,他们到学校门口的小饭店胡乱地吃了一顿。
剑雄一边吃着饭一边发着牢骚,说学校领导根本不关心青年教师生活,权生说:“发牢骚有什么用,解决不了问题,现在这个社会到处都这个样子。”“好领导也有,只不过咱们还没遇着,古人尚且能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难道说共产党人还不如古人?”剑雄面红耳赤地争辩道。权生见剑雄认真起来忙一脸和气地说:“吃饭吧,算我说错了还不行么?何必为这事动肝火?”吃完饭后,他们各自回到宿舍。吃晚饭时,美丽突然兴致很好地提议道,我们几人一起搭伙怎么样?参加的请举手!她一脸调皮地高声喊着。权生第一个举起了手,剑雄始终低着头喝着稀饭不吭声。美丽主动征求他意见,剑雄不想拂她的面子也就勉强答应了。
开伙的第一天,他们还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邀请了在学校吃常伙的教师到美丽的宿舍做客。受邀请的老师也不好意思空着手去,大多带上两个菜。此后,他们似乎像一家人在一起过起了小日子,权生和剑雄轮流上街买菜,美丽负责烹饪,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权生还常常从家中带一些鱼、鸡鸭之类的东西来改善伙食,每当美丽吃着权生从家中带来的黄豆烧杂鱼时,总是赞不绝口,而且权生总是一个劲地跟美丽抢着做事,显得十分勤快,这让剑雄多少有点不快和尬尴。有时权生还从外面带些狐朋狗友来边吃边喝边海阔天空地吹着牛皮,仿佛他们只要伸出一只手来便可把湖荡镇的天空遮起来,美丽的宿舍变得乌烟瘴气,更让剑雄不解的是美丽对这些人不仅不讨厌,反而十分热情,真像位贤慧的家庭主妇。半个月下来,剑雄粗略地算一下每人开销的伙食费近一百五十元,他时刻想着母亲嘱咐他省吃俭用的话,因为他家是个大家庭,家中还欠外面一万多元的债务,他得想方设法节省钱来补贴家用。再加上最近学校领导和一些老教师对他们颇有微词,甚至见到他们聚在一起时还皱眉头,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有伤风化,于是剑雄心里逐渐蒙生了退意。
一次,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时,他主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这正是权生所盼望的结局,美丽也没执意地留。美丽的态度倒让剑雄倍感伤情。权生和美丽简直就像一对未婚的小夫妻提前过起了小家庭生活似的。一个买菜,一个做饭,特别是权生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老师们有时会当面给剑雄开玩笑,说他缺乏竞争意识,没有强烈“进取心”,语文组的教师们认为他应该向普希金学习,与权生展开决斗。面对各种玩笑,剑雄只是笑而不答,心里却是沮丧得很,每当夜深人静时一想到此便会鼻子酸酸的,有一次他竟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写下了一首《谁让我流泪》的小诗,当他写到:“你那青春的笑容/在媚俗中不再清新绽放/今夜我该将谁放在心底哭泣/梦境的一角被无情地撕开/殷红的血竟然无人感动/一把锋锐的刀子欲窃取我的灵魂/我捂着伤痛怆然奔逃/”时,竟然动情地哽咽起来。这首小诗在当地的小报上发表后,权生和美丽都看了。权生看后心里有点不自在,美丽看后多少有点感动,然而这种感动仅仅是稍纵即逝而已。
下午连续上了两节外语课,美丽很累地坐在椅子上喝着权生给她泡好的茶,这茶叶的清香沁人肺腑,让人浑身舒畅。就在她正在享受着权生给她从家中带来的好茶叶时,王主任喊她到校长室去接电话。电话是家中打来的,叫她无论如何明天回家一趟,因为本村的一位媒婆给她哥介绍了对象,明天要到她家来看看,如果满意这婚事就定了。美丽是个非常孝敬父母的姑娘,也很懂父母的心思,所以她觉得事情重大便立即向学校请假调了课。因为这事还没有眉毛,所以她并没声张,包括权生在内都没有告诉,便急急地赶回家。
家中有一种久别的喜庆气氛,母亲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灿烂,父亲也穿得少有的干净整洁,哥哥的头发像刚到理发店里才修剪过,身上的西装虽已起皱但还算得体。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旁边站着一位看上去挺老气的姑娘,腿脚似乎有点不便。这老女人大概是媒婆,那姑娘就应该是给哥哥介绍的对象了,如果以后成了也就是她的嫂子了。她在母亲的介绍下,走过去一一地与她们打了招呼,望着母亲喜滋滋的搓着汤园,心中默默地祷告这次能了却父母的心愿,从此母亲再也不会为此整天愁眉苦脸的了。在回学校前,她再三对父母说如果有什么消息赶紧打电话告诉她。
这几天,一向有说有笑的她突然变得有点沉默寡言了,甚至吃饭时常会走神,权生关心地问她有什么心事。她只是笑着说没事,权生见她不愿说出真情也就没多追问。她觉得这几天的日子特别漫长,盼望那充满希望的电话能突然地来临让她有个惊喜。电话终于来了,她紧张而兴奋地抓起电话。但当她放下电话时,却又喜忧参半,因为那个姑娘提出要八千元的订婚礼金,目前就是把家底子全抖出来也不足三千,再加上东挪西借也不到五千,剩下的三千多成了美丽一家人的心病。经过再三考虑,她把这心事告诉了权生,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权生见她满脸愁容的样子笑了:“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呢!我帮你想办法。”她感激地望着他,目光异样地明亮。
第二天晚上,外面下起了雨,她撑着伞焦急地在中心路上来回走动着。许久,他才从黑乎乎的夜色中走来,她发现他满脸喜悦,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们相拥着走进宿舍,她撒娇地伸出手来,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权生一往情深地说:“你拿什么来感谢我啊?”“你说吧!”美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目光立即变成了一团火。外面的雨声更响了,他站起身来关紧宿舍门、拉下窗帘,身体内蕴藏在深处的一种渴望立即升腾起来,那么强烈、那么不可抑制,他干嗯着唾沫、浑身颤抖着冲过去紧紧地搂着她,狂热地亲吻起来。她柔情似水地醉倒在权生的怀中,权生把她抱到床上。她随手拉灭了灯,一阵愉悦的哼哼声和呻吟声被夜淹没,只有远处不知名的荡鸟躲在芦苇深处惊慌地鸣叫着,窗帘的隙缝间射进一丝柔和的路灯光。
八
学校的收发员拿着信递给正在备课的剑雄,剑雄接过来一瞧,原来是自己的文章在省级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他的心情一下子晴朗起来,一扫连续几天的阴郁。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省级以上杂志上发表文章,所以他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当然也包括美丽和权生。这时,同一个办公室的教师都闻讯凑了过来,纷纷与剑雄一起分享着喜悦。许老师一脸自豪地对别的老师死命地夸耀他的文彩。有几个教师嚷着要剑雄请客,他高兴地当场答应了。
一放晚学,他就邀请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到离校不远处的小饭店,其中还包括校长和主任,这是许老师再三暗示的结果,剑雄起初并不想把这件事办得带有任何“官方”色彩。
那家小饭店几乎是他们学校定点饭店,它建在河边的滩涂上,门朝北开着,东西两边有一小片芦苇,南面窗外是一条弯弯的小河,不远处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开饭店的是一位长得稍有姿色的中年女人,衣服的领口时常开得低低的,夏日里把该露的全都露出来,白嫩的胸脯招徕不少男人目光。她男人忠厚老实,再加上饭店收拾得整洁,所以男老师们都喜欢光顾这里。
快到她家时,那女人和摇着尾巴的哈巴狗一起迎上来。张校长坐下时,那狗竟然用前爪搭在他的腿上,张校长亲热地用手摸了摸它的头。“你看这狗就是和张校长关系不一般。”长得瘦小的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开起玩笑。“它对谁都热情,就是看到鬼头鬼脑的人会恶狠狠的。”她边说着边开心地大笑着。
李老师知道这话的意思是在嘲笑他的瘦小,然而他并不恼,却把身子凑到这女人面前竖起巴掌假装要打她,她见他过来忙竖起杀鱼的手前来迎敌,像荡中螃蟹伸出的骜。张校长忙说:“好男不和女斗,堂堂的男子汉怎么和女人斤斤计较?”“我还没碰她一下,你就心疼了?”李老师更欢地笑着说。张校长连忙向正在拣菜的男人努努嘴。“他熟视无睹,不管你们闲事。”李老师得寸进尺地开起了玩笑。在他们说笑间,许老师忙请他们到里间去玩扑克。李老师似乎意犹未尽,悄悄地把张校长衣角一拉小声说:“我有一次看到你们在她家房间里亲过嘴。”一听这话,张校长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其实,李老师仅是一句玩笑话,他压根没看见过,哪知被他说中了。张校长只好把话题扯到了别的事上,而且掏出一包好烟来撒给大家,大概是想把他们嘴给塞住。
那一顿晚饭虽然花钱不多,但气氛是融洽的,场面是热闹的,心情也是愉快的,所以剑雄也不知不觉中喝了不少酒。“剑雄啊!不是老哥说你,你这么有才华!怎么连美丽的心都没拴住?老哥敬你一杯,祝你在爱情的战场上勇往直前。”李老师一脸醉意望着他,显出少有的关心。剑雄立即尴尬在那儿,许老师连忙用脚在桌肚下把李老师轻轻一踢。桌子上沉默了一会儿,许老师忙说:“喝酒!不谈这些事。”这时,剑雄才回过神来笑一笑掩饰自己的窘态,忙举起杯子和李老师一饮而尽,感谢他对自己的关心。本就不胜酒力的剑雄更是喝得天旋地转起来。后来,还是在许老师再三劝说下,剑雄才肯把杯子放下来,剑雄几乎是失态地拖着李老师还要再喝几杯。张校长也怕他们喝多了会出事,忙高喊收兵。李老师把喝得踉跄的剑雄扶回宿舍,到了宿舍剑雄怎么也不肯让他走非要再喝,李老师忙哄着说去找酒,他连忙跑回宿舍用酒瓶装着小半瓶冷开水,哪知他一口就喝出是水。就这样,他硬是拽住李老师谈了好久,一直把自己最伤感的话语从自己的心窝里掏出来为止。李老师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下休息,可是等他走后剑雄爬起身来找来了稿纸含着泪写下了一首诗:我的情是一杯浓烈的酒/在夜里用泪将它点燃/我踉跄着身子踩着夜色的高跷/酒就是她那双小巧的手吗/不安份地在我身上乱窜/芦苇见我失落时/总喜欢在我身后掌声雀起/夜企图把我血色的心绪染黑/闪烁的星辰时刻煸动着我那愚枉的痴情。写完之后,他才感觉舒畅了一些,随即爬上了床稀里糊涂地睡去。
那天他起来特别早,运动场上空无一人,向来喜欢睡懒觉的人今天算是全校起身最早的了,连他自己总感到滑稽可笑。没跑两圈便觉得很累,头脑有点昏胀,身上也少了力气,嘴干巴巴的。他随意地散起步来,这时,权生和美丽也出现在草场上,剑雄想假装没发现他们悄悄溜走,哪知美丽叫住了他:“哎呀,今天诗人也来跑步了!”剑雄只得停下脚步,与他们客气一下,权生有点别扭地站在一旁。“昨天请客怎么把我们给忘了?今天补请。”美丽知道剑雄似乎故意与他们逐渐疏远,所以特意将他一军。剑雄听美丽这么说倒手足无措起来了,立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见此情景,权生忙说就周末到你家去玩一趟怎么样?剑雄见权生这么说也就点了点头,随即朝宿舍方向走去。说定哪!身后追来了美丽动人的声音。
一转眼到了周末,权生用自行车背着美丽,随剑雄一起朝剑雄家骑去。到了他家,美丽只见他家屋后堆满了蒲草,他的父亲正在院子里划着蒲草,母亲和小妹正盘在地上编织着蒲包,见有客人来了,母亲忙站起身来,一边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一边不时地掸着自己身上的灰尘。母亲忙到锅屋去欲搓汤园,被剑雄拦住了,说这不适合。权生和美丽一个劲地说现在谁还吃节晌?再说我们的肚子又不饿,这春天的时光多好啊!浪费了岂不可惜?先下荡玩耍一会儿再说。
正在他们谈话间,二保走了进来:“嘿!雄哥带回个漂亮媳妇往家里藏,又不把人饱饱眼福。”听了这话,权生立即不自在起来,美丽羞红了脸,剑雄忙跑上前去制止二保不要胡说。这时,左邻右舍不少人过来看热闹,有的人啧啧称赞道,剑雄的媳妇长得真好看,弄得几个人都很尴尬。见此情景,剑雄又不好多解释,于是他把二保叫到一旁请他弄条小木船来,二保随即走回家中把木船撑过来。他们一行三人上了船,村里人都很奇怪这些知识分子,荡里只有芦苇和蒲草,有什么可瞧的!
船像水蛇一般在小河中快速地游动起来,二保非常愉快地吹起口哨。船游过了一段路程,才来到荡口。虽已是暮春三月,本应是荡鸟婉转、桃红柳绿,但他们只觉得荡风习习、凉气逼人,美丽缩紧了身子,漂亮的脸上陡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权生忙将自己的西装关爱地披在美丽身上,她也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都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谢谢!”剑雄见此情景,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哎呀,我差点乱点了鸳鸯谱,我以为你是她哥呢!原来你是他男人。”二保连忙向权生陪笑道,权生也不知可否的点了点头。剑雄大声斥责二保道:“不许再胡说,看我马上不撕烂你的嘴。”“自古道佳人配才子,这姑娘长得这般水灵配不上你咋的?比小红还强,雄哥真要逮住机会呵!”二保并不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只管信口开河。“二保,你再胡说,下次再有姑娘来访亲,我非说你几句坏话不可。”剑雄在说这话时几乎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二保一听这话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鼓起嘴只顾注视前方不再言语。二保不说话,船上立即静了下来,各人都只顾欣赏着两边风景。
远远近近的滩涂上芦芽青青,成趟的鸭子嘎嘎不停地欢叫着,水面上偶尔有一两只不知名的水鸟见有人来,忙扎一个猛子逃走了。船至草荡深处,就看到那高大的扒土机昂起头威风凛凛地抱紧泥,卖命地垒着堤坝,框起蟹塘。因此荡水的路变窄了,芦苇和蒲草变少了,草荡中挤满了一个畦子一个畦子的蟹塘,荡畔人家都瞪起金色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荡,难怪他的父亲不时抱怨道,这荡变得都让人认不识了,说完之后便无奈地叹一口气。
船经过一家很大的鸭栏时,美丽突然建议上去看一看,顺便踏踏青,再嗅一嗅那青青芦苇特有的气息。她的建议立即得到他们附和,二保随即把船靠在滩涂旁。他们跳了上去,转了一圈既无鸭又无人显得很落寞,美丽轻叹道:“这地方好是好,空气清新,环境宜人,但若是呆在这一辈子,不把人逼疯才怪呢!”权生立即附和道:“这简直是一个原始社会。”
“这是一个返濮归真的年代,这是一个回忆农耕时代的社会,而这里的一切都具有一种质朴的美、天然的美、与生俱来的美,这是时下任何市面上买不到的,今天我们享受到了,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剑雄仿佛在对着这荡在作诗似的。权生和美丽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笑弯了腰,美丽娇喘嘘嘘地说:“你看!诗人又在作诗了。”说笑一阵后,他们又上了船。
中午了,大家也都饿了,美丽说没什么看头了,于是二保便掉转船头往回赶。船似乎也饿急了,在水上飞奔起来,到了剑雄家已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母亲在屋后张望好几次了,弄好的菜都重新热了一遍。见他们回来了,忙回去准备把饭菜摆上桌子。美丽看到满桌都是水荡的特产:龙虾、鳊鱼、黑鱼等等,还有家中养的鸡鸭,散发出诱人的芬芳。
二保要回去吃饭,剑雄说什么都得让他留下来。父亲拿出了酒,权生推说胃口不好不想喝,使命地捂着酒盅不让斟。剑雄知道他还是喜欢喝两盅的,尤其是与他那些狐朋狗友在一起时,更是猛灌豪饮,今个是怎么了?是嫌这酒孬,还是情绪不好?正当他这样想着,哪知二保一边说着不喝酒还算什么男人啦,一边毫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拿开满满地斟上。剑雄见状也劝道:“没有你家酒好,真不好意思,少喝一点吧!”美丽本想帮权生说两句,但怕说了反而对权生不利,所以只发好在一旁默不作声。权生一脸无奈地和他们一起畅饮了起来,二保更是频频举杯,直喝得歪歪扭扭还不肯罢手。
酒至酣处,二保舌头有点僵直地说:“雄哥,你家要是发了财,可别忘了咱穷哥们,听说你家舅爷从台湾来信了,明年开春回乡探亲,可有这事?”剑雄只是淡淡地说:“前几天听舅舅说多少年音信皆无的舅爷从台湾突然来信了,舅爷在台湾只是普通工作人员,并不是大款,手头也不阔绰。”美丽和权生都张大着眼睛望着剑雄,剑雄仿佛在刹那间变得高大起来。美丽的目光熠熠生辉,权生突然兴奋起来,频频向剑雄举杯表示祝贺。见此情景,美丽再三劝权生不能再饮了,权生也感到头昏脑胀,屋子有点旋转,于是连忙摆手说:“实在不能再喝了。”剑雄见状也就不再多劝,忙去盛饭。
吃过午饭,他们就起身告辞了。等他们走后,二保对剑雄抱怨道:“雄哥,怎没把握好机遇放走了这么个美人,要是换了我挖窟打眼也要把她弄到手。”剑雄见他一脸醉意,连忙把他连劝带拖地送回家,见他上床休息了,才放心地离开。可是他从二保家走出来时,才感到自己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九
剑雄的教学业务能力、教学态度是得到学校领导和同行们肯定的,在学生中也享有很高威望,他以此为豪,特别是在酒后经常把它作为炫耀的资本,甚至还发表对学校领导一些不满的言论。个别教师还把它添油加醋地传到校长耳中,为此,校长对他多少有点看法,认为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像权生那样会混事、懂得人情世故。
校长和主任早就听说剑雄的课上得不错,但是由于他们太忙,很少有机会去听他的课。那天,剑雄刚准备去上课,卢主任突然找他说:“今天正好闲下来,我和张校长要一起听你的课,本不想与你打招呼,但还是事先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欢迎随时来听!”剑雄一脸自信地笑着说。那节课上,他教的是周敦颐的《爱莲说》。他走进课堂时,教室里比平时安静多了。他似乎成竹在胸,学生也知道领导来听课了。他时而表情丰富、抑扬顿挫地朗读着,时而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讲解着,时而和学生们谈笑风生地讨论文中精彩的地方。他带领学生完全陶醉在《爱莲说》那富有浓厚诗意的情境中,自由地徜徉在自己设计的意境里。教学思路新颖,处处闪烁着匠心独运的智慧,时时透出诗意的光芒,而且他仿佛就是那散发着清香的莲蓬,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在这节课上,学生们非常配合,张校长和卢主任以及一同来听课的老师都被他灵活的教学方法和深厚的文学功底征服了。一堂课下来,剑雄走下讲台时,身上已汗涔涔的,他迈着自信的脚步向办公室走去。到了办公室,许老师关心地提醒剑雄说:“你迅速找张校长和卢主任请求他们批评指正。”剑雄点了点头,随即从抽屉中拿出笔记本和笔向主任室走去,当他走到门口时只见他班的几位任课老师坐在里面,纷纷诉说着什么,见他进去又都沉默了下来。
卢主任见到剑雄忙说:“班主任也正好来了,大家一起来看看这位学生怎么处理?剑雄走了进去,听他们纷纷诉说,原来是他班的一位学生吴天,上课经常睡觉,作业又很少完成,课上还写了一首打油诗:老子名吴天,不怕地来不怕天,不少同学喊我叫爹------,甚至专门以摸一把长得漂亮的女生为乐,发誓要摸遍全校漂亮女生的脸蛋,像这样的学生干脆把他撵回去算了。几位老师都持相同的态度,剑雄知道吴天这位学生很顽劣,也多次找他谈过心,当时谈的时候效果似乎是很好,但是屁股一转就把自己在老师面前信誓旦旦的表态给忘了。
剑雄经过了解和家访才知道吴天的父亲是个忠厚而又老实的人,母亲长得有点姿色,因家中经济拮据就随本村一个工头南下打工去了,不到一年时间与一位做海鲜生意的老板勾搭成奸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吴天他爸去找过她,她很干脆地告诉他,家中那种穷日子是实在过不下去了,现在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你就是用绳子把我捆回去,我还是会再回到他身边的。吴天他爸无奈地含着眼泪回家了,临走时那女人欲给他一些钱,他当场就把这钱给撕了,说这钱会脏他的手。这一举动可能是他一生中的壮举了。
剑雄从没有歧视过吴天,更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伤害过他,所以吴天对剑雄还是较尊重的。剑雄无论如何是不同意他们的意见,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对学生的放弃,意味着教育的无能和失败,而且他会恨我们一辈子的。剑雄富有同情心的性格是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逐渐培养起来的,再加上小时候家中很穷,人口又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少受别人白眼,当时和他同班的村干部子女总能引起老师们另眼相看,尽管剑雄的成绩在班中比他们优秀得多,但还是常常享受不到那种特殊的待遇,现在想起来还时常在心中慨叹世态的炎凉。所以剑雄毫不犹豫地责问他们“假如是你们的弟妹或者是你们的子女,你们会不会这样做?”大家听剑雄这么一说,也都面面相觑起来,办公室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抽完一支烟,卢主任才清了清嗓子说:“我看这样吧,请剑雄再找这个学生谈谈心,要求他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保证以后不违纪违规,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再犯错误就把他赶回去,免得日后再闯出更大的祸端来,到时谁也负不了这责任。”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卢主任加重了语调,目光锐利地扫向剑雄。剑雄见主任这么说也只好默认了,其他老师则悻悻而去。
等别的老师陆续走出办公室后,剑雄才认真地请教起主任来,但先前那愉快的心情现已荡然无存了。卢主任自然是对他所上的一节公开课先说了一番好话,然后再指出几点不足,尽管剑雄并不赞成,但还是诚恳地点着头。他知道这是评课固有的一种模式,也成了领导人一成不变的伎俩,几乎到了令人讨厌的程度。不肯定优点怕挫伤老师们的积极性,不提出些不足显示不出领导人应有的水平。然而剑雄对主任称赞他很有潜力,如果认真钻研下去以后说不定能有成就这句话很爱听、也很受用。
他很想把这份喜悦同谁分享,是美丽吗?不是。她已经有了权生,美丽只是一个影子。听说最近要举行订婚仪式,媒人还是镇里的一位副镇长和学校里的张校长,日子已经选定了,在本月二十八。他在心里默默地诅咒这个日子,这种心情愈来愈让他痛苦,他甚至很害怕这种想法,也很瞧不起这种想法。但它不时地闪现在头脑中,纠缠不清。有一天,他竟然在梦中拥抱着美丽,甚至还和她做出那种事来,醒来之后,觉得自己的裤头湿湿的,他揪紧自己的头发责备着自己、痛骂着自己。那一夜,他彻底地失眠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急忙洗净裤头,并且把它晾在宿舍里,生怕别人从中看出什么秘密来。
许老师见剑雄脸色难看便关切地问,剑雄啊,最近莫非身体不好?得赶紧去看医生,工作也不要太劳累了。剑雄红着脸,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走开了。从那以后,剑雄越是不想在梦中梦到美丽,可偏偏经常梦到,并且总在梦中总会做起那个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来。有时梦中的女人不知是美丽还是和许老师好的女人,披头散发的,眼神哀伤得怕人。剑雄的身体日渐瘦弱了,脸色也灰灰的。
那一天真地来临了,剑雄的内心更加痛苦,但又无人诉说,只有许老师找些话来安慰他几句。那天,镇里特意安排了轿车,镇长给他们拎彩礼,校长放鞭炮,这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待遇,她打扮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清新自然,大方得体,就连给权生家拎彩礼的镇长也禁不住多看上两眼。当天中午和晚上,权生家在饭店摆了十几桌,宴请湖荡镇社会各阶层的大大小小人物,学校里平时和权生关系比较好的全都去出礼。这一次,剑雄坚决没去。
那天中午,食堂空无一人,据说搭伙的老师都到权生家吃饭去了,厨房里只有饭和烧给学生喝的上面飘着一层油花的汤,剑雄和厨师吵了几句,后来他居然说剑雄是因心情不好就原谅了他,否则跟他没完。剑雄当时真想用钵子里的汤向那张肥肥的脸泼去,但还是忍住了,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嘴里骂了一句粗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厨房师傅也不示弱,把头伸出卖饭的窗口恶恶地回敬了一句更粗的话,但剑雄走远了。
第二天,权生和美丽一起上班时,美丽喜滋滋地撒着喜糖,剑雄也得到了一袋子。他走回宿舍后打开窗子狠狠地把它扔到了水沟里。随后,他又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写下了一首诗《荷》:荷是一位清新的丽人/它的光泽曾经照亮我的日子/人生的梦渲染出一股悠悠的清香/当它化成盆景去攀附富贵刻意媚俗时/我受伤的心呵/禁不住为它流泪。写完了这首诗,他的心情似乎才好受些。后来这诗还在县报副刊上发了出来,权生看到这诗非常生气,因为这首诗有影射美丽的意思,所以很想当面责问他一番,但被美丽劝阻了。从此,他们见面时连个招呼也懒得打。有些好事者总是喜欢在背后编些关于他们之间一些子无虚有争风吃醋的故事来,成了大家无聊时的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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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4次 发表日期:2005-12-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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