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时，我也要在暑假里参加“双抢”劳动，割稻，插秧，捆稻草等。所以，稻束的印象，我非常深刻。捆稻束时，抓一把脱粒后的稻秆，从中撮十来根稻秆出来作绳索，再围住一把稻秆的“脖子”捆，膝盖顶住，咬紧牙，使劲抽紧绳索，再双手往前一推，一把稻束便“嚯”地站了起来。一人跟着从打稻机上扔下来的稻秆后面捆，或堆放在那里，等这丘田被割的水稻脱粒完后，大家再一起捆。我捆过的稻束，没有种田能手们捆得好，捆得结实，难免有用力不够而捆得宽松的欠缺。
“双抢”时捆的稻草，不像秋天时捆的稻束一样，晒在割过水稻的田里。因为收割了早稻后，紧接着要翻耕水田，再种一茬晚稻，因此要尽快收拾田里的稻草。于是，头戴草帽的我们双手拽着好几把稻草，往阡陌、道路旁、山坡、番薯地、一切田野外空间位置拖。让一把把稻草像裙子一样散开，站立，接受太阳的检阅，洗礼，慢慢从青绿变为金黄。
如果说金黄的稻束让诗人郑敏，联想到无数个疲倦的母亲，那么让我联想到九十年代之前，在田地里讨生活的疲倦农民们。
“双抢”过后，可以将晒干的稻草用“担枪”从野外挑回到村里储放，有的储放室内，如生产队仓库、祠堂、生产队牛栏，有的还分给农户各自储放。
还有一种在树干上储放上百担稻草的方法。储放时，要离地面一米左右，先用一束束稻草连接成长度，一层层捆住树杆，再将一把把稻草按规律、围着树杆叠上去，封顶时也要用一束束稻草连接捆住。在树干上堆稻草垛，要选在不下雨不刮风的天气里，用一、二天时间就要把它完成“结顶”。于是，生产队发动全队男女老少集中从田野里往这里挑稻草，突击完成这项劳动。它经得住大风雨雪的考验，不容易垮掉，而且干燥、不易变质腐烂。寒冬，若用稻草时可以将它一把把拔下来，若在高处就用竹杈勾下来。蓬蓬松松的稻草唯有这样储放，才能腾出室内空间和不占地面。
远望，西山岗上的几棵大松树上，像筑了一个个巨大的野蜂巢；近看，是凌空地面、围着树干叠上去的稻草垛。这是乡村一道独一无二、乡土气息浓郁的独色美景。这种不占地面丁点空间的储放稻草方法，真科学！不由地感叹和钦佩我们祖辈们的聪明智慧！
秋天，收割晚稻后的稻草，可以晒在田里，不用尽快收拾掉。田里无需灌水，泥土干燥，种的都是旱地作物，黄豆、萝卜、小麦，紫云英等，田头地角就可以堆放稻草垛了。蒙古包似的稻草垛，引来麻雀的憩息，也吸引小伙伴们在此玩耍。闲时，再慢慢地将金黄的稻草挑回到村子里，储放在树干上、室内等场所。
二
生活贫困的年月里，家庭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往往以稻草作为临时替代，甚至稻草帮助渡过难关。
对于床垫，农家人全部用稻草，有的用草荐，并没有现在床上用品条件如此优越，如席梦思、棉絮等用品，人人买得起、用得起。铺上金黄干燥稻草的床垫，一段时间里，躺上去会有弹性、舒服，温暖的感觉，但用久之后就服帖了，失去原先优势，并且一些零头稻草总会逸出床沿，不雅观，很老土。
稻草床上，跳蚤特别多。半夜里父亲总是被叮醒，于是从床上坐起，翻开被子捉跳蚤，或用敌敌畏农药给稻草床垫喷洒。我想，跳蚤多虽有多方面原因，如当时农村的卫生状况差，科技落后——没有防治药水，但与稻草床垫容易滋生跳蚤或藏匿有很大的关系吧。
然而，以稻草铺床而诞生一张床，却很简便、容易！若有客人来家里，缺床铺时，主人就会去楼上或柴间抱来稻草在楼板上一铺，再从上面铺一张草席或床单，一张现成的床就诞生了。老家为油茶之乡，采摘油茶时要雇外地帮工来采摘，因人多缺乏床铺提供，于是村民抱来稻草，摊在生产队仓库等场所的地上，再铺上草席或床单，住宿问题就这样轻松地给解决了！
再说稻草屋，村庄附近有一个十几户畲族自然村，畲民们长年累月居住在泥墙、木结构、稻草棚屋里，过生活日子。一方面贫穷落后盖不起砖瓦房，另一方面带有地方民族习俗，认为夏天稻草屋凉爽，亲切，形成了居住习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可以看出当时杜甫居住的房子，也是这样的稻草屋。心系黎明百姓的杜甫从个人茅屋的遭遇，联想到天下寒士，希望他们有稳固的高楼大厦居住。是的，稻草屋最惧刮大风下大雨，因此每年要添换几次稻草，极为麻烦。应该要让稻草屋退出民居历史舞台，可喜的是现在民居几乎见不到它的踪影了。但事物总是有正反两个方面，在振兴乡村，开发旅游时，这样接近原始的稻草屋，倘若作为景点装饰，或许能起到崇尚自然的审美效果呢。
三
当时，村民们传承了农耕文明，善于从大自然中就地取材，让稻草广泛运用于农业生产和生活。
对于饲养畜牧的村民来说，稻草真是个宝！喂耕牛羊，给猪、牛羊栏作铺垫，非常需要稻草的恩赐。寒冷的天气里，它像了一条条被子一样，给予畜牧们御寒，过冬。
农村总是免不了有些遮掩之类的事。
为防雨雪，门口篱笆墙边叠着的一排排柴爿，以及其它一些东西，不是用塑料薄膜或油毛毡遮盖，就是要用稻草。还有搭个稻草棚之类的，也用稻草。而田野、柴间等到处堆放着稻草，非常充足，随时可提供，不用金钱购买。
老家盛产番薯，冬天要储藏。在旱地里挖个坑，把番薯放进去，盖上泥土，用稻草遮盖，形状像个小山包。稻草既透气、吸收水分，又起保暖作用，第二年取出番薯，一般依旧完好。假如全用塑料薄膜遮盖，番薯往往容易腐烂，因为塑料薄膜封闭、不透气，番薯被水蒸气流下来打湿所导致的。有些农作物，村民们不是用塑料薄膜，就是用稻草遮盖。既有塑料薄膜一方面的好处，也有稻草的好处。家乡有一句俗话“烂稻草堵田缺”，意思是临时救急。正因它临时不稳固而容易分解，融入到泥土里，成为庄稼的肥料。而那些塑料薄膜尽管稳固，但弃之于田地间很难在土壤里降解，据说一个塑料瓶在土壤里需要五百年时间的降解。
也总是免不了有捆绑拉绳之类的事。
经常用稻草或搓成绳索捆绑柴禾、割的麦子、拔的黄豆秆、一些其它作物等。用小束稻草打结连结成所需的长度，或用稻草搓成绳索捆绑，这简便方法，在劳动生产中广泛运用。常常出工前，村民们从柴间或田间稻草垛上拎一把稻草，捋掉草屑，在水里浸一下，将它挂在两头尖的竹棍即“担枪”头部，晃荡晃荡，行进在道路上。
附近村庄有一屠夫，会隔三差五挑着卖肉担来我村卖肉。歇下肉担出售时，他从箩筐里取出砧板、手秤、猪肉，还取出一束被猪肉揩得油光发亮的稻草。卖肉成交后，屠夫从一束稻草里抽出几根稻草，绕一绕，将一刀猪肉的中段捆住，再留一个提套，递给了买猪肉人。于是买到肉的人提着一刀肉，晃荡晃荡，高兴地回家烧猪肉吃。这么多年过去了，稻草捆猪肉的情景，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依然很清晰。
腌晒腊肉时，母亲到现在还用棕榈叶或稻草绳或苎麻捆绑。从一刀肉的上方戳个洞，将这些环保植物穿过，打结留圈套，挂在门前竹杈上晒。她从来不用铁丝、塑料绳等捆绑。母亲说，用这些东西捆绑食品不干净。
我常常在大门口，坐在小板凳上搓稻草绳。先用脚踩住稻草的根部，双手搓着两股稻草，搓出的一段稻草绳后，将其垫在臀部下，坐牢，拉紧它，一边搓，一边不断向绳子前方添着稻草，双手不停搓啊搓，搓出童趣，搓出快乐，搓出一条条长龙当空舞。小时候，这是搓着玩，长大后，是一项经常要干的农活。
那时，爷爷和父亲都抽旱烟，把自种的烟叶晒干时，皆用到稻草绳。将稻草绳一头绑在箩筐的提纽上，再把一张张烟叶的叶柄塞进稻草绳两股间的缝隙里，并不断把绳子在箩筐的沿口上一层层盘旋。父亲爬在木梯上，在土墙体上钉了一枚枚、一排排竹钉。接着父亲拖着塞上烟叶的稻草绳，往墙体的竹钉上悬挂。而我在地上照看着，遵照父亲的指示，配合他慢慢转动着箩筐——在上面盘旋烟叶的稻草绳。我贪玩，心不在焉，忽然一声“响雷”，跑远的眼光才老实地收回来。
记得几年前我在老家种了几畦大白菜，长势喜人。快包心的时候，霜降即将来临，于是我拎着轻巧简便的塑料球绳，来到地里，把它剪成一段段，捆了这几畦大白菜。我以为这塑料绳很牢固，被捆的大白菜今年会有好收获。没有想到，之后却腐烂了许多，最起码被捆的位置菜帮及叶子都黄了，蔫了。第二年，我改用稻草捆，结果大白菜腐烂较少。对此我得出这样经验：大白菜不断长大，塑料绳牢固，不会自然放松，所以菜心被闷死，腐烂掉了；而稻草有弹性，大白菜不断长大后，会跟着放宽，甚至断掉。
将庄稼用自然植物打理，符合生长规律，也绿色环保。这塑料绳之类的，丢弃在地里很久不会腐烂，即难以降解，而稻草却毫无痕迹地融于和回归自然。
四
前段时间，我到超市购米粉丝。柜台上多种包装的米粉丝，其中有一种用稻草捆着的米粉丝，引起我的注意。我想这粉丝肯定来之于农村，或许是手工制作的，便选了这种粉丝。在向收银台支付的时候，我问老板这稻草捆的粉丝来之哪里？她说来之于某村粉丝加工厂，手工制作的。果然不出我所料。或许有不少商家万万没有想到，几根稻草的包装竟然提升了商品的价值，促成了商品成交。可以看出，以环保、绿色、低碳理念创造的商品，包括外包装，是大有市场的。
每年榨油茶籽时，需要用稻草把蒸熟的茶籽粉包裹为茶籽饼，放入榨油机里榨油，而这道工序，非稻草莫属。并且，也有许多方面的生产用途还是离不开稻草的。现在老家村民基本上不种水稻了，购买稻米不贵，也方便。为此，有的村民只好种一些水稻，并不是完全为了稻米，而是为了收获稻草。
金黄的稻草，或许会从我们的生活视线里渐渐淡出去，但在当今社会中，还需要把环保、低碳理念贯穿生活始终。
年少时，我与稻草有过亲密的接触和相伴，因而总是有一种情愫，一生割扯不断！
（写于2021年7月，作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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