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我已满脸胡渣。长而乱的头发下，有一张与年龄不相符的脸庞。

坐在理发店里，端视眼前熟悉的自己，两眼毫无目的地转动。仔细打量身边的理发师和地上错落散布的黑发，越发对自己产生陌生之感来。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他慵懒无力地端着剪刀和梳子。

我们之间缺乏交流，我们之间没有一秒钟的对视。似乎，我并非客人，他也并非服务人员。我们恍如两条随风飘荡的芦苇，影子像是相互依偎，灵魂却相去千里。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吗？我在看剪刀之外的剪刀。”他不知道我正如此思考。他只是任凭剪刀打我的头顶掠过，偶尔打几个哈欠，换不同的工具替我打理形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何得到你的钱。”他或许正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我能从他的表情后边隐约看见，有一个疲惫而麻木的灵魂，正在踽踽而行。

我们似乎像两个无聊的辩士，面对同样的问题，各抒己见。

“剪刀之外的剪刀，是生活的千姿百态。这把剪刀，它无血无肉，却能让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类，或悲伤，或痛苦，或妄自菲薄，或一蹶不振。我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修剪，至于具体如何使用，就得取决于我们对待它的态度了。态度恰当，我们可以排除万难，以物质的丰满填补精神的不足。态度失调，我们的血，会在自己的剪刀下，绽放如花。”我如是说。

“我以最快的速度为你服务，你依然只会付给我十块钱。我以自己最舒适的方式为你服务，我不仅能够得到你的钱，还能不必花费过多的精力。当我手握剪刀的时候，我可以跟身旁的人交谈，我可以伸出一个手指挖鼻孔，我还可以斜着脑袋偷窥旁边少女的胸脯。我不会为难自己，这是令我愉快的。我难为了你，而你不会对我说，这也是令我愉快的。”他说。

我的思绪已然不愿意在此地停留片刻，一眨眼，便飞向多年以前。时光的剪影，就像是破碎的唇，循着我走过的那一条条弧线，哼着小调而来。

我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单纯而率真的脸，这张脸长在一个男孩的头上。

他向着太阳光，眯着眼睛歌唱。他不停地歌唱，歌唱，仿佛，他的每一声清脆的歌响，都能载动希望，载动梦想。那些希望和梦想编织成一只一只小小的篮子，晃荡晃荡地挂在铜墙铁壁上。忽然，一阵飓风吹来，篮子伴随一堆黄尘的到来，迅速消失不见了。

我再次看见的是一张好奇而天真的脸，同样正在那个男孩的头上。

他把爱情比作一顿豪华的盛宴，在宴会上，他邀请了自己所有他喜欢的女孩。他和她们碰杯，牵手，合舞，拥抱。黑夜转迅即逝，黎明的钟声将他惊醒。餐桌旁，一张巨额的账单令他惊慌，而这份惊慌，又令他无比痛苦。

他掩藏了痛苦去登山。他透过薄薄的云层，看见高山和天空紧密相连，这令他十分激动。他禁不住地大叫起来：“天地都在我眼里，何况是一座普通的山！”然而，直到他晕倒在地，他始终也没有，登上那座普通的山。

我最后看见的一张冷静而睿智的脸，还是长在那个男孩的头上。

这时候，他没有再去探寻过多新奇的事物，而是循规蹈矩地向别人学习。他从别人的细小举动之中学习生活，他从前人的书籍和语录之中学习修德。他不断地反省自己，然后践行，失败了，又反省，然后再践行。终于，他累了，趴在地上，然而，他那一双坚忍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远方。他始终遥望着神鹰飞翔的飞向！有人来搀扶他，他笑着挺起胸膛，自信和阳光爬上他的脸庞，它们就像附在树上的毛毛虫一样闪亮。

茫茫人生之中，看似变化的，无非是时间，破灭的，也无非是梦想和希望。然而，真正变化的，却是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庞。有的人，脸庞单纯而天真，所以，他们往往容易多一份快乐和恬静；他们也因了这份单纯和天真，而往往容易受挫和受伤。有的人，对于未知的世界充满向往，他们的视线往往透视了天堂，可是，他们的身体，依旧停留在地球之上。也有的人，知道如何从一团乱麻之中，剪出一朵莲花来……

真正能够给人以光芒的，不是勇气，不是自信，也不是机遇。真正能够给人以光芒的，是一颗豁达而明朗的心境，是一份遭遇大事小事皆活力十足的激情！

科学家拥有激情，所以科学家能够创造出许多先进的东西；艺术家拥有激情，所以艺术家的书画世界都精彩纷呈；工人们拥有激情，所以，虽然他们许多人拿着的是少量的工资，却都能够获得从容和安定……

我和理发师，又何尝不是类似于此的呢？可惜，之前，我们谁也并不曾察觉。

我们的世界都太荒芜，真的太荒芜了，它仿佛就是一片长满杂草的原野。我们的确是需要修剪了，在这个自己不断糟蹋着自己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