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记得我厌倦了这个世界的。

      那天，我哭干了所有眼泪，停止了呼吸。我的肉身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不肯分离。

      我没有重量，也不占体积，却能疼痛我的肉身。怀抱着我走过了一春又一春，我的肉身终于痛到无力，无力到不再幻想有朝一日我还会苏醒。

       那是一个春日的黄昏，山坡上开满了一种浅紫色的野山花，四叶圆圆的柔软的花瓣合围着淡黄的花蕊，在夕阳的余晖下似给山坡披了一层紫红的雾，轻柔曼妙，恍如仙境。

       我的肉身怀抱着我缓缓步入花雾最里层，将我轻轻地小心地放入一朵盛开的山花的花蕊里，静静地，静静地，只等星月当空。她知道我不喜欢天葬，土葬，水葬，火葬......她将我安置在一枚寂然开放的花蕊里，为的是给我举行一场绝世仅有的葬礼——花葬。

       当我们的同类进入深深地睡眠里，宇宙大地其实醒着。当星月照耀在无边无尽的旷野里时，大地开始了我的葬礼。

        看，山寂寂为祭台，星点点当烛光，树飒飒作哀声，月融融泻流光。流光里，我的肉身为我轻吟慢唱：花灿灿兮静柔，枝摇摇兮婀娜，风悠悠兮芬芳，魂渺渺兮安息！

        在那悠远飘渺的歌声里，任花开花落，我只沉沉地睡着，红尘的繁杂与悲乐再与我无关。

        如果让我遇见你，我会不会笑看风月迷恋在滚滚红尘里？

                                                                                                                     二

     “眼儿媚！”

 

    “眼儿媚！醒没？”

 

    “眼儿媚，醒的啊！治疗结束的啊！”

 

      我听到一个很遥远很温柔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只能勉强的微微点一下头，眼却怎么也睁不开。迷糊中，我感到有只宽大的手掌握着我的指尖，温暖一滴一滴顺着指尖的血脉流向心田,又似乎还有颗颗温热的泪珠滚落在我额头。谁？谁在我昏睡时依然默默地温暖着我？在乎着我？我猛然睁开了眼。

 

      除了耀眼的阳光，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没看见。世界寂静得恍惚没有生命存在。但我嗅到一股浅紫色的花香，我的指尖触到了山花柔软的花蕊。才明白，我曾病得很重很重，是我的肉身将我送到花丛里做鲜花疗法，我刚刚从麻醉中醒来。

 

      从此我开始了孤独的思念，思念那温柔的呼唤，宽大的手掌和温热的泪滴。

 

      我在苍茫的夜空下思念。

 

      我总爱一个人徘徊在月夜里，呆呆地望着明月出神。我总爱痴痴地想，此刻的你是否也在某处抬头望月？那么，月亮里定能映照出你的面影罢。然而，即便是亮如明镜的圆月，除了我孤单的身影，我终寻不见你一丝仰望的痕迹。“再换个角度找找吧！”我轻轻地告诉自己，于是，我站在大树底下，从斑驳的树影里仰望，我看到月亮被枝叶分割成一饼细碎的颗粒，颗颗闪烁着我思念的光芒。“不！不！”我不肯绝望，对着大树后退，后退，一直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发现月亮变得特别近，近得就藏在大树枝桠的后面，多想我的手臂足够长，长得可以让我扒开树枝捞出月亮仔仔细细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的脸庞。

 

       我在静碧的河流边思念。

 

       望着河畔凄凄密密的芦苇，我会暗想，你会像《蒹葭》中的伊人，立在对岸的苇丛中对着我微笑吗？听着河洲关关雎雎的鸟鸣，我会暗思，你会像《关雎》里的君子弹琴鼓瑟亲近我吗？然而，除了河水里荡漾的孤独的倒影，什么也没有。于是，我试着把你的名字写进纸船，把你的身影放入河灯，虔诚地祈祷潺潺流水将我的思念捎去远方，捎进你的梦里。

 

        我在所有能找到你痕迹的生命里思念。

 

        一朵玉兰，一粒金桂，一叶芭蕉，一穗狗尾，一条河流，一只蜉蝣，一枚豆荚，一朵烟花，一行文字，一首歌谣，一桌饭菜，一杯汤羹，一场梦境，一个背影……总能无端勾起对你的思念。天！那密密麻麻，丝丝缕缕，挣不脱，抛不开的思念啊，终于缠绕得我不能呼吸，无力呼吸。在思念的孤独里，我情愿，情愿再回到最初的黑暗里。

 

         如果让我遇见你，我还会不会孤独到疲惫，疲惫到无力？

 

                                                                                                                      三

 

         无数个寂静的黑夜里，我懒懒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有时，睡着睡着，会突然袭来一阵剧烈的孤独之感，接着是一阵剜心般的疼痛，然后，那孤独和疼痛便像电波一样从脚尖一波一波往上涌一直漫过头顶。且每一波疼痛过后都会引起一阵痉挛，让我无力无助。有时，我摊开四肢，会感到手脚冰凉，这冰凉不是来自空气的温度，而是来自某种凄凉的泪水。我有意识地伸出手掌，会清晰地感到一滴一滴冷冷的泪珠滑落在手心。谁在深夜里哭泣？谁把冰冷绝望的眼泪滴落在我掌心，直至浸入心肺里？谁让悲哀沮丧弥漫在我心间？弥漫成乱麻一团？

 

          好想看看我的心，好想清理我的心。

 

          我端来一盆清水，将我的心倒映在盆里。蹲下身，细细地瞧。我瞧见我的心儿在水里慢慢地化了，化成丝丝缕缕的遗恨在水里若隐若现。我伸手去抓，它又合成一团状如蝌蚪蛋的密密麻麻的痴念，从我指缝中一粒一粒地滑脱。我再去追，它则化成一尾一尾滑若泥鳅的孤独，怎么捏也捏不住。我干脆停止打捞，静静观望。许久，我看到水里的心慢慢聚拢，聚拢在盆中央，我闭着眼一把抓去，捞出一看，竟是一把伤痕累累千头万绪的愁苦情结。情结里还有一具沉甸甸冷冰冰黑漆漆的死尸横陈在我掌心，那是长久以来暗藏在我心底的郁闷。

 

          我对着我的掌心绝望地哭泣，哭我一腔柔情，满腹思念竟然在心尖上纠缠成结。纠缠成一碰就痛，一搅就混，一理还乱的死心结。哭我再也找不到理由守候你的身影。

 

          如果让我遇见你，我还会不会痛到哭泣，哭到绝望，绝望到远离你？

 

          我再找不到理由守候你！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只要心是柔软的芽，即便你只是一场暗夜里的梦幻，我永不得与你相见，岁月的积淀依然会将我催开成艳丽的花。