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游泳的水面平而静。遥遥望去,水的极处呈现出细细的一条带,那是库坝岸边的树,像水里长出,参差不齐露出梢。再远,是天,也疑惑是海,微黑中仿佛能透见绿,很要人痴迷地去猜想那天边无际的神秘。
近身的小堰里有鱼跃了,偶尔翻起一朵水花,有物如箭飞出,抛了个弧,啪啪几声,又没进水中去。堰埂中间那帆布篷里即有了声响,叮呤当啷一阵操锹声,不一会儿,一支亮爽爽的电筒光就在水面上乱扫。狗也叫了,汪汪的吠声在似亮非亮,又笼罩着阴郁色调的空中传来,让人心寒。那是昨日干堰连泥鳅都不让人下水捉的沔阳人。他们极会裹人,村组干部拉得好,承包了这些堰。忙月就上干部家帮忙,还送鱼。自然讨得人喜欢,也扎得住脚跟,所以比当地的群众还狠。这会儿一定是在多疑: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在老子堰里偷鱼!
田埂上走来一人,看不清面目却辨得出男女。她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声响,驻了足,回头朝堤埂上张了张望,就又往深处去了。那影,人高马大的,隐隐觉出是继胜的妻。昨日家里来了一帮人,说是来支农的,下午早早从田里回来烧了一桌菜。也许是误了昨日的工吧,今天要早插,田里还不知有没有水哩,这便鬼早地摸下地去。这里是蔡庙乡的边沿地段,一面库水连着广坪、殷集,与后港的庙湾村仅一岗之隔,虽然地处湖区,田多在岗上,又主植稻子,水却难汲,靠的是古老的木水车一臂一臂摇。这地方很怪,水库对岸有了好些水塔,这里没有,吃水仍在堰里挑。好几年前,岗那边殷集人过来说,他们出资在这儿打个机台,汲起的水两地受益。村干部说:肥水岂能流外人田!不同意,终没办成。人家一恼,在水库另一端筑了机台,照样有了水用,可苦了这里的老百姓,翻耕播插,常常半夜里要去察水情。干了田,就得扛水车去车。现在人们才觉得吃亏不浅,直叫苦:当初那些干部真是鼠眼子!
天大明时,村子后面那丛林里,鸟儿像城里清早练嗓门的歌唱演员,叽叽喳喳地各不照板,各赶各的韵味唱。唯有从田里传来的“苦啊,苦啊,苦苦苦”的秧鸡子的叫声听得清白。坐在伸进堰塘水心的木跳板上,赏荷戏鱼,听风观云,头顶就有一只鸟儿忽忽飞过,一点白物从尾部直直落下,迅若一线,扑通掉进水里。一个大的浪花就在那声响处翻起,是几条鱼在抢食那物呢。鸟为鱼食,鱼为鸟食,这神秘的生物链,不得不要人称绝。再看那鸟,一下子飞到了村落的上空,绕树三匝,终于旋落在那篷枝繁叶茂的树丛中了。
空中开始甩雨点了,很稀,水面就生出一层疏疏落落的麻面,唰唰声从蒿草、荷叶丛里跳出。小鱼儿游得很上,看得清一招一式的动态,嘴一开一合总朝雨点落的地方抢,以为是老天在施食。尖嫩的荷叶两边对打着卷儿,如泊在河心里的船,更多的是平展展地紧贴着水面,上有水珠子呈着,经绿叶一衬,亮晶晶的可人,小如豆,大如珠,似玲珑剔透的水晶品。很要人去想:在堰边某处幽深的树丛里,隐着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宫女哩。那水粒本不是物,是声,乃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雨住,蜻蜓又飞起,忽忽不定。一会儿平着水飞,一会儿穿梭在蒿草林里,匆匆地让人辨不清形色,眼前只见断断续续晃的影。
一位裤腿卷过膝的汉子牵了牯牛从村头踏来。走到皂角树下,牯牛顿了顿身子,一个激灵,肚皮下斜出一注水,冲得泥吱吱生响。汉子急了,扬起手中多出的一节牛绳,狠狠一抽,牙齿咬得嘣响,骂道:“狗日的,什么时候了,早不屙,迟不屙,你找死呀,你!”又是一绳,牛走了,吱吱声仍没绝耳,那牛那人的影子倒映在河里,一前一后,水面上游。
太阳出来了,雨过天晴的太阳毒,晒在脸上辣。几个城里人在屋场那棵皂角树下坐。一个小青年正用了那只白细的手摸着那片脚,末了送到鼻前嗅了嗅,不知为啥疯笑得差点仰翻了过去。昨天一路疯来,沿路不住问六冢村十二组从哪走,只恨路长。手帕不能离手,擦湿的可拧出水。累了,只好往草多的田界子上歪。太阳一蒸,青草气直往骨子里钻,糊躁躁的要人难忍。到落脚时,个个精疲力竭,苦喊来得不该。见到茫茫的一片白水,陡起精神,久久不见水的鸭子似的,扑扑地直往水里飞。一夜过来,精神旺了许多,此时,坐在这里惬意地侃山,谁也不再提昨日的发誓:插不了秧也要下田里捉几条蚂蟥!继胜的儿子尽拣城里难见的稀物说:“我们这里有野鸡咧,野鸡子肉才好吃呢,还有兔子、章鸡子……”这孩儿光着脚丫,过长的裤管把脚笼着,脸上生着几块冷饭疤,说起话来两眼飞神。几个馋猫听入了神,就差嘴里滴出涎来。三两个背化肥的人贴着门前烂泥的路走过,用眼瞄了瞄几个火忙季节还在这儿日枯白的闲人。细心了,你就会生疑:乡里人放着光溜溜的场子不走,为啥偏从乱糟糟的场子边上过?这屋场用碾子碾过,很平很光,是家户人家用作打麦收菜籽夏季作物的。乡里人知道不易,下雨烂泥,绝不踏人家的场子,所以四周被人走得稀烂,场子上却没一块脚迹。这现象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行为踪迹,而是一种道德和文明的烙印哩。
八点多钟的时候,打早工的人回来了。村落的上空,几乎同时冒出了炊烟,白白的如纱,薄薄的如雾。一位穿红色衣裙的姑娘,端了筲箕,匆匆向河心的木跳板走去,将物落于水中,嘟嘟几下,唰唰一抓,算洗了,又匆匆往家里奔。或许吃了急着下地呢,三家五家合着一起干的,谁愿意比谁落后,谁又愿意留下话把子给人家背地里说闲话呢。刚从学校毕业的姑娘,长得一脸好水色,家人哪肯让她们下地去踩泥巴呢。她们也懂事,尽替大人想,把个喂猪、养鸡、烧火的事全揽下来,让地里回来的爹娘好歇口气。
门前的堰埂走来了人,人高马大的,走近,果然是继胜的妻。从她裸出的袖臂看得出,她那张黝黑的脸,是勤劳辛苦的见证。一副大大咧咧、百十斤压不弯腰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继胜从不敢在她面前抖狠,怒了,可一把把他丢到水库中心去喂鱼。听继胜说,她做姑娘时曾是拖拉机手,嫁给他了,就弃了这门子手艺。继胜不甘农村的苦,一命要去玩文字,妻也支持,转了户口。先在村里,再到镇里,现在又到了市里。继胜越走越远了,更苦了她,长年累月在家拖儿带女,种七八亩地,管着婆婆的衣食。常言道: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继胜的妻却的确不错,昨晚烧了一桌菜,怎么也不肯上桌吃,很讲礼行给个个敬酒。请她入座,她说吃了。看得出这家子还保留着尊夫守道的遗风,来了客人妇孺不上桌。想象得出她的所谓已吃了,只不过是在厨房灶台前匆匆扒了几口而已。大家说干脆搬到城里去算了,她有虑,说,农村人进城不像,在农村,走出来都一样,不会怄气。
不知什么时候,继胜的妻神速地做好了早饭,催着进屋吃。她眼光一下扫见了稻草垛旁的一头正嚼着枯草的黄牛。这是他家的活宝,耙地赶耖全仗它。昨天在地里呼呼啦啦奔波了一整天,现在却在这里啃枯草,当家人心里哪里会不生痛咧!便圈圈喊:“冰玲,冰玲耶——!”不一会儿,从墙山头闻声挤出一位十一二岁的女孩,一双凉鞋,衣裤一色,淡淡的黄,款式新派,短袖吊腿的,不像是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她站在妈妈的跟前等候发话。母亲责怪起来,说,早晨怎么不去放牛,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等下就又要用牛啦!果然,从村的西头走来一位约莫五十大把年纪的人,解了绳,嘘一声,赶牛去了。小姑娘就待在屋场中,一只手擦着眼泪。她知道自己错了,虽然家里来了客,牛也不可不放呀,再说,牛饿着肚子怎么能下地去使劲干活呢。正是知道这些,她哭了。
六冢一行三人,叶强、峥嵘和我,乃五月三十日去,翌日回,作了些许文字,是为笔记。
1992年6月7日晚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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