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的确过份调皮。我得感谢妈妈对我的扶植与培养。要不是她的一番苦心,要不是她懂得一点孔孟之道,说不定我这辈子就像一根柳树,歪歪斜斜,永远长不成器呢。也许还真应了敌视我父母的那几个人的话,坐进班房甚么的也说不定。
那时,刚好我五岁半,母亲要送我去上学。原因是我特调皮,难教,常常是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跟来了告状人。
“静梅嫂子也,你看你的儿子把我们的花子打得鼻青脸肿了!”“张姐唉,不是我要告状,你这儿子也是太调得过份了。我珍子走路好不得的,他总要去掐她一把,见到他都怕!”
跟我爸妈有意见的人就不是这种口气了,气势汹汹,大骂:“邓子功,你那个小杂种你不管,长大肯定是个坐牢的坯子!”
为这句话,我妈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默默地哭了好多回。
一天晚上,我饱睡醒来,看见妈妈仍坐在油灯下发呆,手上的鞋底稀稀落落没纳几针。
“妈,你怎么不睡呀?”妈妈十分节俭,除了教我认字,不会把灯点得时间太长,做针线活和家务,总是在别人午睡时去做的。“妈,水也是水,煤油也是水,为什么煤油点得亮,水就点不亮啊?”
妈妈见我醒了,并提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于是坐到我的床边,给我解释一番后,摸着我的头,很轻很轻却又不容置否地说:“军军,我要送你上学了!”
“在哪里上学?”
“场部子弟学校啊!”她怕我不愿意,语气非常缓和。
“不,不去,我不去!”我一听场部就感到不妙,那儿离我们住的平原6队有七八里路哩。我知道,去了肯定不能每天回来了。
“你不是有好多事情不知道吗?在学校可以学到好多好多的东西咧。再说,妈妈不在跟前,还有舅妈呀!那里有舅妈、记哥,你不喜欢他们?”妈猜透了我的心事,便以各种方式来诱导我。其实,舅妈并不是我妈哥或弟的爱人。只是跟妈相好,她的男人又姓张,便这么叫了。可我那时并不知舅妈的含义,妈妈也从没解释过。凭感觉得出的结论是:我这么喊而别人不这么称呼,肯定就是与这家很亲的。跟小朋友一起摆亲戚,我还了不得地说:“我还有个舅妈在场部呢,嗳,你没有吧!”那样子骄傲得很。舅妈一家住在场部一片青幽幽的菜园中,她的儿子张记哥在管理场部的水塔。他带我上水塔睡了一晚,至今记忆犹新。那是在记哥新婚的日子里。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同那个姐姐——他的新娘子在一起,别人还用锁把他们同锁在一个屋子里,他还是从窗户爬了出来。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出他不愿同她在一起的更多的理由,就以为是“男生同女生住一起羞”吧。
那天,他带我到水塔。踩着塔壁上“U”型的铁梯上,上面有张床,床边有面窗。透过窗口向外能望得很远很远。青青的菜,幽幽的竹,曲曲的路,红红的房,匆匆的人。那次是我第一次登高,不知兴奋了多久。晚上同记哥睡在一张床上,一人一头,半夜有只老鼠来啃我的头发,我用手啪地一打,鼠子叽地就溜了。那次回去,舅妈给我送了好多东西:喜糖、香油,还有西瓜。那个西瓜就有水桶那么大。后来妈常念叨:“咳,那西瓜真大。你这么爱吃瓜的都吃了二三天呢。”那次以后,我常常念着我的舅妈。
尽管妈妈怎样用尽苦心开导我,临上学的那天,我还是极不情愿。我们一便去上学的除了新生,还有老生,一起七八个,队里专派了一架牛车为我们送行李。那牛车是很有风情的那种,木架子,木轮子,随着牛的步子,木轮轴里发出吱溜吱溜的声响。现在都想去弄来坐坐,重温一下乡情。可是那种车早被现代交通工具所取代,绝迹了,就像我们的童年一样,再也无法寻回。
我被妈强拉上车,躺在她怀里,嘴里直嗯嗯,要弟弟。我弟弟力君那时还在摇窝里,刚过半岁。弟弟出生还没几天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头上有一个圆圆的黑圈,其实是块黑痣,就恶狠狠找那个接生医生扯皮:“你怎么把我弟弟头上搞了一块疤,要你赔,要你赔!”
妈说,那真的是痣!我仍不放心,怕这次走了,谁又把弟弟头上撞块疤出来。那以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扒弟弟头,看有没有新的疤痕。八里路,好像就是一觉。妈喊醒我时,我还在梦里耍赖,叫着不要上学。我眼花花地问:“妈,这是哪里?”
“这就是学校啊!好不好?”哇,真不错咧,好多排房子,前前后后好多排树,顺着路口望去,路那边还有一块大大的操场哩!
进校的第一关就是考试。妈说:“不要慌,考不取被赶回去不说,多丢丑,是不是?”
妈的激将法真到家了。假如她只说考不取就要被赶回去,我肯定会考不取的,巴望不得呢。要是说丢脸,反倒是不要的。
其实,考试也是极简单的。从1数到100,又从100倒数回1;再是认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再是认物,各种蔬菜,各种形体。就此三项。
好不容易轮到了我。老师从册子上找到我的名字,望了望我。连连说:“这个,不行不行,六岁都不满,太小了!”
“老师他能的,他可以独立生活的。您儿就考考他吧!”我妈一听不收我,慌了神色,向老师连连求情。
我看到妈求人的样子,心里好不是滋味。像是她正在替我受别人欺辱似的。那一刹,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老师,你考我吗,考不取我回去!”我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理直气壮地立在试场中央,不像有的孩子躲在母亲的腋下小鸡似地畏惧。
考下地,几位老师蓬在一起嘀咕了一会,便宣布收下我这个“机灵鬼”了。一听到老师这样称呼,我很自豪地钻到了妈妈的怀前,似乎要在众人面前证明我妈妈的伟大似的。
那年,学校破格录用了我这个全校最小的小学生。记得才上学时,总不习惯。吃罢晚饭,独自躺在操场一角的草坪上,望着蓝蓝的天,看着白云由一种形状变成另一种形态:一会儿猛虎,一会儿奔鹿,一会儿流水,一会儿飞瀑,仿佛地上的任何东西云里都藏有,只要你用心去感受。
一群小鸟从白云深处飞来。落在操场上的高压电线上,偶尔被电击落一只,一群同学扑扑地赶去。眯着眼,露出一条缝看夕阳,若置身于缤纷的世界里,一圈一圈的光环,一道一道的彩线,有好些种颜色,那色素在现实生活中是难以见到的。现在想来有电影中高调处理“大漠落日”的艺术效果。日头落山了,天色暗了,打球的、踢毽子的、摔跤的男女同学的声音混着一团,并没减弱声势。而我呢,闭着眼想起了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摇窝里的弟弟。妈妈还会坐在昏黄的灯下发呆么?弟弟的头上还会被人撞出疤块么?想着,想着,完全忘记了所处的世界,待同学喊我回寝室时,发觉天全黑了。用手摸一把脸,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流泪流成了个泪人儿了……
1991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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