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 子
我的出生让祖父喜出望外。据父亲告诉我,当祖父听说妈生了一个男孩时,祖父始而不信,得到接生婆的证实后,几乎是奔到庄上的布店扯了几尺花布,请裁缝为我做新衣。妈妈一连生了四个女孩,让祖父很失望,因此,衣服问题上只能是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给老三。男孩在我们家太宝贝了,祖父弟兄三个,只我父亲一个男孩,我的到来意味着这个大家庭有了一脉传承的香火。
祖父为我穿了耳洞,打了金耳环、银索锁和银脚镯。洗三(小孩出生第三天,要为小孩洗去污垢,谓之洗三)、满月都办酒请客。满月后,我的耳朵上戴的是耳环,脖子上挂的是索锁,脚上还有一副紧箍咒似的脚镯。爷爷为我取了乳名,叫“五丫头”,顺着四个姐姐排下来,意谓贱养。上小学的时候,常有小孩一边刮着鼻子,一边喊着我的乳名。直到今天,我已过了天命之年,回到老家,仍有老人叫我五丫头。老家的男孩戴首饰者不乏其人,不一定如我一样“三大件”齐全。
与其他男孩尤为不同的是,我的头上还有两支小辫子,头顶上一支,后脑勺一支。头顶上一支稍粗一些,后脑勺那一支,细得像老鼠尾巴。每天都是姐姐为我编辫子,扎头绳。妈妈常对我说,每次四舅来的时候,都哄我说,哪有男孩长辫子的,长辫子的都是女孩,赶快把辫子剪掉。于是,我就缠着妈妈剪辫子,妈妈不肯,我就狠劲地揪自己的辫子,直揪得满脸通红,头皮发痛,而不肯丢手。这时候妈走过来,责备舅舅不该拿小孩开玩笑,舅舅又想办法哄我丢手。这样的恶作剧不独舅舅喜欢,邻居家的老头老奶奶也喜欢,他们看我揪得认真,便在一旁起劲地怂恿,被祖父祖母知道,一定被骂得狗血喷头。
头上的小辫子给我带来的麻烦远不是这些。七岁那年,我上小学了。小学设在旧祠堂里,祠堂的身脚比较低,祠堂的窗台与后面住家院子地平高低相差无几。紧挨祠堂的那户人家,有三四个男孩,都没有上学。我们上课的时候,他们都伏在窗台上扮着各种鬼脸向教室里看,像看笼子里的动物似的,常引得教室里哄堂大笑。教室里有四排学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轮换位置,说是为了保护学生的眼睛。我每次坐在窗台旁的时候,外面那户人家的小孩,都拽我的小辫子,我被拽疼了,就举手报告老师。老师是一位女性,腿有点跛,走路的速度慢,当老师从讲台上走到窗台边时,那几个男孩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过了半个时辰,又一个男孩悄悄将手伸到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摇着我的辫子,我被一惊,猛一转头,却不见了人影。我又举手报告老师,老师又走来,向窗外大喊几声,一节课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拽、报告、驱赶,同学们前合后仰地笑,我却痛苦万分。为此,祖父还曾找过小孩的父亲,但小孩的玩笑能当真吗?
我几次跑到理发店,请理发师傅为我剪掉辫子,但老师傅动都不敢动,说被你爷爷知道了,我的店不被砸了才怪呢。两只小辫子,真让我难受得无法用语言表达,有时候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脑勺后面的辫子,突然被揪了一把,当回过头来时,人影儿都看不到。
这样的痛苦直到十岁生日那一天才告结束。我清楚地记得,十岁生日的那天大早,妈妈先下了三碗面条敬菩萨,接着又煮了一只鸡蛋、下了一碗面条给我。早饭后,爷爷请来理发师,为我剪辫子。理发师特意准备了一个新围子,用了一把新剪刀。剪辫子前还烧了香,放了爆竹。理发师很认真很仔细地剪下两只小辫子,妈妈早已准备了一块红布,理发师将剪下的辫子,双手托着交给母亲,母亲又极其认真地用红布一层层包起来。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两只小辫子,还被妈妈保管得好好的。前些年,回家过春节,妈妈还拿出来给我们看。
十岁生日那天中午,爸爸办了一桌酒,请了队上的几位好友,那几位还买了一块花布给我。那块花布由妈妈给我做了一件大襟棉袄,面襟用黑边镶嵌,还绣了花,两年穿下来,袖子短了,妈又用一块类似的画布接上,穿了好些年。
为什么要给男孩留辫子?妈妈说,头上有辫子抓得住。难怪社会上有抓辫子、打棍子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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