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六月十五日,市委大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在公交车上,老远就能看到上访群众高举着两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一条写着:“还我房子还我家,接回八十的爹和妈。”
另一条上写着:“政府许诺不兑现,拆房不赔五年半”。这横幅虽然没多少文采,却展示出老百姓那真诚朴实的意愿。一个警察大声喊着:“叫你们到信访局去反映,为什么不去?”群众大声咋呼着:“信访局不给处理,才来找市长的。我们要求不高,就是让市长出来表个态,说说什么时候给房子,我们马上就走。”
那个警察又喊道:“你们选出代表来,其余的都回去!”群众又咋呼:“上一次选了代表也不管用。只要市长出来表个态就行,还选什么代表?我们不选了。”
警察给访民摆起了肉头阵。而访民还是不停地咋呼:“我们要见市长,市长不出来我们就不回去。”
刚才那个警察又大声喊道:“今天韩市长不在,到北京开会去了。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把你们的诉求向韩市长汇报,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答复意见发到你们村里。都回去吧。”
上访群众听到警察这样应付,咋呼成一锅粥:“韩市长去开会,副市长出来也行啊,怎么也不见副市长面?”警察说:“副市长临时主持市委的工作,也没空出来。”
“没空出来?难道老百姓的事还不是大事吗?”又出来一个警察大声喊着:“你们闹吧,你们闹上三天三夜也没用。让你们选代表为什么不选?”大家又都咋呼起来:“我们就是不选代表,因为选了代表,你们履行完了公事,把材料转下来就不管了,俺就是要求市长出来见个面,说说这房子什么时候赔就行了。这要求高吗?”两个警察都退回去了。大伙喊,他也听不到了。刘顺问:“怀忠叔,他们不理我们了,怎么办?”兰儿也说:“是啊,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我们光在这里靠是靠不过他的,你给出个主意吧。”
耿怀忠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坚持。刘超、刘顺你俩回去用车运点蔬菜、面条来,再带些炊具,我们就在马路边上做饭,让南来北往的都看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好,就这么办。俗话说,坚持就是胜利。”
“对,我们都听怀忠叔的。”
刘超说:“到了晚上,我们怎么睡觉呢?怀忠说:“就在路边上铺上席子睡。看起来这样做好像有些过分,但是,你不这样永远也没人给你解决问题。我们这样做就是试试他们的底线,看看群众在他们的心中还占多大的分量。”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那不堪回首的凄惨的歌:我的家在那金山县北沟崖上那里有小桥流水还有那古老破旧的寨门围墙我的家在那金山县北沟崖上那里有我的老乡还有我那衰老的爹娘五一八,五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推倒了我的围墙铲平了我的土房上访,上访没有官员来体谅哪年哪月才能够住进早已承诺的楼房哪年哪月才能够接回我那年迈的爹娘开始,只听到一个人唱,随后大家都跟着唱起来,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七十多人的大合唱。有许多妇女唱着唱着就哭起来,孩子看到母亲哭也哭起来。有些男爷们儿看到这种情形,鼻子一酸,急忙抹一把脸,把将要掉下的泪珠擦掉。这时,围观的市民突然猛增起来,把整个马路占满了,汽车被阻在两头,嘀嘀地直叫。忽然,大家都站起来了,原来记者在采访一个村民。那村民说:“我爹妈都八十多岁了,还租住着别人的房子,万一老人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在人家家里发丧吧。”
说着说着她就哭起来。长乐对记者说:“我租的是一间地下室,由于长期受潮,患了关节炎,每刮北风就疼。找了一个庸医针灸了几次,竟然更厉害了,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兰儿说:“当初,他们忽悠了俺,说两年内就让俺搬到楼上去;俺刚摁了手印,他们害怕俺反悔,接着就用推土机把俺的家推成平地了,俺当时就哭了一场。”
这时,市委大楼里走出来一位干部,和蔼可亲的说:“乡亲们,市长让我来告诉大家,请各位先到食堂餐厅就餐,吃饭的时候,市长答复大家的问题。”
群众听说管饭,都感到奇怪:我们上访还管饭吗?于是都去问怀忠:“他们管饭,我们吃不吃?”怀忠说:“吃,不吃怎么见市长?”于是大家都跟着那位干部进了餐厅。一会儿,工作人员把饭抬进餐厅。每人发了一盒米饭,里面还有土豆炖肉。正吃着饭的功夫,李市长来到食堂餐厅。一起来的随从人员说:“乡亲们注意了,李市长非常重视群众的问题,亲自来慰问大家。下面请李市长讲话。”
李广圃说:“乡亲们,你们好。我非常同情和理解大家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从金山调来的,所以见了金山的乡亲们就格外亲。但是,解决上访问题是有原则的,不能因为咱是老乡就违反原则。我刚给金山县政府打了电话,要求金山县的领导立即就大家的诉求调查清楚,并妥善解决。希望大家吃完饭就回金山等着解决,这样好不好?”访民只顾吃,也没相应的。耿怀忠问:“李市长,非常感谢您对我们的关怀。请问,解决房子问题有时间表吗?”李广圃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房子问题不是个小工程,我只能督促相关各方妥善解决,绝不怠慢。至于具体的时间表实在难以承诺,望乡亲们谅解。”
刘醉诚说:“李市长,俺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原则,俺就要求您督促一下开发区,赶紧把房子问题解决了,你看这些群众多可怜啊!要再解决不了,俺就上北京了。”
李广圃说:“好的,市里对你们的诉求很重视,只是开发区资金上紧张,耽误了大家住房。我和韩书记商量一下,想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好不好?”李广圃见群众不出声,便说:“大家慢慢用餐,若不够吃的,就告诉工作人员,他们就会送过来;喝水的时候叫工作人员给你们提过来。吃完了就回去,这次一定会给你们解决的。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李广圃见大家不做声,又说:“没有问题我就回去了,市里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处理。”
说完就退出餐厅。群众过来问怀忠如何是好。怀忠说:“既然李市长给我们见面了。我们暂且回去。你打电话告诉刘超、刘顺,说不要往这里带东西了。”
上访群众回到金山,就到县里问询,县里的领导说:“现在正研究着这个问题,请耐心等待。这么大的事不是三五天就能解决的。”
群众只好回家等待。刘醉诚说:“我一直纳闷,咱到市里上访,政府怎么还管咱饭呢?咱那么多人,许多人一盒饭不够,要吃两盒。政府得花多少钱啊。”
张若汉说:“是啊,我也觉得蹊跷。”
方林说:“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咱那首歌起了作用。因为那首歌用的是《松花江上》的曲调,让人一听就会联想到抗日战争时期人民流离失所的惨状。政府为了止住影响,就出来请咱吃饭,你就唱不出来了。这是权宜之计,先打发你回家,然后再想办法解决。”
刘醉诚说:“真是这样,开始咱们那么咋呼,连政府人毛也见不到,只有两个警察在外面应付。一唱那歌,就来了许多围观者,记者也来了,政府就派人出来请吃饭了。”
方林说:亏了耿怀忠,他把歌词这么一改,政府就害怕了。”
张若汉说:“前几天,怀忠叔教咱们唱这首歌,我还挺纳闷,咱上访要房子,唱歌能管什么用?没想到还真有用呢。”
六月十七日的《济阴时报》刊登了这则新闻。人们从新闻和群众的反应中了解到:二〇〇四年,济阴经济开发区,为了修金土路,拆除了金山县土山镇北沟村的八十三处民宅。拆除前,村民都反对,拒不搬家,致使开发区的工作无法开展,于是开发区就挨户做工作,并郑重承诺:在两年内我们一定让你们住上楼房,按每人四十个平方安置,到那时你们就过上城市的生活了。老百姓问:“你们拆了我们的房子,我们临时住什么呢?”开发区的工作人员回答:“国家给你过度安置费呀,每人每月八十元,你们用这钱暂时租住别人的房子,待盖完楼,你们就都搬到楼上住了。”
“国家给我们盖房子?是不是还要我们出钱?”“不用的。”
“是不是要我们出工?”“也不用,你们就光等着住了。”
农民们听着听着就心花怒放了。他们祖祖辈辈就住在这土屋里,从来就没敢想像城里人那样住楼房,并且不用拿钱,不用出工,政府盖好了就让我们去住,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儿啊。有的一拍大腿说:“我正愁着盖不起房呢,这下好了,国家给盖了,这是天上掉馅饼啊。”
甚至有的村民就这样算过:我家五口人,到时候就分二百平米楼房,我和老伴住套八十的,那套一百二的让给年轻的住。我们全家攒一辈子的钱也盖不起这么好的房子啊!于是都在合同上摁了手印。这八十三家拆了房子的农民,多数都有老宅子。许多拆迁户就都搬进了自己闲着的老宅子,白赚下公家给的租赁费。个别没老宅子的也在本村租了闲房子。只有两户是在城里租的房子。这农民住的房子虽然简陋,但他们都很高兴,因为两年后就住上崭新的楼房了,令没被拆房子的村民垂涎三尺。谁成想,两年的时光很快过去了,开发区就是不提安置房子的事儿。善良的老百姓总是为别人着想:可能开发区遇到困难了。再说盖这么多房子得花多少钱啊,人家拆下的咱们那些旧房子的木料一点也用不上,再等等吧。于是又等了一年还是没信儿,老百姓沉不住气了,有的要找开发区讲理,有的到县里上访,都没有结果。这样说着道着又二年过去了。即到了二〇〇九年,大家实在忍无可忍了,都去找村长询问如何维权的事。这时候,村委会会计方林说:“你们做梦吧,开发区的书记孟祥才都逮起来了。计划给咱们盖楼的钱全让他挥霍了,拿什么给你盖?”有的群众问:“他把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怎么挥霍这么多?”群众都围住方林乱打听。方林说:“这小子尽想好事儿。上级刚把钱转到财务上,他以为拿着这个钱到澳门赢一把,回来既不耽误给咱盖楼,他自己还发了大财,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于是他对会计说:‘济东开发区资金还没转过来,这么大的工地可不能停啊,若停了损失太大了。你先把这个钱支出来,给他用用。也别动账了,这事就你知我知,半月后我把钱还给你,就和没动这钱一样。’会计说:‘孟书记,这样行吗?我不敢。’老孟说:‘怎么不行,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孟书记,不是我信不过你,因为这是纪律。’老孟说:‘你坚持原则是对的,但是也要灵活机动嘛。济东工地的钱马上就下来,只比我们这里晚十来天,如果停了工就会损失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先把我们这个钱借给他用用,十天后就还给咱了,还不和没动这个钱一样吗?’会计犹豫了一下说:‘那么,您签个字吧。’老孟啧了一下嘴说:‘好吧。’就这样,孟祥才顺利地在会计那里支出来了。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去了澳门头一天就输了五十万。”
“啊!?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一年一年地往后拖呢。”
“他输了五十万也不至于不给我们盖房子呀,还有不少了。”
“你听我说呀”方林又说“他去了澳门头一天输了五十万,你想,他能吃这个亏吗?他就改变了主意,不做发财梦了,只想赢回本儿来就回家,没想到第二天又输了二百万,这时他气急败坏了,他失去理智了,他竟然想,反正自己要坐牢了,二百万也是坐,一千万也是坐,一个亿也是坐,没准一旦返过点来还能赢回来。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了,在澳门待了半年,家里人都以为他失踪了,也贴寻人启事,也在县电视台上寻找线索。谁也想不到他在澳门连吃带住加上赌,整整一个亿全让他糟蹋了。”
“啊?这家伙可真敢作。”
刘超问:“他怎么那么相信到澳门就一定赢钱?”方林说:“在这之前,孟祥才和他表哥曾跟着旅游团免费到香港、澳门旅游。他表哥真的在澳门赢了两千块钱。并对他说:‘要是敢押,这一下子就发了家,我胆儿小,押少了。’于是他就以为在澳门赢钱是很容易的事。没想到,这回就会栽进去。”
“这一个亿,得枪毙吧。”
方林说:“没有,判了十八年。”
“孟祥财不是因为贪污犯的罪吗?”方林说:“是啊,他把盖楼的钱当做自己的去赌博,这也是一种贪污啊,只是县里怕影响政府的形象,不敢公开他贪污的是安置款而已。”
刘顺说:“他坐牢是罪有应得,我们没有房子住怎么办?总不能光租人家的房子住啊。”
刘超说:“咱们找开发区去,现在开发区的头儿是谁?”“白搭。”
方林一摆手说“现在开发区的头是李广轩,李广轩就是济阴市副市长李广圃的弟弟。孟祥才出事后,李广圃经过紧锣密鼓的活动,让他弟弟李广轩干上了。这家伙也不干人事儿,滑得很,前一段南沟的有人也是为拆迁的事找过他,他说他是〇六年接任开发区主任的,关于拆迁问题他一概不清楚——推得可利索了。”
刘顺说:“咱们找县长去。”
方林再摆手道:“县长也办不了,要找咱们就直接到市里找,你想啊,济阴经济开发区和咱金山县是平级的,县长能奈他何?”经过商量,北沟村的全体被拆迁村民在二〇〇九年三月到了市委上访,市委让到市信访局反映,群众到了信访局。信访局让最多选出四个代表,其他的都回去。群众选出的代表是耿怀忠、刘醉诚、孙在英三人。因为村干部都不参与上访,所以只能在群众中选。经过询问、记录、签名、摁印,信访局的同志让回家等候处理。群众回来后从三月等到六月也没听到消息。原来市信访局把材料转到县信访局,县信访局又转到济阴开发区,而开发区闷而不理。群众等不及了,又于六月份高举横幅,浩浩荡荡涌到了市委门口——这就是本书开头的那一幕。在金山县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孙长卿正在接电话。虽然听不到电话那头说的什么,但只听到孙书记说:“喂,李书记啊,您好,您好,啊,啊,哎呀,时间长了,总有透风的时候。老孟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瞒了今年瞒不了明年,出事是迟早的……好好,我马上办,李市长您放心吧,我一定做好上访群众的工作……好好,我明白您的意思,稳定压倒一切。”
孙书记放下电话,长嘘了口气说:“小刘,通知各常委,今天晚上开个紧急会议。”
会上,几个常委都发表了处理这件事的意见,经过汇总,决定先抓几个带头的,以儆效尤。孙书记将这个意见向李市长做了汇报。李市长说:“你有把握通过这样的方法平息事件吗?如果平息不了,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骚乱。你听听他们唱的歌,很有煽动性,万一平不下,我们将十分被动,中央若怪罪下来,我们都要受处分。”
孙书记听李市长这样说,自己也确实没有把握。心想,既然有上头的意思,自己何必冒那个险。于是又召开了一次常委会,会上,他传达了李市长的处理意见。说:“上头不同意我们抓人,怎么办?”大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孙书记说:“我看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答应他们的部分要求,先把事摁下再说。这也是上头的意思,以后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不用担责任。”
刘县长问开发区的李广轩道:“现在开发区还有多少没分的房子?”李广轩说:“总共有一百二十来套。都许给南沟了。”
“若分给北沟够不够?”“不够。”
“还差多少?”“还差五十来套。”
刘县长思忖片刻说:“这样吧,我给李士亮说说,让他把房子让给南沟。不是不够吗,先每户分一套,不足部分以后房源充足了再兑现。这样,群众的上访问题就解决了。”
孙书记说:“大家对刘县长这个意见有什么补充的吗?”大家都没意见。会议结束后,县委把北沟村民上访的处理决定传达给北沟所在的土山镇。镇长兼安置办主任郝瑟马上叫负责信息的王洪艳打开微机,查找北沟村的数据资料,制定分房方案。王洪艳马上打开微机。郝瑟也偎过去,一只手扶着王洪艳坐着的椅子后背,站在后面,伸着脖子也往荧屏上看。看就看吧,他还不时瞅瞅人家姑娘那丰满的胸脯。由于荧屏上的字太小,王洪艳向前一俯身,从她的背心缝隙里走出一缕光,刚好映入郝瑟的眼帘。郝瑟一激动,不由自主地说:“哇!看见了。”
王洪艳以为他看见了要找的数据。问:“看到什么了?在哪里?”郝瑟一边向外走,一边唱道:“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高山,呀啦嗦,那就是青藏高原。”
王洪艳自语道:“神经病。”
一会儿,郝瑟进来说:“小王,上午一定弄出来,下午我还得去北沟安排工作。”
小王响亮地回答:“一定完成任务。”
土山镇把分房决定传达到北沟村,北沟村的村民终于取得了胜利,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奔走相告着:“我们告赢了!”“我们胜利了!”有的挨家挨户地去传递胜利的消息。“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地去维权,他们就没办法。他们总不能把我们都抓起来。”
“都抓起来更好,我们正愁没地方住呢。”
村委会门前贴了一张告示:北沟村全体村民:经济阴经济开发区与村委会研究,自即日起研究制定安置房分配方案,请各户将自己家的户口本、身份证复印件及原件在六月二十五号前交村委会,过期不候。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开发区不是没房子吗?这是哪来的房子?”有的村民问。村支书王大葵说:“这些房子原本是给南沟盖的,因为南沟的李士亮是副镇长,所以南沟比北沟优先。自从开发区孟书记出了事,工程就耽搁下来了。由于房子不够,也没分给南沟。现在北沟这一闹,县长就说把这些房子分给北沟吧。”
“这就叫谁硬谁是哥啊,哈哈。”
王大葵何许人也?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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