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春天一到,结束猫冬的油菜们,在春风春雨的催促下,抬起身子呼呼往上冲,焕发出一派蓬勃盎然的生机。几把春阳,油菜绿油油的嫩叶间,浮起层层叠叠的黄色花朵,俊俏玲珑地伫立在土地上,铺开的“黄毯”一直向远方延伸。
小时候,乡村的生活极度贫困,经济十分拮据,大人小孩都在温饱线上勉强度日,但是,田野里那金黄色的油菜花,总是给大人一种希望的感觉,油菜花开得越盛,大人脸上的笑容就越多,他们从黄橙橙的油菜花中,仿佛嗅到了菜籽油的香味,那浓浓的花香,仿佛都带着丝丝的甜意。
阳春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牲畜们也到了食物匮乏的时节,我几乎天天挽着竹篮,手持镰刀,奔向油菜地,为我们家的猪寻找粮食,开启农村少年的劳动必修课。田埂上,野菜嫩油油的,它们是猪喜爱的食物,是田埂给农家丰润的馈赠。我认识各种各样猪喜欢吃的野菜,因此,我们家的猪总是养得又肥又大。
那时,四哥的希望尽在田野里,尽在庄稼上。他的目光飞不过田野,像油菜花上的蜜蜂,只在意那“一亩三分地”。他从来没有对生活抱怨过,他淳朴厚道,安然平和,活得自然,活得率真,一笑一颦里,对贫穷的忍耐,对生活的热爱,常常让我感动。
我喜欢在阳光普照的日子,携着小黄狗,走在油菜地里,看蜜蜂在花间飞舞,地里偶尔钻出的小鸟,扑楞着翅膀,一飞冲天,让我惊喜若狂。我有时也会与童年伙伴在油菜地里疯玩,在田埂上嬉闹追逐。倦了,躺在铺满油菜花的田埂上,一边看着金黄色的油菜花把我覆盖,一边幻想未来的时光:在城市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娶一个白白胖胖的城市女孩,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知道,这纯属胡思乱想,但逃离的想法却一天比一天高涨,我曾对四哥夸下海口:“总有一天我会走的!”四哥不信,骂我说梦话。而母亲总是护着我。母亲对我很好,从来没有批评过我,我们像朋友一样聊天、干活。她时常对我说:“九满,只要你有出息,我就有使不完的劲,如果你没有出息,种再多的油菜又有何用?”
村庄里没有不种油菜的人家,育苗、栽苗、浇水、施肥、除草、松土,油菜地里天天都有活。人们卷着裤腿,猫着身子在油菜地里忙碌,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和疲惫,一到收获油菜籽的时节,全村老少齐上阵,油菜地里都快能开会了。
有时候,我也不得不俯下身体,容身于油菜地里,用镰刀、锹和锄头,一下一下,干着大人们日日重复的枯燥的农活。我曾在寒冷的傍晚顶着寒风细雨除完油菜间的最后一根杂草,我曾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时还得挑着比我还高的油菜秆回家……我羡慕小鸟,它们可以飞过田野爬上树梢随意歌唱,而我,却看不到飞出田野的希望。但是,每次遇到困难,只要想起自己在油菜地里的一些难于忘却的经历,我就会焕发出一股强大的动力。渐渐的,让我挺起了脊梁,拥有了处变不惊的力量,也铸成了我不服输的强硬性格——它是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营养剂,不可缺少的鞭策力。
那时候,吃“国家粮”是城里人的事,但是,自恢复高考制度后,“国家粮”便成了我们这些农家学子的追求——每个人都盼着跳龙门、上大学,离开油菜地,离开乡村。我也如此。
经过多年连滚带爬的努力,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终于圆了我的大学梦,离开了乡村,成了我曾经无限憧憬的“城里人”,吃上了“国家粮”。从此,我不再为锄草、施肥、收割而犯愁。我也为此沾沾自喜过。
二十多年来,我在城市里不断地开疆拓土,赢得了一些名誉,获得了一些地位,赚了一些钱,并且尽情地享受了。我也很幸运,娶了一位善良、贤惠的妻子,在她的心里,没有一种想法不是和我联系在一起的;我有一位聪颖的女儿,她有着好的品德和奋发向上的精神……
但是,为了生存,在城市,我要不断地让自己适应。适应平淡无奇的工作,适应不急不慢的节奏,适应规规矩矩的文化,一点一点地把我身上最原始最宝贵的自然、淳朴、坚韧、勤劳,用钢筋水泥构成的堡垒溶蚀耗去。我离开乡村的梦彻底地实现了,也丢掉了许多金子般宝贵的东西。唉!离开了故乡的油菜地,我的生命就成了一条断流的河,一块荒芜的地,只有油菜,以及村庄里那些与油菜站在一起的风物,才能让我的生命保持长久的活跃和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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