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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

时间:2005/11/9 作者: 如烟如雾 热度: 85687
春去秋来
我叫春去,长安城内的第十三个皇子。记忆里没有长安,没有皇城,只有娘绝美凄楚的笑绽放在空空的落涯谷里,如同谷里的桃花奇美忧郁。娘说,我叫春去,长安皇城内的第十三位皇子。
十八岁那年,娘把她的断涯剑交给我,然后使出她毕生的剑法,我手持剑自如地破解娘的一招一式,剑气中娘已往凌厉的招式已精疲力竭,杏子红单衫在风中袅袅婷婷眼中尽是赞许。那时正值春天,我把剑套笔直地抵住娘的咽喉时,看见剑柄上一只凤鸟翩跹着绝美的舞步,眼神苍茫如落日。娘叫我春去。眼里飘用着无边的桃花。仿佛听到桃花破碎在风间的声响。站在娘的面前,她的头刚好挨到我的胸口中,我笑,娘,你忘了吗?你是剑神,除了你师兄之外没有人胜得了你,而我打赢了你。我看见娘身后落涯谷中央的湖水荡出层层绿波摇曳出娘杏子红的单衫和淡粉色的桃花,湖四周的桃树刚开出细碎的桃瓣,阳光从桃瓣的缝隙斑驳地落下来,刚好斜射在湖中的止水亭上,亭上古筝的细弦闪闪发光,四周的桃林中隐约能看见朱红的阁楼,阁楼支起的窗上偶尔掠过飞鸟的破鸣。
她仍叫我春去,然后转身拖着及地的蝉翼罗裙轻盈地张开双臂飘上止水亭兀自奏起古筝。那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曲子,却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
梦里缱绻残雨,春来春又去。
倦倚西风碧罗绮,月下舞红衣。
晚秋欲来娇无力,秋来秋亦去。
红烛罗帐试舞衣,夜里江阔云低。
我生平第一次走出落涯谷到长安。第一次看见尘世起伏的喧嚣,回荡在长安城长如舞龙的街面上,面目狰狞秀美的人突然让我惊悚。我看见白发驼着背的老者从我身旁叹息着走远,看见有着纯净眼神的小孩圣洁地笑,看见叫卖的年青人或谦恭或鄙夷的神情,突然怀念起落涯谷遍野的飞鸟的破鸣和寂然无声的桃林。站在长安城的街心,任渐去的春风吹着白色的长袍荡出条条纹路。长袍上是娘亲手绣上的苍蓝色展翅的鹤。我低头孤独地看着它随风欲飞。娘喜欢看我穿白衣的样子。她说我像她师兄。
然后,我听见身后一阵马嘶声,回头,一匹纯白的狮子骢。长嘶一声仰起前蹄,马上的女子惊慌失措。我飞身上前将她救了下来。白色的狮子骢大步朝前跑了,我低头看见她如画一般的脸。杏子红纱翼洒在我的白衣上,我放开她转身离去。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回头,仿佛仍能看到她耳上纯白的凤瑱。走出很远我说春去。
长安城的春日总是很迟,桃瓣纷纷凋落着,长安城繁华的绣楼上十二乔弹奏的古筝乐曲随风飘了过来,如同绣楼十一位女子红色的衣衫,华丽而绝望。在十一位女子中间放着一架古筝,古筝前坐着一位白色素衣的蒙面女子,双手抚弄琴弦,灵动的手指上下翻飞。
 
成群的潇湘鸟在天宫里飞起又落下,如同月宫中桂花惨烈的颓败。潇湘鸟仿佛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就连太上老君也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它浑身散发着淡粉色的光泽忽闪着翅膀翩跹起舞,唱着悠扬的歌落在玉皇的肩上,落在奏乐仙子灵动的手指上。
直到有一天,牛郎和织女被隔在了银河的两端,潇湘鸟就穿过了天宫,翻过叹息山,伴着桂花,在银河上空月宫里盘旋,再也没有回过天宫。月老说,潇湘鸟是象征爱情的鸟,哪里有爱,它就在哪里歌唱。
 
长安。客栈。
似乎楼坊十二乔的古筝如同桃花可以飘落在长安的每一个角落。我倚在客栈的窗前听古筝不断的奏鸣。细碎的月光点点穿膛而过。有时教店主的儿子写字,写不好的时候他总是停下笔,小心翼翼地看我,我对他笑他就松口气放心写起来。店主说,看见我们俩才像一对父子。我想,是时候去找我的父皇了。
走到长安的尽头是皇城,华美而霸气,就像端坐在龙椅上的西风一样,我想。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问娘,为什么我的父皇不要我。娘疼爱的吻着我的额头说,春去,你一定要见到他,叫他一声父皇,你的父皇叫西风。皇城的四周生出层层雾柳如柔顺的发丝散发着诡异的香气。在我要起身跃进红墙里时,我转身,一个年纪相仿的黑衣人高高地用黑缎束起长发,羽扇纶巾。他向我诡异的笑,你好吗,春去。我把手暗暗伸向断涯剑,然后,黑衣人连同长安旋转了起来……
醒来时,睡在长安城外的河水边。河水发出汨汨的流动声,雁群正掠头顶的天空。我起身摸我的剑,离剑不远处,杏子红的织纱映在嫩绿的草上,一位女子背着我梳理她的长发。发稍没入水中,海藻般如金墨。她转身叫我春去,风正好从她的发间掠过,撩起青丝,露出耳上一双晶莹的凤瑱。
“你救了我?”我坐在她身旁,盯着河水面无表情地问。
“你也救了我一次,不记得了吗?”她把脸侧向我,对我笑。
古铜的月照在小河上泛起黄晕,她的脸倒映在水中让我想起楼坊十二乔的歌吹。良久她仰起脸问我,春去,我们来猜谜怎么样,我没有说话,手中握着我的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喽,她说。我对她友善地笑。
呐,我手心里有中只小东西 ,你猜是蝴蝶呢?还是萤火虫?
蝴蝶。
月光照在脸上,也照在心上,我感觉我的心像花朵一样悄然绽放。她顽皮的笑着摇头。
萤火虫?
她仍是笑,然后狡黠地在我眼前摊开掌心,她的手里握着根细细的嫩草,摊在手心,打断了手掌上的纹路。
你只让我猜是蝴蝶还是萤火虫。
我低头笑着摇摇头,这大概是我来到长安第一次心无戒备的笑吧!她说,这样多好,不要总是摆出吓人的面孔嘛。
你……
我知道你要问我尊姓大名,我叫舞衣。
良久,我开口说话。
我娘也叫舞衣和你一样,倾国倾城。
春去,你从哪儿来?
……
春去,你到底是谁?
……
春去,我是你第一个朋友,是吗?
是。
草丛里的春蝉开始鸣叫,声声,声声。
我终于明白娘担心的眼神,我记起紫禁城外雾柳诡异的香气,与黑衣人诡异的笑容,我想天亮我该去找他了,我知道我不去找他,他还是会来找我的,我握着剑,坐在草地上,生怕惊醒靠在我肩上入睡的舞衣,沉睡如绝美幼童的舞衣,突然想回到落涯谷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漫天的飞雪弥散了银河苍茫的两端。每当飞雪氤氲了银河岸上古老的断涯,织女就奏起古筝反复吟唱着很多很多年前在凡间听到的曲子。每奏一遍,织女的泪就雨滴般坠入谷底。成群的淡粉色的潇湘鸟飞起又落下。从天边吹过的天风首先吹过银河,然后吹到月宫里去。
嫦娥的青丝在风中翻飞如蝶,她端坐在东窗红木妆台的古铜镜前静静地梳理自己的长发。每听到什么声响,她都急忙起身用纤细的手指用力推开东窗四处张望。然而,只有淡粉色的潇湘鸟成群地唱着悠 扬的歌。
月老将下一粒准备下种的情种从锦盒里取出来。又看了一眼院里通体赤红的情种苗摇了摇头走出桂子林。牛郎、织女仍守着断涯两方,月老没有看他,只将情种抛下谷底沉闷地说,玉皇让我告诉你们“情种开花日,织牛相逢时”。转身离去,眼角竟渗出泪,然后又笑了起来。他都不知道这辈子流过泪没有,情种是他的儿女,把之扔下谷底不是让它们送死吗?月老知道情种一旦死去,凡间就有一对相爱的人天各一方,劳燕纷飞,甚至天人永别。抬起头,他听见潇湘鸟不住地唱:“但愿相忆,但愿相忆。”
 
清晨的长安飘着细若游丝的古筝的奏鸣,细碎的桃花惨烈的开放又飘落,湿凉的空气浸入白衣。风放肆的吹过长安城空空的大街,我的发丝四散飞扬。我背着剑囊穿街而过,古筝的奏鸣渐次清晰,楼坊十二乔阁楼上只有那位白衣的蒙着面的女子奏起温润的乐曲,桃花纷纷落在她的肩上和蒙着面的丝巾上。我不动声色的走过去,长安的清晨一片凄冷,烛灯尽灭,太阳还未升起。
公子欲往何处。
转身,蒙着面纱的女子仍旧滑动十指,缓缓淌出柔滑的乐音,千回百转,身后及地的黑发随风欲飞。
你要我的人是皇城的十二皇子,他叫皇骣,现在长安城外十里丧魂坡。
听后,我又向前走去。
公子是叫春去吗?
……
我是秋来,长安城最好的乐师。
我听到她冷峻的声音在最后一句颤动了一下,我猛然停下脚步,心里茫然像小时候我学不会剑法娘打我手心时温柔的突兀。然后我仍是走了,想起的是娘的曲子:
梦里缱绻残雨,春来春又去。
倦倚西风碧罗绮,月下舞红衣。
晚秋欲来娇无力,秋来秋亦去。
红烛罗帐试舞衣,夜里江阔云低。
见到皇骣的时候,他刚刚收剑然后他身后的柳树轰然倒地,他用狂妄的眼神看着我说:春去,你还好吗?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我看见他已经出手了,我抽出断涯剑,淡白的月光色在阳光照射中无限散去,只有他的飞针碰到剑后破碎的声响。我看见他的脸从惊鄂到扭曲,我面无表情地将剑刺向他的胸口,可是我还是后悔了,当我欣赏着自己大气而流畅的剑法时,有人突然挡在了皇骣的面前。我听见我的断涯剑刺入体内时血肉模糊的粘稠声,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剑上,再漫延到我的右手,最后悄无声息地淌下地面,他不知道我只是想把剑抵在皇骣的胸口,毕竟他是我的哥哥。我的眼开始模糊,我站在那里直到失去知觉,只有春日的风吹过,吹过……
那个人是舞衣。
我抱着舞衣走在长安的大街上,鲜红的桃花放肆地颓败落进我的白衣,落在舞衣惨白的脸上,我想起叫我春去的舞衣,背着我梳理长发的舞衣,和那个靠在我肩上悄然睡去的舞衣。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令我如此浓烈而绝望的痛,当我的剑刺入她的胸膛我问她为什么,她的眸子开始变的忧伤,如同剑柄上的凤鸟忧伤如落日的眼神。她叫我春去,然后把冰凉的手指滑过断涯剑伸向我的手,春去直到遇见你,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风从我的心中放肆又绝望的掠过,张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高处的古筝奏鸣俯冲下来渗入她的眼睛,流转出柔弱无力的光。我孤独地站在风里已是泪流满面。
我抱着舞衣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楼房十二乔阁楼上,白衣的蒙面女依然抚琴,当我再次走过的时候,她突然停手,缓缓对我说,如果我能医好她,请把你的断涯剑留下,然后我的剑就落在她的琴弦上,铿然崩落了三条弦。
 
冬日的银河有着凛冽的寒风,风从这里吹过月宫去,又被叹息山挡了回来。山那边的天宫隐然有恍若隔世的歌吹,千回百转,百转千回。只有潇湘鸟在银河上飞起,又落下如同桂林里纷飞的桂子,天上寒冷的冬日谷底竟长出了朱红的枝芽,条条相通,叶叶覆盖,嫩绿的花苞闪着细膩的光泽。
嫦娥依旧坐在东窗红木妆台的古铜镜前静静地梳理长发,东窗敝着,只有鸟儿悠扬婉转的叫声,似在唱:但愿相忆,但愿相忆。
 
楼坊十二乔的歌吹响彻整个夏夜,我们已经在白衣女子的住处呆了一个月,白衣女子的闺房就在我的隔壁,舞衣住在我对面。我起身披衣走到舞衣的窗下踌躇一阵又转身离开。猛然抬头看见舞衣抱膝坐我的屋顶上。黑夜里她明亮的眼神深深重叠进我的眼中,我跃身上去,轻身叫她舞衣,她笑。一恍神仿佛看见她变成了一片桂子被风吹落,留下我一个人孤独地看着白袍上展翅欲飞的鹤。我解下披风披在舞衣的背上和她并排坐下,她把冰凉的手指放在我的手心里。
舞衣,你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救十二皇子。
春去,他是我师兄。
她冰凉的手指微微颤动,我以为是那夜的风太冷。
那你一定调皮,不好好练功吧!不然怎么就只会爬房顶呢?
喂,我只学内功,秋来姐不是说了吗?如果有内功护体挨你一剑才不会死,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说着她站起身来,用手抓着杏子红的裙摆一圈一圈转起圈来,我捏住她冰凉的手指,让她坐下。然后她像是累了靠在我肩上。我想起在河边她悄然睡去的模样,想起她挨我一剑不住流血的模样。仰起头长安的星星似乎比落涯谷的星星亮些,弯月悬在了一棵柳树的梢上,投下琥珀色的光。
我想,每一天她都会在我的肩头睡去,每天看琥珀色的月亮,一年一年直到老去。
 
一只淡粉色的潇湘鸟落在月老的棋盘上,月老捏着白棋子的手悬在半空问太白金星,老哥,是不是凡间的真情能让上天的轮回改变,就像抛在谷底的情种还有一线生机,太白金星叹了口气,沉着地按下黑子,月老低头,白棋已无生路。 
绵长的冬日终究过去了,银河的雪融成汨汨的流水,成群的潇湘鸟搧动闪闪发光的翅膀围绕含苞欲放的桂子,唱起悠扬的歌。可是它们突然俯冲下去,谷底的情种苗在冬日亦能熬过,却在春日里渐次枯萎。
月宫里的宫灯亮了起来,衬出嫦娥的身影,她绝望地盯着墙上的弓箭,一切恍若隔世。
成群的潇湘鸟,飞到叹息山又折回,唱起哀婉的歌。
 
渐渐入秋,月光如流水一样淌在地上,隔壁传来阵阵古筝,我听见白色素衣的女子反复吟唱,红烛罗帐试舞衣,夜里江阔去低。 我出去叩响她的门,门里的琴声稍压低了些,然后我听见她叫我进去。她的手指嵌了朵月白的花,宛若在悠扬的琴声中翩然起舞,头发从蒙着脸的白纱中流泻下来,风从栗色的窗帘晃过,撩起长发。姑娘所奏何曲。我站在门口直视后墙上的画问她,她的十指依旧撩动琴弦缓缓回答:是我爹忠爱的曲子,但我始终无法参破。我转身离开。推开门我背对着她说,我要走了,后会无期。琴声嘎然而止,她向我走过来,我转身看她的脸,恍若天人,看见她手中的断涯剑。
我背着断涯剑去往皇城,我想我应该见我的父皇,那晚舞衣说她也要回去了。然后我们就此分手。我看着她策马朝无边的暗夜里消失去,单薄的蝉翼罗裙被风吹起条条痕迹顿生怜惜,仿佛感觉的到风吹彻骨的寒冷。我想等下一次见面,我该嘱咐她多加衣服了。
到皇城城门的时候,天将破晓,我依旧身着白衣,我相信城里的守卫敌不过我的一只左手。我找到了西风的寝宫,西风坐在他的龙椅中华美而霸气,然而苍老有着隐忍的哀愁。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父皇。然后我看见十二皇子皇骣,他站在西风的身后露出诡异的笑,他说,父皇,我按您的吩咐去找春去和她娘,听说她们已经死了。我看见西风的脸变的痛苦不堪,心中竟有一丝暖意。我站在窗外正想推门进去,却看见一位女子端茶进来,将茶放在西风的桌上,说,父皇。在我推门的瞬间她转身,先是一愣,然后对我笑,我看见她耳上纯白的凤瑱,她喊我,春去。
我施展纵云步,逃出皇城,心中已无它想。
 
曲曲天籁从奏乐仙子的手中流淌出来,撞击宫殿的四壁,惊起巨大的回音。绫罗绸缎的仙子甩动长袖展开绝美的舞步,脸上绽放如花的笑颜,美酒的香气从天宫里一直穿过叹息山漫延到月宫里去。
月老闻到酒香,忙从屋里跑出来往叹息山那边望了望,转身进屋时看见织女仍守在涯边奏起古筝,谷底的情种苗拖着黑色的枝颓唐地弯在地下,任凭风肆虐地刮过。成群的潇湘鸟围在织女身边,唱着哀婉的歌。
月老叹口气,想起自己每次同太白金星下棋都输,转身回到屋里对着佛像深深拜了下去。起身,佛像还是目空一切的对月老笑。
 
秋来仍是端坐弹奏她参不破的曲调,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连同白衣一起倾泻在地下纠缠不清。我坐在她的对面,我说,我找我爹的时候看见舞衣叫他爹。秋来的琴声没有停下,只抬起头,我看着她眼中似曾相识的忧郁流了出来。
舞衣离开的每一天,我都会坐在我的屋顶一颗一颗的数星星,仅仅因为抬起头不会让我泪流满面。
秋日渐落的黄叶大片大片空灵地打转如飞蝶,我在林子里一遍一遍重复练我的剑法。剑气中我看见枯萎的叶了惨烈的下落如灰烬。当我练到四十九招的时候,秋来突然闯进我的剑气中,她的剑闪着月白色的黄叶,在强大的剑气中飞起又落下四散飞扬。我鄂然,因为除了我娘外再无人能接住我的第四十九招剑法,而秋来却应对自如。当我的第八十一招转锋时我的剑开始近逼她,秋来从容地舞着华丽而流畅的剑法说,十二皇子将阴谋篡位。我持剑的手一抖,秋来的剑就抵在我的胸口,片片黄叶从我的眼前,从抵在的胸口的剑上,从秋来的身边落成寂寞的姿势。秋来得意地笑,然后收起她的剑重新向我出招,我在破解她的招式时问她“皇城内谁还能帮得了西风”。“七皇子皇昶,还有您十三皇子”。秋来在剑气中翩若惊鸿,她对我微笑,我惊讶她能洞悉一切。在我使出最后一招的时候我把剑点在秋来的眉间,我盯着她身后如落雪如飞蝶的黄叶问她,“你是谁”,“秋来,京城最好的琴师”我收回剑转身走出林子留下荒凉的背影。
漫天的黄叶,铺天盖地的落下。
到了皇城的时候,西风我的父皇脆弱地跌坐在龙椅中,发出寒光的剑鞘压在他的脖颈。十二皇子诡异的脸出现在父皇的身后,群臣向他拜倒。我站在朱雀门外。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听楼坊十二乔的哀婉而绝望的乐音,华丽的宫殿四角上悬挂的吊钟随风摇曳,奏出简单却厚重的乐符。我听见身后有人喊我春去,我转身,一个男子穿金黄的缎袍背着弓箭站在我身后,星眉剑目。他只是站在那里看我,十二皇子的笑声穿破宫殿的金壁连同吊钟的声响划过心脏,我盯着背弓箭的男子,突然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微笑,然后拉满弓,我纵身和箭几乎同时跃到龙椅前,一支箭射中了十二皇子的左眼,我救下了西风。我看见另一支箭射中十二皇子的左胸,他的脸开始僵硬。我回头问他,为什么,七皇子,他看着我有和西风一样霸气的微笑,他说。
你听说过有不想一飞冲天的鸿雁吗?
那么你也是一只急着一飞冲天的鸿雁?
我只是不想看见一只凶残的鸿雁一飞冲天,残害黎民。
然后我听见站在我身后的西风问我,你是春去。我背着他点点头。你娘还好吗?他的声音急切而颤抖,我说,很好。他笑笑声音凄楚却鄙蔑。我无法忍受转身离去,一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我告诉自己那是我的父皇,可是他对我和娘却有难以抑制的鄙蔑。“春去,你和舞衣……”走出很远,我听见西风对我说。我施展纵云步再次逃离,我害怕听到让我无法接受的一切。
 
粉色的桂子像冬日的落雪一样铺天盖地的飘散下来,弥散整个月宫。推开窗,片片桂瓣打进屋里顺势落在东窗的红木妆台上,温润的露水沾湿嫦娥白晰的脸。她长长舒了口气,透明的白气窜出窗外化作千万滴小水珠落下。她拣起桂木梳梳理长发,有几缕柔弱的悄无声息落在身后,寂寞沉睡。
谷底的情种已成灰烬,化入泥土。月老想他应该早就知道结局的。只是不肯相信而已,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像个世间凡人。
窗外偶尔飞过的潇湘鸟同纷飞如蝶的桂子纠缠难辨。
 
每天,我仍会坐在屋顶一颗一颗数数星星,直到天明。怀念落涯谷的日子,甚至以前常会想带着舞衣一起过平淡的日子,可是一切都恍若隔世。
秋来的琴声也会每天伴我从傍晚到天明,然后有一天她飞身上来和我并排坐在屋顶。我看着月亮投下琥珀色的光,不知不觉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背上,秋来盯着我,转头去看她,才想起和舞衣的日子已经逝去很远很远了。不知舞衣现在还会冷吗?秋风从树梢直吹进我的白衣,我孤独地看着白衣上苍蓝色的鹤展翅欲飞。“春去,你是在想舞衣吗?”秋来没有仰起头看星星只直视着暗夜的虚无。“我知道她是你第一个朋友,所以你无法不怀念她。如果可以我也会做你的知已。陪你数星星。我相信我和你有着命定的联系,你我都逃不掉的。”我无语,一切都在静默中变得万劫不复,这就是人间烟火像离离野草演示着它瞬息万变的气象,无所终止。也无法了结。
直到有一天,始终没有听到秋来的古筝声,我推门走进她的屋子空无一人。月光洒进来刚好照亮古筝。我坐下拨动琴弦吟唱那首娘深爱的曲调:
梦里缱绻残雨,春来春又去。
倦倚西风碧罗绮,月下舞红衣。
晚秋欲来娇无力,秋来秋亦去。
红烛罗帐试舞衣,夜里江阔云低。
一遍一遍地重复撩动琴弦,想起娘让我走出落涯谷只是为了让我见一见西风,让我喊他一声父皇。想起父皇。急切想见我和娘这18年却让我们流浪在外。想起秋来拨动琴弦唱出和娘一样哀婉的曲调。想起舞衣叫我的父皇也是父皇。我一直想下去。直到喉咙涌上粘稠的腥味,最后有红色的液体不断涌出落满白袍。
门被推开,模糊中看见秋来忧郁的脸和她身后的男子的白衣,然后失去知觉。
醒来时,躺在秋来的床上,秋来的脸泪痕未干,她身后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白色的长袍,浓密的黑发遮住了眼面无表情。看我起身,他随手抽出剑向我刺来。我持剑回击,然而我发现我的一招一式都被他洞悉,我没有丝毫进攻的能力。强大的剑气吹起我和他的白袍,我看见他白衣上苍蓝色的鹤。最后,我还是输了。他问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弹这首曲子。我站在他在剑下,不说话。
他平静下来收起剑转身去弹起古筝,哀婉的曲调响起,我仿佛看到娘站在止水亭上撩动琴弦,眼里有吹不散的浓雾,她的杏子红单衫在风中袅袅婷婷,落涯谷的日子被一一唤醒连同乐音无羽而翔。他所奏的是娘深爱的那曲。
曲终,被我用剑砍断的三条弦再次震断。落在地下像丝丝缕缕的头发。他抬起眼,让我想起断涯剑剑柄上凤鸟的眼神。他说,你是春去,你娘叫舞衣。我是娘的师兄江阔云低。秋来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我看见秋来匆匆跑了出去,然而我也推门出去。在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背对着他说,我是长安皇城内的第十三位皇子,那么娘是谁你应该知道。
长安,大雪苍茫。
一片片落入眼中,伸手让雪融化在手心里,然后渐渐消失。有些东西飘落在生命中注定颓败。
街头玩耍的孩子们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看见他们舒展的眉,纯净的眼。有一个孩子跑到我身边的时候停下来,对我微笑,我沉默,我想对他笑笑,可是张开口却凝固成寂寞的样子,于是我低着头走开。
天宫里的春天仍在继续。春天是洞悉万物的神仙们歌舞升华的季节。他们举着金樽玉杯觥筹交错,功力浓厚的仙子奏起婉转悠扬的乐音。只有时而传来的潇湘鸟的悲鸣让他们扫兴。
成群成群的潇湘鸟不断地汇聚在银河的断涯上,搭成一座淡粉色的桥,有一只落在织女的肩头唱起悠扬的歌。然后飞在织女前方带她过桥,织女知道另一方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地方。从谷底直吹而上的风凛冽地刮过。潇湘鸟的羽毛开始一片一片脱落四散飞扬,织成一场空前的桂雨。织女走过的潇湘鸟的身躯不断有潇湘鸟掉入谷底,嘴里唱着哀婉而浓烈的歌,似在唱,但愿相忆,自愿相忆。
月老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他只知道一切自有定数。
雪大片大片的落下,长安城长长的道上只有我一个人低头走过,风从我的前方吹过来,头发和白衣都向后散开,偶尔会听见空中飞鸟掠过时的破鸣,楼坊十二乔的歌吹有些日子没有响起。
冬日的长安开始有了新年的气象,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挂满了大红的灯笼,人们因为过年脸上常常挂着笑容,逢人就亲切地打招呼互相作揖。小孩子们穿着新做好的衣服在下过雪的光滑路面上打转着陀螺。我坐在客栈的窗前从清晨看到傍晚,年末的客栈只剩下我一个人,每天店主会叫我和他们一定人一起吃饭,过年的那天,好心的店主妻子给我做了一套白衣袍子下摆和袖口用红色的丝线绣出一朵朵红色的莲子。她说年轻人穿上绣有红莲的衣服,来年会偶逢佳人终成眷属的,我双手握过衣服对着她微笑,恍然一双纯白的凤瑱在我眼前随风欲飞。
过了几天是灯火节,那一天月亮格外温暖投下琥珀色的光地上的雪夜照成橘色温柔的延伸。吃过晚饭,店主十五岁的女儿拉着我去看她们的河灯会,听店主妻子说只要年轻的男子女子在河中放一支烛灯许个愿,他就会和自己心爱的人相守一生。店主的女儿穿着水红的绣锦裙蹦蹦跳跳跑在我前面,手中的荷花灯在月色中晃来晃去。长安的河灯会是在城外的小河上,我们到了的时候河中的烛火染红了整条河,年表俊秀的男子女子们都小心地把莲灯放入水中,对着它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许愿,然后笑着看它渐行渐远。我看见店主的女儿蹲在一群艳装的女子中把荷花灯推入水中,红色的裙摆洒在雪中连同橘色的河水一同延伸,然后她站起身许个愿咧开嘴幸福地笑,像个孩子。我知道我是个孤独的人,从小都是,我想起和舞衣开怀大笑的日子,可是现在和又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她跑过来手中托着一个莲花样式的烛灯问我春去哥,你也放一个吧!我看着她手中的灯摇曳出光亮,转身离去,抬起头开始一颗一颗地数星星。
那一夜,寒冷可是没有风。
决定回落涯谷的那天,长安城下着很大的雪,积雪浸过脚踝向膝盖延伸,打湿白袍下摆的荷花。我看见娘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前梳理长发,她的长发从背上丝丝缕缕的滑下,落到地面没有声响,她回头看见我叫我春去。我走过去吻她的眉,像小时候她吻我一样。
那天晚上作了一个冗长的梦。后来娘说有心事的人才会做梦。
娘穿着纱翼式白衫走大雪中越走越远。大雪氤氲了整个落涯谷,苍茫的大雪铺天盖地,只有娘的黑发在大雪中孤独的愁延展成伤感的姿势。然后我看见秋来兀自站“止水亭”弹奏那首曲子,她对我笑,长长的睫毛落满雪花。她看我对我笑,在我要喊她的时候,她的脸突然变成了舞衣,纯白的雪从她周围不断飘落,只有她耳上纯白的凤瑱凝固在那里像天空里永恒的星光。她对我哭,然后消失掉……
挣扎醒来,娘坐在我身旁,眼中大雪弥漫,头顶掠过声声飞鸟的破鸣。我起身,娘,为什么我们会离开父皇离开皇城。娘走到窗前对着窗棂,春去,你是不是遇到了秋来,她说话的时候虽然没有风,衣衫却轻轻抖动。
“第一次见到师兄的那一年,我六岁。师父让我叫他师兄,我走到他面前仰起头叫他师兄。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又抬头直视前方,师父总是责怪他不对我笑,可是我知道他已经对我笑过了,还用眼睛喊我的名字,他叫我,舞衣。
后来,我们长大了,每天我都会和师兄在长满绿草的山坡练剑,累了的时候就坐在嫩草上。仿佛听得到它们破士而出的愉悦。我靠着他的背,一直到夕阳勾勒出橘色的影子,一直到月亮投下冰蓝色的光辉。我总是在蝉鸣声中入声,师兄会背我回去。我扒在他的背上,恍惚间能闻得到师兄落寞的味道。
再后来,我开始为他做白衣,胸脯上用蓝色的丝线绣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鹤。我一直做,一直做,手指细嫩的血渗到白衣上开出朵朵柔弱的桃花……。
那天,我遇到了西风,他独自在郊外打猎的时候被灌木丛伤到,然后我救了他。
不久我就被他送入宫中,我走的时候师兄始终没有来见我,只有飞鸟来为我送行,唱着凄楚的歌。进宫两年之后,我生下了你,西风一直对我很好,对你也疼爱有加,他给你取名皇鐻。
在我以为只能每日每日听风吟,听鸟鸣生活下去的时候,师兄出现了……
我从身后拥着娘。倾刻间,我才知道我心中的堡垒竟是如此柔弱。我知道从此我要成为娘的堡垒。群鸟众头顶掠过,唱着悲伤的歌 ,声声悲鸣从心中呼啸而过。
 
潇湘鸟不断从涯上摔落下去,歌声摔碎在悬涯间被风撕裂。织女一直走,一直走,她相信她的幸福将倾刻间悄然而至,但哪怕只有一刻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都将灰飞烟灭她都要走下去。风从谷底放肆的刮过,淡粉色的生命不断沦陷。它们像挂子一样飘落,落成一场永恒的哀叹。整个天宇都溢满哀婉的乐曲,似在唱,但愿相忆,但愿相忆。
嫦娥站在墙上的弓箭前若有所思,银白色的发丝从黑如金墨的头发中显现出来,闪出银白的光泽。她双手合十握在胸前。闭上眼睛,眼角开始有滚烫的东西滑落。
盯着佛像,月老再次深深地拜下去。起身他看见他们空空的眼神,突然了解再望穿秋水的眼都会有一种神彩,一种情感,但只要没有眼神,一切成空。
 
我和娘恢复了以往的日子,只是我仍会坐在屋顶看星星,娘也不再每日弹奏古筝,她在做一件橘色的罗裙配以冰蓝色的丝巾。我把我的绣着苍蓝色的鹤的白衣悄悄收起,换上店主妻子为我做的开满莲子的白衣,我想娘说的对,长安之行让我开始有了一颗温暖的心,可是,给我一颗温暖的心的人已杳无音讯。
落涯谷的桃花开始肆无忌惮的盛开,被风一吹点点从树枝上飘落下来打在止水湖的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我站在湖边看见水中倒映的男子,俊秀,可是寞落,然后我看风水中又出现了一个身影,金黄丝缎束起了黑发。
你来做什么,七皇子
春去,父皇一直想见你。
我转身看见他身后的娘,娘说,春去,去见见你的父皇吧!七皇子转向娘,然后单腿下跪。
离开落涯谷的第二天,开始下春日的第一场雨。我和七皇子皇昶寄宿在一个叫做乌节的城中,迎接我们的是这个城中的乌节候。他面无表情地仰视我们双手握拳作揖。我们跟着他准备踏上他的马车。在乌节候登上马榻的时候,马突然仰起前蹄惊叫一声。乌节候厚重的身体向后仰去,险下摔下去。我看见他的脸因为暴怒而涨成黑红色,恶狠狠下令将马夫处死,他嘴唇上的胡须得意地下扬,马夫的惨叫一声一声传入耳朵。我一直站在车上看着车夫被活活用鞭子抽死,看着他用忧怨的眼神盯着我们每一个人。因为在我要拨剑的时候,七皇子站在我身前用手抽住我的剑鞘。
雨一直延续到入夜,不断冲刷乌节府偌大的院落,光泽的琉璃瓦朱红的漆柱和大厅四壁上精雕细刻的图纹。我坐在屋内擦拭我的断涯剑,七皇子盯着金壁上刻下的图纹。
春去,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让你出手吗?
我不知道七皇子竟是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乌节王是父皇身边唯一能威加四海的护国大将军的胞弟,所以你们就官官相互,甚至让你为非作歹,丧尽天良?
我怎么办呢?要他的顶上人头,置江山于不顾!?
然后我们彼此不再言语各自躺在床上,我听见辗转难眠的叹息声和窗外的雨声此起彼伏,枕边月白的剑鞘在夜里发出寒光。院外的铜锣敲响,已是二更……
半夜里,我和七皇子几乎同时听到瓦上飞奔过去的脚步声,然后我们跟着几条黑色射影跃入乌节王的院落中,我们躲在屋顶上看着黑衣人闯入乌节王的室内,七皇子拉住我示意不让我下去,我没有挣扎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帮的是谁。几个黑衣人不久就从屋内溜出来。七皇子突然拔剑跃下房顶我也跟着下去,雨沉闷的下落敲击琉璃的黄瓦和朱红的庭柱,急促的呯救声和火把的光亮渐渐逼近。
乌节王已然倒在血泊里,摘下他们的蒙面竟是几个正气凛然的少年,我看着他们把剑从他们的咽喉拿开。七皇子问为什么要杀乌节候,其中一个坦然的回答,他该杀。尖叫声和火光越来越迫近,七皇子犹疑着,我把剑抵向他的喉咙,他站在我的剑下桀骜不驯,始终没有放下他抵在少年胫上的剑。然后把他们交给刚刚赶来的衙役。
我看着他们被押着走远,火把的亮光渐渐远去,留下一片暗夜。雨一直在下,在他们身后汇成一条水流向低的地方俯冲下去。
告诉我,他们会被怎么样。
砍头。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
你想让乌节王继续残害黎民?
我懂了,你是在借刀杀人。
雨中,我看见七皇子苦笑的脸。雨顺着发丝流在脸上,他转身回到屋里。天空开始由黑变成灰白。敲着铜锣的老人从院里穿过,已是五更天。我坐在屋顶上,没有回屋我害怕七皇子的成府让我滞息。一个在凡世沉浮二十多年的人的成府。我以为我的武功会让我好好的生存,会让我赢得一切,甚至可以随心所欲的救人或是杀人,可是我是那么的无力。
第二天,五个少年被处死。
雨仍在下落打湿琉璃瓦,漆柱,刻壁。
夜半醒来,看见七皇子的床上仍是空着。我推门出去,看见他坐在门外的横栏上喝酒,黑色的发丝紧紧粘在脸上,发尾和袍裾有成股的雨水流下,他仰起头将酒大口大口倒入口中连同雨一起吞下去,然后他看见我,春去,你知道帝王的悲哀吗?我想杀乌节王可是我不能,我只能看着他们横行无忌,因为我要保住江山。你说得对我是在借刀杀人,可是我连像那几个少年一样暗杀的权力都没有,我想保住他们的命,护国公会保我们的江山吗?我能做的只是给他们立个墓碑,仅此而已。
我看到他的手上满是泥渍。我心中叱咤风云的七皇子那一刻竟软弱得像个孩子,我叫他七哥。
 
黑色的风铺天盖地的从叹息山席卷过来,然后整个银河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潇湘鸟从天际飞过,再没有歌声悠扬而婉转的响起鸟群随织女一起掉下了谷底。银河断涯的两端,一端是牛郞,一端只剩下一只古琴沾着厚厚的黑尘。牛郞纵身向银河谷里跳下去,最后一刻他仍努力向织女落下的方向跳去,生不能和她相守,他只希望死可以和她靠近一些,再近一些。银河如同冬日一样萧条,枯树的枝丫在风中伸展成寂寞的姿势。泪从嫦娥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掉落。桂木梳摔成两半落在地下,镜子里她满头白发铺天盖地的延伸,如同一场冬雪落满衣衫……
和七哥回到皇城的时候,楼坊十二乔的歌吹百转千回,细密的雨丝让我想起十二乔温润的发丝,犹如一场华丽的梦境缠绕我的肩膀。重回长安,让我再次掉进这场华美而绝望的梦里,不知这次又将以怎么样的方式醒过来。
见到西风的时候,他坐在龙椅中华美而霸气,苍老却慈祥。突然觉得抛开一世荣华,他和所有老人一样希望有家,有妻子儿女,我想起七哥说的帝王的悲哀。我从殿门一直上前。一位御医端着金盆走向父皇,我看见父皇拿起托盘上匕首向右手的食指划去,血沿着手心的纹路滴在盆里。听娘说过有血亲的两个人滴血落入清水中会迅速溶合。如果不是亲父子,那么血永远不会相溶。然后御医走下来到我身前将匕首递给我。我的眼光掠过头顶看着西风,他的眼神变得严肃,我知道他是在命令我。
我的喉咙发出冷笑,十九年了。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娘。
御医站在我面前有张不知所措的脸。我知道他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我,是鄙夷还是谦恭。他说,只要你验血真相会让您得到您想要的一切。我含笑,他仍以为我要的是荣华富贵千呼百应甚至一世江山。
我来只是为了喊你一声父皇。说完之后我转身走出大殿,大殿外四周汉白玉栏杆前的武士握着剑,连绵的雨无声的打落在汉白玉的柱子上和偶尔飞过的群雁的黑色羽毛上。楼坊十二乔的歌吹被风织进每一条雨丝中打湿我的白衣。我看着那样武士把断涯剑抽出鞘,月白的剑芒散发出去弥散在所有武士的眼睛,我看着他们因眩目闭上眼睛时开始微笑。然后看见杏子红的衣衫从武士的头顶飞了过来,我停下手叫她娘。雨从我和娘面前落成厚厚的屏障,她就那么看着我用不舍的眼神。我突然觉得和娘的距离好远,我想走过雨帘站在娘面前拥住她。可是我听见西风叫她,舞衣。十九年我唯一可以弥补你的就是把春去养大,让他站在你的面前喊你一声父皇,可是你仍是不相信我,娘说,十九年前你没有杀我,现在我把欠你的还给你。我看着娘的剑从她的胸口穿过,血一滴一滴混在雨中模糊我的双眼。可是我还是看见了娘身后的江阔云低和秋来。在娘倒下的一瞬,江阔云低将娘拥在怀中,他双腿跪在地下让娘躺在他的怀中,我看见娘绝美的笑容,在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天空开始放晴,阳光透过灰黑色的发丝上。秋来走过去叫她娘,娘无力地伸手将那套橘子红的衣衫和冰蓝色的丝巾递给她。我看见娘的眼神是那么的歉疚。然后看着她的师兄轻声喊他,师兄。江阔云低的嘴角开始渗出血。舞衣,今后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一支匕首插在他的胸前,苍蓝色的鹤染成血红,他的一只手仍握着匕首。
阳光开始完全祼露,照亮皇城每一个角落,湿润的雨滴开始封干,打落了一地的桃瓣在阳光下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雨已经下了七天七夜。
我站在那里恍惚听到落涯谷遍野的飞鸟的破鸣,听到娘奏起的古筝:
梦里缱绻残雨,春来春又去。
倦倚西风碧罗绮,月下舞红衣
晚秋欲来娇无力,秋来秋亦去。
红烛罗帐试舞衣,夜里江阔云低。
秋来走到我身边,哥,我想把我爹和娘带回落涯谷。我看着她的发丝在阳光里翻飞如蝶,她对我无力地笑,哥,我说过我们一定有命定的联系,泪已从眼眶滴落在地下。所有的武士围住我和秋来,我看见西风因为痛苦而愈加苍老的脸,他严肃地压低声间说,退下,让他们走。有人帮秋来抬走了娘和江阔云低,秋来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回头,走到西风的面前双腿跪在地下叫他父皇,他伸手将我扶起,父皇身后的群臣向我拜倒喊我十三皇子。
春去,你是十三皇子,你甚至有权接任储君。
不,父皇。我要的不是您至尊的血统,一臂江山,我要的仅仅是一个亲人。七哥才是真正有能力做皇帝的人。
父皇用双臂拥住我叫我鐻。我知道那是父皇给我取的名字。七哥站在父皇身后用疼惜的眼神看着我。我再次拜倒将要离开。父皇叹了口气将一封信塞给我,他说,舞衣在去年冬天死了。我看着父皇转身离开。
桃瓣踏在脚下渗出嫩汁,我知道那是它的生命在慢慢流失掉。梦醒之后,原来我已一无所有。
 
银河上再也没有了潇湘鸟掠空而过,也没有桂瓣纷纷凋落,只有风依旧吹过吹开月老的窗。月老正和太白金星下棋,下到第十一颗子的时候,月老看见他的棋再无生路。他明白他始终无法心如止水,他看见正对着他的窗子的嫦娥 的窗棂,嫦娥静静地坐在古铜镜前梳理一头的长发,尽管已是如雪斑白。
他又向银河谷底望了望,牛郞和织女已然化作两颗暮开朝落的星辰闪烁着泪滴般的光泽。可是他们仍旧相距那么远,遥遥相望,遥遥无期。
月老突然想起了潇湘鸟,那种飞起来如同桂瓣飘洒的淡粉色的鸟,是该飞走的时候了,这里已然没有地老天荒的爱,纵是唱起悠扬的歌又给谁听。
 
十一
“在你推开朱雀阁门的时候,我叫你春去。可是你却走了,走的那么匆忙,父皇问我他是春去,我说是。我看见父皇眼中流露出骄傲的神采,他说舞衣你看那是我的儿子,星眉剑目。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等我向你飞身经过的方向追去的时候,只有树枝摆动的声响孤独地突兀在空气中。我知道你一定刚刚经过,可是我始终追不上你。铺天盖地的黄叶向我砸来,我开始眩晕,自从挨你一剑之后我知道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原谅我骗了你,我没有学过内功也没有什么师兄,我替十二皇子挡那一剑只是因为他是父皇的儿子,我转头向来时的方向走回去,找到你又怎么样增伤感而已。那天,我才知道父皇为什么叫我舞衣,他说因为他始终怀念一个叫舞衣的女子,那个女子就是你娘。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都战死沙场,是父皇收留了我。那时,他刚刚失去他爱的女人和孩子。
我的眼睛开始时常出现幻觉,我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我看见天空有大群大群淡粉色的鸟儿,它们在我身旁飞起又落下像极了长安城春日里不断凋落的桃花,它们飘在我的耳边唱起凄美的歌,我用力地听,它们像在唱:“但愿相忆,但愿相忆……”
我一遍一遍地看,直到暮色四合纸上的字再也看不见,长安城外的小河上开始蝉鸣声声,我独自坐下,抬起头仰望夜空。看幽蓝的夜空上发白的月光,看天边的牛郞织女星脆弱不堪的眼神,想起的是舞衣深黑色的眸。黑色的眸子里溢满了淡粉色的鸟儿。它们在唱:但愿相忆,但愿相忆。
我一直仰着头,仅仅因为这样不会让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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