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被她那一头长长的秀发所吸引,油亮的,黑黑的,似瀑布一样地披散在肩头上,苗条瘦削的身姿,小蛮腰,仿佛才及一握;高颧骨厚嘴唇,深眼窝,黑龙眼核一样的眼珠子,浓密的眉毛——典型的南越人种。莞乐一笑,让我追新猎奇的心怦然一跳:好美的异国风情,就是她了,她就是我寻觅多年的女人了。
她身材苗条,长腿长颈,给人一种婷婷玉立的感觉,搂着她的细腰闻着她秀发上散发出来的女儿气息,我似乎醉了。虽然她的舞步生涩,步态僵硬,可在我那娴熟的舞技的拖带推拉下在舞池中也照样跟得上节拍,我不需要舞伴,我需要的是一个我所心仪的女人。我只想搂着她,贴着她的身子,搂着她的细腰闻着她的体香就可以了,我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接触。
那是一个纷乱的年代,一个成天吼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嘴里哼着《糊涂的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的年月,世界仿佛都颠倒了。红尘滚滚,邓小平南巡后,一切都好像乱套了,价值观也颠倒了。成天价地叫嚷着下海下海,赚钱赚钱,四处乱窜着四处打听着收集着各种真实的和虚假的信息,晚上海吃海喝着,政府机关学校和各事业单位的人们都纷纷下海的下海,办公司的办公司,都奔忙在各种各样的生意场上。那个年代,只要占有了材料就拥有了发财的机会,只要手中有钱,手中有权你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这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号称天之娇子的一代人,谁甘落后?清华大学的教授说:既然你知道了手术刀不如剃头刀,教鞭不如马鞭,难道拿得了手术刀拿得了教鞭的手拿不好剃头刀拿不好马鞭?于是乎我们这些壮起胆子的,就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努力改变着自己的落后的地位。前队变后队了,潮头在我们的后方了,转过身来,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手扒脚登地奋力向前。潮起潮落,她就浮在潮头上,披一袭秀发,她摇曳多姿,身形婀娜,她被浪潮推搡着,我觉得她就是弄潮的姑娘。记得有一首歌叫做《渔家姑娘在海边》的,她不就是渔家姑娘吗?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是的,她就是渔家姑娘,是赶潮的渔家姑娘。她清纯秀丽,充满野趣,够了,在时代的浪潮中,她就是美的化身。渔家姑娘,你会在乎她没有文化吗?你会在意她家境贫寒吗?不,什么都不用考虑,她就是沈从文笔下的“翠翠”,那种自然美的化身。她点燃了我追逐野趣和纯朴天真的烈火。每次约会,我都会深情地看着她,听她讲她跟她那些朋友们怎样开店,怎样招揽游客,怎样抢购火车票又怎样拉关系的故事。她和她那些朋友是那样的新潮,他们的交际是那样的宽广,从庙堂上的官员到街上的小混混他们都能左右逢源,这一切对于我们这种一直就是三好学生,一直就是好教师,一直就是单位里的第三梯队的优秀分子来说,不赀是一股带着腥咸味的大海上吹来的风,我爱上她了。
是啊,我爱上她了,我爱上她什么呢?她的纯朴?她的率真?她敢作敢为引领时代潮流,没有半点书卷气的谈吐?这一切都让文绉绉的我感觉到了一种泼辣辣的痛快。异国情调的长相,纤细的腰身,每次搂着她时,那浓密的长发飘扬铺撒在我的脸上,使我亢奋,让我梦幻,让我不顾一切地爱上她,一个月以后,她就成了我的妻子,因为我喜欢她那一头秀丽的头发,更喜欢秀发把我的脸遮没的感觉。
然而,我们的差异是那样的大,简直是地球的赤道和南极。她的一切都令我亢奋,就象一个处男急于了解女人一样地,我对她和她家人的一切都是那样地充满着好奇,她好象给我展示着的是另一个世界一样。我的世界充满着历史文学,艺术和哲学,而她的那个世界我看不到半点这些人类文明的痕迹,象伊甸园一样纯朴善良。岳母一开口就是一串串俚语排比,我知道那都是古时候通书上的东西,我是学历史的,我知道通书,可我没有读过没有见过。岳父讲的是山精和鬼怪,好象另一个版本的《山海经》一样,冬天坐在堂屋里燃烧着熊熊炭火,仿佛看见山鬼跨在两座山头上撒沙子,山里屋顶上响起哗啦啦瓦片声响,那感觉又象听《天方夜谭》一样,很美。是互补吗?我的世界跟她的世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圆圈,如果在正常的时代,我们之间连相遇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但在邓不平南巡后掀起的经商大潮中,我们居然重叠了,结合了。差距是巨大的,她和我,她的家庭和我的家庭,她的家族和我的家族,她的朋友和我的朋友,那差距几乎跨越了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一样,我对她和她的家人,就象我对原始森林的感觉一样,觉得清新自然。我要玩文化,我要讲艺术,我自然有一大堆这样那样的朋友们,我不需要跟她讲韩非子,我不需要跟她讲罗曼罗兰和尼采,我只需要搂着她的小蛮腰,我只想把头脸都埋进她浓密厚实,象瀑布一样的秀发里就可以了。我并不需要她与我比翼双飞,我只要她给我一个宽松的环境,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可以了。我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她不会喜笑颜开,只是淡淡一笑;输得精光时,她同样淡淡一笑,然后递床毛毯给我就行了。我还需要什么呢?我需要一个可供我尽情奔跑腾挪的空间!她不会向我提任何要求,我也不怕摔了个狗啃屎而担心她会讥笑我,看不起我。
为何她能够有这么高的境界,能够这样超然?我在很多年以后都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浑然天成的还是她本来就没有什么追求,她进入城市她进入商品大潮纯粹是机缘凑巧,她站在那儿,大浪非得把她卷进去;不是她去找那些官员们小混混们,而是官员和小混混们要找她,她刚好具有那个时代所需的人脉,这就是命!就象人工合成的钻石怎么也不如天然的有魅力一样。她的长相她的气韵风度,还有她的处世态度都是那样的浑然天成,令我沉醉。我又为何会这样?因为我很矛盾,一方面我十分厌恶蝇营狗苟四处钻营争权夺利者,另一方面我自己却又正在做着这些事,听命这些人的摆布。为何会这样?我在学校里做着没有任何压力的教师,本来是可以在岸上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可我又想感受一下在商品大潮中摸爬滚打的那一份痛彻体肤的感觉,感受一下在大海深处没有任何救援的情况下披风斩浪的心情,那怕是没顶之灾也在所不惜。那时候豪气十足,自认为有本钱,年轻嘛。
时间慢慢地推移,我心中那份浪漫淡漠了,我开始不满足于唱独角戏了,我想象着比翼双飞的幸福。我悲哀地发现那是怎样地不可能呀,别说比翼双飞,就是扔一根长长的绳子,长到从地球的这一端到地球的那一端哪么长的绳子,我去拉她一起走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根本就不走!为何?也许压力太大,她一沾染上了所谓的文明,她就会失去纯朴和自然,失去了纯朴和自然的乡下姑娘在我眼中又算什么呢?在她来说是巨大的进步,可对我来讲那却显示了怎样的愚蠢和庸俗呀。我老师的老师裴行中(北京猿人头骨的发现者)先生会中情于七八十万年前北京猿人破损的头骨,他会对近现代完整的人骨有兴趣吗?道理是一样的,她宁愿坦然地站在原始森林的峡谷中跟我嬉戏,而不愿意跟随我走进博物馆里去坐着喝茶,在山谷里,她的一切是那么的自然,象山风吹拂树林哗啦啦,她那头油亮的头发会象她身后的瀑布一样美。
我说,亲爱的,把那一头“瀑布”给我好吗?给我做个纪念,我喜欢它,我爱它。她嬉笑着,不吭声也不答应。一年,两年,几年后她说:干什么要剪下来呢?你每天不都在拂弄它吗?难道说她怕我带着那一头“瀑布”走了,不回来了?她也明白,老住在原始森林里,能不厌烦吗?我对她说,那满头的青丝如不保留最终会变白的呀,她也只是笑。这一笑就笑到了她那油黑的“瀑布”开始有了银丝。在那么的一天,她把带银丝的长发打了个大大的辫子剪了下来送给了我,我捧着夹杂着银丝用一根红头绳扎好的大辫子对她说:可惜了,没能够保留那黑油油,油亮的“瀑布”。她却没有一点遗憾地看着我笑,在她的笑靥里,我不禁有种失落感,失落的是什么呢?是她的青春还是那一头长发?还是我还应有的其他的梦?我也不知道。
唉,我爱那一头瀑布一样油亮油亮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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